柏朗有着「三面人生」。
抖音視頻中,28歲的柏朗戴着黑框眼鏡、留着絡腮鬍,穿短褲白襪。他在鏡頭前熟練地分飾兩角,演繹男同性戀回家過年的種種啼笑皆非——「表哥,餐桌上這些親戚你怎麼全都能叫得上稱呼?」「那當然,我在軟件上都見到了他們本人……」隨後,專屬於男同性戀約會軟件Blued的消息提示音在畫面外響起——
這是伯朗精心設計的段子,表哥通過Blued意外發現親戚也是同性戀。巧妙的細節在短視頻中層層疊加,左下角還附上了標簽「#熊狒」和「#彩虹男孩」。
除夕前夜,柏朗拍攝好這條視頻,隨後導入、剪輯、設定定時發送。視頻將在大年初三上線。第二天,他就要踏上從上海返回山東老家的高鐵。
柏朗是一位活躍於抖音、小紅書和B站(Bilibili)的酷兒博主。用他的話說,這一面的他「活在算法之中」。他為直播數據憂心忡忡,反覆調整內容,試探如何既能精準地觸達男同性戀用戶,又能提高點贊量,在戲謔與自嘲中引起群體共鳴。經過兩年多與平台推薦機制的周旋博弈,柏朗相信自己已經摸清大數據的門道。
電腦合上的那一刻,柏朗才短暫地回歸真實的一面。柏朗和男友在上海生活,都是攝影師和設計師,共同經營一個賣襪子的網店。每年過年期間,二位總會各回各家,展現他們的第三面,在家中做不被承認性取向的乖兒子,最為疲憊,也最不真實。
不過今年有些不同。
大年初一晚上,親戚相聚家中,剛上初中的堂妹興奮地將手機中一段短視頻投影到客廳的電視屏幕上。柏朗的心猛地懸了起來——屏幕上,他和男友在櫻花紛飛的街道上相擁。那一刻,他精心編織的數字隱身衣瞬間消失,原本分隔清晰的三重身份,在短短幾秒內重疊交織。
此前,在回家的高鐵上,柏朗特地關閉了抖音的定位權限,他以為這樣做之後,老家的親戚就不會刷到自己的視頻。不料堂妹仍穿透了算法的屏障,發現了他的秘密。

在中國社交媒體的版圖中,LGBTQ+群體的生存空間被擠壓得愈發狹窄。2018年,新浪微博一度將同性戀定義成敏感詞,最終迫於公衆壓力才取消禁令。2021年,中國掀起治理「娘炮」現象的風潮,抖音等平台屏蔽具有「陰柔」氣質的男性形象。同年7月,20餘個高校LGBTQ+社團的微信公衆號突然消失,留下一片灰色的「未命名公衆號」頁面。
不過,時下熱門的短視頻平台似乎有另一套遊戲規則。喜歡就停留,不喜歡就划走——在上下划動之間,用戶懂得給系統投餵自己的喜好,而平台也投其所好,以推薦算法精心排布視頻的內容流。
對於馳騁於短視頻平台的創作者們,也在一次次試錯中學着駕馭算法。在同性戀不能被點破的空間,博主們頻頻造梗,挪用口音,暗示身份。也有博主試圖用內容賺點兒錢,響應平台號召,圍繞同性戀社群建立起「垂類」內容。
只不過,費盡心思撐起的算法空間,似乎很輕易就能被打破。
算法也有性取向?
剛開始做博主時,柏朗並沒有考慮過算法。他只是模仿着其他男同性戀博主拍攝日常生活。這位「霉粉」跟着泰勒·斯威夫特的音樂打節奏,在健身房的鏡子前展示身材,或在旅途中對着鏡子或玻璃幕牆自拍。
連更五天後,柏朗意外地收穫了一千位粉絲。
他發現了一個吸粉規律:在視頻開頭的前三秒露出白色的襪子。白襪是東亞男同性戀社群亞文化中代表性欲的符號之一。當視頻不露出白襪時,完播率就會大打折扣。在他看來,是白襪讓系統在幾幀之內鎖定了視頻的受衆。

不過,推薦算法的作用是雙重的。當它準確推薦時,柏朗能和他所設想的觀衆友好互動。但更多時候,柏朗是在和算法的「不推薦」做遊戲。
柏朗曾在小紅書發布自己和男友的生活片段,並帶上標簽「同性」。但數天後只有30多個瀏覽量。按照往常經驗,推薦系統會在數小時內不斷摸索,找到最可能對這條帖子感興趣的用戶群體進行推薦。瀏覽量的增速會在第二天達到峰值。
「發三天還不破百,肯定就是被限流了,說明這條廢了。」柏朗解釋道。就算限流,後台也只會顯示賬號一切正常,柏朗無法推測被限流的具體原因。
「室友」成為一個心照不宣的替代詞。這個詞既避免了限流風險,也未違背現實。圈內人自然明白,一個男生頻繁發布與「室友」的親密互動意味着什麼。
在川渝生活的女同性戀博主林疏桐,也在與推薦算法鬥智鬥勇。她經常對着鏡頭演繹內心戲,以細膩的表演呈現自己遇到喜歡女生時的情緒波動,配上數個女同社群專屬的標簽。
「#寶寶輔食」曾是林疏桐常用的標簽。一位拍攝女同性戀情侶生活的博主解釋,反女權的直男用戶很多時候不會承擔傳統意義上的「母職」,他們對育兒內容不感興趣。這使得酷兒女性能夠在一定程度上規避惡意評論,獲得安全感。然而,這個標簽偶然出現在一個富有男權論調的社群論壇後,便有無數惡意評論循跡襲來。收到數位男性用戶對外貌評頭論足的留言後,林疏桐便放棄了這個標簽。
與其說推薦算法針對不同用戶會呈現出不同的性取向,不如說LGBTQ+社群在有着強烈「異性戀傾向」的算法信息流當中,像解謎遊戲般破譯着算法的規則,巧妙地挪用推薦機制,靈活地試驗、創造着屬於自己的符號體系。男同性戀群體用「室友」,女同性戀群體用「#le」,跨性別群體用「#ts」——這些都是在無法直接使用如「同性情侶」、「lesbian」或「transgender」等敏感詞時,被創造出來的文化變體。
然而,酷兒博主們精心構建的數字城堡,隨時可能坍塌。
假裝客觀的推薦算法
「視頻內容涉及不適宜內容,不予審核通過。」
這是肖笛對B站最後的印象。在創作者後台,當這條生硬、甚至有語病的提示現身,意味着他精心製作的節目被下架了。
2021年的5月17日,國際不再恐同日,肖笛上線了一條四分鐘的視頻,介紹社會性別的概念,倡導多元平等。短短七天內獲得8000次播放、700次點贊之後,視頻鏈接指向了另一個頗具B站文化的無效頁面:「啊叻?視頻不見了」。
十年前,肖笛還在北方小城上高中。他第一次看到介紹同性戀的科普視頻,來自視頻網站優酷。「同性戀不是病,只是和多數人不一樣,不喜歡異性而已。」一位戴着眼鏡的心理學專家平靜地說道。
高中時,肖笛因為「不夠男人」常遭排擠,甚至被強迫到廁所「驗明正身」。這些經歷讓他陷入深深的抑鬱,不斷質問自己為何不能像「正常男生」那樣生活。
正是那條科普視頻引導肖笛開始了解自己。他查閱性取向資料,逐漸接納自我。五年後,他南下廣州讀大學,結識同道。後來他決定在B站創作訪談節目,向更多和當年的自己一樣迷茫的年輕人傳遞理解與支持,希望減少大衆對LGBTQ+群體的誤解。

那條被下架的視頻裏,肖笛使用了一張名為「性別獨角獸」的圖譜強調性別並非簡單二元,每個人都有定位自己的自由。
視頻發出三天,肖笛的私信瞬間爆滿。評論區也掀起了激烈辯論:自由派積極為「社會性別」的概念辯護,而保守派捍衛所謂傳統家庭觀念,把性別與家國大義相連。
第七天,視頻被下架,毫無預警。肖笛隨即發起三次申訴,逐條比對B站內容公約,洋洋灑灑地反駁,但均被駁回。
最終,B站編號為「233」的客服專員向肖笛打來了電話解釋:「這條視頻對青少年導向不好,別的我也看不到更多解釋了。」在B站文化裏,「233」意味着開懷大笑。
中國網絡視聽節目服務協會發布的審核標準細則《網絡短視頻內容審核標準細則》第十九條規定,視頻節目及其標題、名稱、評論、彈幕、表情包等,其語言、表演、字幕、畫面、音樂、音效中不得出現「不利於未成年人健康成長的內容」。在平台在實施審查時,這彷彿成了「帽子罪」,與性別多元相關的內容也可能會依據這條一併移除。
類似的情況也曾出現在其他國家的法條中。1988年,英國保守黨政府通過了《第二十八條》,禁止地方政府和學校「推廣同性戀」。當時,英國結婚的人越來越少,離婚率卻在上升。當局認為,頒布該法有助於保護兒童,避免把兒童「教育」成同性戀,以此維護傳統家庭價值觀。
英國教育工作者工會抗議,認為該法加劇LGBTQ+污名化。在校園裏限制關於性取向的討論與支持,只會助長恐同情緒,性少數學生更易受欺凌、抑鬱,甚至自殺。社會輿論不斷施壓,LGBTQ+組織和活動家們持續抗爭。直到2003年,工黨任期內,《第二十八條》才終於在英國各地被廢除。
回到中國,這些年互聯網審查技術在不斷升級。十年前,斯坦福大學的研究者曾通過對審查系統的反向工程發現,中國審查的標準並非單純基於帖子的內容本身,而是取決於其是否有煽動群衆集體行動的潛力,無論內容裏的政治立場為何。同樣的研究團隊在2017年發現,互聯網審查多了一個面向,即鼓勵機關單位發布「正能量」視頻來稀釋多元的輿論場。同時,根據《網絡短視頻平台管理規定》,短視頻的內容合規責任被明確指派至平台本身,平台需要對其播出的所有短視頻「先審後播」。

肖笛的視頻或許在第一步審核時成了漏網之魚,但隨後因為瀏覽量高升,引起關注後才被二次審核,最終下架。
和B站類似,抖音也採取嚴格的審核制度。一位先前在重慶抖音內容安全客訴中心工作的客服代表,饒有興致地分享了一次他的團隊與領導之間的內部討論。這位客服代表負責向用戶解釋視頻被封禁原因,但沒有權限讓視頻重新上架。
2023年春天,他的同事遇到了與肖笛相似的訴求,卻不知如何回應。在那條視頻中,兩位男性相擁、接吻的畫面,被系統或人工團隊判定違規並下架。用戶上訴稱平台歧視同性戀群體。
客訴團隊最後達成一致:審核員在與用戶的溝通中,不能以「同性戀內容不適合傳播」為由向用戶解釋,以免違背尊重多元文化的社區方針。同時,向用戶解釋時,應當採取可以被「有理有據」禁止的其它元素,例如是否容易對未成年人產生「不健康」影響、是否用語文明、是否包含淫穢色情元素等等。
這一點可以在《抖音社區自律公約》中找到依據:呼籲建立平等友愛的抖音社區,尊重抖音社區內的其他用戶。B站也有類似表達,設立公約的目標是「讓所有用戶享有開放、友善和有收穫感的社區」。
一位中國傳播學學者用「僞善」來形容推薦算法。挪用了各類算法機制的酷兒博主能夠在數字世界呈現自己的日常生活,博主們也能夠感知到自己正在駕馭算法駛向酷兒群體。然而,這個過程並不是單向的——在「推薦」的另一面,是算法「不推薦」。在中國的信息環境裏,但凡使用算法推薦來編織信息流的數字平台,都遵循着類似的邏輯。
「在用戶這一側,創作者對算法系統的感知充滿了模糊性,」這位學者對端傳媒表示,「他們甚至無法證明自己的創作被算法限制推薦是因為含有性少數元素。日常與這種『不推薦機制』的互動讓他們不得不付出更多的精力。」
「視頻能夠存活七天,並且有這麼多人看見了它,我已經知足了。」肖笛回憶道。為了讓視頻過審,無數次勞神費力、鬥智鬥勇讓他愈發覺得「不值得浪費時間」,轉而積極參與線下的LGBTQ+公益活動。
一項針對抖音平台用戶體驗的研究也發現,推薦算法一方面假裝客觀,表面上讓與性少數相關內容可搜索、可發布;另一方面卻暗地裏通過限制相關標簽的可見性等手段來限制這些內容。
博主們在發帖後,能感覺到被不明不白地限流了,如果用戶主動去搜索和同性戀日常生活有關的內容,系統往往不會完全把這些內容展示給公衆。
今年,柏朗驚訝地發現,以往敏感的關鍵詞,例如「夫夫」「同性戀」,在他的小紅書和抖音上突然變得可見。他覺得平台對性少數的態度朝令夕改,似乎可以告別必須以「室友」相稱的日子了。
但當他用直男好友的小紅書再次搜索,才恍然大悟。在好友的手機上,「夫夫」和「同性戀」只會指向一些醫學科普,輸入「熊狒」會出現動物園裏觀衆和動物的親切互動。然而在柏朗的手機界面上,「熊狒」的頁面裏是和他一樣有着絡腮鬍、戴着黑框眼鏡的熊族「彩虹同類」。

平台要文明,也要賺錢
凌晨兩點,柏朗和「室友」正在直播帶貨——賣白襪。
「相信大數據!刷到我,說明你是『彩虹家族』的,別划走。」柏朗賣力地向觀衆介紹自己的身份,用「彩虹」指代「男同性戀」,不斷暗示推薦算法已經對觀衆做過了篩選。
畫面裏,柏朗坐在高腳凳上,左腿自然下垂,右腳搭在座椅上。不經意間,他撐開灰色運動短褲。室友遞來新品白襪,柏朗嫺熟地脫下舊襪,以展示纖維彈性為名,在胯部前方誇張地拉伸、展示,最後緩慢地將新襪穿在腳上。此刻,在線人數飛速攀升,逼近兩千。
評論區瞬間沸騰,充斥性暗示的曖昧玩笑刷屏:「主播今天好大包啊!」「主播多『大』?」柏朗的「室友」趕忙用畫外音提醒,「評論區文明一點!」
抖音用戶把這樣的畫面稱作「擦邊」直播,即通過動作或語言的暗示性,與平台的審查尺度打「低俗」的擦邊球。在視頻平台上,這樣的內容並不鮮見。
從未出現在封禁詞列表裏「同性戀」,帶有這三個字的作品往往被限流。相較之下,一些在社區公約的禁止目錄寫明的「低俗、色情內容」,通過擦邊的掩飾,卻能輕易地獲得巨大流量。
2022年十月,椰樹椰汁高調進軍直播間,身穿緊身衣的女主播喊着「我從小喝到大」,屢登熱搜,獲得超20萬關注與點贊。儘管直播多次被中斷,椰樹並沒有改變策略,反而更熟練地玩擦邊:主播裸露身體部位的身材展示環節只會放在直播末尾幾秒,被封禁後立刻換號。
這彷彿是一場永遠無法終結的貓鼠遊戲——平台審查這隻貓,總是在追逐那些打擦邊球的老鼠,但又似乎故意永遠抓不住它們。那麼,平台究竟在審查什麼?
正像柏朗室友用畫外音提醒觀衆的那樣:「文明」或許是平台力圖達到的目標。正如抖音在其《社區自律公約》中寫道,「平台希望與用戶一起共建一個和諧、文明的社區環境,鼓勵用戶發布文明、健康的創作內容。」
維護網絡「文明」和「安全」一直是中國社會治理的重鎮。早在2015年,習近平在中國網信辦牽頭的世界互聯網大會上就提出,互聯網應當發揮「道德教化引導」的作用。2022年,新華社在「中國網絡文明大會」召開前夕,對中國網絡文明建設如此總結:「天朗氣清、風清氣正,是人民對網上家園的美好向往。」這種文明建設具體落到實際行動中,是網信辦每年開展專項整治互聯網內容的清朗行動,而色情總在打擊範圍之中。
平台為此頻遭處罰。2021年,北京市「掃黃打非」辦公室約談抖音平台,對其「傳播淫穢色情低俗信息行為」處以頂格罰款。根據《互聯網視聽節目服務管理規定》,頂格罰款的金額為三萬元。
對於企業,這樣的罰款或許微不足道。真正的挑戰在於如何在監管高壓下維持流量收益。

自2018年在納斯達克上市以來,B站在向美國證交會提交的年度報告中,都會提及內容合規的高昂成本,以及中國法律在解讀與執行層面的「重大不確定性」——潛在的關停、罰款或其它行政處罰,都是懸在公司頭頂的利劍。
視頻平台不得不大規模招兵買馬來組建內容審查團隊。2019年,《網絡短視頻平台管理規定》出台,規定指出,「原則上,審核員人數應當在本平台每天新增播出短視頻條數的千分之一以上」。
翻查B站的財報,2018年底僅有600餘名專職內容審核員,負責24小時輪班審查平台上的視頻內容。來到2020年2月,這一數字翻倍,並在年底躍升至2413人。此後,審核團隊規模持續擴張,至2022年底突破3800人。
在實際的工作層面,審核員往往需要承受超負荷的身心壓力。2022年初,B站一位過度勞累的內容審核員在武漢猝死。《晚點》曾報道B站與字節跳動審核員的日常工作:屏幕上同時觀看8至12個充滿血腥暴力的畫面;如廁須報備,限時15分鐘。
科技公司於是轉向人工智能,試圖以算法減輕審核負擔。B站2023財年的年度報告顯示,平台已在審核系統中引入大語言模型,極大提升了工作效率。藉助人工智能,審核團隊的規模減少了約一千人。

在公開的專利和網信辦的互聯網信息服務算法備案系統中,可以找到算法審核的技術痕跡。
「抽幀」送審,是節省算力和人力的關鍵。2019年,字節跳動在其視頻審核算法專利申請中提到,系統通常會從每個視頻中自動提取八個「關鍵幀」(註:指當畫面突然出現明顯變化的前後畫面)。深度學習模型會分析這些圖像,識別可能的違規內容,並高亮顯示可疑區域,隨後再交由人工審核員進行最終判定。直播審核同理,算法只抓取關鍵幀來篩查違規內容。
「抽幀」後,系統整合文本、圖像、音頻及歷史數據,形成多維度的「特徵」。隨後,深度學習模型會依據這些特徵,對視頻內容的違規程度進行量化。
為了避免誤判,系統不會單獨依賴某個特徵,而是通過圖像、文本等多個維度相互印證,綜合評估。不同的違規級別設定有不同閾值,自動決定警告或封禁。
這種旨在提高識別違規類型準確性的技術,反而被創作者挪用,催生逃避審查的灰色地帶。柏朗展示身材時,會特意在畫面裏添加「免責聲明」文本框:「展示健身成果,無任何不良暗示」。他相信,文字層足以欺騙識別系統,使算法降低違規評級,成功「擦邊」。
「AI+人工」的審核機制既能滿足政策要求,又能壓縮審查成本。但無論採取哪種方式,審查的縫隙總會出現——機器學習的「不可解釋性」讓審查本身也會出現意外,人工審核也會有漏網之魚成為熱議視頻。在點贊與轉發之中真正得益的,依然是收穫了用戶忠誠度的平台。
「垂直賽道」是解方嗎?
2018年,柏朗在大學的電商課上首次接觸「垂類」這個概念。那時抖音剛剛上線一年多,每日活躍用戶數已突破一億。老師要求學生註冊一個抖音賬號,鼓勵女生去做直播,因為「年輕貌美好賺錢」。柏朗對此嗤之以鼻,「主播就是賣軟色情給直男?我接受不了。」
起初,柏朗對「起號」不以為然。「起號」指的是新賬號在發布最初幾個視頻時,通過精心設計視頻內容和標簽,讓算法迅速確定賬號的精準受衆。而這也是近幾年博主們才意識到的遊戲規則:前五個視頻定垂類,開頭幾秒定成敗。在抖音創作者後台,這種吸引力被具體地量化為「2秒跳出率」和「5秒完播率」。
「彩虹、美食、旅行博主本無不同,」柏朗說,「我們只是站在不同的『垂直賽道』。」他把自己能夠持續以男同性戀笑話為題材創作、持續吸引粉絲,歸功於把內容維持在一個足夠垂直的賽道。
「垂直」一詞最初應用在企業中,指專門為特定需求的群體提供產品或服務。如今這一概念已被數字營銷廣泛應用。以抖音為例,打造「垂類」符合平台的商業利益,幫助創作者賺錢。抖音為此還開設了多個教程頻道,教導用戶如何把內容定位在特定的垂直領域,實現精準營銷,從而變現。

柏朗認同這些教程視頻的理念,篤信「足夠垂直,算法自會推送給對的人。」
平台對用戶的興趣進行了極為細緻的技術處理。根據字節跳動和B站等平台的公開專利以及算法備案,平台通過三個關鍵步驟實現內容的精準分發。
對用戶,平台通過分析手機上平台內外的各類數據形成興趣標簽,繪製「用戶角色」。對視頻,系統識別內容後根據不同特徵分配標簽。最後,二者匹配,「精準」推送。
事實上,看似能反應用戶興趣的「標簽」,其實只是為了讓機器讀懂而重新制造的數個「算法身份」。同理,每個視頻的算法標簽也如法炮製。而助推整個過程的算法,均基於機器學習,而這項技術本身是不透明的。
荷蘭埃因霍溫理工大學的一位機器學習算法研究者介紹,機器學習的本質是不可被人類理解的計算與學習過程。「機器學習的『精準』是一種迷思——機器並不以人類思維的方式運作。我們只能期待輸出的內容能夠盡最大可能『無限趨近於』我們的目標,但不能保證機器的判斷『一定』符合人的意願,」他解釋道。
無論是叫做「賽道」「領域」還是「類別」,算法生成的結果難以清晰地「垂直」。內容生產者永遠無法確保自己的內容能夠推薦給最理想的受衆。然而,對於在一些「垂直賽道」裏的博主來說——比如美食、護膚等等,「垂直類別」錯配或成商業轉機,帖子的內容得以觸及更廣受衆。
「我猜出圈是每個創作者都想要的吧,」龐謝用「出圈」形容「垂直類別」的錯配。龐謝是一位在東北生活的女同性戀創作者,一直在線上隱藏着自己的性少數身份,只讓「懂的人懂」。

從大學第一次拿起相機時,龐謝便決定要吃「互聯網這口飯」。她瞄準「土味」視頻垂類,用肢體語言塑造搞笑女的形象。龐謝會精準地設計「反差點」,比如,短髮搭配皮衣時,用嫵媚表情和陰柔肢體來表達情緒;長髮配裙裝時,反倒得提高音量。
起初,龐謝的粉絲多為女性,評論稱讚她的酷颯氣質。連續發布數個用手抓奶油蛋糕、大口吞下的搞笑視頻後,龐謝的粉絲量暴漲兩千,還多了些男性用戶。她本想用吃蛋糕強化「反淑女」形象,不料評論區開始求零食推薦。也正是因為這個意外,龐謝後來還接到了美食類的廣告。
然而,對於表達酷兒身份的創作者來說,這種垂直領域的破口也許會造成慘重代價。回到文章開頭的那一幕——有着與算法鬥智鬥勇多年經驗的柏朗,他的同性戀身份還是意外地被暴露在家人面前。
剛上初中的堂妹在網上搜索的護膚品,恰好是與柏朗合作過的品牌。這一偶然發現讓堂妹偷偷關注了柏朗,並決定找個機會告訴家人哥哥是網紅。
「當時的品牌方找到我們推廣一款男士護膚品,點名要求找到『符合品牌調性的gay』,還暗示可以適當『擦邊』。」柏朗回憶,「我們覺得是個大品牌、沒多想,還以為他們想要開拓男同市場!」品牌方為他的抖音視頻付費推廣,把視頻定向推薦給與男同性戀頭部博主的粉絲群體相似的用戶。
只是柏朗沒想到,這條視頻的「算法身份」不僅是「男同性戀」,還關聯了品牌。在他看來,這成了他被迫出櫃的罪魁禍首。「硬闖護膚賽道的後果……不知哪裏出了錯,讓算法誤判。」柏朗自責道。雖然被算法出了櫃,他還是堅信着「大數據的力量」,更加兢兢業業,不斷調試內容。
為了讓自己的內容被更加精準地投送至男同性戀社群的垂直分類,柏朗的另一個秘訣是使用男同性戀亞文化中的「土味」語言,比如說「郭語」。吃草莓時,柏朗提起蘭花指,用稍微纖細的聲音,矯揉造作地喊出「粗mēi」(「草莓」的諧音)。接着,他會和郭老師一樣,在直播間把「摳腳」和「放屁」掛在嘴邊。
「郭語」是酷兒博主對網紅「郭老師」語言風格的概括。郭老師用她不符合主流白幼瘦審美的外貌和豁達的人生態度博得了酷兒博主的青睞。但2021年9月,郭老師被全網封禁。《北京青年報》評論稱,「低俗審醜主播被封禁,一點兒也不冤。」
具有代表性的博主被封禁,並不意味着這種土味文化便會從此銷聲匿跡。隨後,網紅「三夢奇緣」、「那藝娜」進入了酷兒博主的視野。酷兒用戶抱持對非主流審美的惺惺相惜,認為這兩位網紅神似楊冪,創造了帶有戲謔和荒誕的酷兒視覺文化,而當事人未必知曉自己與性少數關聯。
一項傳播學研究如此總結,中國的酷兒博主把一種「低俗表演」賦予了非主流的、很「酷兒」的文化意義,並藉此在平台上廣泛可見。但也正是因此,酷兒網紅在視頻平台中廣受歡迎,或許並非因為性少數身份,而是因為這些酷兒的文化符號讓他們變成了博人眼球的低俗對象。

尾聲
又是一次凌晨兩點的直播,柏朗和一位直男朋友一起出鏡。
在觀衆評論和彈幕的「挑撥」下,他們用盡各種暗語來做暗示敏感部位。他們聲稱在鏡頭外比賽做俯臥撐,卻在鏡頭中不時露出上下浮動的赤裸上身。坐下與觀衆聊天,柏朗念着屏幕上的留言——「直男朋友住幾層樓?」「主播有沒有吃過?」
「有時候直播數據很好——觀衆停留時間夠長,互動也搞笑,」柏朗說,「但沒人買襪子。」他與男友經營的襪子商鋪近一個月的成交量只有個位數。作為對比,柏朗每次直播都會吸引超過500名觀衆,深夜時甚至很容易上千。
一位觀衆給柏朗送上了兩個捏臉特效,隨之而來的寥寥幾枚虛擬貨幣,是他們二人當晚在這一垂直賽道直播四小時的唯一收入。
過年期間,龐謝也更新了視頻。在東北老家,她坐在農村玉米堆前,抽着煙,諷刺直男的性騷擾行為。這條辛辣視頻意外登上熱搜。被營銷號轉發後,視頻流轉到家人的手機上。
最新的一條視頻,是在農村的自建房裏拍的。和龐謝圍坐一桌的親戚,嘲笑她會因為短髮和鼻環「嫁不出去」。
鏡頭一轉,這位女同性戀博主對着屏幕嫵媚地說:「我需要帥哥,報名請私信。」
(柏朗、林疏桐、肖笛、龐謝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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