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特朗普驅逐了一名持大學簽證來美的亞洲女孩。」
2024年，洛杉磯的五月，凌晨三點，上千個年輕人全副武裝地擁擠在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UCLA）的廣場上。他們帶着護目鏡、防毒面罩和紅綠白格庫菲耶頭巾。八小時前，校園警察用擴音器通知營地裏的人：立刻撤離，你們可能會面臨嚴重傷害。在場的醫護人員也被通知，做好治療胡椒噴霧等傷害的準備。
洛杉磯當地媒體聚集在廣場周圍，帶着ABC、FOX News、CNN、洛杉磯時報熒光標的相機在夜幕裏閃光，一米七高的三腳架上，攝像機對準營地裏僵持整晚的1000多名抗議者和數百名校警、州警、巡警。遠處，十幾輛警車和囚犯大巴車嚴陣以待。
FOX News捕捉到這樣一個畫面：一個亞裔女孩的口罩被加州巡警揭開，庫菲耶頭巾被摘下，她的長卷發散開，回答巡警問題時，她鎮定點頭，目視前方淡然微笑。畫面變成像素，傳輸到電視台中樞，打上FOX News的標簽，加上Breaking News的醒目字樣，滾動播出。
屏幕這頭，有人拿起手機記錄下這二十秒鐘的「精彩畫面」。
九個月後。
2025年1月29日，上任不久的特朗普簽署行政手令《打擊反猶太主義的額外措施》，稱司法部將「立即採取行動」，調動所有聯邦資源，打擊「校園和街道上爆發的反猶太主義」。特朗普政府還承諾將驅逐參加抗議活動的非美國公民：「我們會找到你們，並將你們驅逐出境。我還將迅速取消所有大學校園內哈馬斯支持者的學生簽證。」
行政手令發布後，推特上特朗普支持者陷入狂歡——「真喜歡他把心照不宣的部分直接說出來」，「這是有史以來最偉大的總統」。
1月31日美國時間凌晨4:31，推特用戶@Sato koria上傳了那段20秒鐘的FOX News新聞傳播。發布者介紹，這個女孩是「Liu Lijun」，特朗普簽署行政令後第一個因為支持巴勒斯坦被驅逐的中國留學生。這些信息還不夠勁爆，發布者補充：「她還是中國共產黨黨員，並且有一些嚴重的法律問題，包括賣淫，背景可疑。」
The U.S. has decided to cancel the student visa of Liu Lijun, a Chinese grad student at UCLA. She’s been supporting Hamas sympathizers on campus, which is already a red flag. 1/4 @ajphelo@DebyanneS@revolution528 pic.twitter.com/i5WrqBNhwi
— Sato koria (@KoriaSato) January 31, 2025
五小時後，美國東岸太陽昇起，推特用戶在主頁上看到這條視頻。很快，原推瀏覽量達到六百萬，八千人轉發，三千條評論。評論區雙方吵得激烈，「我們投票支持大規模驅逐非法的適齡犯罪者。今天，特朗普卻驅逐了一名持大學簽證來此的亞洲女孩。」「說好的言論自由呢？」大部分用戶都在評論點擊愛心、點贊等emoji。
48小時內，這段視頻被推特上百個賬號轉發，視頻裏的女孩成為特朗普政府言出必行、Make America Great Again的證據。每一段轉發都能獲得上萬級別的瀏覽量。其他社交媒體平台也開始發布同樣一段視頻——Instagram、YouTube、Thread，中國內網的微博、小紅書、微信視頻號，預估全網瀏覽量上億。
數十種語言傳播她的身份：她是加州洛杉磯大學中國研究生Liu Lijun，因支持哈馬斯而被取消學生簽證。是特朗普行政手令下，第一個被驅逐的留學生。
Liu Lijun 與 劉麗君
早在九個月前，這張臉就已經出現在微信。
那是UCLA警察逮捕學生的第二天，這20秒鐘的視頻在朋友圈和群聊引起轟動。
當時，美國高校支持巴勒斯坦、反對以色列種族滅絕暴行的學生運動越演越烈。UCLA爆發了最為嚴重的抗議衝突，有人向親巴勒斯坦營地投擲煙花，視頻記錄顯示兩方揮舞路障、柵欄等物品相互攻擊。洛杉磯警方聯合UCLA、加州巡警，共同拆除校園內的抗議營地。
網絡上傳播的「Liu Lijun」視頻原片就是此時拍攝的。然而在Fox的這則新聞中，並沒有出現任何Liu Lijun這個名字，亦無任何被捕者國籍的信息。
記者溯源發現，「Liu Lijun」最早的身份認證來自於一張微信群聊截圖。
當地時間5月2日下午五點鐘，有人在微信群裏發布了這條20秒鐘的視頻。在群組討論最開始，她沒有名字，只被指認為「中國人留學生」。
一小時後，有人在群裏賦予這張臉新的身份：「陝西銅川人，劉麗君，中國人民大學赴美研究生，黨員。」
這段話和視頻馬上被轉發到推特，數十名中文博主傳播她的身份。這些中文博主有些自稱「政治評論家」、「民生觀察家」，但在反對者眼中，「川粉」、「反賊」、更為貼切。在許多與中國有關的事件中都能看到他們的身影，比如「據說哪吒2海外票房造假」、「中國股市暴跌」、「六四」等等。
「Liu Lijun」/「劉麗君」的所謂黨員身份讓這些博主十分激動。兩天內，十幾名博主轉發視頻，其中最熱門的帖子共有130萬瀏覽，1.8萬次轉發、400條評論。所有帖子總瀏覽量大約在500萬。轉發帖上多帶有「#中共特務」、「#襠員」等標簽，再附上自己推動的議程，「此女的行為絕非個人行為。其背後的組織者呼之欲出。敗燈（拜登）政府敢曝光嗎？！！！」
還有人通過搜索引擎，找到中國地質大學一名叫「Liu Lijun」的學生的證件照，指認兩者是同一人。也有人稱，劉麗君是陝西銅川三里洞煤礦礦長的女兒，並引用習近平父親習仲勳視察該銅礦的歷史報道，佐證「如果中共在這件事中有所參與，我不會感到驚訝。」有人在帖子下問消息來源，博主回覆，「朋友發給我的，沒有媒體來源」，又附上微信群聊和朋友圈的截圖當作證明。
大部分評論區的網友並不在乎信息準確與否，而是贊同：「無恥」、「這傻逼瘋了」、「該殺」。還有不少人人發散想象：
「（她的）微笑不是視死如歸，而是——因滿足了某些私下承諾好處的兌現條件而掩飾不住的歡喜」
「劉麗君，黨員。從小立志當劉胡蘭，砍頭不要緊，只要錢給夠。」
「她要是去加沙嫁給一個巴勒斯坦男人，參加哈馬斯，那就是真信仰，也讓人服氣」
三天後，對視頻裏女孩的搜索、辱罵和想象逐漸式微，「劉麗君/Liu Lijun」這個名字，和無數曾經在中文博主圈子裏傳播的消息一樣，變成只有檢索才能浮現的互聯網歷史。
九個月後，「劉麗君/Liu Lijun」浮上水面，那條20秒視頻再次全網傳播，幾百條帖子共同指認她的名字，但這一次宣傳重點不在她的黨員身份，而是特朗普取消留學生簽證的政策。
從土耳其語、法語、俄語到西班牙語——無論使用哪種語言，60%以上的賬號傳播的內容都會提到：「特朗普政府不是開玩笑的」、「特朗普將美國放在第一位」。大約有十幾條帖子瀏覽量達到500萬以上，轉發、評論和點贊也都是上萬級別。
視頻轉發者衆多，有些用戶名後綴是紅綠白相間的巴勒斯坦國旗，稱這是美國政府剝奪自由的暴行；有些則是藍白色以色列國旗，稱這是她對猶太學生所作所為的報復；美國藍白紅星條旗用戶只是重複那句經典的「Go back to your country（滾回你的國家）」。
BOOM.💥
Liu Lijun, a Hamas-supporting grad student at UCLA, just got her student visa CANCELED.🚫
PACK YOUR BAGS! 💼
You made life hell for Jewish students and violated your visa. Now, it’s time for you to GO! ✈️ pic.twitter.com/XPHLOVarUK
— Jews Fight Back 🇺🇸🇮🇱 (@JewsFightBack) January 31, 2025
她的故事符合太多敘事，由誰講都講得通。因為多次傳播畫質已經有些磨損的20秒視頻，又被搬運到中文語境——Instagram、YouTube、微博、小紅書、微信視頻號。文字內容則在門戶網站、論壇和群組裏同樣發酵。
寄生蟲們
在微信視頻號裡，「Liu Lijun/劉麗君」的視頻被貼上紅色大字標題、黃色高亮標語、還有博主本人懟臉式面部特寫。這些真人出鏡的博主們聲討她自作自受，同時表達自己的政治觀點，「沒事兒不要參與國際局勢」、「父母知道多着急啊」。
雖然這些時事博主發布的視頻只有幾百人互動，但他們長期緊跟國際局勢，大到「特朗普勝選」、小到「美國雞蛋危機」更新頻率很高。在每週更新四天的頻率下，不少人都積攢了上千量級的粉絲。在「Liu Lijun/劉麗君」視頻下方，一位博主還掛着「哲學講座」的課程鏈接，主頁上則售賣399元國際局勢的課程鏈接。
微信留學公衆號則蠶食着「Liu Lijun/劉麗君」的另一層身份——名校留學生。即使在公衆號已經式微的2025年，封面上一張美麗女孩的臉，和名校UCLA的名頭仍能帶來上萬流量。老牌留學賬號如「Panopath過來人」、「北美留學日報」都發布了相關文章。這些公眾號從事海外報道多年，賬號小編能辨明真僞，文章標題是《假消息？UCLA留學生因參加集會被取消簽證》。而文章和視頻底部則掛着公衆號和中介機構合辦的直播鏈接——「易錄常青：美本申請成功之路」。
海外平台上的「Liu Lijun」也沒能逃過被華人「同鄉」審視的命運。
Telegram上，以反共、挺川聞名的博主「陌上美國」就把這條視頻講成一個共產黨臥底美國失敗的故事：「劉麗君也是悲了催了，王湉可是十來歲登陸美國，潛伏好多年成功挑頭搞了好多事，才最後暴露逃回中國。這位第一集都沒完就這樣曝露了。」陌上美國的粉絲群共有六萬粉絲，幾乎每天都會有4-5條更新。講述「劉麗君」的這條帖子瀏覽量約一萬。
像文學成這樣傳統的新聞集成網站是海外華人另一聚集地，海外華人們能找到屬於自己的群體，並用中文討論兩地新聞。文學城還保留着00年代風格的設計、論壇互動的模式。但網站編輯告訴記者，這裏轉發的文章每篇瀏覽量都能達到一萬五以上，論壇裏每天都有上千條討論。
這樣聚合類網站新聞資訊全部來自於轉發，本身並不生產新聞。在劉麗君/Liu Lijun事件中，文學城轉發了一家巴基斯坦媒體The Express Tribune（快報）的報道，報道里將Liu Lijun被捕並取消簽證描述成事實。評論區裏一百多條中文評論，有人說她勇敢，有人說她活該，熱鬧非凡。
快報的這則新聞在推特、Linkedin等平台均被用戶當作官方權威消息轉發，但這條新聞本身的內容又是推特上關於「Liu Lijun」信息的總結，關於Liu Lijun的身份，文中引用了另一家媒體Telegraph India，此外並沒有官方來源或採訪。
根據快報的官網提供的信息，這是一家由巴基斯坦媒體集團運營的英文日報，曾與紐約時報國際版合作出版。但在2014年，該公司未經商議，在當地發行的報紙上刪除了紐約時報對本拉登的報道。此後類似的私自審核行為還出現過幾次，2016年，快報記者曾在公開平台發聲抗議財閥干預報道，但在2020年後，幾乎所有報道都不再有記者署名，新聞網站上的信息來源也鮮少出現記者採訪，而大多開始引用社媒或網絡消息。
而被快報這篇文章引用的Telegraph India，則是印度ABP媒體集團旗下網站。這個平台有原創報道，且記者姓名公開，能在領英和記者資料庫Muck Rack找到資料。
在Telegraph India的這篇報道中，其他信息都是正規引用且真實發生的：特朗普宣布驅逐留學生的行政手令、UCLA抗議學生被逮捕、美國伊斯蘭關係委員會譴責特朗普政府。這個新聞平台是真實的，該文作者也是真實的。
Telegraph India的記者還寫道，「據報道，一名叫「Liu Lijun」的UCLA中國留學生因支持巴勒斯坦被捕。」
一切都是有信源的確認信息，除了打引號的「Liu Lijun」。
消失的Liu Lijuan
視頻裏的女孩到底是誰？究竟為什麼人們要叫她「Liu Lijun」？
2025年2月4日，南加州大學校內學生媒體，USC Annenberg Media 發文，澄清 ICE 官員無法確認此事是否真的發生過，並援引消息人士稱，視頻中的人不叫Liu Lijun。記者聯絡UCLA獨立學生報紙Daily Bruin，該報編輯表示，在2024年的遊行中，UCLA SJP（巴勒斯坦正義學生組織）曾讓參與遊行者做好被逮捕的準備，要求參與者是美國公民。根據這個信息推斷，視頻裡的女性很有可能是亞裔美國公民。但目前沒人能夠確定當天活動中被捕的231名活動者身份，甚至也不能確定視頻裡的人是否是UCLA的學生還是社會人士。
為了為保護受訪者不受學校處分、警方調查或社會壓力，Daily Bruin無法向記者透露當年遊行的知情者。這一舉措背後的原因是，2024年美國各大學院因巴勒斯坦爆發暴力衝突後，許多當時參與遊行的學生被禁止參加畢業典禮，學術記錄被凍結，無法獲得畢業證書。因此，無論是遊行者、校方還是媒體，對參與者的個人信息都選擇保密。
洛杉磯本地權威媒體如ABC、Nexstar LA電台也都無法取得被逮捕學生的名單，UCLA校方也從未透露。南加州大學媒體曾聯絡校方置評但並未收到回應。而端傳媒記者聯絡了人民大學——網傳這名學生畢業的母校，截止到發稿日，對方仍未回應記者。
互聯網上找不到這個女孩是誰的準確信息。傳統新聞、學校媒體、學校官方都無法認領她的名字。
推特博主、新聞集成網站、公衆號等等平台上以信息為生的人們，仍在爭先恐後的講述她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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