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什麼是『自殺組合拳』嗎?」吳宇萱清秀瘦小,圓圓的臉龐稚氣未脫,用認真的口吻說:「割腕本身其實不會死。但她如果割得夠深、又泡在浴缸,讓血不會凝固,就有可能失血過多,這種風險比較高。」
26歲的吳宇萱,是台灣第五位勝訴、成功免術換證的跨性別者。她年紀輕輕,卻已經在社群看過很多人因為憂鬱而自我傷害,她因此摸索出一套判斷標準。
「一開始我也很緊張,想說要不要去救她?我伴侶看多了,就會說『啊這個傷口那麼淺,不用怕啦,很快就止血了』,除非是自殺組合拳,才要真的擔心。」
冬日的宜蘭,我我與吳宇萱在遠望龜山島的海岸漫步,冰冷刺骨的東北季風夾帶細雨打在身上,但她不以為意。作為土生土長的宜蘭人,她習慣了風雨,似乎也習慣了自己引發的風波。
吳宇萱免術換證後,網紅挖出她招募潛水團的貼文,質疑她仍保有男性生殖器,恐對同寢女性造成威脅,引發女性安全論戰。她的個資遭到公審和肉搜,連在地方二手社團賣東西,都有網友循線特地來謾罵她。面對這些壓力,她不但宣稱自己「不受影響」,甚至把頭貼換成潛水的照片。許多人批評她囂張傲慢,是台灣當前最具爭議的跨性別者。
實際與吳宇萱本人相處,發現她並非不受影響,她的措辭已經變得非常謹慎,回答每個問題之前,都會思索再三:「我想一下這能不能說。」她坦言自己現在貼文之前會請幾個朋友幫忙審稿,大家都通過才發表。
但她確實有心思細膩的一面。我們約在外面,途中會收到她傳來GPS即時動態,回報:「我到這裡了!」拍照前她不確定裝扮是否妥當,會分享穿搭相簿:「穿這套可以嗎?」我們和其他媒體共同採訪,她居中協調,也處理得體貼周到。很難把眼前這個人和社群帳號上那個高調做自己的形象連結起來。
她的伴侶小曦告訴我們,吳宇萱在網路上被別人誤解是正常的:「她寫文章的邏輯很像在寫程式碼,她會講1+2=3,然後a加b是什麼,就跳下一段,但別人不一定在她那個邏輯裡。」

開源社群的土壤,性別運動的養份
她確實高中就自學寫程式,不是興趣,而是未雨綢繆。「我很早就發現自己可能不適合台灣的體制,要想辦法學一些東西,讓我以後不會餓死。」她當時還不知道什麼是「跨性別」,只是隱約感到自己想當女生,而這樣的自己似乎無法在當下的社會生存。
直到高二參與了青年性別營隊,在那裡她形容自己「性別開眼」了。「他們教女性主義,教同志運動,還讓我們讀何春蕤(編按:台灣性別研究與社會運動者)的文章,我才知道有性別認同這東西!」回家後,她把西蒙波娃、吳爾芙的書印成厚厚一本,帶到學校偷偷翻閱。
當年同婚議題在台灣社會沸沸揚揚,高二的她也加入「婚姻平權小蜜蜂」,周末會瞞著媽媽,從宜蘭坐客運到台北,幫忙發傳單、街頭短講,「有一次我們在大安區講到一半,反同婚的店家還拿球棒出來驅趕我們,超緊張的。」這是她第一次參與街頭運動的現場,備受衝擊也帶著一點興奮。
性別運動帶給她能量,但她也發現許多跨性別者出社會後陷入窮困,這讓她充滿危機感。「我想去看一下資訊業界是怎樣,看看以後我要活下去需要什麼能力?」

高三她開始參與開放軟體和公民駭客的活動,也在SITCON、MozTW這些團體幫忙。在開源(Open Source)的世界她能力快速成長,也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自由:「大家不在乎你是誰,你是跨性別就是跨性別吧!大家在乎的是你有沒有想做的事情?你能不能把它做好?」
參與開源社群超過二十年的跨性別者琳康薇也證實,這個群體對多元性別的接受度相對高,琳康薇早年在COSCUP和OSDC這類年會,也會遇到一眼看起來就像跨性別的人。她分析:「在核心價值容易展現的環境,花邊屬性(性別、年齡、種族等)的重要性就會下降。」
Mozilla台灣社群的管理員Irvin告訴我們,資訊圈的特色確實是重視能力:「我們不看學歷也不看證照,就是看你會什麼?能不能解決問題?像唐鳳的能力就很強。」唐鳳(Audrey Tang)是台灣知名的跨性別公民科技倡議者,她14歲起就自學程式語言,在開源圈貢獻良多,2016年她成為首任數位發展部部長,現任台灣無任所大使。
Irvin在「摩茲工寮」認識吳宇萱,認為她的貢獻除了專業能力,高調活潑的個性,也讓男性工程師為主的群體更認識到「原來有這樣的人存在」。
17歲的吳宇萱在這個社群如魚得水。當時的她,還沒料到這是她最後一個快樂暑假。

在體制內外抗爭:宿舍爭議
她以前三名的成績考上北部私立長庚大學資訊工程系。學校資源豐富,缺點就是地處偏遠,根據教育部網站,該校有七成學生都入住宿舍。
此時,吳宇萱的外觀已經受到荷爾蒙療程的影響而改變,她的胸部隆起,頭髮留長,蛻變成年輕女性。從高中開始,她就透過網路搜尋國內外跨性別者的經驗,她發現若想在社會上更自在地生活,醫療介入是重要的一步,因此她主動預約門診,醫院也確實評估她的狀況後,幫她開立「性別不安」的診斷並開始進行荷爾蒙療程。
她也知道自己必須處理開學後的生活。為此,她積極參加迎新活動,跟同學解釋自己的狀況,大家有點好奇,但沒有人排斥或反感。接下來就是解決住宿問題,她與未來室友談妥後,決定寫信給學校。
這封信寫在2017年7月1日,標題:「新生住宿事項請教」,開頭是:「貴 長庚大學您好:非常感謝能受到你們的提拔,錄取成為今年資工系的新鮮人⋯⋯」用詞略顯稚嫩但客氣有禮,她在信中解釋自己的狀況,說明醫療計畫,請求學校讓她「住在符合自己性別認同的宿舍」,最後落款一板一眼地寫下「祝事事順心」。
洋洋灑灑超過千字,涵蓋心理、醫療和法律,還條列出解決方案。以高中生來說,寫出這樣一封信,似乎有點過於老成。但吳宇萱解釋:「我做了很多研究,知道別人會有疑慮,所以想先幫學校想好解決方案。」
苦等許久,校方終於回信,表示非常重視她提到的問題,請她提供證明。這似乎是個友善的訊號,接下來的一個月她緊鑼密鼓地準備校方要求的資料,除了家長同意書、診斷書以外,還要提供處方藥物清單、心理測驗結果。
開學前校方通知,她仍然被安排入住男生宿舍。這無異於晴天霹靂,眼看即將開學,她只能硬著頭皮先搬進男宿。她坦言:「可能以前的環境太友善,讓我錯估這個世界上的真實狀況。」
在大學她還是交到朋友、參加社團,試圖專注在課堂上。她自豪地說:「我的《計算機概論》考了滿分,考完還跟老師討論,下學期要帶哪一種機械鍵盤來寫code。」但入夜後,一想到要回到男宿,她就開始不安。她用早出晚歸的方式避開其他男同學,後來索性借住社團辦公室。
她對學校抱著希望,常跑到行政單位想找人協商,天真地想像:「我要跟學校討論怎麼解決問題啊!」她在開源社群學到理性思考,卻沒意識到自己才成了問題本身。

9月27日,長庚大學的學務長終於接見她,現場還有總教官和幾個師長,在辦公室圍住她一人。根據後續在法庭上提供的會議錄音,可以聽見吳宇萱卑微地懇求:「老師我真的走投無路了。」她試著表達住在男生宿舍對她、對男同學都很不自在。
學務長的語氣不太耐煩,勸她:「你可以穿中性一點,不要那麼女性化」,認為吳宇萱就跟抽菸打架的學生還要求特權一樣:「不要以為自己無可取代,你就是硬要別人順著你。」總教官也對她咆哮:「上帝造人只有造男跟造女,沒有造第三性!」這場1小時又12分的會議,以吳宇萱顫抖的聲音:「不好意思今天打擾你們,那我先告辭了,謝謝。」作結。
「我整個人裂開了。」事隔八年,回溯這些細節仍讓她刺痛。「我本來想幫學校解決問題,後來發現,原來他們要解決的是『我』。」她身心狀況低下,長庚大學諮商輔導組來關懷她,她把自己不堪的心情告訴輔導老師。這些隱私後來卻遭到外洩,成為學校反擊的武器。
社運團體幫她提告,學生議會和社團都聲援她。看似擁有外界的支持,但她其實已經陷入了極度抑鬱,甚至產生輕生的念頭。「老師也很好,同學也很好。可是我還是想從八樓跳下去。」瀕臨崩潰前,她用最後的理智辦了休學,大學生涯凍結在她離校那一天。
這是台灣性平教育史上的重大事件,在各界批評和抗議中,長庚大學被教育部判定性騷擾,相關人員遭到申誡,學務長和總教官也因言論侵害人格權,判賠新台幣12萬元及8萬元。監察院也介入調查,呼籲教育部應正視跨性別學生諮商及照護資源,並提升教職員的「性別知能」。
「宇萱的案子在很多方面都有重要意義,校方竟然不了解,不友善的言論也是一種性騷擾。」人本教育基金會執行秘書陳志遠說。當年人本介入本案,認為長庚大學的校方性別意識嚴重不足,也有濫權問題:「教育應該是促進學生的發展,這個學生她的表現很出眾,但學校卻不安排友善安全的住宿空間,反而對她施壓,這也違背行政人員中立。」
陳志遠也感嘆:「跨性別的案例不多,宇萱是少數願意出面的人。她揭露一個有女性性徵的學生,被迫住在男宿的處境。以她當時那麼小的年紀真的不容易。」

「最好把每個人都當成敵人」
我們走在海灘上,她留意到攝影師的膝蓋沾到宜蘭特有的黑砂,蹲下來幫他拍拍褲管。我稱讚她體貼,她愣了一下:「這幾年我已經被訓練成一個非常硬的人,有點忘記自己溫柔的樣子。」
「學校的事,影響我整個人生。」她淡淡地說,「常有跨來找我,問我『出櫃後該怎麼適應』?」而她給這些人的勸告是:「一開始,最好把每個人都當成敵人。」
她用有點挑釁的口吻說:「像我接受媒體採訪,會講很官腔的內容,你一定覺得我講得很空洞吧?」突然意識到自己可能太尖銳,她又趕緊收斂了神色:「但現實是,一旦我們露出真性情,換來的可能是非常危險的處境。」
休學後有朋友介紹她到科技公司面試,朋友說:「我們公司性別多元,對同志很包容。」她也順利錄取了,報到前幾天她接到人資電話:「副總說你要跟全公司的女同事出櫃,由她們來投票,看妳可不可以進公司。」她掛斷電話,感到難以言喻的劇痛。從此她開始武裝自己,不輕易敞開心胸。
天無絕人之路,開源社群的朋友Irvin介紹她去網站當實習生,後續通過考核,她順利轉正成工程師,早年為自己準備的救生小艇,竟真的派上用場。她也認識了念社會學的伴侶小曦,透過小曦,她更理解了性別政治與社會結構的關係。親友陪伴下,她慢慢重拾信心。
台灣女子自由軟體工作小組的發起人依瑪貓,回憶當年18歲的吳宇萱在演講結束後,跑來跟她說話。「她說自己爭取住宿、被學務長羞辱的過程⋯⋯說一說就哭了出來。」後來她們回到台灣維基辦公室,大家還陪她討論怎麼性平申訴。「想不到她小小的身體,後來會有那麼大的力量。」依瑪貓敬佩地說。

台灣維基媒體協會的秘書長王則文也觀察到,吳宇萱其實是心靈纖弱的人,並不如外表剛強:「這些年的過程,其實都讓她很受傷,只是為了運動,她才硬撐下去。」
不用上學後,吳宇萱花更多時間參與性別運動。當她認識更多同儕,突然意識到自己無比幸運。「家人支持我、伴侶支持我,經濟也沒有問題。」她高中出櫃後,媽媽一度掙扎還是選擇接納,若她想要手術變更性別,外公甚至願意贊助費用。
但她的跨性別朋友總是陷入相似困境:「他想在社會上生活,就要換證,想要換證就要手術,要手術就要有足夠的錢,要好好工作賺錢不被出櫃又要先換證⋯⋯」一口氣說完這串像繞口令的話,她下結論:「你有發現嗎?這是個死循環。」
吳宇萱在這裡所稱的「手術」,意指目前台灣戶政單位的內規,依據內政部2008年發布的函釋,變更性別要件為男跨女需摘除陰莖與睪丸、女跨男則需摘除乳房、子宮、卵巢,要求極其嚴苛。
割除上述人體重要器官,風險極高,也所費不貲,醫療加上休養、復健半年的費用為新台幣50萬至70萬元之間。端傳媒曾訪問跨男尼莫的故事,即使他渴望透過手術換證,但因腦幹出血和帕金森氏症,他的身體已經無法負擔更多手術,才被迫尋求訴訟。
何況,「函釋」只是行政部門自己「解釋規則」的公文,讓公務員參考。但實務上,因為缺乏其他法源,近二十年來,戶政單位遇到想變更性別的民眾,還是只能請他們提供如此殘酷的手術證明。
近年來,多起法院判決已陸續否定這份內政部函釋的法律效力。法官認為,該函釋並非真正的法律,而是行政機關自行制定的內規,沒有法律明確授權。行政機關據此拒絕跨性別者變更性別登記,已被法院多次認定為違反法律保留原則、比例原則及人格權保障。
例如,2021年台北高等行政法院判決跨女小E勝訴時,即指出「要求摘除性器官作為變更性別的前提,已超出行政機關權限,並構成對基本權利的不當限制」。同樣在2024年,高等行政法院針對小那、尼莫等人,也做出類似見解,認為強制手術違反憲法保障的人格自主權。

社會難以看見的弱勢跨性處境
吳宇萱也分享她身邊的真實案例:「我遇到一個跨,她學歷不好只能做清潔工,可是所有最髒最噁心的,別人不想打掃的案子她都做,因為她想存到六十萬去手術。她看起來超累的,會不會有一天她過勞死、暴斃了,死亡證明書上還是男生?」
「還有我朋友,她出櫃後被家裡趕出來,高中都沒念完,那她能做什麼?她去跑外送,也做得很好,什麼人家不要的垃圾單她也都接,後來呢?她送完餐要下樓,頭一暈,從三樓跌到一樓,手肘粉碎性骨折,治療花了三十幾萬,存來手術的錢通通花掉了!」
吳宇萱越講越激動:「你們都說跨性別不跟社會對話,問題是,不要講生活,他們都快生存不下去了,要怎麼去跟歧視他的人對話?」
她認為自己是各方面更幸運的人:「我會寫程式不怕沒工作,我有時間讀酷兒理論,我甚至可以接受採訪,所以我才會在這裡跟你講話不是嗎?」
她講得很諷刺,甚至笑出來,笑中帶淚:「所以我有義務成為箭靶啊,我有責任去承擔這個風險啊,在網路上罵我有什麼關係?來吧!多打一點,反正我不痛不癢,看他們把箭浪費在我身上我也開心。」
吳宇萱的感受並非偶然,我們曾報導多位跨性別者艱辛的手術心路歷程,他們需向親友借款或存錢多年才籌到手術費。受訪者也不約而同地透露,他們願意受訪,是因為其他人仍處於極其惡劣的處境中,因此他們負擔某種「為社群發聲」的道德義務。
雨越來越大,浪花打濕吳宇萱的裙子,她渾然未覺,仍緩緩往前走。她說:「認識其他跨性別者以後,我最大的改變就是,再也不會勸人家不要自殺。」起初她會想辦法救援,到對方的租屋處找人,後來逐漸疲乏。
「勸自殺這件事情可以勸第一次,如果她只是衝動,我們可以勸她。可是你後來發現,她的整個人生沒有一個好的方法脫離這個迴圈,你還勸她活著,坦白講,你才是那個不理性的人。」
「不可能救到每個人。每個月兩三次,一定會有一次,你沒在滑手機,你限動沒看,然後人就走了。」社群朋友不幸離世,她們通常不會去參加告別式,只能默默祝福。
「因為對她的家人來說,我們這些人就是害死她的妖魔鬼怪。」她輕輕說:「至少你知道這個人走了,就不會再為她擔心。」

超越個人經驗的社會運動
2019年,立法院三讀通過,台灣成為亞洲第一個同婚合法化的國家,性別運動似乎取得重大進展。但對吳宇萱來說,她已經進入另一個戰場。
「那幾年,宇萱一直來找我們討論免術換證,她說這對社群很重要。」台灣伴侶權益推動聯盟秘書長(下稱伴盟)簡至潔嘆口氣:「可是我們告訴她,社會和組織都還沒準備好啊!」
伴盟曾協助吳宇萱宿舍事件的法律救濟。作為台灣老牌的同運團體,她們自認對跨性別的瞭解還不足以投入這場戰役,直到吳宇萱強大的動力推著她們往前。「我們才開始做讀書會、做小組,整備我們自己的知識。」簡至潔苦笑著說:「本來想準備久一點,可是後來宇萱說她實在不想再等了,她很堅持。」
2020年吳宇萱在律師團協助下正式提起訴訟,她向法院提交了醫療診斷等資料,證明自己性別歸屬確為女性,也開啟伴盟在這領域的首戰。這是一場漫長膠著、被伴盟形容為「波折險阻」的官司。當其他當事人小E、小那、尼莫都相繼取得勝訴,唯有她的案子,因為法官聲請釋憲,在法院和憲法法庭之間跌宕。
這也是吳宇萱始料未及,她很早就有手術改變性別的計畫,只是為了抗議不合理的政策,才讓自己留在「未術」的壯態,「我延後了手術,只是沒想到會等這麼久。」簡至潔也坦言:「確實她是為了集體先擱置自己的需求。」
她調整情緒、接受心理治療,試著維持日常生活,但時時刻刻都是煎熬。等待的日子,她持續與伴侶進行沙盤推演,思考各種可能的結局,並且在手機寫下不同的應對方案,其中一個極端選項是:「輸了,立刻離開台灣。」這是她為自己準備的最後一艘救生小艇,若判決敗訴,她會帶著傷遠走他鄉。

2024年8月,台北高等行政法院宣判:勝訴。當天晚上,她和伴盟、律師、親友歡聚一堂慶祝。
簡至潔回顧四年歷程,也感慨:「宇萱是我第一個深入認識的跨性別朋友,也改變了我對跨性別的想法。因為她,我才不會只停留在理念的支持,知道我是為了真實的人在努力。」
換了身分證,也不是幸福快樂的結局,她被公布個資後,面對了比以往更嚴重的網暴、歧視、甚至人身攻擊。吳宇萱回想起來還是心有餘悸,她說:「那陣子常半夜嚇醒,我從沒這麼害怕過。」
但她很快甩甩頭髮,收起脆弱的一面,她強調:「真正重要的是,我想告訴那些沒辦法手術的人,不要絕望,你來訴訟,就有機會換證。」
離開海邊之前,雨停了,雲層後有若隱若現的彩虹。我們約下次見面,她指著行事曆上的一個格子,雀躍地說:「這一天不行,我要去動手術。」那一刻她防備的表情,終於稍微舒展開來。她說:「我的人生卡住好久,終於可以往下走了。」
2024年12月,吳宇萱在伴侶陪同下完成了長達11小時的性別肯定手術(Gender Affirming Surgery)。術後第三日,我們帶著花束到醫院探望她,病房裡還有四五個女孩,是來自不同跨社群的朋友。她還在恢復中,但氣色不錯,熱情地跟她的姊妹說:「來來,我幫大家介紹一下,這是記者,這是攝影師。」好像她不是在病床上,是在主持記者會。

這天也是術後第一次拆紗布,主治醫師走進來,關心她:「感覺怎麼樣?等一下要幫你清潔傷口,還要教你擴張護理。」在護理師協助下,她透過鏡子,第一次看到了自己新做好的「器官」,她非常興奮,邀請我們共賞:「一起來看吧!幫我拍個照!」大家都很緊張,趕緊阻止她:「不要拍照給別人看啦!」「沒差啦,反正我的隱私都被網友曝光了。」她苦中作樂地說。
當護理師拿出擴張的矽膠棒時,她喊著:「也太長了吧?」身邊的女孩說:「這有什麼,我的棒子有38公分。」「我來啦,我教妳怎麼灌洗啦。」姊妹你一言、我一語,七嘴八舌跟她傳授「保養妹妹」的技巧。空間裡笑語盈盈,冰冷色調的冬日病房,瞬間暖了起來。
手術只是第一步。接下來的日子,她仍得忍受傷口的痛楚,每天按表操課地進行擴張護理,常累到無法起身。她開玩笑:「有人問我後不後悔?我說後悔啦!哪次不後悔。」但伴侶小曦偷偷告訴我們,手術後,她的精神輕盈許多,整個人都放鬆下來。
「至少,不要有人再為了換證被逼著去手術了。」她坐在窗邊,陽光穿透玻璃落在她的側臉,語氣裡帶著期待。
窗外,仍是動盪險惡的世間。然而,當負傷的網絡交織阡陌,互為土壤,開出生命力的花,我們知道,多元的社會,不再是彼岸遙不可及的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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