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亮朋友》耿軍:用愛情反抗,療癒歷史的創痕

《漂亮朋友》在金馬獎奪下三項大獎,導演耿軍怎樣選擇演員?他約對方去唱K,只要能唱好K,就是好演員。這部電影關於愛情,也關於自由。
導演耿軍。攝:陳焯煇/端傳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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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今年十月初的第61屆金馬獎入圍公佈會上,執委會執行長聞天祥在答記者問環節提到的第一部作品就是《漂亮朋友》,口吻略顯誇張但讚譽充分:該片踩到了華語同志電影的地板和天花板,是頂天立地的作品,打破了過往同志電影俊男美女的傳統,以一群中年男性主角呈現了高明的幽默感、開放的態度、精彩的節奏,是今年金馬影展的「超級大黑馬」。

回顧耿軍過去的幾部作品,《錘子鐮刀都休息》與《輕鬆+愉快》為他打開了知名度,《東北虎》走入了商業市場,這些作品都突出了東北地緣特質,從荒誕的故事入手,用笨拙的犯罪作為表意手法。《漂亮朋友》的面貌從過往的風格中脫胎換骨,雖拍於東北,但探討的內容走出了地理框架,達到了普世的維度。耿軍的自我突破,帶來了一部衝擊了華語當代創作,且有潛力成為經典的電影作品。

《漂亮朋友》劇照。圖:台北金馬影展網頁

《漂亮朋友》之前的東北往事

耿軍1976年生於黑龍江省鶴崗市,父母靠賣雞蛋供他和弟弟讀書。鶴崗是一座煤礦工業城市,經濟完全依賴礦廠。二十世紀末,中國民營企業與鄉鎮企業大幅擴張,經濟市場化使過去偏重計劃經濟的國企失去了競爭力,政府開始推動國企轉型,允許國企脫離計劃經濟模式並精簡人事,從而引發了全國性的下崗潮,對東北這樣依賴重工業的地區產生了致命影響。下崗潮前後十多年,全國下崗總人數超過三千萬(另一說有五千萬),其中東三省的下崗人數佔四分之一。其他下崗影響嚴重的地區如北京、上海、廣東和浙江,後因地理與政策優勢重振了經濟,而號稱「共和國長子」的東北老工業基地,在下崗潮後一蹶不振,大量人口流失,駐留人口老齡化,經濟持續蕭條。鶴崗是諸多因此沒落下去的東北工業城市之一。耿軍記得,從前來市場上賣雞蛋的都是工人,後來肉眼可見地變少了,每個人都在勒緊褲腰帶過日子。

20歲,耿軍離開鶴崗去了北京,正逢DV時代到來,這讓很多創作者有機會以低成本的方式拍片。從那時起他開始探索創作,拍東北故事。在當時的大眾傳播語境中,「東北」的形象是生理好笑,趙本山參與的大部分影視劇作與春晚小品可視為代表。時間流逝,「東北」的另一重形象在文藝作品中逐漸流行,故事常以東北下崗潮為敘事背景,講犯罪故事,但背後總有隱情,突出一種陰鬱蕭索的氣氛,用人物無可奈何的宿命來講述時代,《漫長的季節》與《平原上的火焰》屬於此類。2014年在柏林擒得金熊獎的《白日煙火》同屬此類作品,巧的是,耿軍的犯罪喜劇《錘子鐮刀都休息》在同一年拿下了51屆金馬獎最佳創作短片。

回看耿軍過往的多數作品,從劇情的角度算是後者,但同時他也沒有放棄喜劇風格。也可以說,他混合了東北的兩種流行印象:既有壓抑,又能娛樂。這令他在一眾東北文藝作品創作者中成了另類。事實上,耿軍的一些選擇可以體現他想擺脫人們對「東北」的既定印象,比如他並不喜歡大眾印象中的「東北口音」。東三省的口音其實各有微妙區別,黑龍江和普通話最接近,吉林東北味多一些,遼寧的口音最重(如趙本山)。常有來試戲的演員會極大程度地誇張口音,「一上來就『哎呀媽呀』、『幹哈?』、『你瞅啥?』、『瞅你咋的?』,這個不用你說啊,大家都會。反而是黑龍江這種,能聽出來是東北話但是又特別接近普通話的,是最難的。」

導演耿軍。攝:陳焯煇/端傳媒

20年的創作經歷讓耿軍總結了很多有用的工作經驗。關於演員,他的選角信條是:「音樂不好戲肯定演不好」。挑演員的時候,他經常讓演員K歌,他來觀察:唱不准的是節奏感不好,表演能力最差;能唱准就是節奏感、旋律感、表達能力及格;要是能唱准、能蹦跳、有感染力,還能根據現場即興改詞,等於有創作力,這是最好的演員。

從耿軍的固定班底不難看出,他音樂審美好,音樂選角理念的運用也很到位。經常參演他作品的袁利國打架子鼓,副導演張迅會彈貝斯,時有東北二人轉表演者來客串,和二手玫瑰樂隊主唱梁龍的長期合作廣受好評。從2002年拍攝短片,到2023年的《漂亮朋友》,這些音樂性不錯的演員都已經跟他一起跨越了20年。「留下的這些全是精華。」耿軍驕傲地說。

這些精華在最初都是素人。張志勇是耿軍的發小,眼睛和手指的殘疾是小時候玩炸藥所致,他另有本職工作,現在還在上班;徐剛是耿軍20多歲時認識的,之前在中學做體育老師;薛寶鶴和耿軍認識最晚,過去在電視台工作。和耿軍多年的合作,讓他們積攢了名氣和經驗,能接到越來越多的電影工作、被邀請參加更多交流活動。張志勇在今年另一部提名金馬的電影,鐘孟宏導演的《餘燼》也有演出。

如果看過耿軍的過往作品,會發現《漂亮朋友》中的配角也很眼熟,比如扮演張志勇妻子的王旭旭和耿軍已經有多次合作,後者認為她「越演越有氣場」。以及在《輕鬆+愉快》本色出演基督徒的「小二」顧本彬,他是耿軍的親戚,身有殘疾,年少時在教會讀《聖經》學會了識字,愛唱聖經歌曲,總是在耿軍的作品裏演溫暖善良的角色。2023年,顧本彬因意外身故,終年34歲,《漂亮朋友》保留了他在銀幕上的最後的影像。

《漂亮朋友》劇照。圖:台北金馬影展網頁

以擁抱去反抗:愛情與選擇

《漂亮朋友》在耿軍的眾多創作中是突出而奇特的。一方面,能看出它保留了耿軍「東北冬季喜劇」的風格。耿軍自述喜劇是他的趣味,過往的作品都是喜劇類型;冬天是故鄉的印記,耿軍去北京闖蕩後,再回家都是過年期間,「我特別自然地愛冬天。冬天好看,特別寒冷,人穿得特別厚。走在街上,大家說的話也不會特別多,就有一種特別微妙的、有意思的感覺。寒冷更自然地帶來人的渴望,需要溫暖,想要聚在暖和的地方聊聊天。」

另一方面,《漂亮朋友》沒有過往作品的陰暗、窘迫、荒誕,而是讓愛情的光芒照亮了一切,底色柔和溫暖。全片大部分採用黑白攝影,生動的光影明暗對比對應人物的情感糾葛,流動的熱烈情感消融了冬季環境的凜冽。耿軍對《漂亮朋友》的總結是,這是他創作譜系裏的一個新的挑戰。

創作《漂亮朋友》的動機,萌生於Covid-19疫情的開端。那時耿軍的前作《東北虎》剛送國家電影局審查,第一波約有20條的修改意見在2020年春節期間反饋給他,一時間無人想出修改的辦法,加上疫情,《東北虎》的修改推進便擱置了。

在耿軍的記憶裏,2020年的春天是大家最恐慌的時候,人們不瞭解新冠病毒,小區單元門不能出,夜裡還有宵禁。被迫與人保持距離、被迫孤身、經歷生離死別,令他迫切地懷念能與人親近的時候。他提到了三件發生在疫情最初幾個月裏的事。

第一件是三月的某天,黑龍江寒意未消,他獨自出門散步,嚴實地戴著口罩。一開始大街上空無一人,不一會就遙遠地看到對面有人走了過來。「在距離幾十米的時候,(我)屏住呼吸,錯開最大的距離,」耿軍雙手在空氣中划著互相遠離的弧,「我估計那個人可能也會屏住呼吸,之後擦肩而過。因為我們那時候很恐慌,誰都懷疑誰身上攜帶著病毒。連續很長時間晚上散步都是這樣的情況。」

「我那個時候就有一個願望,我要寫一個人跟人之間互相擁抱的電影,」說到這裡耿軍哽咽了,他平復了好一會兒才繼續說:「人和人之間互相高看的電影。擁抱、親近的電影。」

第二件發生在農歷二月二,當地在這天的傳統是吃豬頭肉。小區不讓出門,薛寶鶴開車上街買到了豬頭肉,隨後來到耿軍家,讓他出門到小區柵欄邊。隔著柵欄,兩個人都戴著口罩,薛寶鶴把豬頭肉遞給耿軍。耿軍當時想,這樣的日子什麼時候是個頭。

最後一件發生在清明,徐剛的父親去世。那時春天來了,人們終於有機會去戶外荒野的地方走動,當地風俗是兒女不抬棺材,殯儀館的人、耿軍和另一個好朋友趕到徐剛家裡幫忙從樓上抬屍。

導演耿軍。攝:陳焯煇/端傳媒

「我那個時候就想,哎呀……」耿軍一聲嘆息,眼眶發紅,他又沉默了好一陣去平復情緒。「他父母都是搞二人轉的,他父親是劇場拉弦兒的,在我的電影《青年》都演過角色。我在往樓下抬屍體的時候,心裡邊就在想:『我的一個演員去世了,他演過我的《青年》。』」

「這些因素結合起來,我想拍一個人跟人之間親近的電影。重新建立連接,互相高看一眼,別誰瞧不起誰。愛情是互相高看一眼的一個前提。」他重新講了一遍拍《漂亮朋友》的出發點,語氣堅定。

「擁抱」與「親密」不是片中唯一的反抗區隔的形式,也有拒絕和離開。預告片中有一個橋段,陳宣宇一臉不耐煩地說:「請你配合一下。」袁利國輕蔑地嘲諷:「配合?『配合』這個詞真他媽惡心。」這很容易令人聯想在疫情期間,人們身不由己、被要求「配合」的諸多場景。耿軍表示,寫這句台詞的時候並沒有瞄准某個喻體,因為被要求「配合」是隨時隨地的,疫情期間的無非是加強版。

「『配合』是一種權力,表面上是『請你配合』,看上去很禮貌,其實你就必須服從他,一點空間都沒有,是『請你配合他使用他自己的權力』」,耿軍說。「『配合』在我的生活裏給我帶來不適,給我帶來想要反抗的感覺,我寫劇本的時候感覺一下子就來了。但放到了2024年,如果跟疫情期間我們那些遭遇連起來的話,虛線可以划過來,但不是直接聯繫。」

《漂亮朋友》劇照。圖:台北金馬影展網頁

直白的愛欲:展現更大的情感世界

最開始創作時,耿軍有想過,張志勇、徐剛和薛寶鶴都四十多歲,或許在他的創作譜系中過了談戀愛的年紀,但他回溯過往的經歷,想到了一個微妙角度。他有一位多年前的故交,化名曲先生,是當地本事極大的生意人,非常富裕又好客。他在三十多歲經歷了一場失敗的婚姻,此後只和自己的兄弟在一起吃飯聊天、喝酒打牌,不再有異性往來。他有一個社交習慣,跟兄弟在一起喜歡把手放人腿上,或者摟抱一下。他身邊的人基本上習慣了這些,也不會覺得有哪裡不對。「他說話,稍微地,就比其他人要溫柔。」耿軍形容,沒有給曲先生下其他定論。

其後的一天,有一個自由搏擊運動員男孩來參加他們的局。曲先生打心裡喜歡這長相標緻、身材也好的男孩,把手放在對方腿上,男孩講,大哥別這樣。曲先生手拿開,酒喝著喝著,手又搭在對方肩膀上,男孩再講,大哥別這樣。曲先生摸摸他的臉,笑言,你看你咋這樣?如此幾個來回,男孩動手打了曲先生,瞎了他一隻眼睛。後來,曲先生離開鶴崗去了珠海,和故友們都斷了聯絡。

《漂亮朋友》的第一稿劇本,寫的是曲先生的故事。耿軍在演員群裏發劇本,大家都回復「收到」,他想等大家過幾日讀完劇本,誰會第一個給他反饋。過了三天,沒有;過了一周,沒有;過了半個月,還是沒有。

「北京話罵人叫『丫』,我就罵他們『丫』雀無聲,」耿軍笑了。「我說劇本不好嗎?沒有聲音。我說我都按著你們名字寫的,你們對這些人物有理解嗎?也沒有人表態。」

大家陷入沈默,耿軍就以「借點素材」的名義,讓演員們寫他們認識的,或者聽說的同志故事,意在打開認知,形成真正的討論。徐剛、張志勇、薛寶鶴、張迅都提供了他們認識或間接認識的,在單位裏、學校裏、周圍人群裏的同志故事,有的人寫的很籠統,有的人寫出了很多細節,甚至有對白和穿戴——每個人都知道得很多,這讓耿軍非常驚訝。也許是東北的性別語境足夠特殊,東北男人雖也尊崇陽剛文化,但因為東北女人普遍強勢霸道,會「收拾男的」,所以性別權利相對平衡,重男輕女的程度也較輕,讓大家更容易注意到同志群體的存在。耿軍認為,如果是對情感價值認可程度比較高的直男,會對同性戀群體接受度更高,也更友善。

但圍繞曲先生半生命運的故事最終被耿軍推翻了,他寫著寫著,覺得太具體了,「可能有點對不住他」。他關聯起自己在2010年和趙亮(紀錄片《悲兮魔獸》導演)拍中國大城市中的HIV感染者紀錄片,患者群體中的同性戀者分享過許多愛情故事,他把聽過的情節編排了起來,在2022年劇本定稿,又在2023年初花了三周和演員與文學策劃圍讀排練,去校正劇本裏不太準確的東西,形成了現在的《漂亮朋友》。它包含了更豐富的性別、情感、社會議題:男同志、女同志、形婚、同妻、個人性癖。這些議題的出現,是因為耿軍想要豐富電影所呈現的環境,不要只有男性,也要包含女性。陳宣宇和王傾在片中飾演了一對與男同志形婚求子的女同志伴侶,和徐剛與張志勇的愛情線幾乎完全沒有交叉,但在結構上是一種對仗,同樣幽默,還有一種奇妙的跳脫感。儘管在形婚情節中,她們為了自我保護而表現出了強勢的姿態,給其他角色帶來了壓迫感,但耿軍的出發點是,她們足夠真誠,將交易都擺在明處,這就給了對手最大的尊重。

《漂亮朋友》劇照。圖:台北金馬影展網頁

《漂亮朋友》的情感關係之複雜大大豐滿了角色,他們有過不體面和無能為力的時刻,但當他們忠於自己情感並積極做出選擇時,也能握住改變人生際遇的鑰匙。不少觀眾在社交網絡上對「吃香蕉」一場戲津津樂道,張志勇的角色在gay吧被刁難,不堪遊戲規則制定者對參與者的羞辱和壓迫,選擇退出,而他的選擇也帶動了徐剛,愛情在此處萌發。耿軍讓角色徹底暴露惡趣味,本有強烈羞辱性質的情節變成了諷刺喜劇,是全片笑點最密集的段落。

「大家看到這場戲都非常興奮,說『導演太他媽壞了』,排練的時候也這麼說。」耿軍大笑,但他拆解其中的權力問題,語氣立刻嚴肅起來,「遊戲規則讓你不適的時候,你就直接來反抗,我覺得這個才是一個擁有自由的人的正常的反應。有時候我們說『入鄉隨俗』,進到什麼遊戲規則裡面就盲目跟從了,我希望張志勇不是這樣的人。」

《漂亮朋友》令人印象深刻的還有情慾戲,最大的尺度是全裸。沒有這些戲,恐怕人們也不會意識到,耿軍所打破的「俊男美女」傳統,已多年未讓銀幕有機會呈現真實的、不美觀的、日常生活中最常見的男性,和他們真實的身體。如果要呈實,「漂亮」並不見得是「朋友」們的首要追求。

對演員來說,這群在東北語境中的「哥們兒」,面對一個情緒幽微、尺度巨大、距他們真實情感生活較遠的男同性戀題材,也面臨了前所未有的表演極限。在排練期間,劇組攝影、演員和文學策劃已經細化了全片每一場戲的長短、表演和技術要求,情慾戲也講到非常具體再去執行。耿軍回憶起餅作坊裏拍徐剛和張志勇的床戲的那天,對很多細節都印象深刻。

「攝影與演員反復確認機位,演員穿著衣服在排練廳裏走位置。方案固定下來,余下來的發揮空間就給了演員。其實我能感到大家都很緊張。我的場記跟我合作了三、四個電影了,我看他好像比我還緊張,我說『你一場記你怎麼會緊張?』」說完他笑了一下,這是一句典型的東北調侃,「大家非常肅穆的在那兒等待,布光、機位,演員也不在現場,在各自哪塊兒(哪裡)聽著音樂或者喝著啤酒,就自己準備著。」

等一切都準備好,演員上來,兩個小時就拍完了片中最大尺度的情慾戲,順利程度超乎所有人意料。在場看到演員毫無保留、全情投入表演的耿軍受到了極大的震撼,還有工作人員在片場落淚了。

「他們演得可真好。」耿軍很感慨,「演員的能力比想象的還要大。只要給了演員方向,他們在這個方向裏就不會迷失,會找到他們該做的最對的事。」

另有一場在桑拿浴室中的戲,一方向另一方求歡失敗,同樣也要求演員全裸。那場戲的情緒張力很強,角色的行動和畫面呈現也極其有可能觸發觀眾的不適和抗拒。耿軍認為,如果觀眾可以把情感投入到經受著強烈的壓迫感的被求歡的角色時,那就是這場戲做對了,「角色的掙扎應該是大家的掙扎」。而那個從未停止求歡腳步的角色,「他的底色就是每一次都是失敗的,但每次失敗都覺得自己沒有失敗。」

導演耿軍。攝:陳焯煇/端傳媒

「隱藏是後退,表露是向前」

以《漂亮朋友》包含的議題與尺度,大陸不會允許它公映。耿軍前作《東北虎》曾經受過漫長的審查和多次修改意見,每次等待反饋的過程都漫長而焦灼,還不知道是誰在提修改意見、對方懂不懂電影。到了《漂亮朋友》,保護原本的創作就成為了一種堅持,能否公映並不曾被耿軍納入他的計劃或考量。

「一個好的創作環境不應該是這樣的,(有任何結果)到後來都是創作者來承擔,投資者也會覺得他在承擔。」耿軍覺得堅持在此刻變得更加重要,「要是我們都退縮的話,這個沒有止境。我不把困難前置,我先按照我的目前的自由度推進,我要做的就是這個。其實創作而已,很小的事,我每次開會的時候都說,拍電影最重要的事是安全,人身安全是第一位的,接下來再搞創作。我沒有辦法前置(其他困難),(否則)我們都不用在馬路上行走了,會有交通事故的。」

不去考慮類型、拍攝手法和地緣,《漂亮朋友》的本質是一個純粹的愛情故事,片中角色們相互凝視、親吻、擁抱,在愛情中呈現了一種舒適的純真。片中gay吧門口,有一張牌子寫著「LOVE IS LOVE」,這句著名的平權標語在大陸必然會觸發審查敏感,但這句話的內核簡單樸素,幾乎是一句大白話。說到此,耿軍提起了近期他在另一個城市看了楊德昌電影展。

「在碟片時代我並不喜歡楊德昌,我覺得他想說的東西就全都讓角色特別直白地說出來了。20年之後,我開始喜歡他了,這個年代沒有人再直白地說什麼了。隱喻也不是一種美德,文學角度來說它是一個修辭,但如果能明說出來我覺得挺好。『明說』和『隱喻』都被消解掉了之後,反而20多年前的直說的東西,我覺得特別珍貴。我想拍更加直說的東西。」

導演耿軍。攝:陳焯煇/端傳媒

縱觀今年入圍金馬獎的作品,出身中國大陸的創作者們都在努力伸向表達的極限,耿軍認為時代裏總會有冒險者。當環境不友善、生活殘酷,人們為了避免過多失望,會逐漸拋棄希望。與此同方向的趨勢是年輕世代有越來越多的人對情感灰心,不去追求堅固的連結,這可被理解為人們對愛情愈加灰心。然而《漂亮朋友》依然在歌頌愛情,鼓勵主動和選擇。耿軍對愛情的力量非常有信心,試圖通過它傳遞希望,安慰觀眾。

「我是想大家看完這個電影能擁抱。我們生活裏,面積最大的是親情,愛情的面積沒有親情大,但是愛情要排在親情前面,在愛情裏經歷變幻、組合、一段時間的生活,然後才能轉化為親情。我覺得親情如果是一種依靠的話,愛情就是產生這個依靠的。」

可當「愛情」在不友好的環境下變成了一種可望而不可及的追求,甚至無法被證實存在,個體要如何給自己更多鼓舞和動力,去多相信、多希望一點?通過角色,耿軍也給出瞭解法:每一個人都在表明自己的態度。

「其實就是要放下芥蒂癮,放下戒備之心,能讓自己表露出來,而不是隱藏起來,」他說,「隱藏是後退,表露是向前。我覺得還是要要表露、要主動。為什麼我說要互相高看一眼?是只有發現才能互相高看,都隱藏起來,就沒有發現,也就沒有找到愛情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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