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婁燁《一部未完成的電影》觀後座談:偽紀錄,新媒介,勇氣與三年封控的記憶

康城首映後激起熱烈迴響,我們邀請影展記者們談論這部必將命運曲折的疫情後電影。
2024年5月17日,法國康城,《一部未完成的影片》導演婁燁出席康城電影節。攝:Stephane Cardinale - Corbis/Corbis via Getty Imag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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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者按】《一部未完成的電影》是婁燁導演於2024年推出的一部採用紀錄片手法拍攝的劇情電影。該片最近在第77屆戛納/康城電影節的特別展映單元首映,並隨後在巴黎舉辦的戛納/康城影片重映活動中再次展映。婁燁曾三次入圍戛納/康城官方競賽單元,分別是2003年的《紫蝴蝶》,2006年的《頤和園》,以及2009年的《春風沉醉的夜晚》。《一部未完成的電影》標誌著婁燁時隔15年後重返戛納/康城的銀幕。

5月16日,婁燁攜主創到場出席了首映。這部以疫情為創作主題的新片,將婁燁以往作品與近期的社會事件串聯到了一起,被認為是屬於「中國人的電影」。這對不瞭解婁燁和中國近期新聞的外國記者來說算是不小的門檻,放映過程中不少記者離場。

影片放映後在中國電影評論網站「豆瓣」上因其題材獲得壓倒性的五星支持,伴隨著評論人數的不斷增加,關於影片的技術和美學層面的討論也逐漸豐富多元。然而,隨著影片信息在中國社交平台的傳播,有關這部影片的信息很快遭到壓制。「豆瓣」在第一時間刪掉了影片的條目,微信公眾號平台也開始清理關於這部影片的報道,有不少網友發現關於婁燁的舊文也開始遭遇刪除。

借此次戛納/康城的契機,我們與幾位媒體朋友共聚一堂,深入探討婁燁的新作,對婁燁的創作意圖、方式、影響及其延伸的話題進行了一場豐富的討論。

參與者:一捺,李潔逸,梵一,辰子,謝以萱、沈宇東
導言、整理:辰子

Part 1 : 映後感受

辰子:Hello大家好,我是辰子,在巴黎做電影相關工作,是本次戛納/康城代表端傳媒的記者。歡迎大家參與我們這次關於婁燁《一部未完成的電影》的圓桌討論。我個人在放映第二天一早才看到這部新片。當時第一波的影評已經出來,豆瓣上幾乎一排倒的五星評價。國內傳出的一些視頻中,還能看到激動的粉絲在放映之後大喊「婁燁是中國最牛逼的導演」……當時我對於影片的想象還比較空白,不知道這樣的評價是來自於形式還是題材。

第一波的影評,豆瓣上幾乎一排倒的五星評價。國內傳出的一些視頻中,還能看到激動的粉絲在放映之後大喊「婁燁是中國最牛逼的導演」⋯⋯

沒想到我帶著極高的預期去看,最後還能因為影片在創作背景上的特殊性給了比較高的分數。畢竟影片圍繞的主要核心是疫情,並且插入了大量疫情期間公眾手機上真實拍攝的片段。疫情這個話題又在中國的公共平台討論空間中依然比較敏感。影片把個體經歷和虛構故事結合在了一起,能在戛納的銀幕上看到這麼多疫情中間真實的、有力量的現場視頻還是為之很動容的。我看到有許多評價都認為「敢拍」疫情的題材就已經很厲害了,但同時也有很多觀點認為敢拍並不能成為評價一部影片優劣的條件,並對其虛構部分的視聽呈現有所批評。

梵一:大家好,我是梵一。在疫情前,我完整報道過他的電影節經歷,很想見一見三年後的他有沒有改變。因為趕場《大都會》,我在「人群悼念影像」那裏離場,沒來得及參與主創鼓掌,第二天一早我又補看了第二遍。看完影片,我第一想法是它在我的意料之中。

最近兩年的中國影視劇不缺對疫情的體現,它們只是把疫情當作一種習慣的日常,沒有思考,亦規避了激烈的東西。之前也看過的一些海外華人疫情題材作品,或是故事不現實,或是攝影機缺少在場感,也多少有些投機。

四月的時候,坊間傳言這部電影入圍主競賽單元,媒體報道信息裏已有它完整的樣貌——一些舊影像引發新創作,結果劇組被困酒店。看片前的疑問只有一個,婁燁該怎麼為兩個現實素材建立敘事邏輯。最近兩年的中國影視劇不缺對疫情的體現,《愛很美味》(陳正道導演)只體現一點戴口罩、測溫、隔離場景,當時很多人為之讚嘆。但這是遠遠不夠的,它們只是把疫情當作一種習慣的日常,沒有思考,亦規避了激烈的東西。之前也看過的一些海外華人疫情題材作品,或是故事不現實,或是攝影機缺少在場感,也多少有些投機。

婁燁的視角是真正「站在人的這一邊」(米沃什語)。黃軒和梁鳴年輕時候的畫面,第一時間觸動了我,情節雖不完整,卻是不可多得的當代男同影像。《春風》影響了讀大學時的我,傳言黃軒有40分鐘時長的劇情被刪到只留下一個背影。這是一樁影迷懸案。而如今,部分影像重現天日,彷彿是一份時光禮物。這是一部正經以疫情為核心敘事的電影。婁燁把真實的竪屏素材融入故事,我彷彿以江城的視角再次經歷了一遍彼時的悲痛,江城和妻子桑琪的狀態是我周圍很多人的狀態。大銀幕放大了竪屏影像的衝擊力,看的時候忍不住啜泣,即使現在回想一些細節,提出這些想法,眼睛也要泛酸。

《一部未完成的電影》劇照。圖:康城影展官方網站
《一部未完成的電影》劇照。圖:康城影展官方網站

辰子:我很讚同梵一提到的「在場感」。疫情那幾年我人處國外,沒有真正的經歷過中國國內嚴格的疫情管控(當然也是由於疫情無法回國)。這個隔絕造成了影片中的兩個層次(即虛構的劇組故事和真實的手機視頻)對我來說都是以他者視角進入的,沒有切身的體會。婁燁將演繹的部分拍出了這種身在當下的緊張感——一個正在進行的、本身就不那麼順利的項目,突然又因為外部事件受到更大阻礙…還有秦昊的角色從最開始沒那麼在乎,再到後來開始意識到病毒的嚴重性…這些都還原了那場事件最初發生時人們心態的轉變,使我們更容易進入與共情。在這點上,他在一個比較小的場域裏用個體經歷換取對集體記憶的關照。也使得我對電影技術層面上存在的問題比較包容。

經過這幾天的沉澱和與其他同行的交流之後,我又會在不斷放大一些問題:例如劇本沒有經過太多打磨,場景和衝突都太過單一和簡化。影片中真正觸及到衝突的片段:比如拉警戒時有人想離開,被困之後隔離牆的建立,和後期有人被救護車拉走等等,都以一種刻板的方式呈現出來。相較於其他真實的手機畫面中比較激烈的內容來說是保守的處理方式。婁燁雖然以疫情為題,但沒有在這個問題上有更深入的思考,在「桌面電影」的使用上也都比較直給。這可能使得這部電影在婁燁整體的系列裏都是一個例外的、個人風格不那麼突出的作品。

李潔逸:各位好,我是李潔逸。我是生活上海的電影媒體人,時事及性別話題評論作者。這部片子對我來說很難打分,我相信對於很多觀眾也是,它勾起的情緒和回憶干擾了我們對電影在技術上的判斷和分析。看完的第一想法是,婁燁還是跟以前一樣敢拍,我個人認為這值得一個高評價。「敢拍」這兩個字真不是那麼容易的,先要敢,再要拍。很多看過片子的人,自己不拍但是去批評別人敢付出行動,我不知道如何看待這種輕飄飄的評價。當然,觀眾有權批評這個片子,我猜很多人也許是被這個片子裏的短視頻簡介、選取的真實紀錄的片段影響了,認為編排存在問題,不夠有力量。我的疑問是,如果剪了更多的真實片段,觀眾能承受那麼強大的力量嗎?真的不怕PTSD嗎?

回應梵一,我並不認為外國人完全不能理解。我像辰子一樣,經歷的封禁雖然有一段但不是很長,基本都在國外,但我們應該都可以跟片中的人物有一定程度的共情吧?至少我可以做到。在海外我和家人通話的情形也是那樣的,那種因為距離隔開的煎熬,我可以感同身受。當然,政治背景可能是另一回事,但對於有相應知識的外國觀眾,電影應該也沒有很難理解。像辰子說的,回憶這個電影裏的劇情,大家可能都覺得挺空白的,人們經歷過封禁的那段時間裏,生活無趣,就是有很多空白。別人的生活空白,我們的生活其實也是的。若說對那段時間有留下什麼,可能也都是每個人各自的回憶和情緒吧。電影的呈現可能在個人的回憶面前就沒有那麼重要了,電影本身可能只是一個引子。

他的作品每一部也都可以感受到婁燁無論是在社會現實的關注、他作為創作者對人的那種感性的觀察與關懷,以及電影作為一種藝術語言的表述上,都持續地思考、打磨和實踐。

謝以萱:大家好,我是謝以萱,來自台灣。我是在坎城影展首映後的隔天一早看的這部片。我自己可能有個壞習慣(也可能是好習慣?),那就是我在看片之前通常不會先查任何的評論與報導,對於婁燁的新片可說是在「一無所知」,將各種預設與預期,降到近乎是零的情況下看的。當然,我非常期待能看到婁燁新作,從他早期到晚近的作品我沒有一部錯過,每一部也都可以感受到婁燁作為我最欣賞的中國當代導演之一,無論是在社會現實的關注、他作為創作者對人(包含電影中的人物/角色、他的工作夥伴們)的那種感性的觀察與關懷,以及電影作為一種藝術語言的表述上,他都持續地思考、打磨和實踐。對我來說更關鍵的是,婁燁的每一部電影,總能令我感受到他作為電影創作者,不只是電影創作者,而更先是一個人。

我認為《一部未完成的電影》是婁燁獻給所有他的影迷,以及關心中國現況的人的。換句話說,這是一部相當重情的電影。固然會有觀影上的門檻,我可以理解沒有看過《春風沉醉的夜晚》的觀眾,觀影樂趣可能會大打折扣,沒有經歷中國的疫情封控,可能會在情感較難以共鳴,片中呈現的疫情橋段,也許讓觀眾的觀感分歧,一是覺得「敢拍」很不錯了,畢竟有很多同輩創作者是忘卻歷史傷痛,只想趕快擁抱未來,但也有的觀眾覺得敢拍疫情還不夠,對議題挖得不夠深、敘事手法不夠精緻。我同意本片在技藝的層面上不是婁燁最好的作品,但是我仍然認為,婁燁是當代中國最佳、最令人欽佩的導演。電影不只是關乎用影像說故事的技藝,它不是一個真空的文本,而是貼合著時代、貼合著時代裏的人的。當然,每個人面對不同事情有著不同的價值判斷,無孰優劣,沒有絕對的好壞,而是在此刻要把什麼樣的價值判斷放在前面,如此而已。我想,《一部未完成的電影》是婁燁此刻的選擇,他選擇在疫情過後,傷痕尚未遠去的時刻,透過《一部未完成的電影》提取並儲存記憶。

《一部未完成的電影》的製作過程。圖:康城影展官方網站
《一部未完成的電影》的製作過程。圖:康城影展官方網站

一捺:各位好,我是一捺,平時在紐約布魯克林寫影評和錄流行文化播客。我來補充一下個人體驗,回應一下之前提到的觀影「在場感」。我和以萱一樣,是首映第二天早上看的媒體場。我平時觀影習慣也是盡可能不去瞭解劇情簡介或者評論,但是首映當晚點開微信不可避免地看到了婁燁導演和團隊出席首映的「盛況」,以及大家爭相轉發的中文互聯網上第一輪五星好評。我同時也看到了社交媒體上有群眾分享電影節安保安排不周導致有票卻無法入場,所以看之前我就抱著一種無論好壞一定要看的態度。

觀影過程對我來說是很情緒化的體驗:疫情幾年人在海外無法回國,白天正常上班徬彿世界一切太平疫情不復存在,晚上抱著手機與親朋好友聯絡,只能通過四寸小屏幕來窺視太平洋另一邊疫情下的生活。電影所構造出的「在場感」真實到讓我電影過半才意識到劇組的故事是虛構的,可能也是我因為沒有能夠在場,沒有能夠和父母一起親身經歷大陸疫情的愧疚感的投射吧。我沒有經歷過隔離,但是看電影的過程中,劇情的些許拖沓和冗長讓我體驗了隔離中被困於一個固定空間且情感滿溢而出的感覺。

婁燁的作品我看過不少,印象最深的是他通過鏡頭對於人物細緻的觀察,但是《一部未完成的電影》在我看來個人風格不是非常濃郁(辰子之前也提到了)的電影,我甚至覺得這不是一部只有婁燁能夠拍出來的電影。但是事實就是只有他拍出來了(梵一也討論了為什麼拍出這部電影的是婁燁而不是其他人,我覺得十分有趣並且值得探討)。

沈宇東:大家好,我是沈宇東,目前住在柏林,還住在廣東的時候很喜歡去香港看電影。我是在康城結束後在巴黎mk2看的一場放映。現場可以看到相當多的中國觀眾,放映結束後還有觀眾(從聲音來看是年輕男性)在高呼政治性的口號,具體的記不太清了,大致上是要求自由、民主以及反對共產黨、習近平的執政。現場沒有多少呼應,而和我同行的一位朋友在開場前也和我說,有人在網絡上發出了警告,中國負責國家安全事宜的人(具體是哪個部門我不太清楚)會出現在現場攝影或拍照,建議會去現場的觀眾要保護個人信息。散場後有相當多人留在mk2前面的廣場交流觀後感,根據和我同行的朋友們的說法,看起來巴黎很多活躍在民間行動(恕我只能找到這個詞來相對中性地概括…)的人來了這場放映。

我自己挺訝異的是,不管是觀看電影還是後續和別人討論,我的反應都遠沒有2019年12月在澳門看《蘭心大劇院》時強烈。彼時《蘭心大劇院》無疾而終地撤檔,何時能再定檔尚未可知,那一場放映和這次類似,同樣是短期內唯一一個我可以看到它的機會。我原本以為這次我會和當時一樣,但恰恰相反,這一次在觀影中讓我最難以自持的反而是婁燁堅持選進電影裏的兩首抖音神曲。當然我完全可以理解他選進來的理由,畢竟這也是為他的表達服務的,但我還是不可避免地生理性抵觸這些歌,它們著實地把我拉回到封控三年的那個時空了。我想這正是諸位所提到的「在場感」。

Part 2 : 重拍一部未完成的影片

辰子:後半部分對於疫情的還原給大家造成的「二次創傷」,影片在前半部分還使用了偽紀錄片的形式和搬演的手法,還原了一個劇組想重新拍當年《春風沉醉的夜晚》卻受到重重阻礙的場景。大家對「偽紀錄片」的使用有什麼想法和感受?為什麼他要在這個時機要使用這樣一個方式來「續寫」《春風沉醉的夜晚》之後的故事?

在觀感上,電影中的虛構部分並不重要,重要的反而是它採用的那些真實素材,它記錄的關於李醫生的細節。在某種程度上,婁燁是在強調紀錄的價值,記憶的價值,他讚美了那些紀錄的人。

梵一:我對「偽紀錄」的形式有一正一反兩個感受。反面的感受是,它意在以虛構的方式再現一種真實,結果卻再次揭開了個人的創傷,使其看起來更像一部傷痛電影,這種形式亦不能讓未經歷過疫情三年的人理解,或許不少外國觀眾離場能從側面說明這個問題。正面的感受更多來自於第二遍觀影,它或許是處理真實素材的恰當方式。更虛構的虛構,更電影的技巧,反而會顯得「野蠻」。在觀感上,電影中的虛構部分並不重要,重要的反而是它採用的那些真實素材,它記錄的關於李醫生的細節。在某種程度上,婁燁是在強調紀錄的價值,記憶的價值,他讚美了那些紀錄的人。

《春風沉醉的夜晚》劇照。圖:網上圖片
《春風沉醉的夜晚》劇照。圖:網上圖片

謝以萱:「偽紀錄片手法」我認為是一種為了更貼近已有的影音檔案材料的敘事策略,無論是影像質地與題材,比如 2009 年拍攝的《春風沉醉的夜晚》畫質固然不若當前高畫質攝影規格下的「平滑」,而疫情期間人心惶惶的浮動狀態與網路直播畫面的晃動和品質參差,也貼近紀錄片帶給人的那種隨機、機動,攝影機對仍在變化中的現實即時捕捉的動態屬性。婁燁於《一部未完成的電影》中採取的偽紀錄片但實為劇情片的手法,跟他在《風中有朵雨做的雲》中所嘗試的,以實景拍攝、講求紀實性的拍攝方式戲劇性重現冼村面臨拆遷的警民衝突現場,是殊途同歸。固然,兩者拍攝的場景相當不同,《春風沉醉的夜晚》在一個相對「開放」的情況,無論是時代氛圍和空間場景,而《一部未完成的電影》則是相當封閉(關在旅館、疫情、政治氛圍)的環境裏,而兩部片動員的劇組規模和製作條件,可能也相當不同——《風中》簡直像是重現戰爭場景那般(雖然是警民衝突),而本片則是另一種「戰爭」,但可能是更不可視的(人與肉眼看不見的病毒、因為封控與政權緊縮而更不可能上街),更接近是精神層次上的。

沈宇東:《春風沉醉的夜晚》拍攝與製作於他被禁拍的那五年,而且使用DV來拍攝(他在《一部未完成的電影》裏也借「導演」之口點出了這一點)。在當時足夠大膽地採用新媒介的做法,這次使用智能手機拍攝以及呈現竪屏短視頻也得到了體現與延續。這也很好地反映出他在《一部未完成的電影》裏想要做的一個實驗以及實驗本身在傳達的核心觀點:COVID-19疫情期間主流媒介失效了,真正在承擔紀錄真實這一角色的是智能手機與短視頻。主流媒介要麼只能傳播被規定好的內容,要麼無力去介入真實,而被隔離乃至想要突破隔離(包括片中劇組從一開始的過賽博年到後來走出房間突破封鎖,which is 封控末期人們走出房門走上街頭的預演)的生活分享與動員都是通過新媒介完成的。這些內容婁燁拍得不多,固然是預算與場地受限,但我認為他可能也認為這些紀錄都是由智能手機做到的,應當以竪屏的形式乃至直接使用當時被廣泛傳播的短視頻,還給真正的紀錄者。並且我認為對認為婁燁選擇《春晚》的另一個原因可能也在於,對他來說製作《一部未完成的電影》所承擔的風險不亞於當初製作《頤和園》,因而使用禁拍期間製作的「春晚」來勾連自己的創作史可能也更能幫助他確定自己堅持要把《一部未完成的電影》做出來的目的,即紀錄當下,紀錄歷史,在這點上我很同意梵一的看法。

謝以萱:其中還有一個有趣的點是《一部未完成的電影》對當年《春風沉醉的夜晚》檔案影像的使用,讓我們有機會重新思考,到底什麼是(劇情)電影。為什麼那些未曾曝光的影像片段,用在當年的《春風沉醉的夜晚》裏不會有人覺得那些是紀實性的檔案影像,而理所當然地覺得就是劇情電影的一部分,而若用到了《一部未完成的電影》裏,它成了一種具有紀實性質的檔案影像?那是否我們可以說,所有的電影,追根究底本質上都是種紀錄,無論是如辰子說的偽紀錄片般的搬演,或是梵一說的以虛構的方式再現一種真實,影像既成,它自成是種紀錄,是種檔案,如何調度影像,透過蒙太奇建構意義,發揮何等敘事性的效果,其實都取決於導演的創作意圖。

COVID-19疫情期間主流媒介失效了,真正在承擔紀錄真實這一角色的是智能手機與短視頻。主流媒介要麼只能傳播被規定好的內容,要麼無力去介入真實,而被隔離乃至想要突破隔離的生活分享與動員都是通過新媒介完成的。

我們可以很單純的視為他為了兩批檔案影像——或者我們可以想成,他想要透過電影帶領觀眾回返兩個重要的時間節點:一是《春風沉醉的夜晚》拍攝(我們或也可以試想,為什麼是挑選《春風沉醉的夜晚》?或許關鍵不在於影片,而是影片拍攝的時空——2009 年,是中國的政治敏感年,時代的轉捩點),二則是COVID-19疫情期間。對於這兩個已過的時間點,婁燁還有些未說出口的話想說,還有一些未竟之業,他為這些影音素材,為這兩個他想要回返的時間點,創造了新的故事骨架,拍了新的素材,重新組織電影的血肉,成了我們看見的這部《一部未完成的電影》。

李潔逸:偽紀錄片對我來說只是一個形式。在戛納期間我有幸和婁燁做了一些交流,這部片更多的是一個實驗,以後還會在形式上有更多探索。開始的部分其實就是紀錄片,只是後來在製作發展的時候碰到了疫情,於是有了後來的賓館裏的劇情。但在最開始,婁燁想做的更多是一個單純的素材總結。打開電腦這件事是偶然發生的,裏面剛剛好就是我們看到的那些舊的素材。使用《春風》除了秦昊,更多是為了被刪節的黃軒與梁鳴的線能夠回來的原因。

《春風沉醉的夜晚》劇照。圖:網上圖片
《春風沉醉的夜晚》劇照。圖:網上圖片

如果將討論點集中在為什麼婁燁用了《春風》的素材,這並不是客觀的判斷,片子裏還使用了《浮城謎事》和《風雨雲》的元素。只是剛剛好,《春風》作為婁燁「秦昊宇宙」中最早的一部,被放在了電影開頭,距離《一部未完成的電影》片中時間點最遠的一部作品。《未完成》並不是僅僅只選擇了《春風》,證據在於齊溪的角色依然叫桑琪(《浮城謎事》),張頌文也還叫老唐。各位所討論或者說覺得可以挖掘的為什麼使用《春風》,更多的就是一個巧合。賈樟柯今年也以舊素材編排,製作了《風流一代》,但兩位導演的不謀而合,是出於不一樣的目的。賈樟柯的電影是在回顧裏展望未來,類似看歷史可以知興替。但婁燁僅僅以歷史作為一個引子,他電影中的時間線是和大環境大時代是同步的。

為什麼是挑選《春風沉醉的夜晚》?或許關鍵不在於影片,而是影片拍攝的時空——2009 年,是中國的政治敏感年,時代的轉捩點),二則是COVID-19疫情期間。對於這兩個已過的時間點,婁燁還有些未說出口的話想說,還有一些未竟之業。

Part 3 : 「夢的背後」是創作不易

謝以萱:《一部未完成的電影》很難不讓人聯想到他的創作與生活伴侶馬英力在 2018 年執導的電影《夢的背後》,這是一部以《風中有朵雨做的雲》拍攝過程為題的紀錄片,收錄了許多拍攝《風中有朵雨做的雲》的討論過程、現場未曝光片段與後續於電影審查面臨的困境,導演雖是馬英力,但我甚至認為《夢的背後》可算是婁燁的「半部」作品,正如月球光面與暗面,缺一不可,而一如《一部未完成的電影》就像是《夢的背後》的變奏,是婁燁和馬英力延續著《夢的背後》於創作手法上的思考,兩部電影的手法與質地有異曲同工之妙,但《夢的背後》是全然的紀錄片,更精準一點說,是有著編導過程的紀錄片,而《一部未完成的電影》則是徹徹底底的劇情片,只是在劇情片裏使用了檔案影像(archival footage)--無論是未曝光的《春風沉醉的夜晚》片段,或是疫情期間的各種直播畫面。

《一部未完成的電影》正如婁燁過往的許多作品,都在挑戰與鬆動我們如何看待電影與現實的關係。他拍的電影,不只是虛構的劇情電影那般簡單,也不會只是紀實的紀錄片,我認為婁燁早已透過創作告訴我們,於他而言,電影沒有界線。就像與他合作的電影創作夥伴(無論是技術人員、演員),並非只是以角色存在於電影裏,而更是穿越現實生活,他與他們的情感,也不會只停留在單一的電影中,而是貫穿一部又一部的電影,一同走過一段又一段的時代。這也是為什麼,《一部未完成的電影》不僅僅是 a film by 婁燁,而更是屬於他與那些創作夥伴們的。


梵一:同意以萱對這部電影和《夢的背後》的關聯解讀。在拍攝《風雨雲》時,馬英力和婁燁應該有所分工,《夢的背後》應該至少啓發了這部電影,或者是它的由頭之一。這也涉及我想過的一個問題,拍出這部電影的導演為什麼是婁燁,而不是其他人。婁燁的作品裏一直有紀錄的成分,早年推出過一部短片《在上海》,他也有中國電影行業裏為數不多的成熟的手持攝影語言系統,在視聽技巧上具備基礎;在中國兩代導演裏,第五代導演一直在秉持「影戲」的理念拍大片,20年前就放棄了作者敘事,而在第六代導演裏,婁燁是唯一持續關注城市敘事的作者,《一部未完成的電影》裏涉及他早年多部電影,基本都是城市題材,取景武漢的《浮城謎事》,取景南京的《春風》,取景廣州的《風雨雲》等;我覺得最重要的是,婁燁有持續對社會觀察和反思的自覺,這種自覺是相當難得的,也只有他能說出「電影不是最重要的」這類話語,並且在重大歷史現實和電影虛構之間,能做什麼,什麼不該做,通過這部電影我們能看出來他有明確的判斷。

《一部未完成的電影》正如婁燁過往的許多作品,都在挑戰與鬆動我們如何看待電影與現實的關係。他拍的電影,不只是虛構的劇情電影那般簡單,也不會只是紀實的紀錄片,我認為婁燁早已透過創作告訴我們,於他而言,電影沒有界線。

李潔逸:「電影不是最重要的」的出處,應該是由我節錄的,婁燁本人所說的一句話。當時我們討論的語境是從電影輻射整個社會,恰好就是梵一所說的「重大歷史現實和電影虛構之間」。就我個人對婁燁的理解,電影之於他更多是一個工具。儘管這部《一部未完成的電影》會因為剪輯了過去的電影,被很多人認為有迷影氣質或是對過去的一種致敬,並且我也聽到很多人在戛納都將這部和賈樟柯的《風流一代》相提並論,但其實婁燁的最終目的,或者說這部電影的呈現,並不是在迷影。婁燁只要拍現代內容,就不會脫離現實。這是他非常厲害的一點,哪怕他是在戲說和虛構,都有非常扎實的來自現實的影響和呈現。

辰子:我第一遍在柏林看《風中有朵雨做的雲》的時候觀感非常差。影片看樣子什麼都想講,實際上什麼都沒說。甚至認為婁燁同其他電影人不過是一道被同化了。當然,這種感受隨著完整版的公開有了改觀,更因為《夢的背後》這部紀錄片理解了婁燁在面對大環境和審查的不易。這次面對《一部未完成的電影》的時候,對於創作之難有了更為深刻的理解和體會。前者所展示出的拍攝過程中真實的艱辛,在《一部未完成的電影》裏有了更為具象化和戲劇化表現,並且以一種更不加掩飾地方式點出了其背後緣由與外部大環境製造的壓力。

  《一部未完成的電影》的製作過程。圖:康城影展官方網站
《一部未完成的電影》的製作過程。圖:康城影展官方網站

如果說疫情還是不可抗力的作用,那不可抗力中來自「人」的操作與行為可能才是真正的阻礙。《未完成的電影》中無論是劇組面臨的困境,還是手機裏刷到的社會事件都有很好的表達到這一層面。另外,以萱對於《風雨雲》和《一部未完成的電影》在影像使用上的對比很有意思。同樣是手持鏡頭,《風雨雲》將人物置於一種幻夢之中,晃動的視角正對應著時間線的破碎和不同角色的記憶。而《一部未完成的電影》裏應該同樣使用了手持,但效果確實緊迫的,危急的,正與環境和故事推進的速度相呼應。

沈宇東:全片我最欣賞的地方是片尾「《一部未完成的電影》」放完以後轉到劇組試映現場,大家所處的那個「失語」狀態。既沒辦法真的去評價「《一部未完成的電影》」,而想要去回望過去三年所經歷的封控也會「失語」,甚至這也是對主流媒介「失語」的一個影射。中國人的這個狀態尤其寫實,我覺得這一段是全片的神來之筆(而之前的部分只能說是不功不過吧哈哈)。我確實很喜歡婁燁在這部電影中一如既往地堅持其要把當下中國最重要的事紀錄下來,同時又能在對中國社會的觀察上始終保持敏銳繼而能夠拍出別人拍疫控三年的時候很難呈現出來的視角。

本屆戛納我看到了很多不同導演紛紛在電影中致敬自己的前作,或是致敬曾經輝煌的歷史,但是只有婁燁的電影在提到前作的同時並不以他自己的作品為中心,這也是電影給我的一個感觸。


一捺:電影的「高開低走」,選擇在後半段放映ppt短視頻合集,也側面反應了中國人在後疫情時代對於疫情的一種態度:我們聽到小孩追著救護車喊媽媽會會淚流滿面,但是無法用言語去描述去表達。沈宇東提到的「失語」狀態,不僅僅體現在是片尾放映後大家的狀態,也是婁燁直接用視頻合集而不是通過劇情人物來表達疫情如何結束的這個選擇上。單從情感價值上來講,這部電影記錄的細節和集體的回憶是值得它出現在戛納這樣的平台上,也是它最大的亮點。本屆戛納我看到了很多不同導演紛紛在電影中致敬自己的前作,或是致敬曾經輝煌的歷史,但是只有婁燁的電影在提到前作的同時並不以他自己的作品為中心,這也是電影給我的一個感觸。

Part4:從理性到感性

辰子:回到以萱前面所提到的影像檔案的使用,這確實是一個很好的解讀《一部未完成的電影》的方式,這種形式可以廣義地在今年的戛納也在很多部影片中得到印證。大家也都提到了今年賈樟柯也在《風流一代》使用了曾經的電影素材。而同樣對素材的使用一方面紀錄了個體的經驗又在另一方面呈現了集體的共同記憶,新媒介和新形式的使用似乎也都沒有擺脫第六代創作者一貫的主題/共性。當然,包括婁燁和賈樟柯在內的第六代導演都不認為自己是第六代,從集體走向個體敘事早已已經意味著關於導演代際的討論的消亡(關於這個話題確實已經有了不少討論)。但我們確實又能夠在不同的美學風格下有看到創作母題中存在的一種共性,那麼我好奇的是我們作為「影評人」或「電影研究者」對於第六代的討論是否還存在意義?

賈樟柯導演《風流一代》劇照。圖:康城影展官方網站
賈樟柯導演《風流一代》劇照。圖:康城影展官方網站

另外,很多朋友認為手機作為一種更為容易獲取影像和傳播影像的工具確實越來越多的出現在當今電影作品中。相比於攝影機的笨重和昂貴,手機記錄天然存在著優勢(十幾年前是DV),甚至在發行環節竪屏也以有超越橫屏影像的速度和趨勢。但手機習慣的竪屏影像卻和銀幕習慣的橫屏觀看存在一種天然的矛盾?我在觀看婁燁影片的過程中就一直被手機畫面在寬幅銀幕上所帶來的違和感和其自身具備的現代性所影響。今年不少電影出現了手機的畫面,卻用更為巧妙的方式將其轉換為適合大銀幕「觀賞」的樣子。或許保留手機界面的方式一方面出於婁燁影片「紀錄」與真實屬性的一部分,一方面也是這部電影的粗糙的地方。

不管在哪裏,同一時代的創作群體都會存在某些共性,人們擁有的集體記憶甚至技術水準是相同的。賈樟柯、婁燁一起使用舊素材,這背後的問題或許是他們正在面對相似的創作困境,而且和日常生活裏的我們一樣,共享同一種「無力感」。

梵一:我會把「第六代導演」當作電影史的詞語,既然它被廣泛默認,可能就不會以賈樟柯或婁燁某個人的否認而被否認,他倆只有被定義的份兒,但不掌握對這個詞語的定義權。不管在哪裏,同一時代的創作群體都會存在某些共性,人們擁有的集體記憶甚至技術水準是相同的。賈樟柯、婁燁一起使用舊素材,這背後的問題或許是他們正在面對相似的創作困境,而且和日常生活裏的我們一樣,共享同一種「無力感」。我感覺這種困境對婁燁來說是外部的壓力,包括來自審查的,和來自觀眾的,對賈樟柯來說則是內在創作力的枯竭。中國導演習慣於各自獨美,很少團結、交鋒和聯合,他們有各自的局限,到了一定年齡還會快速垮塌。如果「第六代」這個詞能把他們強行綁定在一起,他們就不會被徹底原子化。一盤散沙太軟弱了,集成沙漠才有力量可言。

我覺得竪屏不突兀。其一,竪屏的存在反而強調了影院的意義,手機上看竪屏相對衝擊力不高,在影廳看情緒會被放大很多。其二,橫幅銀幕呈現竪屏的觀感,有點像使用目鏡觀察宏觀或微觀的局部,視野沒被完全限制,但也被限制了一定範圍,它有橫幅所不具備的特質,能刺激觀眾依靠想象填充畫框外細節,或更專注於竪屏畫框內的元素。《一部未完成的電影》使用竪屏影像,可能還是看重於它「紀錄」的本質,竪屏與傳統電影的區別太明顯了,這種區別豈不是更好地傳遞出電影失效的結論。只要人們願意紀錄,什麼畫幅都可以,畫幅造成的觀感上的差異,在未來可能也會是敘事的一部分。這是我個人觀點。

李潔逸:竪屏和手機的出現是因為今日的現實如此。今年的很多部入圍戛納的影片都出現了手機界面,這個現象不分中外。但手機界面語言如何在電影中被美觀地、有電影質感地呈現,確實還是一個需要電影人們繼續探索的課題。不過我和梵一一樣,沒有覺得在《未完成》中的竪屏有什麼問題,它們並不醜,反而加強了我的情緒體驗:竪屏通話裏的卡頓、等待、無回應、斷線,都會引發通話者的情緒波動。疫情時代,每一個以通話連接彼此、試圖不成為一座徹底的孤島的人,都被這些情緒深深牽動著。某種程度上,這些情緒上的捲土重來挺恐怖的,但這是電影(cinema)才能給人的真實體驗。

2024年5月17日,法國康城,《一部未完成的電影》導演婁燁(中)與製作團隊出席康城電影節。攝:Stephane Cardinale - Corbis/Corbis via Getty Images
2024年5月17日,法國康城,《一部未完成的電影》導演婁燁(中)與製作團隊出席康城電影節。攝:Stephane Cardinale – Corbis/Corbis via Getty Images

這也是我堅持認為,為什麼《未完成》依然是婁燁風格很強的作品的原因。之所以婁燁能拍出來這部電影,是因為婁燁一直擁抱現實不退縮,堅持映射社會,哪怕他的出發點可能非常純粹、非常個人。就像關於疫情,我們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疫情經歷,和別人大不相同。如果說有什麼風格與手法上的變化,那是因為環境變了。人們過去與人做愛,現在與每一個個體關係最親密的東西可能已經不是人了,而是手機。片中呈現在隔離期間的秦昊伴著手機通話睡覺,是因為時代已經變成這樣了。這部電影可能恰好是婁燁唯一一部沒有性愛戲的電影,而近一兩年關於人們慾望(無論是戀愛還是身體)的觀察文章與報道都不少,我想這就是因為婁燁的「變化」是隨著環境的。但他本人一直都忠實於環境和現實,主動改變的並不是婁燁。

竪屏通話裏的卡頓、等待、無回應、斷線,都會引發通話者的情緒波動。疫情時代,每一個以通話連接彼此、試圖不成為一座徹底的孤島的人,都被這些情緒深深牽動著。某種程度上,這些情緒上的捲土重來挺恐怖的,但這是電影(cinema)才能給人的真實體驗。

我想問大家婁燁作品以及這部《未完成》給到了大家怎樣的感性的體驗。我認為婁燁一直被審查所警惕,原因之一是他的作品被認為有煽動性。我不覺得他在有意識地煽動任何,但他的作品確實有很強的情緒上的感染力。我想知道大家如何因為《未完成》被感染,被什麼東西刺傷或感動,有什麼具體的回憶被勾起,而你身邊沒有看過這部電影的人,又是怎樣看現在的輿論、如何看待現在圍繞《未完成》的爭議的。

沈宇東:最後提到的這個問題,映後我和朋友談論過,雖然婁燁沒有回避封控三年的尾聲民眾如何對抗已經明顯過度且不合理的防疫政策,但很顯然他所選擇呈現的內容是大多數親歷其中的人能夠認同的部分,尤其是涉及到發生在上海烏魯木齊中路的抗議。抗議現場的那些政治性極強的口號並沒有被放進電影裏,婁燁只忠實地把大多數人能認可的那個「版本」留存了下來。我和朋友們都認為,他確實並沒有刻意去煽動什麼。如果這部電影對我們有很大的觸動,純粹是因為我們在封控期間積壓著的那些不滿與憤怒連帶著記憶一起被喚醒了。我曾經接受過一次完整的7+7居家隔離,那真的相當壓抑,每次開門拿外賣門口臨時安裝的攝像頭都會亮起閃光燈併發出「嘟」的一聲開始拍攝實時把數據直接傳送過去;到了第三年後半年,每天要排隊做核酸,排隊現場還能看到很多警用無人機在巡邏;有傳我家要「靜態管理」然後去超市搶購囤積食材;突然放開後又去超市搶購布洛芬並在微信小程序上把多餘的分給周邊有需要的人等等。當然我想這些經歷也只是普通中國人在那時候都會經歷的而已。

梵一:從電影本身看,婁燁敘事的視角是江城這個人物,以及與江城密切關聯的桑琪,二人的視角就是我們的視角,而非全局視角。視聽很私人,試想我們該怎麼理解攝影機的位置?攝影機不可能以俯瞰的位置進入某人房間拍攝。從劇本上看,這對夫妻所說的每句話也都是選擇過的。比如她和他說,「跑跑剛來到這個世界,怎麼就一生下來碰到這樣的事。」桑琪看著一家人被拉走隔離的視頻,說很害怕自己也會遇到相同的狀況。這些話我猜也是來自於個體樣本的真實材料。個體口述史同樣不具備全局視野。所以,我們是跟著江城和桑琪重新經歷了一遍,並為之所觸動吧。

《一部未完成的電影》放映完是好評,但第二天網絡討論就明顯轉向了。它的評價可能還沒到結束的時候。

讀者評論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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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一部未完成的电影》标志着娄烨时隔15年后重返戛纳的银幕。”这个数字有误,《浮城谜事》2012年入围了戛纳的一种关注单元。

  2. 想想也是可憐可嘆,僅僅是紀錄,就已觸犯天條。真是感慨,中國人雖然生活在現實裡,但並不能毫無保留地訴說現實。慢慢地也就鬧不清楚孰真孰假,今夕何夕了。

  3. 非常期待看这部电影,不好意思的承认文中提及的娄烨之前的电影都没看过。很少看影评,总觉得把一个整体的电影解构的七零八落的,观后感又是另外一码事了。这个题材应该会有很大的受众,毕竟每个人都经历过疫情,国内的疫情三年又和别人有那么大的不一样。

  4. 反派影評說得很中肯:這片子對於中國和中國人來說很牛,值得我們一看;但放在戛納這個場景下,那就是一般般的水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