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去的人,應當發出自己的聲音

我一直不停地問這個故事值不值得寫,其實是在問,我自己的故事值得寫嗎?我還可以用自己真正的聲音說話和寫作嗎?
多倫多唐人街的冬天雪景。攝:Steve Russell/Toronto Star via Getty Images
不重磅記者自留地 編讀手記 國際 媒體 社區 社會

【編者按】「不重磅記者自留地」是端傳媒新開設的專欄,由來自不同地區的記者輪值書寫。這些故事也許並不重磅、也非必要,卻是記者生涯中,讓我們心癢難耐、不吐不快的片刻。三個福建女子,「出來」之後記者池騁,相信只要有真正想寫的,有真正關心的人和事,真正想要表達的東西,生命終會為你找到出口。

1.

在陳記成為企台的那天,是我移居多倫多整整一週年。

對於移居這件事來說,一週年是什麼概念呢?我18歲時從內地移居香港,23歲時又從香港移居北京。移居香港的第一個月,我擠在遊行的人群中,用不太熟練的廣東話大喊「我要真普選」;一週年時我已經在民主黨參加暑期實習。移居北京的第一個月,我開始在喜歡的媒體寫喜歡的稿子,與同事們歡樂地打成一片;一週年時我已經能夠在這家媒體獨當一面。

由於這些過往經驗,移居在我心中從來不是什麼難題。在我來到多倫多以前,我自認為一切還會像從前一樣順利。為什麼不會呢?我26歲了,有三年工作經驗,英文也並不壞。論勤勞肯幹、認真負責,至少也是東亞平均以上的水準。想要從事文化行業,雖說肯定不如土生土長的同齡加拿大人,但總不至於連一份工作都找不到吧?

結果真的——連一份工作都找不到。我一開始躊躇滿志,認為自己夠格申請加拿大知名的英文媒體和出版公司,結果連拒絕的回覆也沒有得到。後來我降低標準,申請以吃喝玩樂的生活類內容為主的本地網絡媒體,但也在第一輪面試過後渺無音信。我又將目光投向了中文電視台,去了距我20公里以外的辦公室參加面試,在漫長的、兩文三語輪番上陣的考察後,他們給了我一個口頭offer:身兼記者、編輯和新聞主播三職,沒有固定的工作時長,需要隨叫隨到,只能拿法定的最低時薪。

在那茫然無措的半年間,也有那麼兩次,我距離一份滿意的offer非常之近。說滿意也不貼切,他們是兩家為本地品牌做中文廣告的agency——跟我的職業方向完全不符,在國內時不會考慮的工作——但當時我已經了解自己沒有什麼挑三揀四的餘地。這兩份工作,我都來到了最後一輪面試,但最終他們都選擇了別人。

後來我認識梅姐。梅姐對我說:「沒有工作,人是會蕭條的。」在來到加拿大之前,我們都從未體會過蕭條。日子久了,那種感覺就逐漸轉化為一種自我攻擊:是我真的不行,才落得這樣的局面嗎?在北京和香港,找到一份工作,建立本地關係,這些事情從來難不倒我。為什麼在多倫多就是做不到?我對於這座城市來說是否真的如此多餘?

多倫多唐人街的一間中菜餐廳。攝:Roberto Machado Noa/LightRocket via Getty Images
多倫多唐人街的一間中菜餐廳。攝:Roberto Machado Noa/LightRocket via Getty Images

在走投無路的時候,我也曾向多倫多本地的非營利機構求助,希望獲得一些諸如簡歷修改、面試輔導、職業規劃等方面的服務——就像他們在網站上宣傳的那樣。第一次去,我懵懵懂懂地找錯了地方;第二次去,地方是找對了,我被要求填寫一份事無鉅細的表單。填了足足有20分鐘,交上去後,工作人員只瞟了一眼,轉頭用一雙真誠的、水汪汪的眼睛看向我,帶着遺憾的神情說,他們只服務於公民、PR和難民,像我這樣拿着工簽的foreign worker不在他們的服務範疇。

在那個當下,我沒有什麼情緒。若說有的話,最主要還是尷尬:好像是我自己沒搞清楚狀況,來這裏自作多情,到頭來浪費了雙方的時間。我憑什麼認為這裏的公共機構會為我提供服務呢?在我所有的人生經驗中,國家、政府和公共機構從來不會站在我這邊。他們不妨害我,不刁難我,我已經感到幸運了;若能設定一些明確的標準,讓我知道自己要怎麼努力才能達到,我就千恩萬謝了。

來多倫多三個月後,我們迎來了第一個聖誕節。我仍然沒有找到工作,心情就像天氣一樣陰雲密布,但還是想要體驗一下本地人的節日。我查到多倫多有兩個比較大的聖誕市集,我和男朋友在12月25號當天特地打車去看。先到了一個號稱最大最熱鬧的市集,只看到了一個空蕩蕩的場地,場地中間矗立着一棵裝飾着Dior燈牌的巨大聖誕樹。路兩旁的小吃攤都沒有營業,周圍的店鋪大門緊閉,整片場地只有三三兩兩遛狗的路人經過。我們不死心,又打車到了另一個號稱以本地藝術聞名的市集,結果那裏的光景更加慘淡,光禿禿的小地方,別說藝術家和手工藝品,連個人影都沒有。

我真的不明白是為什麼。我真的不明白我又是哪裏搞錯了。我後來在某個時間點忽然自己悟到了——聖誕市集是從聖誕前一個月開始熱鬧的,聖誕當天大家呆都在自己家裏。別說市集,就連街上的餐廳、超市、商場,就連政府部門都悉數關閉。可是,在那天之前,從來沒有人告訴我這些。

那天特別特別冷,我們出門一趟,什麼也沒有看到,最後在漫天大雪裏哆嗦着打車回家。我感覺自己被徹底拋棄了。我想起喬伊斯寫的《阿拉比》,男孩花了一整天的時間,好不容易才趕到心心念唸的市集,但市集不一會兒就關門了。所有的燈一下子熄滅,男孩在黑暗中為自己付出的心血感到痛苦和憤怒。這就是我的感受。那些拒絕我的人——生活類網媒、中文新聞台、廣告公司——對我的判斷是對的,我就是不了解加拿大。我連聖誕市集的時間都會錯過,就像別人的生日宴會散場了我才到。我不懂本地人的生活方式,我不懂他們需要什麼樣的僱員,在面試時我不知道該說什麼話才得體妥帖。

我學着他們的樣子說話。我當然學了。我學着說流利的職場英文,學着用英文說我在中文世界裏絕對不會說的話:我喜歡在不同的餐廳打卡撰寫評價,我的新聞理想就是採訪到特魯多,而廣告業——請別懷疑——就是我的終身passion,我做夢都想在agency當乙方。說英文的我謊話連篇,並不能完全掩蓋我的能力不足,但這是唯一通行的語言,唯一有用的表達。

但我自己的聲音到哪裏去了呢?為着要了解加拿大,我每天都會看一些加拿大的新聞,從中尋找能夠代表我的聲音。從高速堵車到社區槍擊,從市長選舉到聯邦預算,這裏的新聞業確實享有充分的採寫自由。但我看不出這些自由與我的關係,看不出與我有關的故事——若能夠寫出來——適合放在這密密麻麻的媒體版面的哪一塊。

多倫多,巴丹拿大道和登打士街沿線的唐人街。攝:Steve Russell/Toronto Star via Getty Images
多倫多,巴丹拿大道和登打士街沿線的唐人街。攝:Steve Russell/Toronto Star via Getty Images

嚴格來說,這些新聞也並非與我完全無關——比方說,移民政策就與我密切相關。移民是加拿大的重要議題,加拿大的新聞媒體也寫移民,但一來二去我已經摸清他們的寫作思路,不過是從不同身份背景的人口中問出同樣的一套話:加拿大的物價和房價完蛋啦,加拿大的治安不如從前啦,加拿大如今也沒有那麼容易留下啦——反覆印證着人人都已經知道,但無法解決的那些問題。

所有的採訪都到這裏為止。作為移民,我們得到的關注就是這樣。我們看似在訴說自己的個體經驗,實則是在為不同的派別和政治角力提供證詞。在這些報道中,所有受訪者都共享同一個名為移民的標簽,最多再加上一個族裔的區分,實際上仍是面目模糊、分不清楚誰是誰。我很多時候都想發出尖叫:我們只是移民了,又不是不當人了!誰能把我們當作複雜的、具體的人,來問我們一些人的問題:你過得好嗎?獲得幸福了嗎?你付出了怎樣的代價?你認為這個決定值得嗎?

誰能真正關心我們?誰能讓我發出自己的聲音?

沒有人。

第一個聖誕節,我蒙在被子裏嚎啕大哭。

2.

在第一個半年即將過去的時候,我有了一份工作。為了得到這份工作,我還是說了一籮筐的謊言。謊言疊着謊言。我的career goal,我的personality,我每一個關切和思索的表情,全是我的謊言。真正的我在這裏得不到一份工作,這一點我已經明瞭。

這是一份平均水準的工作,比我之前面試的工作都要好,但也稱不上喜歡。我領着平均水準的薪水,體驗着平均水準的無聊。這跟以前的生活經驗完全不同。這些年在北京和香港,沒有任何一件事是平均水準的:痛苦超出了平均水準,但滿足感和意義感也是。多倫多使我遠離了受到精神創傷的可能性,但也使我失去了對公共生活的關切和感受力。這何嘗不是創傷以另一種形式如影隨形?

通過謊言得來的工作,很快就顯示出分外難熬的部分。比如,我經常需要以誇大其詞的口吻來撰寫關於申請美國名校的文章,並與其他教育類的海外公衆號進行商務合作,以推廣我們公司的線上講座。我弱弱地向我的manager提出,下一次還是讓那些公衆號的編輯們幫我們寫吧,不同的公衆號有不同的調性(假的),我實在是寫不來(真的)。我的manager說,啊,這樣啊?我以為你之前當過媒體的主編,這樣的文章信手拈來呢。

我的manager是很好的人。我知道她說這句話絕沒有惡意,而是真誠地表示困惑。她是真的不明白,同樣都是使用公衆號為主要媒介的網絡媒體,我過去用心寫就的文章,和這篇煽動焦慮、自吹自擂的文案有何不同。可就是這種真誠的不明白使我痛苦。我忽然意識到我將自己置於怎樣的環境之中——無論我怎樣勸說自己將工作和生活分開,工作對我來說從不是價值中立的,也不是一天中可以被無痛切除的八個小時。這份工作的空虛貧乏逐漸開始噬啃我的生活,但我必須在這個來之不易的崗位上撐滿整整一年,以滿足移民條件。

也是在那個時候,我意識到,我必須繼續寫作——寫我真正在意的事情,寫我內心真正想說的話。我不再糾結於自己英文寫作的能力尚有欠缺,而中文寫作不能為我在英文世界的profile增光。我不管了!我是為了我自己而寫的。我非寫不可。

多倫多唐人街一間中式餐館。攝:Steve Russell/Toronto Star via Getty Images
多倫多唐人街一間中式餐館。攝:Steve Russell/Toronto Star via Getty Images

寫什麼呢?當然是寫移民。寫移民身上從未被寫過的部分,寫移民中通常不受關注的女性,寫女性中通常不被看到的普通中年女性,寫普通中年女性中我最感到親近的——福建人。

於是就有了陳記的故事。說來也巧,陳記是我在多倫多吃的第一家餐館。我第一次進去時只當它是一間非常典型的粵式餐廳,但當我坐下來後,我的耳朵裏忽然飄進了一連串的福州話。我往聲音飄來的方向看去,就看到兩三個企台在後排一邊擦着桌子,一邊用福州話窸窸窣窣地交談。她們很快擦好了桌子,分頭去服務不同的客人,我聽到她們自然地轉換了語言,說起了英語和粵語。

我忽然明白,我和她們原來是一樣的。最初我們的母語是福州話和普通話,後來我們都離開了家鄉,為了能生存下去,學會了說英語和粵語。我親身經歷過,我知道學習的過程有多困難,我知道小小的一個語言連接着多少生計所迫,連接着多少脆弱的尊嚴。可是誰會在乎這種事情呢?誰會特地問這些問題?誰會把它寫出來?

哦,我會。

轉眼半年就過去了。從提出要以福建女性移民為主角寫一篇稿子,到我在Chinatown求職四處碰壁;再到被陳記收下,開始打工生涯;再到我鼓足勇氣向所有企台同事宣布我的採訪要求;再到逐步完成對梅姐和Cindy的採訪;最後到我把稿子寫完——在這長達半年的時間裏,我其實一直都在被最初的、也是最核心的問題所困擾:一個普通的移民女性,她的人生是否真的值得一寫?

我的兩個受訪者,梅姐和Cindy,也有同樣的疑問。她們甚至分別明確地告訴我不值得。她們都對我說,小騁啊,你有什麼問題你就問吧,但——我不覺得我的故事有什麼好寫的呀?

作為記者,我當然有一套冠冕堂皇的說辭,但這套說辭顯然沒有說服她們,也沒有說服我自己。說到底,作為和她們一樣的普通移民女性,我的內心深處何嘗沒有同樣的懷疑?我不斷地、變着花樣地,詢問支持這個寫作計劃的幾位編輯,真的可以寫嗎?真的有意義嗎?真的有人要看嗎?真的不是我自己的自作多情?當時的我有相當深重的邊緣感和不配得感,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感脆弱,更需要從信任的他人那裏獲得堅定的答覆。我一直不停地問這個故事值不值得寫,其實是在問,我自己的故事值得寫嗎?我還可以用自己真正的聲音說話和寫作嗎?我還有資格追求被聽到、被看到、被理解嗎?

在我最終寫下的稿子裏,我依然追問同樣的問題。

加拿大多倫多,國家電視塔鳥瞰圖。攝:Yu Ruidong/China News Service via Getty Images
加拿大多倫多,國家電視塔鳥瞰圖。攝:Yu Ruidong/China News Service via Getty Images

3.

移居多倫多一年零六個月時,我的稿子發布了。幾乎在同一時間,我也滿足了在多倫多工作一年的條件,開始着手申請永久居民。

所有的申請都在一個系統裏完成。一些表格需要在線填寫,一些表格需要下載填寫,而用以驗明正身的材料更是數不勝數——照片、護照、出生證明、無犯罪證明、僱傭證明、語言證明、住址證明……由於我是連着伴侶一起申請,所有的東西基本都要準備雙份。

一切都有條不紊地推進着,直到我開始填寫那些在線的表格。那幾張表格索要的信息,在我看來相當匪夷所思:它們需要我過去十年所有出國旅行的記錄,以及過去十年所有的生活記錄——所謂生活,通常情況下就是工作或學習,在家躺平的話,也要老實寫上躺平。每一段生活,都必須寫上從何時至何時,學校或公司的名字(中英文),從事的工作或拿到的學位,所在地,居留身份。最重要的一點是,這十年的生活,不能留出一點空白——空白就意味着可疑。這些我都尚且能諒解,然而,在提出了這麼多要求之後,這個表格的不知名天才設計者專門為填寫欄設置了字數限制——不是那種象徵性的字數限制,是真的只有20個左右的字符——別說學校名字的中英文都要擠進去,單是英文名就已經超了字數。

不夠寫怎麼辦呢?貼心的提示就在上方:可以另外附上附件。於是,我不得不把所有需要填寫的信息都手動打進Word文檔,逐一填寫,再轉成PDF,再按照要求命名,上傳到系統裏。然後,按照同樣的步驟,為我的男朋友再做一遍。

我在網上搜索了這個字數限制的問題。我發現多年前早就有人已經在論壇上問過,這些年間也不斷有人發出同樣的疑問。過來者們建議他們服從系統的指示——讓你附件,你就附件,別在這上頭偷懶耍滑,出了什麼岔子苦的還是你自己。很顯然,能夠決定表格設計的加拿大人,和我們這些被表格困擾、但又不得不小心翼翼照做的移民,是永不交集的兩群人。加拿大人永遠都不會搜索這個問題,這個問題就永遠不會得到解決。

到後來我已經氣到發笑了——我看到表格讓我填寫我爸媽的電子郵件地址,且是必填項。第一世界,文明國家,你們可真有意思,以為全世界的爸媽都擁有並使用電子郵件,就跟你們的爸媽一樣嗎?我知道這一項是不重要的,瞎填一個也可以,但是,說到底,你們需要我爸媽的電子郵件做什麼?當我拿到PR卡的時候,你們會發一封郵件恭喜他們擁有了一個決絕出走、永不回返的女兒嗎?

我真的特別憤怒。面對這個申請永久居民的系統,面對我即將達成的最重要的目標,我第一次清晰地對這個國家感到憤怒,我第一次覺得——OK,我應該把這種憤怒也說出來。於是我開始在IG Story上用英文寫。作為一個新移民,我在來到這個國家時,就已經做好了付出代價的心理準備,但這不意味着我應當承受這些毫無必要、由於官僚體系的傲慢而產生的苦惱。只不過,出於顯而易見的理由,這個國家的媒體都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報道,像這種影響所有新移民的區區小事永遠也不會得到關注。

我越來越憤怒。憤怒打通了我的任督二脈,憤怒連接起我曾經無法感到憤怒的記憶。啊,早在我被那家提供就業服務的NGO拒絕時,我就應該憤怒了。這個所謂的移民國家,對待移民的政策真是糟糕透頂。它讓我們一股腦兒地來到這裏,但不為我們適應新生活提供任何支持;它讓我們自生自滅、各憑本事,從而完成一場殘酷的篩選:弱者在這裏活不下去,時間一到自會回到他們的亞非拉老家;只有強者才被允許留下。天真無邪的加拿大人,也使得出這樣聰明的詭計:只有在這樣孤立無援的狀態下找到工作、滿足移民條件的人,才證明了自己有資格成為加拿大人。

在找回憤怒前的漫長時間裏,我只能體會到委屈。委屈,聽說是專屬於老中的、在英文中不可翻譯的詞語之一。找工作讓我委屈,找到的工作也讓我委屈;說英文讓我覺得委屈,在寒風中排隊三小時領一個社保號也讓我覺得委屈。委屈和憤怒是不一樣的情感。在內地和香港我常覺憤怒,雖然這些憤怒往往沒有被解決,但我從來沒有懷疑過自己憤怒的資格,因為我是土生土長的、這片土地的主人;但加拿大是跟我毫無關係的、我自己非要踏足的國家,我理應承受代價,理應做一個乖巧順從的客人,理應了解——所有的痛苦都是源自於我自身的無能。

多倫多唐人街的夜景。攝:Veronique DURRUTY/RAPHO/Gamma-Rapho via Getty Images
多倫多唐人街的夜景。攝:Veronique DURRUTY/RAPHO/Gamma-Rapho via Getty Images

然而,非常奇妙的是,這場憤怒徹底改變了我跟加拿大之間的關係。當然,在這之前我已經攢下了不少還不錯的回憶,但或許,正是我一邊申請PR、一邊用英文洋洋灑灑地批評申請系統,而不為此感到絲毫羞慚的那天——我和加拿大之間的關係,從此變得正常了。我需要這個國家給予我庇廕,但我並不虧欠它任何。反倒是它,宣稱自由、民主、平等,才應當為自己對待新移民的傲慢和自大感到羞慚,要感到羞慚的不是我。天哪,好健康、好坦然,這是屬於公民的憤怒!這種憤怒反倒擊碎了一些橫亙在我和這個國家之間的圍牆,我感到全新的情感涌了進來。

在這個國家,我有我想要得到的東西。我想要的不是永久居民。我想要的是一種公民的生活,我想要的是一種人的生活。這樣的生活在北京和香港已經逐漸褪色,正因如此我才來到這裏,正因如此,我才絕對不能放棄對生活的追求。我想要回到十年前,回到我剛剛移居香港,就可以擠在遊行隊伍裏大喊「我要真普選」的時候;但我知道時光不會倒流,我只能在自己身上克服當下,以及未來數十年或許都會相當艱難的時代。無論在地球的哪個角落生活,我都想要介入社會,關心議程,永遠將目光放在具體的人身上,為她們,也為我自己發出聲音。走出去的人,應當發出聲音。

至於發出的聲音是中文還是英文——天哪,這對於剛來到加拿大的我來說簡直是最嚴重的問題,但我現在已經把這個問題放在一邊了。英文寫作只是手段而非目的,我不是為了寫英文而寫英文的,我是為了我在乎的事情能夠被更多人看到、了解到,我才要寫英文。融入英文世界本身對我而言毫無意義,只在能為我關心的人群和議題發聲時才值得追求。在來到加拿大之前,我已經寫完了我感興趣且被允許寫的幾乎所有選題,任何稍有意義的路徑都在近處有着人盡皆知的死角;而我在加拿大發現了一整片全新的、廣闊的、沒有邊際的領域。就憑這一點,我也感到一切都是值得的。

如果你也是和我面臨着相似處境的寫作者,請你相信,語言是可以練習的,聯結是可以再創造的,機會是可以探索的。這些都不要緊。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只要你有真正想寫的議題,真正關心的人和事,真正想要表達的東西,生命會為你找到出口。你不需要盯着那些沒有答案的問題,你要做的就是繼續往下走,那些問題就會在下一個春天到來時自我消解,在你知曉之前。

讀者評論 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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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谢谢你,我也在加拿大经历一样的事情。

  2. 谢谢你写出来!真好,希望看到更多这样的文字!

  3. 写得真的很好!希望你能持续写作下去!祝好!

  4. 尊重作者的感受,生活會好起來的,祝福你。

  5. 写得太好了。找不到工作、与当地人的区隔、一件件小事堆叠起的委屈与崩溃,这是我们共通的感受,是非常值得写的。很高兴作者找到了方向和意义,希望我们都能有想做的事,都为想做的事努力。

  6. 笑鼠了,女權當然由我們女的爭取了,不需要男的寬容大度「留給你們女的爭取」。真會把自己當第一性耶。還「我很抱歉」「我的死罪」呢,男的真是出走半生回來心理年齡仍是16歲。

  7. 看到作者因小事而「氣哭」,因填表時需要填父母的email而破防,我真的無法共情。
    本來沒有打算評論的,但順手看了評論區,
    原來有女權份子認為普通男性不能自信,原來有女權份子可以隨便用別人的文字猜測別人的是男的然後罵男人。這樣的女權,留給你去爭取吧。
    生為男性我很抱歉,無法共情是我的死罪。

  8. 原來世上有人會對於移居國的文化、就業機會、人才篩選標準都不太瞭解的情況之下就決定移民,以致於對這些可預期的困難毫無心理準備,我非常震驚……(當然,若是一些因素之下必須倉促離開另當別論)

  9. 哈哈哈哈楼下 强调“理性的力量”一眼男

  10. 「理性的力量」「嚴謹的思考」「有很多東西要去學習」「尼采」「真正意義上的生活」「無傷大雅」「增添色彩」「更多內容跟啟發」「再進步」「看到更多風景」「共勉之」。
    喔,好普通好自信的男的。說了這麼多屁話,卻連「遺憾」的「憾」字都打不對。

  11. 欣賞把情緒寫出來的坦誠,卻缺少了理性的力量,文章中許多委屈並沒有經過嚴謹的思考,如果以寫作角度出發,還真的有很多東西要去學習。有點遺撼在加拿大一年了只看到華人的困境,以及格格不入的委屈。尼采說如果你知道想要怎麼的生活,你就可以忍受一切。看來作者還沒有找到真正意義上想要的生活呢。 作為讀者,雖然這種文章無傷大雅,可以增添色彩,但我還是會想看有更多內容跟啟發的,再進步吧,會看到更多風景,共勉之。

  12. 身在加拿大几千公里之外的欧洲,合作者的经历非常的感同身受。我们的文化里太强调“融入”,但是问题是在我过去生活的经验就是我的一部分,我永远都不可能成为所谓的“欧洲人”,花了6年我才明白,要求移民“融入”也是一种种族歧视,在这片土地生活的我们只用找到和这片土地发生关联的位置就好了。
    今天也刚刚经历了一个非常小的但是让我破防的事情,那一瞬间就是委屈,委屈为什么这个国家的体系或者公务人员默认我本该就懂得在这个国家出生成长的公民才会懂得的规则,即便我生活在这个土地,但是我们的生活完全是不同的日常。就是这样一个又一个委屈的瞬间,推击成我的愤怒。

  13. 写的真好,写出来了真好。请多写。

  14. 评论区吵架吵得好精彩,不也是一种“走出去的人在发出自己的声音”吗?挺有意思的,感觉可以单辟出一个专题。世界各地的华人多得很,只是这些中文世界都零散了,似乎最终还得聚集到本土中文世界去才能被看见,这本身并不是很合理,也是可以改变的。

  15. 世界那麼大,能夠移民的中文世界那麼少。只能說大航海時代後,世界變大也變少了,異鄉人永遠都只能是異鄉人。

  16. 看完了,有被鼓勵到!

  17. 真實又深刻的文字,很高興有這個專欄

  18. 「不妨害我」那裡應該是「不傷害我」?

  19. 新移民當然要辛勞,希望人家第一天當你家人嗎?有想過在中國,在香港,在台灣的外勞遭遇更悽慘嗎?我相信他們不會抱著移民來享福的心態

  20. well,有些评论呐,真的一眼男。

  21. 當時看《三個福建女子,「出來」之後》的開頭確有種「幾十年來華人移民成千上萬,每個人都經過類似的適應過程,如人飲水冷暖自知,真的值得寫這麼一篇報導嗎?」
    但是作者現身說法,透過三位不同世代的經歷,嵌入時代意義,和自我價值的體會,即使是熟悉的故事,也成就有深度又有血淚,感情豐沛的報導。謝謝作者!

  22. Myles_Wang:我也喜歡作者的文字。請問作者的微博賬號是什麼?我在微博搜不到,先感謝你。

  23. 致象牙塔观察:感受力贫弱也是阳痿的一种。建议及早治疗。另外不要再丢女作家女学者的名字出来给自己撑场面了,看起来很可怜耶。

  24. 甚至不是内容本身的问题,移民生活当然很不容易,每个人的生活都值得书写。我觉得不适的更多是呈现方式和透露出来的生活态度。这篇文章里很多地方读起来像 ranting,抱怨,牢骚,好像生活本该很容易。这些作为个人情绪是完全正常可以理解可以安慰的,但 again 发在公共平台上,每个人会有不一样的观感。

  25. Well, 作者的体验当然是valid,但许多内容感觉更适合朋友间的吐槽。在大众媒体上公开发表的话,会给人很不一样的观感。端传媒选择呈现这样类型的稿件,我就需要悬挂一下了。你能想象这文章发表在纽约客上吗?
    同时文章里的确有少许细节,让我想起以前看过的刘瑜的话:
    可以绝望,但不要唠叨。不要让绝望成为自恋的一种形式,尤其不要举着你的绝望,就像一个小孩子举着一根受伤的指头那样到处说:看,我的手流血了!我的手流血了!

  26. 讓我想起在香港的十年間也經歷過的荒謬和憤怒。如今已經失去了憤怒的能力,只剩下無力和無奈感。移民會讓人感到自己是一個nobody, 感到與周圍時空的平行。你的過去似乎不存在,你的未來不知從何尋。而移民國家其實也只是在做一門生意,優勝劣汰,增加他們的稅收。沒有人,除了你自己,會真正關係移民的well-beings

  27. 非常感謝你寫下你的故事,分享你的經歷。無論對走出去的,還是留下的人,都是安慰和鼓勵。讓我們一起保持對人對事的關心,讓我們堅持自己的熱情和熱愛。無論何時,都一直探索下去,記錄下去。

  28. 謝謝你!我也是去年來到美國,重新讀一個自己根本不太需要的碩士,就是為了一個有可能的未來。同為文化產業,看你的文章我彷彿看到了自己。 加油!期待你的故事和更多的文章!

  29. 从字里行间感受到了旺盛的生命力。希望无论未来经历什么困难,这份力量都不会被消磨。
    继续关心,继续相信,继续认真生活下去吧。和作者共勉!

  30. 工作的話要不要考慮一下那邊華人的同鄉會,或者看看一些做難民/移民支援的NGO會不會在招聘,一些社工NGO還是會prefer招一些和服務群組背景類似的人來做pj manager
    yysy,工簽移民這種東西很多時候就是把狗騙進來殺。即使是如你我一樣經歷過內地高考然後升學HK的所謂“人才”或者“高才”,畢業之後在第一個課稅年度就會發現很多tax relief根本cover不到孑然一身的我們。社會福利也是沒有的,交的大學學費何嘗不是一種新型進城稅。人離鄉賤不是沒有道理的,即使在HK生活水平也是降了一截。希望你在新的地方也能安好,繼續寫作,早日找到新的方向再出發吧。

  31. 昨天在微博關注了你,今天就在端看到了你的文章,有點神奇。我也是去年和妻子來了這邊,作為一個前編輯,英文還不好,在這裡真是覺得自己毫無用處,不知道做什麼好。也知道要努力,所有那些不容易也有心理準備,但茫然無措的時候,真的有點絕望。寫作似乎是自己唯一能堅持的東西。

  32. 写得真好,虽然我不是移民,但一些地方分明讲的就是我。

  33. 好喜欢这一篇,震撼 共鸣 感动。

  34. 加拿大政府的低效和弱智,别说移民了,以前申请个普通签证都问题一堆,询问也不回你。自己的工作经验在这边不被承认也是一种不公平。

  35. 我好喜歡你的文字,你的表達,以及那些瀰漫在文章裡的情緒,憤怒,委屈,迷惘,堅定,自信……都是那麼明亮而生動!
    我處在和你差不多的年紀和差不多的處境,從文字裡感同身受已無需刻意提及。但除此之外我還被你文章裡的那種力量照耀著、指引著,為我曾也有過的迷惘和憤怒共鳴著。
    感謝世界另一端的你記錄下這一切,為許許多多的陌生人共同擁有的思緒做了一個落點。

  36. 评论区真是让人看得气笑了。移民遇到的困境常见不代表它们就是合理的。

  37. 希望每個中國人都有機會走出去發出自己的聲音

  38. 作者需要chill一些,看几季Kim’s convenience。

  39. 作者去香港的时候还觉得自己不是移民一副很融入的样子……

  40. 刁钻且不相干的评论一句,圣诞集市的困境其实带入一下春节就完全不会有这种圣诞当天出门赶集的想法了吧…城里过年也是完全不可能有人啊

  41. 楼上这两条评论正是我们女性在讲述自己的境况和感受时经常会听到的话:你的遭遇平平无奇;你的痛苦不值一提;其他(比你更强的)女的都没说什么,怎么你就不行了?这些话语正是让梅姐、Cindy、我以及许多女性认为自己的故事不值得讲述的原因。姐妹们,请相信你们每个个体都是独特的、生动的、复杂的;请相信你们的故事值得讲述。Carry yourself with the confidence of a mediocre man.

  42. 这篇文章有点entitled了。移民本来就是非常不容易的,从内地去香港和从香港来北美碰到的文化挑战和制度障碍是完全不一样的。太多人为了绿卡放弃自己的passion,找工作艰难也是所有人的共同经历。既没有北美学位,也没有北美工作经验,加拿大本身经济似乎也不怎么样,找工作碰壁太正常了。何况还是文化产业,张爱玲和严歌苓这样当时国内已经成名的作家来美国也端过盘子、领过救助。

  43. 非常好的文章,移民到新的移民国家,需要付出的代价,和能获得的个人空间,都非常清楚了

  44. 谢谢作者,你的文字让我脑内刷刷影过了我的过去三年,如今我也还面对着移民政策的不确定性和未来去留的问题,希望我也能早日找到你这样的勇气

  45. 好好啊。謝謝你的書寫。
    好有共鳴。

  46. “委屈”那段说得真好啊,池老师加油!

  47. 作为一个流亡美国重启人生的人,看这篇文章非常感动,感动你的真实,你的情感,你的委屈,你的愤怒,还有你的力量。
    所有的经历都不会白白受的,在未来的某一天,它会以另外一种形式,使你重启和他人的联结,和过往的联结。回头看时,那些苦痛,原来已经化为记忆的珍珠。

  48. 是在墙内看过的名字,看完这篇意识到我关注了很多年的人可能是男朋友?无论如何都祝两位好,继续写想写的内容!

  49. 谢谢作者!让我看到了出去生活的另一面和写作的困境。我感觉自己应该也是和你面临相似处境的写作者,大陆媒体无论是经营还是舆论环境都已经每日况下,过去一年的时间里我也是只想去知名的媒体,也接触到了,但这其中的经历只是让我袪魅且非常失望,后来我也四处碰壁。后面我也想开了,我不是为了要去知名媒体才写作和表达的,所工作和写作是两码事。现在的我在咨询公司做marketing,但前段时间也在媒体刚发了一篇自己想做很久的稿子,读者都非常共情,我也很开心。我希望这条路是走得通的,也祝你一切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