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我會回想,自己是從什麼時候,對「評論」產生最初的概念?
我能記起來最清晰的畫面,是在服役期間,在1999年的三軍總醫院的病房。當時我剛動完一場手術,就碰到 921地震的震撼;因為負傷,我不便跟大家擠在病房區一角的電視間,只能每天央請看護學長幫忙買幾份報,渴望地掃過那幾疊紙中能承載的任何消息。
想來慚愧,大學的閱讀光譜掛在閒書跟BBS間,讀報只是偶爾的意外。困在醫院的那幾週,我才注意到諸如《中國時報》的觀念平台、三少四壯,《聯合報》的直言集、黑白集這些區塊;分辨出幾大報論壇風格取材的差異;朦朧地意識到報紙組版、用圖、配稿、下標的某些眉角;甚至記起下了幾個,至今仍在形塑媒體地景的名字。
評論井噴的年代
跨世紀後的頭幾年,我見證了「台灣第一個網路原生媒體」《明日報》的起落、部落格紛起的風華,然後是社群媒體的爆炸穿透。到了2012年起,想想論壇、獨立評論@天下、udn鳴人堂陸續出現,掀起台灣評論網站的戰國年代,不管在媒體技術、公共知識生態,乃至人們對於「評論」文本的期待,都與上世紀末有很大差異。
最核心的轉變,是昔日把持於政經菁英、由報紙專欄確認的話語權威,被急遽膨脹的網路評論空間稀釋。傳統對字字斟酌的編輯紀律,被更為鬆弛包容的文本多元主義替代。傳統在報導與評論間畫下的線── 一條立基於主客二元對立、鞏固於報社組織編制的界線,也在網路時代群起的自媒體「夾議夾敘」的書寫中趨於模糊。
這些轉變,有讓人樂觀與悲觀的理由。樂觀者歡慶人人皆可書寫、可發表的時代潛力,稱頌其對傳統話語威權的解構,稱其為「話語權的民主化」。但也不乏保守主義者的悲歎,直斥「人皆可言」意味著媒體專業的崩塌,以及各種民粹反智話語的混淆是非。
甚至,虛擬言論空間的膨脹,在誘發大量評論湧現的同時,催生出各種後設的,關於評論的再評論。加以「先搶先贏」的曝光邏輯,更催逼著觀點流動的加速,造成見解的急躁與瑣碎。這些由種種符碼、詮釋、腦補、扭曲建構出的意義世界,有時不免(甚至常常)扯鬆與「真實」的聯繫,挫折著對真理仍有嚮往的心靈。
就像逸脫實體經濟的虛擬經濟,最終不免帶來金融危機──是否逸脫於事實真相的詮釋批評,最終也不免帶來公共意義系統崩塌的危機?又或,我們仍能樂觀地追隨啟蒙主義者所相信,人們終將在迂迴辯證中,揭示通往真實的道路?
言論分類械鬥
終途不可知,但眼前路上荊棘卻是清楚。回看港台過去幾年的公共言論生態,特別是社群年代的網路言論,則或多或少,都正處於某種我稱之為「言論分類械鬥」的格局。
「分類械鬥」是描述台灣史重要的概念,其泛指十八九世紀清朝治理下的台灣,在「自我認知為不同的族群間」(如原漢、泉漳、閩粵、閩客等)發生的武裝衝突。這些年台灣言論生態,在許多意義上,頗像昔日分類械鬥的文字版延續。只是這裏的「分類」,已從族群延伸到各種立場的區辨── 例如藍綠、統獨、左右、擁/反核、婦權派/性權派、婚姻平權派/毀家廢婚派、農企業/小農等等;「械鬥」,則從刀劍轉為鍵盤文字。
戰鬥邏輯主導下的「書寫」,往往擎起立場大旗,聚成書寫陣地(例如立場鮮明的網站),劍指對手,用詞或尖酸調侃或憤怒斥責。其書寫旨趣往往不在「溝通」,而是「召喚同志、攻擊對手」,攻擊對手的論述、邏輯、證據、可信度,甚至人格。
戰場中的閱讀,則受「敵我識別」邏輯主導。人們在訊息洪流中忙著分類,從作者身份、發表平台、關鍵字詞,甚至各種捕風捉影的八卦追索蛛絲馬跡,貼上足茲區分成分敵我的標籤──例如台灣出現過的「藍蛆、綠吱、統媒、福佬沙文」,香港的「左膠、右膠、紅色資本媒體」或是中國網民對貼的「五毛、美分」與作為公敵的「台/港獨」。至此,閱讀主旨不再是理解歧異,而是確認我群邊界,以及為了我群成員能同聲討伐的共爽。
港台社會戰場中的對峙線,有些可溯及更深遠的歷史結構根源;例如台灣2007年第三社會黨談過的「民主內戰」。但這種言論內戰的蔓延擴大,相當程度上,疊合於過去數年間社群媒體的擴散穿透。
社群媒體最重要的特徵,是每個使用者「高度個人化」的使用經驗──正如許多論述者討論過的,我們每個人在 news feed 能讀到的,是由平台演算法依據我們個人的背景資料、社交與訂閱網絡、過去的行為痕跡,乃至於朋友群的閱讀點讚趨勢,所計算推薦的。近年關於社群媒體的「回聲室效應」或「過濾泡泡」影響,逐漸成為討論焦點;黃哲翰闡述的數位利維坦,更是這類討論無法迴避的錨點。
這種變遷的社會政治意涵十分深遠。其中一個重要軸線是:昔日大眾媒體(mass media)的瓦解,並被社群媒體上「個人化」或「部落化」的媒體地景(mediascape)取代。倘若我們記得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闡述過的,集體媒體經驗對於形塑當代國族「共同體想像」的重要,就不難看出社群年代「集體媒體經驗」的瓦解,將如何衝擊、扯裂「現代社會」這個想像共同體,化為群聚的媒體經驗(與相似信念)界定的「認知部落」。
這個被瓦解的「共同體」,卻偏偏是民主體制能運作的前提。
搭橋式的評論書寫
評論,對我而言,是對時代的介入。思考評論的角色,亦無法脫離對時代的診斷──什麼是這個時代的核心趨勢、張力與焦慮?豐沛喧囂的公共輿論有哪些關鍵缺口,需補上哪些視角?我們的評論要寫給誰,適合怎麼樣的文本格式、論述筆調?
在天威難測的年代,自有微言大意式的「克里姆林宮學」分析,耙梳黑盒子裏的風向;在威權鬆動的年代,則會需要如李敖如野火的批判,挑釁既有結構的僵化、鬆動人的想像。在蒙昧年代,得有知識份子諄諄教誨,以啟民智闡述解說;到了後權威的年代,則需召喚常民視角的立論,指出過去菁英話語的盲點。
眼前的時代特徵,是在快速奔馳的訊息洪流,導致對現象理解的瑣碎化;是社群媒體與「認知部落」的湧現,帶來大眾媒體與共同體的漸次瓦解,甚至在分歧立場間無休止的言論爭戰。這個時代特別需要的,應是一種「搭橋式」的評論文體──其能串接瑣碎現象,在過去與現在搭橋,賦予眼前事件歷史縱深與脈絡;而更難的是,要在不同立場視角,甚至相互敵對的「認知部落」間搭橋,讓互相的凝視理解為可能。
從事件寫出脈絡,需要的是歷史感與社會視角的想像。放眼國際,昭楊闡述英國本土政治脈絡、林垚寫特朗普(川普)崛起、黎窩藤疏理南海爭議、戴娜美解析 ISIS式恐攻,與賴慧玲對全球農業體系的討論,皆為其中佼佼者。聚焦兩岸三地,劉細良談旺角騷亂、蕭伶妤討論台灣榮民處境,或蕭易忻對中國醫病問題的解析都各自帶出寬闊視野。至於我自己對蔡英文總統就職演說的分析,與對英國脫歐時代意義的疏理,也屬於這類努力。
要在對峙立場中搭橋,則更需要對「溝通」的信念,對文字情緒的敏感,以及在輿論力場中的平衡感。例如何錦源向泛民闡述右翼本土、江昺崙疏理台灣農業爭議、喬瑟芬對輔大性侵案的介入,皆是在艱難的火線上讓人敬佩的出手。
這類回顧通常篇幅會長一點,節奏深遠一些。畢竟不管是要勾勒脈絡,或是闡述對峙兩造視角,都比只闡述一兩個銳利觀點需要更多空間。特別是,傳統紙媒年代多由數篇文章組版,每篇文章只需說清楚一個角度,仍可在跟其他文章的搭配中建構出脈絡感;但在社群傳播年代,多數讀者閱讀經驗以「單篇文章」為單位,因此更有必要「在單篇文章就說完整、說清楚」。
不過最極致的「橋」,就是一個概念、一種視角,某種能驅動視角轉換的想像── 例如季登斯(Anthony Giddens)拋出的「第三條路」,因其空洞而容人投入不同想像,得以滑動政治動能;又例如「轉型正義」,在對峙的歷史仇恨間指出一條和解共生的路。
泛華語區的對話地景
我常覺得端傳媒的最大挑戰,在於其瞄準的,是一群仍在「培養中」的讀者群。
這群想像中的理想讀者,不只仍願期待媒體專業,相信知識許諾的願景,懂得欣賞報導與評論背後的品格心力;更重要的是,對於泛華文圈其他社會仍保有某種好奇──因為我們相信,不管二戰以來這些地方經歷過多麼分歧的歷史軌跡,彼此仍有許多經驗值得參照,許多思考值得對話;而不管願不願意,彼此也在區域整合的年代,被捲進彼此牽連的歷史結構。
構築泛華文圈的對話平台,本身是具有時代意義的橋。但無可諱言,港台近年高漲的本土主義,把青年世代知識人的眼光都拉向(過去或多或少曾被打壓的)本土視角,而對凝視當代中國存著某種「與我何干」的抗拒。
甚至港台兩地對彼此的理解,也頗有限。台灣望向香港,逐漸從昔日對其國際性的艷羨,轉變為受中國因素壓境的借鑑。香港青年望向台灣,瀰漫著某種過於「浪漫化」為理想他者的趨勢。但在某種程度上,許多人都只看到迎合其各自想像與心理需求的鏡像;離真正能進入彼此歷史社會的記憶脈絡,體會眼前事件背後的意涵,仍有不小距離。
尤有甚者,三地知識型讀者慣用的詞彙、文本規格與節奏、對話背後的假設,乃至理解世界的認知基模(cognitive schema)、當前思索的問題意識都有所不同。一如之前負責中國評論的鄒思聰觀察到的,「政治文明都不同,政治評論怎麼會相同?」
實務上,我們更是不斷在選稿與編輯過程中,遇上在不同地方讀者需求間的權衡。理想上,我們希望溝通各地地讀者,期待將每篇評論能處理到大家都看得懂;有些細節,確實也可以透過夾註與補筆完成。但仍然我們經常得發現,「在地讀者」跟「異地讀者」的閱讀需求難以調和。對前者而言夠銳利,最前沿的視角,往往不容易讓脈絡外的異地讀者跟上;如果把脈絡都補充完整了,對於在地讀者又顯得囉嗦。
而也是在端傳媒評論組,我們一再見證,兩岸三地對於彼此想像的有限,並試圖進一步探視拆解。當港台讀者把中國想像成霸道的鐵板一塊,我們拉近鏡頭解析──例如區辨中國外交鷹派鴿派的衝突,中央地方在稅制上的對局,戴立忍事件中共青團跟中宣部的腳步分歧,乃至於晉江小粉紅跟微博小粉紅。當中國讀者對「台式民主」的想像侷限在「選舉投票」,我們刊出關於參與式預算、空間政治的民主化、文化公民權的討論。
在每篇評論的處理,我們總希望,能讓各地華文讀者更看清楚彼此處境,以及我們身處的歷史漩渦。我們期盼這些文字,能帶動人的行動選擇,點點滴滴地挹注於這社會與時代合理性的提升。至少,也希望能給予我們的讀者,在理解時代上,一種能讓人信任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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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希望端能夠作為華文媒體的典範,帶動其他臺灣媒體朝向高品質水準發展
同意这样的观点和态度 希望更多人能从这个角度看问题 阅读是为了理解 不是划分敌我
这才是华语媒体的样子啊😄
都没人评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