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蔡英文就職

曾柏文:蔡總統的國家、青年、同理心

苦澀開場、言詞無華,演講一如講者身上衣著色彩,召喚的不是勝利的激情歡慶,而是國之將危的信任、承擔。

刊登於 2016-05-21

#蔡英文#蔡英文就職#台灣

2016年5月20日,台北,台灣總統蔡英文宣誓就職儀式結束後回到總統辦公室。
2016年5月20日,台北,台灣總統蔡英文宣誓就職儀式結束後回到總統辦公室。

穿著白素套裝與俐落黑褲,蔡英文在國人矚目下從總統府走出,臉上掛著笑容,抿著莊重。這場演講很蔡英文──沒有太多動人文采,沒有「633」之類的數字願景,結尾更無任何「萬歲」口號。她就是樸實地勾勒現實問題,陳述作法;回應她說的「人民選擇了新總統、新政府,所期待的就是四個字:解決問題。」

問題很嚴峻。蔡總統洋洋灑灑羅列了11個艱鉅挑戰,提醒大家,我們這個世代握在手中的並非一副好牌,需要大家一起來扛。苦澀開場、言詞無華,演講一如講者身上衣著,召喚的不是勝利的激情歡慶(典禮前甚至把喜慶色的舞台都換掉),而是國之將危的信任與承擔。

她到底說了什麼、漏了什麼?本文沿四個軸度分析:一,從國家形構的角度,看她對「轉型正義」與「原住民」的著墨;二,由蔡英文面向「青年世代」的訴求,分從內閣組成、左右政治兩個角度提出質疑;三、闡述「同理心」對於建構「安全感」的角色,以及情緒在當代政治的意義;最後,將把前節對「情緒」角色的看法,延伸到對溝通對話與民主深化的討論,並詮釋蔡英文所提「對決 vs 對話」這個對比的時代意義。

國家形構與轉型正義

「國家」是演講中醒目的關鍵詞,出現32次,特別是在開頭與結尾。相對而言,2008年馬前總統的就職演講中,「國家」只出現過5次。

這個「國家」是什麼?文中未曾界定。但綜觀全文,「台灣」穿插出現了45次,「中華民國」只有5次──除了開頭的「中華民國總統」,其他4次都出現在關於「兩岸關係」的段落。演講中把「國家」跟「台灣」形象疊合,而僅把「中華民國」作為兩岸關係的一個殼,清晰易見。

蔡總統對「國家」的著墨,一方面多少反映民進黨常年以來,乃至今日多數台灣人對「國家地位正常化」的渴望。在這篇沒有「台獨」字樣的演講中,這多少可被視為是對獨派的招手──雖然也不免帶著讓北京皺眉的代價。

但另一方面,這也是對於台灣社會常年因政治撕裂的回應。「國家不會因為領導人而偉大;全體國民的共同奮鬥,才讓這個國家偉大。總統該團結的不只是支持者,總統該團結的是整個國家。」蔡英文開場不久究如此闡述,用「國家」召喚大家「政治共同體的想像」。而比「國家」更常出現的另一個詞是「我們」,全文出現88次。

台灣社會的撕裂,究其本源,跟昔日歷史傷痕未曾妥善安頓、轉型正義尚待落實有關。而這場演講中最醒目的亮點,大概就是蔡英文計畫在總統府成立「真相與和解委員會」,並承諾在三年內,完成台灣自己的「轉型正義調查報告書」。「過去的歷史不再是台灣分裂的原因,而是台灣一起往前走的動力。」

本次演唱的國歌,則以一種極具象徵性的美學手法,傳遞了這種「一起往前走」的意象。這個編曲版本,先讓參與演唱的原民童聲團體吟唱部落古調,再疊上象徵中華民國政體的國歌旋律。分處「本土/外來」光譜兩端衝突元素,竟也能被譜出一首風格融合、色彩鮮明的合唱,在曲式上隱喻「這個島上先來後到的順序」,也在合聲結構象徵族群間的和諧並存。

歷史記憶與族群差異的安頓,是國家形構的重要環節。

蔡稍後也在演講中也特別提及原住民──在台灣過往歷史中受到最多壓迫的族群,承諾「新政府會用道歉的態度,來面對原住民族相關議題,重建原民史觀,逐步推動自治,復育語言文化」。相對於前幾任總統在就職演說中對原住民的忽視,這是一種歷史高度。

諷刺的是,就在典禮稍早的表演節目中,卻出現表演團體與司儀,對原住民刻板而欠深思的呈現。總統就職演講的高度,跟就職典禮安排的粗糙,令人不免尋思:未來新政府揭櫫的價值願景,與基層政策實際的推行之間,是否也會有類似反差?

許諾崩世代,卻不見財稅方針

蔡英文接手的這個國家,處境艱困。演講開頭就羅列了11項挑戰:年金制度破產、教育制度與社會脫節、能源資源有限而經濟缺乏動能、人口老化與長照、少子化與托育制度、環境汙染、財政惡化、司法失去人民信任、食安問題、貧富差距與社會安全網。而以上,還未談到中國因素帶來的壓力。

其中許多危機,呼應五年前台灣勞工陣線出版的《崩世代:財團化、貧窮化與少子女化的危機》一書的分析。蔡總統也在演講中描述「我們的年輕人處於低薪的處境,他們的人生,動彈不得,對於未來,充滿無奈與茫然」。她在演講中宣示:「幫助年輕人突破困境,實現世代正義……是新政府的重大責任。」

向年輕人喊話,延續蔡英文在世代政治上的定位,也頗有呼應兩年前太陽花學子的意味。但對比於日前揭櫫的「老男人內閣」,又不免讓人疑惑:蔡政府將如何回應當下青年世代,對「年輕人命運總被既得利益的四年級把持」的批判,以及對「青年政治能動性」的期盼?

另一個懸念,則是蔡英文在左右政治光譜上的定位。綜觀11項挑戰的措詞,過半數都帶著左派社會福利國家的理念色彩,卻多少牴觸了蔡英文本人常年來透露出的右派菁英、重商、偏向新自由主義的信念。

就以這次就職演講檢視,蔡總統在經濟政策上,揭櫫要「以創新、就業、分配為核心價值,追求永續發展的新經濟模式。」但開出的第一帖藥,卻正是延續馬英九對自由貿易的信念,主張「加強和全球及區域的連結,積極參與多邊及雙邊經濟合作及自由貿易談判,包括TPP、RCEP等。」若說與前朝有何關鍵不同,主要就在強調「南向政策」以「告別以往過於依賴單一市場(中國)的現象」。

在追求經貿自由化、全球化的過程中,蔡英文要如何透過政策重分配,去調節種種結構不平等,回應前述挑戰?演講中對此多只有價值性的宣示、福利願景的勾勒(例如建立「優質、平價、普及的長期照顧系統」),卻對「財政與稅收政策」略而不提。這是這片政策拼圖中的巨大缺口。

職場上常說「談情懷卻不談薪資待遇的,都是耍流氓」;政策上「談福利願景卻不談財源稅制」的,也近乎是。

同理心、安全感,與政治中的情緒

近年隨機殺人事件帶來的震驚與紛擾,並未在這場演講中缺席。蔡總統也從政策上,表示應「全力防止悲劇一再發生,從治安、教育、心理健康、社會工作等各個面向,積極把破洞補起來。尤其是治安與反毒。」

不過這段最雋永的一句話,在於蔡英文點出「一個政府不能永遠在震驚,它必須要有同理心。」她敏銳地點出「安全感」的維持,不僅僅來自客觀的制度、政策做的多完備、數字多漂亮;更重要的是體系中不同成員間,主觀的情緒連結。

她提醒,「第一線處理問題的人,必須要讓受害者以及家屬覺得,不幸事件發生的時候,政府是站在他們這一邊。」這包括人對人的關注、接納包容,相處時傳遞的真誠溫暖,以及雙方是否願意相信,彼此能體會感受到對方正經歷的折磨。

而這正是馬前總統,在任期間最不擅長的一環。

情緒,在過去以「理性」為尚的政治想像中,太容易被貼上「不理性」而沒有獲得應有的正視。但回歸我們每個人在生活中的實踐,我們都清楚,情緒共感對人際溝通多麼重要──你能否體會對方的感動與痛楚,你是否相信對方真正懂你,往往是彼此間的拉扯溝通,能否達到某種和解、某種共識的關鍵。

特別是在安全感這件事上。安全感的對頭是「恐懼」,人類最強大的情緒之一(跟慾望與嫉妒比肩)。許多關於公共安全的爭議,正在於社會群體間在恐懼感的分歧──核安、食安、司法,乃至種種社會安全資源的分配皆是。在這類議題的討論中,往往最大障礙不是客觀證據資料的分析,而是對話者主觀感受如何拉近。

實際上,在許多「民意操弄」的政治手段中,我們早見證過政客如何透過挑動恐懼,換取影響力。民進黨曾炒作「國民黨連共賣台」的恐懼;國民黨則烹調對「民進黨孤立台灣」的恐懼。放眼全球,恐怖主義的蔓延、對伊斯蘭移民的恐懼、對國際競爭的恐懼,也曾被許多政客運用。Ruth Wodak 談的「恐懼的政治」( Politics of Fear)與 Naomi Klein 談的「震撼主義」(shock doctrine),皆是。在這些對於「政治操弄」的指責背後,總不免隱喻人民「愚昧受操弄」的看法;這種理解中,情緒是民主敵人。

但,情緒在公共生活的角色不只如此。情緒能割裂人,也能團結人;有恐懼,也有信任與歸屬。倘若我們相信民主運作本於「溝通」,就斷然不能低估情緒的重要性。

從對決到對話,用溝通深化民主

蔡英文顯然相信,溝通是民主基礎。這場演講中,出現六次「對話」、七次「溝通」。甚至連扁、馬甫上任時都不曾提的「國是會議」,在蔡英文的演講中就出現兩次,分別是陳建仁副總統將負責召集的「年金改革國是會議」,與十月將召開的「司法國是會議」。

說巧不巧,年金與司法兩個主題,分別涉及國民的經濟安全與人身安全。兩場會議的爭議核心,預計也都將回到對「安全感政治」;能否達成有意義的共識,恐怕也繫於與會者之間,能否以同理心體會彼此感受。

針對年金改革,蔡總統指出「無論是勞工還是公務員,每一個國民的退休生活都應該得到公平的保障。」此時挑戰就在公平基礎如何界定,以及如何安頓在利益角力上退讓的一方,可能經驗到的相對剝奪感。至於司法改革上,要讓司法「不再只是法律人的司法,而是全民的司法」的關鍵,也絕對不只是讓會議參與者更多元化,而是在司法專業社群與常民的素樸正義感之間,建立起一種願意互相理解、而不只是攻訐的基礎。

「以前的民主是兩個價值觀的對決,現在的民主則是不同價值觀的對話。」

這或許是本次就職演講中,最重要的一句話。有太多人把這句話侷限在藍綠惡鬥的框架下理解。但放眼台灣社會,這個方向也適用於在各種議題上針鋒相對的陣營──主張跟反對廢除18%的,司法爭議中的法律人與鄉民、開發派與環保派、反核與擁核陣營、廢死與反廢死、小農派與農業產業化主張者,等等。

蔡英文開頭說「這個演說是一個邀請,我要邀請全體國人同胞一起來,扛起這個國家的未來。」扛起不只是承擔,更是願意去對話,願意去揣摩體會不同主張,願意在共善價值下尋找妥協的意念。

要有這種與對立者共感的意願與勇氣,我們才有希望「打造一個沒有被意識形態綁架的『團結的民主』,打造一個可以回應社會與經濟問題的『有效率的民主』,打造一個能夠實質照料人民的『務實的民主』」。

這才是新時代。

(曾柏文,華威大學社會學博士,端傳媒評論總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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