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手记:冷战前线,阅读金门、马祖的六个关键词

这是最最遥远的路程,来到最接近你的地方。
马祖。

以一个“立足香港”的媒体来说,端传媒关注金门、马祖的频率,似乎频繁得有些不太寻常。我在金门采访时,一位受访者也曾纳闷,“没想到一个香港媒体会这么关注金门。”

的确,端传媒从创刊开始,几乎每年都有关于金马两地的深度报导。

2015 年,我们首次前往金门马祖,探看金门如何在中国大陆的强力磁吸之下改头换面,也见证马祖的军事设施,如何在两岸关系和缓之后蜕变成书店;2016 年民进党上台之后,两岸“对话机制”中断的效应,却开始显现在不分国界的“海漂垃圾问题”上,而美国学者宋怡明的《前线岛屿:冷战下的金门》,则将金门的“热战”放在“冷战史”之中重述,仿佛一语成谶地,预示了金马两地今日被“冷战迷雾”笼罩的气氛。

到了 2017 年,端传媒则关注起在两岸交流中被当作善意符号的高粱酒,如何纠缠进了高粱原料的“身世问题”,接着又报导了在离岛沸沸扬扬的“赌场条例”议题

2018 年底,当台湾人正因为“非洲猪瘟”而绷紧神经之际,一头死猪遗体却“跨越了边界”,从福建沿岸漂上金门海岸,意外彰显出金门两面依赖的日常需求;到了 2019 年台湾总统大选期间,我们则再次前往马祖,对在“金马”之中常被“忽视”的马祖进行详细爬梳,也和当时以“外地人”之姿、代表民进党在马祖参选立委的李问进行了专访

在金、马两地采访后,我逐渐发现,端传媒对金马两地会如此关注,其实倒也不无道理,因为那反映的正是端传媒的视角和定位——这是一个读者横跨两岸四地、东南亚和欧美华人社群的媒体,我们期待自己成为各个华文社群之间的“桥梁”、在跨社群的宏观脉络中提供在地视野;而金门和马祖,恰好就是这个定位和视角中的枢纽。

这两个前线岛屿,不只是两岸交锋的前线、国际地缘政治的杠杆,也是东南亚许多华人的原乡;它们曾是两岸破冰的试验场,也有人说是“最纯正的中华民国”,却也是“中华民国台湾”体制最难以绕过的一个坎——不少人都认为,金、马就是“台湾独立”在宪政上最大的障碍。

于是乎,金马两地虽是弹丸之地,却神奇地集结、贯穿了端传媒的诸多关注与旨趣:夹在缝隙中的认同挣扎;在边境找寻归属的异乡人;两岸政经角力的场域;国际宏观政治结构下的微观故事⋯⋯就连金门、马祖自己,也都和端传媒一样,经常希望能以“桥梁”自居,因而就某个意义而言,端传媒和金马两地在属性上本就是高度契合的。

金门成沙海防坑道。
金门成沙海防坑道。

2020 金马专题:新局势中的金马何去何从?

回到这次的“2020 金马专题”,我们最初的问题意识其实很直观:在两岸对峙情势不断升高、中美“新冷战”格局逐渐浮现的眼下,位处“旧冷战”前线的金马人民是否紧张呢?在肺炎疫情、小三通中断的冲击之下,金马两地又是如何自处的?更重要的是,随着“中华民国台湾”体制、以及“台湾主体性”日渐巩固,被不少“台派”认为应该“割弃”的金马两地,究竟又该何去何从?

为了回答这些问题,我们规划了两篇游记和两篇主文。

首先,我们跟着美国在台协会(AIT)2020 年在金门的足迹,先是在金门来了场“AIT主题”的小旅行,接着又以“老兵视角”在马祖书写了“老兵游记”

透过这两篇游记,我们希望反映出几个事实:金马两地与台湾和中国大陆间的关系,终究镶嵌在更广大的地缘政治脉络之中,很难只是金马居民说了算;而半个多世纪以来,在金马两地当兵的无数台湾年轻人(包括我自己),也和金马居民一样,都曾为冷战体制牺牲过自己的青春,也意外地催生了“中华民国台湾”体制——借用一位受访者的话说,“台、澎、金、马就是因为一起承担了一些东西,才会成为一个共同体。”

第三篇的主文,我们则希望回答“为何两岸对峙,金马人民却不紧张”这个问题,并从金马两地在疫情下的处境,讨论金马两地在区位上的差异,如何侧面反映了过度仰赖“两岸和平红利”的隐忧。至于最后一篇主文,我们则对金马年轻人进行了群像特写——他们的“台湾认同”已然扎根,却要面对“被台湾割弃”的可能性、本地的亲属压力,以及肉眼可见的中国崛起,因而身陷在多重的焦虑之中。

对我来说,金马则和世界上所有的“边境”一样,总归都是迷人的:它们作为“偏离主流叙事”的存在,总能为我提供不同视角,因而也经常是灵感的丰富泉源。更重要的是,金马其实也提醒了我们:在地缘政治的运作之中,大国势力交锋的“边境地带”,往往就是关键所在。

我们一般可能会以为,如果想要感受“大国至高的权力与光辉”,你必须去那些国家的权力中枢或首都才行,比如北京的紫禁城(或中南海)、俄罗斯莫斯科的红场,或是美国华盛顿特区的国家广场 (National Mall)。然而事实上,若想真正感受大国的威力,更合适的选择其实可能是大国的边陲地带,那里才是帝国施展力量的真正场域——而今日的香港和台澎金马,就是这些场域。

由此,在“2020 年金马专题”最末的这篇手记里,我们整理了六个关键词,除了为整份专题作结,也期待能为你开启日后阅读金马的另类视野;如果你恰好也生活在“边境”里,希望这篇手记也能为你带来些许启示。

一间庙内的妈祖地图。
一间庙内的妈祖地图。

边界

边界确实是金马最重要的关键字:金马两地之所以成为战场,以及之所以能凭藉小三通而迎来繁荣,全都跟边界脱不了关系。

2019 年 3 月,我曾在厦门转机,当时特地多留了一天时间,就是为了去厦门旁边的大嶝岛、小嶝岛看看,顺便从岛上回望金门。没想到 2020 年为了采访,视角却颠倒了过来,改由金门回望大嶝、小嶝,而翔安新机场的工程,也依然在边界的另一边如火如荼,黄沙滚滚。

特别是在这种时刻,边界会显得既虚幻又真实——明明看得到、就在那边,却又无法到达;对面飘扬的那个旗帜、在路上缓缓移动的人车,真的存在吗?会不会只是幻觉呢?记得自己在板门店北望、在吉林集安的鸭绿江边南望时,也曾有这种不知道该怎么明说的奇妙感受。

对于金门人来说,冷战结束、两岸重新往来之后,我们也才终于能确定,对面的那些五星旗啊、车啊、人啊、填海区滚起的沙尘啊,原来真的不是幻像。直到今年病毒把“铁幕”再次拉起之后,对面的一切,才突然又开始模糊虚妄了起来。

终究,边界并非不证自明、也不是不会流变的:这两年陆籍船只大量抽取海沙,导致马祖海岸生态出现剧变的动态,就证明了人在地图上划设的界线,其实是模糊而脆弱的:虽然抽砂船不能“越界”,但抽砂行为造成的影响却可以。

此外,如果你愿意拓展对“边界”的想像,“界线”有时也未必是条清晰连续的“线”,而可以是“点状”的存在,甚至可以化作其他形式,存在于日常生活之中。

比方说,我在金门采访时,台湾正好在举行“黑豹旗高中棒球联赛”,而“金门农工”则刚刚打进了联赛的 32 强。有天我途经金门市区的棒球场,才突然想到,金门、马祖可能就是“全福建省”唯二流行棒球的地方——在此,棒球几乎就是两岸边界的化身,在挥棒和传接球的寻常训练之中,标示出了两岸的不同之处。

有些大陆读者或许会习惯用“中国尺度”、“大江南北的框架”来理解这种差异,将这种差异类比为某种“地域差异”(比如重庆和四川、南方与北方的差别),但如果仔细推敲、爬梳,两岸因为分治而有机生长出的系统性差别,内里其实是更复杂的国际政治、以及更深层的价值观体系。

以棒球为例,金马两地的棒球文化,甚至很有可能就是美军因为“协防金马”而带来的“第一手输入”,和台湾棒球是“从美国传入日本,再于日治时代从日本传入台湾”的“二手输入”不同,更直接地反映了让金马成为前线的冷战架构。

再比方说,有次我问一位马祖受访者为什么“认同自己是台湾人、而非中国人”时,他的答案其实跟血缘、文化、语言这类经常出现在民族论述中的字眼无关,而是两岸政府对于同性婚姻、人权议题的立场差异。

然而真要说起来,每个台湾人心目中的“台湾边界”,其实可能本来就是有各种表述的。

比如我曾在马祖芹壁村的天后宫里,撞见过一幅不太寻常的地图。那幅地图是台湾嘉义新港奉天宫赠送的,标题写着“开台妈祖驻台四百年纪念”,乍看只是一幅常见的宫庙“公关品”,画出了“受妈祖庇佑泽披”的地区,而金门、马祖就这样被归入了“台湾”的范畴里。

然而这幅“妈祖的台湾地图”,却有个不太寻常之处:制图者并没有画上位于台湾东南角的兰屿,但我转念一想却又觉得合理——兰屿是台湾唯一以原住民族为居民主体的岛屿,汉人信仰并不盛行,岛上也没有妈祖庙,会被“妈祖地图”遗漏,似乎也是天经地义的事。

于是这份地图对我来说,也提醒了一件事:同样是台湾人,对于“台湾地图”的样貌其实可能会有非常不一样的诠释——虽然有些抱持“金马割弃论”的台湾人会认为“金门、马祖不属于台湾”,因而应该排除在“台湾国族”的范围之外,但被台湾妈祖信徒遗忘、排除的,却反倒不是金门、马祖,而是兰屿这另一个国境之地。

金门李光前将军庙。
金门李光前将军庙。

拼音

另一个我认为非常幽微、也同样能反映金马处境的,则是地名的拼音转写系统。

今天不太有人知道,从十七世纪到 1970 年代为止,“金门”在西方世界更广为人知的名字叫做“Quemoy”,而这个拼法的来源,其实就是“金门”在漳州话里的发音:一如宜兰腔“呷饭配卤蛋”的“饭”是 puinn(ㄅㄨㄧ)、“蛋”是 nuinn(ㄋㄨㄧ),“门”的漳州话发音则是 muinn(ㄇㄨㄧ,也就是“Quemoy”里的“moy”)。

然而很奇怪的是,金门主流的闽南语腔调其实更接近“泉州音”,西方人为何会以“漳州音”来拼写金门地名呢?有种说法是,当年西方人在厦门一带活动时,接触到的本地人恰好操“漳州音”,所以才会以漳州音来拼写地名。

但无论事实真相为何,这种旧地名拼音都反映了一件事情:过去金门、厦门和外界接触时,中国还不是像今天这样一个完整统一的现代国家,也没有标准的拼音转写系统;西方人口中的“金门”,甚至还是以漳州话为中介的——于是漳州话这种现在看起来很“在地化”的方言支脉,反而成了“金门”最“国际化”、在西方语言中历史纵深最长的拼法来源。

不过时至今日,Quemoy 其实已经不太常见,除了一些特别想要连结国际、呼应历史的单位(比如金门大学-National Quemoy University)之外,大部分使用的都是“邮政式拼音”:Kinmen。

邮政式拼音成形于民国初年,当年的“老国音”跟闽南语一样,还保留着“尖音”(ㄐ,或汉语拼音的“j”)和团音(ㄍ,或汉语拼音的“g”)的区别——比如“精”这个字念“ㄐㄧㄥ”(汉语拼音作“jing”),“金”这个字念“ㄍㄧㄣ”(亦即邮政式拼音的“kin”),不像现在都变成了“ㄐ”(j)声母。

换句话说,“Kinmen”这个拼法,反映的其实是民国初年“现代中国标准语”刚刚统一发音的样貌,本身就是“民国体制”的遗留——而中华民国在台湾的存在,其实也就是“民国体制”最大的残留物。

然而近年来,有些学者也开始主张使用中国的“汉语拼音”来拼写金门,希望能将把 Kinmen 改成 Jinmen,因为“汉语拼音”早已是现在的世界主流——事实上,台湾今日除了南部长期由民进党执政的县市之外,大部分地方也都早已为了“和国际接轨”,而改用汉语拼音拼写街道名,只有“县市名”(如 Taipei、Kaohsiung 等)因为沿用已久、牵涉范围较广,才会维持原有的“威妥玛拼音”

究竟 Kinmen 有天会不会变成 Jinmen 呢?我不知道。但不论最后结果如何,这些拼音系统,在金门的确反映了一些端倪,在台湾也确实是政治角力的文化战场。

古宁头的民宿。
古宁头的民宿。

亡灵

在金马采访期间,我偶尔会感到毛骨悚然。

比如前往金门之前,我预定了一间位在古宁头的古宅民宿。结果去了古宁头战史馆之后才发现,原来这个聚落在“古宁头战役”期间打过巷战、死过不少人,于是在心里暗自祈祷,希望民宿里不是只有我一位房客。

然而墨菲定律终究不是没有道理——入住民宿那天,老板一看见我便说,“这几天整间民宿只有你一个人住唷!”

又有天晚上,我结束一天行程、准备骑车返回民宿;使用 Google 地图查询路线时,却发现回民宿的路上,有条平时根本就没车、附近也没村子的偏僻干道,当时居然有长达数百公尺的路段呈现壅塞状态。我看了后在心里苦笑:当年因为古宁头战役而牺牲的国军弟兄,应该是没有手机的吧?

硬着头皮骑上路后,我决定避开那个“壅塞路段”,于是在某个路口转弯。没想到一转弯之后,诡异的狂风便迎面扑来,路边也只有比人高的草丛,没有人家。我一边加油门,一边瞥见头顶的路牌写着“山灶”,整个背脊都凉了起来——前几天我在网上搜寻史料时,才刚读到过这个地名:金门曾经鼠疫为患,传说山灶村就曾因为有居民染上鼠疫,而被下令封村,最后导致所有村民都死在村里,今日只徒留村名、不见聚落。

还有一次,一位熟悉金门历史的受访者告诉我,有个村子在 1960 年代发生过一件怪事:某天一位少女梦到一位战死在金门的阿兵哥,对方说希望和她冥婚(亦有一说是少女的父母被阿兵哥托梦);抵死不从的父母,于是带女儿去庙里驱邪,然而过没多久,那位少女还是病故了,后来被村民供奉在一座小庙里。

我听了之后好奇心大作,也不知道哪里来的愚勇,找了民宿的老板一起去庙里看看。没想到一进到庙里,还真的就看见一帧少女的黑白照片放在主坛桌上,吓得我们转身就走。

研究都市传说和“鬼故事”的学者,一般会将这类故事连结上历史和社会脉络,认为它们反映的其实是某个时代气氛或征状。后来我在阅读宋怡明的《前线岛屿:冷战下的金门》时,似乎便见到了这个鬼故事的时代背景和社会意义。

在书中,宋怡明特别将金门女性的生活独立成章,提及从大陆来的军人起初心怀“反攻大志”,一般其实不愿在金门娶妻;然而随着反攻机会愈来愈渺茫,金门本地的女性也开始嫁给军人,而军方也会把婚姻当作治理工具,希望借由联姻促进“军民一体”的共同体感受,让村庄与军队关系更加紧密。

然而这种现象,却在 1960 年代开始式微,一方面是因为金门经济开始好转,居民不再将“嫁女儿”视作维生手段,另一方面则是因为金门驻军开始由台湾征召而来,而阿兵哥在台湾可能也有其他的结婚对象。但“阳刚”的金门,终究还是个“男多女少”的社会,于是急切的父母往往会及早开始为儿子物色对象,导致女性结婚的年龄不断下降,女儿的“身价”和出嫁聘金也跟着不断高涨。

如果我们将宋怡明的研究,和那位“被阿兵哥带走的少女”的传说对照着看,大概也能看到许多类似的元素:年纪轻轻即届适婚年龄的少女;滞留在异乡的大陆老兵想要娶妻;以及不愿轻易让女儿出嫁的父母。

新加坡金门后裔王淑贞祖母的遗物。
新加坡金门后裔王淑贞祖母的遗物。

侨乡

虽然金门历史一般都被放在“战地”、“两岸桥梁”这两个框架中看待,但其实金门在历史上还有一个重要角色:它是东南亚华人的侨乡之一。

我在金门采访期间,就曾多次听到当地人提及一位回金门“寻根”的新加坡女士。后来我在脸书上找到了她,她的名字是王淑贞(Lisa Ong);隔海采访时,我几乎每秒都能感受到她对金门的热爱。

王淑贞的祖母出生于 1914 年的金门后浦,却在七岁时便成为童养媳,而夫家则是已经在新加坡“落番”的金门人,于是还未完全懂事,就独自乘船前往了马来亚半岛顶端的那座小岛。

直到 1991 年过世之前,她祖母都没有机会能回家看看——因为彼时的金门尚未解除“战地政务”,法理上依旧是个战地。很巧合的是,她祖母过世的那年,正好也就是冷战结束的年份;因为冷战而无法返乡的祖母,最后却也跟着冷战一起走入历史。

王淑贞曾经问祖母“想回金门看看吗?”但她总会回答,“我为什么要回去看那个抛弃我的国家?”然而她祖母对金门终究是又爱又恨的——她生命最后几年即使神智已经不太清楚,却仍会用金门话和别人说“我是金门人,我是后浦出世的。”

出生于 1960 年代的王淑贞,懂事时新加坡正好在推行英语和华语政策:对她来说,不论是金门话或福建话,都是落伍的老人说的语言,而金门对她来说,也是一个只存在于祖母口中的模糊地名。

然而 2014 年祖母的墓地遭遇都市开发、被迫迁移,王淑贞当时不禁怜惜,从金门流离到新加坡的祖母,连死后都要再次流离;开棺后她摸着祖母的头骨,突然在脑海里浮现一个小女孩刚下船的身影——“从那刻起,我就决定有天要去金门看看。”

2019 年,退休后的王淑贞带着祖母的遗物,一连来了两趟金门。她印象最深刻的,就是金门人的讲的金门话,第一次听到时眼泪都涌了上来,“原来阿嬷讲的话,不是老人的语言,在金门还是有年轻人在讲的。”

虽然王淑贞只能用英语流利对谈,但受访过程中仍会偶尔爆出几句金门腔的福建话,而她之所以想再回金门,很大一部分原因,其实也跟语言带给她的连结感有关。“但现在的年轻人不会说福建话,大概也不会再有这种情感纽带了。那感觉就像,你的 Wi-Fi 没了、断掉了。”

这真的是一个很美的譬喻。的确,语言就像 Wi-Fi 讯号:它没有形体,却又非常重要,能连结许多东西。或许,语言就是当年“落番”、下南洋的金门人,唯一真的能携带在身边的东西——房子土地是带不走的,珠宝、金钱也有被偷走遗失的可能,但语言、口音是偷不走的。

王淑贞在受访时还用了很多其他美丽的譬喻。比如她曾和很多新加坡人一样,觉得历史和记忆是“负担”(burden),但年纪大了之后却觉得记忆是“锚固”(anchor);后来想想,她又觉得这两种东西,在本质上其实是一样的——“因为要能成为锚,首先当然必须是个很重的东西,因而也就难以避免被视为沉重的负担。”

在金门期间,她也经常感叹金门和台湾年轻人,对于历史、母语的保存意识比新加坡人好。“我很感谢金门的每个店家,继续的存在那里,让我还能回来想像阿嬷几十年前走过的街道,甚至能想像她在城隍庙前拜拜的样子。”

挂上电话前,王淑贞说她还会再来台湾的。“毕竟我也算是台湾人嘛——我的祖母,是『台湾的金门人』。”

马祖北竿的废弃军营。
马祖北竿的废弃军营。

偶然的共同体

从金门、马祖回到台湾之后,我接着又去了一趟台湾中部的梨山;今日的梨山,以高山蔬果农业为主要的经济来源,虽然名气不如阿里山、日月潭,但一直都是我心目中台湾最美的地方。

但我之所以喜欢梨山,其实还有另一个原因:我总觉得,那里就是台湾的缩影,浓缩了近代台湾的族群面谱。1950 年代,台湾政府为了兴建横越台湾岛中央山脉的“东西向横贯公路”、又为了安置大陆来台的退伍老兵(也就是“荣民”),曾将许多外省老兵带到了梨山,而梨山的高山气候和农场,又吸引了本省果农来此开垦,和原本就在这里的泰雅族原住民并肩混居——今日如果要找全台湾族群比例最均衡的地方,梨山应该可以算上一个。

除了梨山本身之外,贯穿梨山的中横公路也很有意思。这条于 1960 年代全线竣工的公路,从西部的台中启程,横穿海拔近三千米的山脉,终点则位于太鲁阁峡谷外的花莲县,是台湾最险峻的公路之一,也是当年国民党政权用来证明“人定胜天”的重大工程。

然而 1999 年的九二一地震之后,这条公路便因为坍方而严重毁损,一直处于修修封封、到底应不应该重启的争议之中,中断了近二十年,直到前几年才开放临时便道给梨山居民和公车通行。

今日比较少人知道的是,中横公路还有个有趣的特点,也和金门马祖息息相关:它在兴建时,正好就是两岸紧张对峙、八二三炮战前后期间,因此这条公路能诞生,其实就是军事需求和“美援”直接带来的结果,而公路沿线也被安插了不少金门、马祖的前线符号——比如外省老兵当年在山壁里所挖凿出来的诸多隧道,其中一个就叫“金马隧道”,而后来行驶在台中和梨山之间的客运巴士,也被命名为“金马号”。

对我来说,这种历史的巧合和奇趣,就是中横公路最迷人的地方之一:这条公路在台湾民主化时期的中断与争议,为党国威权时代的“人定胜天”论述撬出了一条裂缝,却也将“台澎金马一体”的伏笔,给深深地镶嵌在了台湾中央山脉的山体里,就算地震台风,都未能真正抹除。

但诚如不少金马居民抱怨的,就宪政体制和行政划分而言,金马终究不是台湾,而是福建;在过往的内战叙事之中,金马至少还能以“前线”自居,距离“中华民国故土”的距离,甚至比台湾还近。相较之下,一个以“台湾为主体”、甚至“以台湾为名”的国家想像,就很难不让金马居民进一步感到边缘化。

或许正是看到了这种“台湾主体性”的囿限,有些人近来也提出了“台湾群岛”的概念,希望舍弃“台湾是本岛、金马是离岛”的说法,弱化“本岛/离岛”内蕴的主客之分。

就此而言,金门、马祖所叙说的,或许其实就是“国族如何可能”的故事,为班乃迪克・安德森的《想像的共同体》提供了一个迟来的案例:一般的“国族建构”,不论采取何种途径,总归都需要建立一个“中心”,借此来重新划界,从而定义出新的核心与边陲;然而台湾今日却出现了“台湾群岛”的概念,试图在论述上解构主客之分,似乎走上了一个不太典型的路线。

事实上,这或许也是台湾最有趣的一点:住在这里,你每天都在贴身目击一个国族如何诞生。

马祖北竿的军营。
马祖北竿的军营。

浓缩的戏剧性

仔细回想,金门、马祖这两个福建沿海的群岛,今日会因为历史的偶然,而和台湾成为某种“共同体”,确实是有些荒诞的。这种源自冷战史的戏剧性和冲突感,有时则又会因为金门、马祖面积不大的特性,而有种被“浓缩”的感觉,于是在金、马采访的好多瞬间,我都会觉得像在看一出电影似的——不,有时简直比电影还富戏剧性。

比如在马祖的某天,我曾应受访者之邀,前往一个卡拉OK参加聚会;出现在同个场合的,还有去年在马祖参选立委、目前担任民进党连江县党部主委的李问。

就在歌唱了几首之后,一组本地客人突然走进。其中一名年轻男子满脸酒意,看见李问在场,便靠了过来攀谈,语气并不和善。在卡拉OK里的好几个瞬间里,我们都以为那名男子就要动手打人了,气氛僵持了近半小时,幸好最后在朋友的劝解、以及李问的善意沟通之下,暂时化解了危机。

但更戏剧性的还在后头。

就在危机解除、双方回到座位之际,音响也传出了李问点播的歌曲;仔细一听,正是被某些人誉为“台湾地下国歌”的《美丽岛》。于是我一边听着歌词里的“筚路蓝缕,以启山林”,一边目瞪口呆:一个希望团结“中华民国台湾”、想在蓝营票仓拓展民进党“选民光谱”的政治人物,在短暂遭遇了威胁之后,居然刚好唱起了“这里有勇敢的人民”。

正当我还沉浸在这种巧合的张力之中时,音响里又传出了熟悉的旋律——原来紧接在《美丽岛》之后的下一首歌,是《亚细亚的孤儿》。更巧合的是,点唱这首歌不是别人,正是刚刚差点和李问正面冲突的男子。

看着那名男子扯开嗓子高歌,我心想,这首歌的确与他非常契合,因为就某个意义而言,《亚细亚的孤儿》或许就是今日台湾最能代表“正蓝声音”的歌曲之一:罗大佑创作这首歌时,就是 1980 年代初,中华民国刚刚退出联合国、在国际间“风雨飘摇”的年代;歌词里的“黄色的脸孔,有红色的污泥⋯⋯西风在东方唱着悲伤的歌曲”,也经常被人解读带有“反共”、“反西方霸权”的意涵。此外,《亚细亚的孤儿》后来也曾被放在描写国民党“泰缅孤军”的电影——《异域》中当主题曲,因而让这首歌的“正蓝”色彩变得更加浓厚。

现在回想起来,我依然觉得那天在卡拉OK里的这段经历,就是金马“被浓缩的戏剧性”最好的写照——就算是电影剧本,大概都不会有如此工整的符号对仗和桥段安排,简直太过奇幻。

就此而言,华语电影的“金马奖”会以金门、马祖命名,大概也是个再适切不过的巧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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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聚时间:2021 年 1 月22 日(19:30-21:00)(UTC+8)
📌小聚主持:何欣洁 端传媒台湾组主编
📌小聚嘉宾:李易安 端传媒台湾组记者

讀者評論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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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很美的文章,非常感謝記者對於金門、馬祖以及臺灣的描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