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与战之间,台湾妈妈的备战日常:重训、母语、防空洞

台海局势升温,三位台湾妈妈以重训、母语、防空洞勘查,为家庭备战动荡时代。
NGO工作者陈玫仪防灾包内的物件。摄:陈焯煇/端传媒

2025年6月,台湾掀起一波“防灾包热潮”,因应台海局势升温,或受到日本漫画家末日预言的影响,滤水器、干粮、发电机等避难物资卖到缺货。时至7月,丹娜丝台风挟带豪雨重创台湾中南部,民宅毁损、产业损失以外,亦有多人不幸伤亡,防灾迅速从遥远的隐忧,成为眼前真实迫切的需求。

然而在这波内忧外患的局面之前,有人早已默默准备许久。端传媒走访三位来自不同世代与背景的台湾妈妈,她们不是民防专家,只是几位普通人,还身兼工作和家庭照顾的重担,却能早在众人之前洞察风险。

我们想邀请你一起看见,在地缘风险与天灾人祸交织的动荡时代,这几位平民女性如何觉知,如何行动,如何带著全家一起备战。

Phoebe在健身房内运动。摄:陈焯煇/端传媒

把自己练起来,就是一种防灾

清晨六点,Phoebe起床为全家准备早餐、绑女儿头发、替儿子检查书包,八点前将两个孩子送进校门,才匆匆搭上公车,赶往健身房。46岁的她拉单杠、深蹲、壶铃摆荡,核心出力时汗水凝结在脸上,股四头肌绷紧。

她一边听著教练的口令,一边想著一个没人说出口的问题:“如果有一天,真的需要逃难时,我能带著孩子走多远?”

收操时间,Phoebe大汗淋漓地伸展,跟我们分享她的健身之路,一开始跟战争没有关系,她只是想减肥。“生完老二我总共胖了十几公斤,整个人好邋遢,不喜欢自己的身体。”她原本经营婚礼企划工作室,第二胎后结束经营,开始全职带小孩。

她的先生在科技业加班到深夜,作为全职主妇的她像单亲妈妈,整天推著推车、挂著滑板车、带著哺乳中的孩子转捷运、公车去共学,但就算忙到没时间吃饭,体重却直线上升。直到孩子上幼儿园,她才有空去运动中心报名壶铃课程,当时只是想动一动。

真正让她感受到身体与备战的关系,发生在2022年疫情末期。社群平台推播出现了“民防课程”的资讯,她点进去看了,忽然感觉到:“欸,这很实用。”身为一个常需要带著两个幼儿移动的照顾者,她对于自救、储存家庭资源、寻找栖息地点本来就很敏感。

Phoebe在健身房内运动。摄:陈焯煇/端传媒

2023年1月,她报名了民防团体“壮阔台湾”举办的急难救伤课程,学会如何止血、搬运伤患,当时她就意识到,要搬动人需要一定的肌力。3月,她又参加了“黑熊学院”的训练,讲师解析台海的地缘风险,模拟解放军从台北淡水河入侵的路线,也分析了台湾的弹道系统和种种优势。

在此之前,Phoebe从未感觉战争如此靠近,她没有特定政党倾向。但在忙碌育儿之余,她看到中共军演的新闻,加上国际社会的预警,种种线索堆叠,让Phoebe内心的不安越来越强烈。她想起疫情期间物资匮乏的经验,警觉到:“事情有蛛丝马迹就要提早准备,等所有人都恐慌的时候,就会来不及了。”

她开始跟孩子讨论战争,请他们留意生活中的避难空间,她注意到很多防空避难指引都是旧的,所以她会在经过巷弄转角特别告诉孩子:“你们看,这里有地下室,如果这家店有开,你们就进去躲。”

“小孩也会问,妈妈这里可以躲吗?”她跟孩子分析,避难最好找牢固的建筑,有三面水泥墙体的,还叮咛:“要离玻璃远一点,因为玻璃一震动会喷很远,保护你的头,还要把耳朵塞住。”

身为婚礼企划,Phoebe本来就很擅长规划和临机应变,回家这几年她没有荒废这些能力,反而更忙碌了,因为育儿本身就是高度耗费脑力、体力的巨大企划工作。她开始思考:“带著孩子,我们要怎么避难?”无论是紧急移动到地下室,或是城市断水断电,交通瘫痪,她必须背著行囊、带孩子徒步走回中南部老家⋯⋯这些细节让她意识到,自己现在的体能并不足以应对这些动荡。

她著手准备防灾包、研究战备粮食,除此之外,她也想提升体能。“我想(重训时)加重量,也想加强度,希望一周练三到四天。”这其实比想像中还难,不只是她的意愿问题,全职主妇的一天被切得零碎:接送、课外活动、煮饭、家务、陪功课⋯⋯看似没在工作的她,却几乎没有自己的行程。

有一次她接女儿放学,女儿仰望小脸看著她说:“妈妈,我不希望有战争发生,因为我好怕失去妳,我怕爸爸妈妈死掉。”她心头一紧,握住女儿的手。

她决定,无论如何,要试著在夹缝中挤出时间锻炼。顾虑到健身房月费是额外开销,她也开始兼差,补贴家用。

每天,早上她把孩子送进学校后,还会当一下志工妈妈,陪学习落后的同学写功课。然后她就会匆匆搭公车到健身房,在那里,她有45分钟属于自己。当上课音乐一停,她擦汗、冲澡、换衣服,就要赶去打工。

就这样,三年来她慢慢升级,虽然又喘又累,常常哀嚎:“教练我拿不动啦!”下次她还是会试著多拿一点点。现在她的深蹲负重已经从4公斤拿到32公斤,硬举也从18公斤进步到58公斤,她还意外发现,有时年轻男学员体能甚至不如自己。

但对Phoebe来说,赢过别人并不是重点,“我只想让自己在灾害来临时,多一点能量和自信,也许还能帮助别人,而不是只想著我好害怕、赶快收防灾包。”

Phoebe。摄:陈焯煇/端传媒

最近她在市场买菜,发现马路上围了一群人,原来是有个阿妈跌倒了,却爬不起来。“她旁边的人有想扶她可是扶不动,我就赶快过去帮忙,我发现自己可以很稳地把她抱起来,带她到路边休息。”

Phoebe外表不算特别健壮,但近看发现她线条十分精实,她与我们分享最近测量的身体数据,显示为身高165公分,体重55.6公斤,骨骼肌肉重23.6公斤,体脂率23.9,在亚洲女性当中落在均衡健康的区间。

健身房教练Poca则对Phoebe的蜕变啧啧称奇,Poca表示:“像她这样坚持下来的女性学员真的很少,尤其是妈妈,妈妈的训练很容易中断,常常因为小孩放暑假啦、先生临时要工作啦,她们就没办法来。”

Phoebe的先生算是充分支持她的配偶,但也常处在状况外。“我去上红十字会的急救训练,回家练习包扎,我老公竟然跟小孩说‘你妈又在做奇怪的事了’。” 直到以色列与伊朗爆发战火,先生一早看新闻后说:“欸,战争好像真的要来了。” Phoebe没回应,只是翻了个白眼:“你这阵才知喔?”(台语:你现在才知道喔?)

战争气氛越来越浓烈,但比起两年前,她反而没那么慌了。Phoebe说:“恐惧是来自于无知,与其害怕,倒不如去收集资讯,多做一些准备,害怕会减少。”去年她考取了体适能教练证照,跟孩子一起练空手道,甚至取得黑带资格,不管战争会不会来,她都觉得都很实用。

运动后,收好东西,Phoebe看了时钟,向我们致歉:“我得赶去打工了。”带著内心的危机和结实的肌肉,她要回到自己忙碌的育儿生活。但她想鼓励所有妈妈:“练起来,不管是为了自己或是别人。”

A-san一家在新北郊区森林步道内健行,她老公A-hiân儿上儿子Phik-kì的背包。摄:陈焯煇/端传媒

母语,我们的避难所

有的妈妈锻炼肉身,有的妈妈用语言编织心理上的防线。

盛夏清晨八点,新北市郊区森林步道,一早爬山民众就络绎不绝。我们在步道口等A-san,这日是她组织的台语共学团聚会,约在轻松的森林散步,真正目的其实是户外防灾演练——锻炼体力,以及试吃防灾食品。

还没等到她本人,就先听到旁边亲子在用台语对话。妈妈温柔地说:“妳这马欲食早顿,抑是小等才食?”(妳要现在吃早餐吗,还是等下再吃?)稚嫩童音说:“我无想欲食。”(我不想吃)我猜这应该是共学团的朋友吧,此时A-san一家三口出现了,她长发披肩、气质淡定,笑著挥手说:“歹势,予你等。”(抱歉,让妳久等了)她与刚刚我们遇到的几组台语家庭会合,从众人行李规模可以看出此行演练的企图——以今天45分钟的路线来说,大得不寻常的背包,有的家庭甚至出动小推车。

大队浩浩荡荡出发,但走没多远,本队就七零八落散开了,有的孩子被路边蝴蝶蜘蛛吸引,有人体力不支,干脆留在凉亭休息。A-san的七岁儿子Phik-kì也一度跑得不见人影,她老公A-hiân身上的背包却突然变成两个,她看了笑出来,说:“带小孩就是这样。”

我们边走,她缓缓地说:“我儿子其实很不甘愿,他其实一点都不喜欢上山练习。”我好奇:“那你们怎么说服他?”她说:“我们平常有在跟他解释战争,他知道这很重要,所以他就会臭脸,但还是会参加。”

“我们平常也都缺少运动,我跟我老公都是能坐就坐,绝对不用走的。”A-san拄著登山杖,稳定爬坡:“不过今年开始,我们比较有意识到要来爬山,因为2027其实很近了。”

2027这数字,来自太阳花运动的朋友,去年对方突然传讯给她,说得神神秘秘:“时间快到了,你们最好要有准备。”“什么时间?什么准备?”A-san当下一头雾水,也有点惊恐,以为下礼拜就是世界末日。结果对方赶紧解释“没有啦,一些民防自训团的朋友判断战争会在2027年。”

她虽然愣住,却没有当成玩笑:“我想过战争,但没想过这么快。”37岁的A-san是台南人,她大学毕业北上找工作,正好遇到马英九推动“22K就业补助方案”(编按:“22K方案”指2009年马政府为解金融海啸失业潮,补助企业聘用毕业生的政策。因其补助金额2万2千元台币,却意外演变成低薪起点,造成薪资定锚化的长期争议),她和同学们面临刚出社会就降薪求职的处境,加上彼时一连串亲中政策,让她对国民党充满厌恶。太阳花运动时她加入“反服贸小蜜蜂”,自费印海报,跟著街头宣讲。

但这样的她后来不问世事,回归家庭。“因为蔡英文当选,我想说,嗯,可以放心了吧,所以生完小孩有一段时间,我不管政治了,专心顾小孩。”直到2019年香港反修例运动敲破她的世界,她在新闻看见港人抗争被橡胶子弹射击、地铁孩童吸入烟雾毒气大哭的画面,又读到维吾尔族的妇孺在集中营的惨况,都让育有幼儿的她心如刀割。

她想到还是余悸犹存:“你看香港被交回给中国没有很久,他们就可以公然撕毁承诺,然后又看到国民党一直想让我们跟中国统一,我就很不安,选了蔡英文还是不能放心,因为台湾还有国民党。”

当她的危机感和本土意识同时被唤醒,也扩及到生活每个面向,A-san本人的气质恬静内敛,她笑称自己口才不好,但她能写出很长的文章,学生时期她常在网路上跟网友笔战,当了妈以后,她还是带著强大的资讯能力收集育儿需要的知识。

在读教养文章时,她猛然发现:“为什么我在台南家里都是讲台语的,现在却只对孩子讲华语?”为了跟孩子台语对话,她查字典、练习台文拼音、重新学习每个词汇的用法,一点一滴找回身上的母语,她才发现:“我用台语表达的人格比较像真正的我。”庆幸的是,先生很支持,夫妻对话也自然地转换成台语。

她加入台语共学组织,也在她住的城市招募台语家庭,找到一群支持母语教育和政策倡议的家长。但即使在闽南移民占大宗的台湾社会,营造台语环境还是很困难。

“讲台语是一件成本很高的事。”她喟叹,孩子上小学后,因为尴尬,在学校假装不认识她,怕同学听到他们讲台语。“幸好我已经帮自己打过一万只预防针,所以有点感慨,但没有非常伤心。”

带孩子在公园讲台语,有时会被陌生人搭话:“你为什么要故意讲台语?”语气中带著不认同。但她不后悔选择这条路:“台语家庭真的比较有忧患意识,对母语有认同的人,就会对别人入侵有警觉。”

她甚至教会孩子读懂台罗拼音,这样未来在资讯受控或语言压制的情境下,孩子仍能接收到母亲的讯息。“如果真的有一天发生什么事,我可以留纸条给他。”母语像脐带,通往她的记忆和认同,也是她和孩子的秘密通道。

新北郊区森林步道内的蝴蝶。摄:陈焯煇/端传媒

所以当朋友预警2027的战争风险,她很快做好心理建设,开始分批采买物资。“我本来也紧张,但整理资讯以后,我觉得其实台湾守得住。真正该防的,是我们在过程中让自己陷入不安全、资讯不足的处境。”

外面的民防课程大多以华语举办,她甚至自办训练,请近年来专注于推广民防教育的沃草来上“台语防灾课”,教大家怎么带著孩子心理应变。

两年前,这样的忧患意识让她在外面格格不入。同事好奇她为何买罐头,她不敢谈战争,只能以“末日预言说有地震和海啸”回应,大家听了都觉得她神经质,但她宁愿被当作太迷信。她也交代孩子:“不要告诉别人我们家有物资。”

“这两年,我突然了解了,为什么台南阿公阿妈他们家浴缸洗澡水都不放掉。”A-san擦擦汗,看著蜿蜒山路,感叹:“他们吃完饭还会用开水把碗冲一冲,再把水喝掉。他们真的经过战争时期,物资非常缺乏的时候,那种害怕留在他们心里。”她也回想起长辈搜集回收物品的习惯,这些被现代人嫌弃为“囤积症”的行为,她现在却有新一层理解。“也许我儿子长大以后,也会觉得我妈妈怎么有囤积症。”她幽幽地说。

聊著聊著,我们终于走到山坡上的休息点,大家都打开避难包,分享彼此搜集的防灾食物。A-san也坐下来喘口气,喝点水,随即从背包拿出两本绘本,吆喝:“咱来讲故事喔,逐家欲听故事无?”(我们来说故事喔,大家要听故事吗?)她很乐意当台语故事妈妈,即使她的孩子已经过了爱听故事的年龄。

台语共学团的另一个妈妈Tshái-tsu今天也带先生、女儿来爬山,她知道新北市有很多玩耍性质的共学团,也有英语小班,但都不是她想给孩子的体验。偶然加入A-san的台语社群几年,她发现女儿平常讲华语,但会用台语跟她说秘密,她笑著说:“那是我们母女的亲密时刻。”

凉亭下,孩子聚精会神,听著日桃山和月桃山猴仔的冒险故事,家长则坐在野餐垫上聊天、用台语比较哪家罐头比较好吃,风和日丽仿佛太平盛世。纵然外面兵凶战危,母语是他们为孩子撑出的心灵避难所。

NGO工作者陈玫仪在宜兰一个避难空间内。摄:陈焯煇/端传媒

“躲空袭的时候,会有人来开锁吗?”

当个体努力求生,也有人把备战的关怀扩展到公共领域。

2025年6月,NGO工作者陈玫仪带我们来勘查宜兰郊区一栋公有建筑,她认为这是离她家最近的避难空间。“上次我带小孩去找附近可以躲的地方,想带他走一次路线,如果遇到空袭,大人不在家,他也要在五分钟内跑到地下室。”陈玫仪说。

陈玫仪所居住的乡镇是低度开发的农村,放眼都是传统透天,少有大楼,唯一类似地下室的就是本栋建筑,半洞穴型的展演空间,平日闲置,由乡镇图书馆管理。“结果铁门锁起来,我去问图书馆,他们说要预约才能参观,我问‘那需要避难的时候,你们会在五分钟内来帮民众开门吗?’”

这日我们确实有预约,因此现场还有图书馆承办人,对方有点尴尬,赶紧解释:“这里不是法定避难收容处所,我今天印了政府提供的一些地点给您参考⋯⋯”陈玫仪仔细看了清册,进一步指出:“可是像这里、这里都没有地下室啊,这里也进不去。”承办人瞬间语塞:“呃,对,这清单可能有点旧了,要请他们更新⋯⋯”

陈玫仪身形高挑,讲起话来又快又精准,乍看之下有点强势,但对她来说,把问题讲清楚本来就是她的日常。47岁的陈玫仪是台湾生育改革行动联盟(下称生动盟)的秘书长,这是台湾第一个专注在孕产家庭和生育政策的团体。她原本在妇女新知基金会工作,生了两个孩子后,2015年她带著对于孕产议题的关心,和一群伙伴成立了生动盟。

2023年,陈玫仪也受到公民团体感召,积极参与民防课程,但在过程中她发现这些课较少提到“孕妇该怎么避难”:“他们设计的是‘好手好脚而且有体力跑的人’的那种避难方式,虽然孕妇也是好手好脚,可是她能承受的重量、距离和照顾自己的能力,跟一般人还是不太一样。”

她观察到当时的民防设计充满成年男性思维。“他们没想过女生会有月经这件事,比如说最早的避难包建议没有卫生棉。”作为性别运动者,同时身兼女性照顾者,她看见小女孩跟长辈也有不同需求,何况孕产妇这个族群难以长途跋涉,此时居家避难就是首选。

“所以生产的方式跟地点也要非常多元,”她本来就觉得女性要拿回生产的知识、资讯和自主权,而非过度依赖主流医疗,而这在战时又更重要了。“乌克兰的产妇很多都在家生产,所以无论在家里、助产所、诊所,应该都要能够接生,这就需要提早准备,身边的家人也要懂得协助。”生产后也可能因为压力无法泌乳,甚至面临配偶被征召动员、照顾人力不足等状况。

虽然关心民防,但今年之前她未曾认真想像战争,倒是她先生作为移居台湾的捷克人,比她还焦虑。“捷克也是一个小国,他觉得台湾的处境很像早期的捷克或波兰,而且被极权国家占领,这是他的爸爸妈妈和阿公阿妈真实经历过的事情,他的敏感度其实比我高很多。”

以前陈玫仪半信半疑,但2024年延续至今的台湾立法院的冲突、蓝白立委删冻国防预算、阻挡重要法案等过程,让她赫然惊觉台湾的政治人物可能被渗透得很厉害了。

此时她终于确定:“他们(中国)一定会来,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来。”

原本她家就有地震避难包,她陆续加入更多元的物资,除了常见的医疗、食物和野外用品,她还放了耳塞(防砲击音波)、桌游(安抚孩子转移注意力)、月亮裤(经期所需的特殊材质内裤)等等。

NGO工作者陈玫仪。摄:陈焯煇/端传媒

作为NGO工作者和地方妈妈,她本来就对公共空间是否亲子友善很敏感,也因此她才开始勘查外面的避难空间,除了图书馆,最近她看见乡公所外墙上“防空避难”箭头,就进去询问“那是指哪里?”公务员面面相觑,有人猜“可能是地下室”,也有人说“从来没人问过这问题”。陈玫仪当下难以接受,直言:“你们是要引导民众避难的耶,如果连你们都不知道,那民众冲进来的时候怎么办?要跟你一起挤在办公桌底下吗?”

虽然有话直说,但她不想为难基层公务员。就像初期参与民防课程发现缺乏性别差异,她也没有抱怨,反而在课后写信给主办单位诚恳建议,也持续积极串连合作。在陈玫仪的努力下,生动盟与民防团体一起投入研究不同女性族群、孕产、育儿家庭的需求,他们参考了乌克兰、日本等其他国家的做法,最后,2024年黑熊学院发布“给孕产家庭的避难守则”,后续生动盟更进一步推出了“育儿家庭避难守则”。

她户外勘查的行动,也或多或少松动了体制。当时曾与陈玫仪对话的图书馆承办人私下对记者表示,虽然她无法决定避难空间的开放使用,但经过这次对话,图书馆决定将防灾逃生主题的馆藏(包含儿童绘本、漫画),都整理起来推荐读者,也会在下一年度将“防灾”纳入图采购选书。

事实上,乌克兰在2023年遭俄罗斯空袭时,确实曾发生基辅避难所上锁,保全未能及时开门,而造成民众三人在避难所门口遭到炸死的事件,其中受难者包含一名九岁女童。此事也促成乌克兰社会全面盘点避难设施,当时发现全国有近四分之一的避难设施无法使用,近来已陆续改善。

陈玫仪一家其实即将在暑假随著先生移居捷克,长期以来,她先生都希望带著孩子回到阿公阿妈的母国生活。移居倒数的每一天,她还是带著警觉生活,并不因为即将离开台湾而松懈,她也告诉孩子:“你不知道是我们先搬家,还是他(中国)会先打过来。”

“我老公问我说,如果中国真的占领台湾了,你还要再回来吗?”陈玫仪开朗地说:“我说我会耶,我请他带著孩子留在安全的地方,但我享受过自由民主的台湾了,我想回到在这里保护它,这里就是我的家。”

宜兰的一个社区。摄:陈焯煇/端传媒

女性照顾者的日常韧性

这些母亲其实是台湾许多女性照顾者的缩影。在无人知晓的日子里,她们已经备战很久了,母职本身就是一场漫长的战斗。

任职中央研究院民族学研究所副研究员的刘文,是长期关注台湾民防的社会心理学家,他表示女性在日常中原本就常处于“备战”状态,“女性较常面对性骚扰,连走路回家都要担心有没有危险。”相较于男性,她们的风险感知原本就比较高。

刘文观察到女性在家庭中原本就担任“care worker”的角色,这会让她们更关注“除了自己的其他生命”。刘文说:“一般男性对于战争的想象,就是国军传统的防卫抵抗,女性虽然没有被赋予上前线的任务,但她们在民防中会找到准备者的位置。”

女性照顾者身处育儿、家管、照顾等长期被低估的位置,却必须随时保持警觉,收集生存情报,满足配偶或孩子的需求。但也因为如此,当国际社会都在关注台湾的备战策略,她们得以比别人更早就发展出应对地缘政治风险的韧性。

陈玫仪宜兰家中的墙。摄:陈焯煇/端传媒

刘文也认为,男性通常都较为关注“大”的公领域事务,一般社会运动的明星也多为男性领导人,但民防是充满琐碎细节和多重情境的议题,她以避难包举例:“准备避难包的时候就要面对,只有自己吗?还是有小孩和其他家人的,这些人需要什么?会在哪里?要去哪里?这些细节通常都是女性在规划的。”

因此,这些女性虽然不是民防专业,也没有特殊资源,却对制度的漏洞或不友善的公共空间更敏感,并愿意起身行动,与彼此结盟互助。她们张罗的日常生活看似琐碎,铺垫了台湾社会绵密柔韧的照顾网络。

世界仍然凶险,生命仍然脆弱,但这些妈妈带著小小能量,在动荡的时代中照顾了家人,也稳住了自己。

评论区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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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还有去台湾的记者

  2. “台灣的彈道系統” 應為 「台灣的反導系統」或者是「台灣的防空系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