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歲的中國籍配偶 Gogo 將小女兒背在胸前,手持攝影器材,來到立法院前旁觀一場抗議活動。
「中配縮短年限,台灣國安危機!」眼前的群眾手舉各式各樣的標語齊聲高喊。幾位像是活動領導者的男人站在群眾前演說,語氣憤慨,主張若是將中配取得身分證的年限從六年調降至四年,等同於清洗台灣的人口、侵佔台灣人的健保。Gogo 聽了不以為然,於是走向前跨越馬路,來到對街同一時間正在舉行的中配聲援活動。
這一邊,兩位中配代表拿起麥克風輪流發言,Gogo 站著聽了一會兒,但也覺得她們說的不太有道理。尤其這邊負責維護現場秩序的警力看上去幾乎要比支持者與記者多,令他感到有些發笑。最後,一位看起來是中配支持者的政治人物跳上宣傳車,刻意駛過相反立場的群眾前用台語叫囂,群眾當中有些人豎起中指回應。
Gogo 趕緊將這一幕錄下來。
他是一名 YouTuber 和全職奶爸,來台灣第三年,經營擁有2.8萬訂閱者的頻道「煮菜的奶爸 gogo」。這天,他對兩方的論述都沒好感,姑且將這人生首次參加抗議的新奇體驗當作影片素材。而他之所以關注「六改四」,是發現自己頻道的訂閱數莫名下降。朋友向他透露,或許因為最近該話題延燒,部分台灣人認為中配若沒有宣示對台灣效忠,可能就是潛在威脅,所以才湧現退訂閱潮。
雖然被退訂的原因難以證實,但從那時起,Gogo 才意識到原來有些台灣人還是對中配存在偏見:「好像覺得陸配是一個台灣社會的定時炸彈。」
恐懼
那是2024年3月12日,台派社團在立法院群賢樓前發起「反對洗人口修法——中國配偶入籍條件應比照其他國家人士辦理」記者會,新黨則於陸委會所在的中央聯合辦公大樓北棟前,舉辦「藍白拖鞋打臉綠委 聲援陸配身分取得六改四」記者會。雙方各自有民進黨立委鍾佳濱、國民黨立委徐巧芯到場聲援,儼然是一場政治攻防戰。
這份在台灣社會引起激烈爭議的「六改四」法案,全名「台灣地區與大陸地區人民關係條例第17條條文修正草案」,由國民黨立委許宇甄提案、其他16名藍白立委連署提出,並於2024年3月8日一讀通過。簡而言之,該修正草案希望能將中國配偶取得中華民國身分證的年限,從過往的最快六年,放寬至最快四年。
因兩岸互不承認國籍與護照的政治現狀,民間來往的相關事務必須另外立法處理,也就是「台灣地區與大陸地區人民關係條例」(以下簡稱「兩岸條例」)。兩岸條例第17條規定,中配取得身分證的最快年限為六年,比其他國家的外配多了兩年,多年來民間質疑法律不公平、或歧視中配的聲音一直存在。提案人許宇甄因此主張:兩岸條例應參照《入出國及移民法》之規定,將外籍配偶取得身分證的年限全部齊一。
不過,許宇甄大概沒料到,社會反彈的聲浪會如此之大。
早在今年2月新會期開始前,國民黨立院黨團便宣布「六改四」是優先排審的法案之一,民眾黨立院黨團也表態支持。消息一出,議論不斷,有醫界人士率先發起「暫緩中配入籍年限縮短」的網路連署書,一天內達兩萬人、最終突破10萬人連署;擁有大量用戶的社群平台 LINE TODAY 所舉辦的網路民調則有七成六表示「反對」;連傳統上被認為屬泛藍的TVBS、Yahoo 新聞,網路民調中都分別有近九成與四成五表示不支持此政策。
很快地,「反對中配縮短年限」似乎為社會主流意見。而凝聚台灣人反對意見的情緒,是恐懼。
起初是恐懼健保資源被掠奪。舉例來說,那份由醫界人士發起的網路連署便以「反對健保資源濫用」為號召,指出中配為台灣各國籍配偶人數最多者(佔六成),且是唯一可以申請讓年邁父母依親來台定居的外配,若放寬入籍年限,恐怕會大量增加使用健保的人數,衝擊台灣已捉襟見肘的醫療資源。
民進黨立委沈伯洋同樣反對中配縮短入籍年限,這也是民進黨立院黨團的共識。不過,他卻認為「健保」是假議題,畢竟只要在台灣有一定的居住事實就可以使用健保,無關國籍與戶籍;且移民署也表示,目前中配父母來台定居每年限制僅60個名額,就算是來台探親也有居留時間限制(最長六個月),並不符合投保規定。「所以說用健保當理由,我覺得民眾『聽得懂』,但大概不是一個很堅實的理由。」沈伯洋說。
健保以外,讓多數民眾有感且恐懼的另兩個問題是「洗人口」與「影響選舉結果」,這兩者也是沈伯洋關切的國安領域,但他同樣不認為這是好的論述。他認為,移民來到異鄉,也可能因為新的生活經驗而發生意識形態的變化,若硬是將中配全概括成「只認同中國不認同台灣」,或全視為刻意要來「洗人口」的間諜角色,可能並非一種理性的說詞。
沈伯洋認為,追根究底,真正確鑿的敵人是中國長年以來侵略台灣的意圖。在此意圖下,中國配偶並非加害者,其實他們和台灣人一樣,都是受害者。
「他們也是受害者」
兩岸複雜難解的政治現況,讓中國的侵略意圖有操作空間。
現行的《中華民國憲法》仍主張擁有「大陸地區」的主權,不承認中華人民共和國國籍,因此大陸地區居民若要申請「自由地區」身分證,只需捨棄他所居住的城市戶籍,不必像一般外籍配偶那樣放棄原有國籍。相對地,中配在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法律框架下仍然是中國公民,必須繼續遵守中國法律,當中就包括《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家情報法 》第14條規定的「國家情報工作機構可以要求有關機關、組織和公民提供必要的支持、協助和配合」。
這一點便是沈伯洋等人關切的問題所在,中國尤其擅長控制海外的中國人做規範,更別說在憲法框架下,這些中國配偶並無喪失自身國籍,更容易會受到箝制和威脅。
「這些人都是中國國家情報法的受害者。因為他們的家人可能都還在中國,他們不用放棄國籍,按照中國的法律,他就是要幫忙蒐集情報。」沈伯洋說,「審查這件事本來就應該比較嚴格。你去看南韓,如果說北韓的任何人要過來,南韓審查一定也是很嚴格,因為他就是一個有敵意的國家。」
最早,中國配偶取得身分證的年限為八年,這是在兩岸明確敵對意識下確立的數字。隨著執政者對兩岸政治現況認知的不同,該數字便有所消長。如陳水扁政府原預計將年限從八年延長至11年,但受到抗議並未通過;政黨輪替後,馬英九則成功將八年調降為六年。日前藍白為立院多數黨,欲將年限再次調降,對沈伯洋來說無疑是將「受害者」的基數擴大,並讓中國有更多利用制度的空間,加劇台灣國家安全風險。
泛綠支持者更質疑,不論是過去的馬英九政府或現在的國民黨,執著於修法縮短中配入籍年限,正意味著意識到自身執政基礎的弱化,希望藉由中國配偶左右地方級選戰的勝負。
沈伯洋同意這樣的說法。按理說觀察到反對聲浪如此之大,國民黨應該要暫緩提案的推進,「但他們不在意。所以我覺得昭然若揭,絕對有選舉上的考量,只是他名義上用什麼人權之類去包裝而已。」
他進一步解釋,地方選舉如區域立委每次的勝負差距經常僅有幾千票,調降年限讓每個縣市增加幾百位支持者,再透過綁樁、網路空戰及國民黨當時希望一起推動的「不在籍投票」去直接影響地方選戰,絕對是可行的。他推測,下一步便是以「地方包圍中央」,在數年後拿下總統選舉。
「這中國典型手法嘛,所以他統戰不是跟你統戰國民黨,國民黨對他來講只是 useful idiot(有用的笨蛋),對他來講要怎麼去統戰地方的勢力才是最重要的。」沈伯洋更直言,「六改四」的推動背後很可能有中國的意志在主導;就算退一步來說,中國也一定希望該法案通過,進而去影響台灣的選舉。
「我們現在就是一群人想要幫忙鋪路,至於為什麼想鋪路?到底說是因為他們彼此認識、跟中國有連結,還是說就是單純耍蠢,說真的我們不得而知⋯⋯因為要扣別人的帽子說他是紅的,我覺得不是很合適。」
端傳媒嘗試採訪提案人許宇甄,以及參與提案連署的國民黨與無黨籍立委的說法,但皆未獲得回應。
修憲層級的難題
沈伯洋等立委當時提出幾個反制「六改四」的措施,例如中配若明確違反了《反滲透法》,有事實足以認定危害國家安全,便要撤銷戶籍許可;另外就是完全比照《國籍法》與《入出國及移民法》等外配取得身分證的規定,入籍台灣需放棄自身國籍,並一樣要參加台灣政治常識、國民權利義務等歸化考試。
後者可說是最直接有效的方法,如此能減少中配受《情報法》的牽制,也實現了「六改四」所強調的人權及公平正義。那何不將中國當成一般國家,比照一般外配的辦法公平處理就好?
這便將問題上升到了修憲等級的難度。就沈伯洋來看,此次事件的癥結除了中國的敵意,還有早已不合時宜的《中華民國憲法》,「修憲不是我們的問題而已,是國際的問題,國際會說你要走『法理台獨』。如果國民黨今天真的想提這個(一律比照外配)變法理台獨我一定沒意見,我舉雙手贊成。」
許宇甄提案的「六改四」在一審通過後無疾而終,持反對意見的民眾本以為「擋下來了」,但7月12日,立院朝野黨團於協商的《新住民基本法》、《新住民權益保障法》草案,民眾黨立委麥玉珍卻提出修正動議,增加「政府對於不同國籍或地區之新住民,行政措施應一律平等」的條文。此舉引起民進黨立委吳思瑤質疑,由於「基本法」的法律位階高於《兩岸人民關係條例》,是在偷渡先前極具爭議的「六改四」法案。
《新住民權益保障法》草案最終以《新住民基本法》為名三讀通過。由於民進黨團與國民黨團都支持行政院版本,因此民眾黨的爭議條文並未入法。爭議條文曝光後,立刻有評論指出麥玉珍並非嚴格意義上的「越南新住民」,而是廣東裔父親、客家裔母親的「越南出生的中國人」,甚至曾有出沒統促黨網路活動的足跡。
而早在麥玉珍的「真實身分」受質疑前,今年大選,民眾黨原有意將中配徐春鶯列入不分區立委的安全名單,其過往的親中言行當時便已引發爭議。徐春鶯長年關注台灣新住民的權益,並創辦台灣新住民關懷協會,協會現任的執行長韓岳紅和她算是舊識,說起那陣子的紛爭,韓岳紅不免感嘆「心裡也滿痛的」。
她語速飛快地說:「當初他們逼徐春鶯回答(國家認同),如果是我,我就可以回答:我沒辦法選擇,我兩邊都要,不行嗎?就像今天讓你選擇爸爸還媽媽,你能選嗎?我們從小長在大陸,當然希望大陸好,現在我們在這邊嫁了生了小孩了,哪一個母親不以小孩為重?你說我們不愛台灣嗎⋯⋯」
「不可能!我們天天在這邊,我們比誰都更愛台灣。」
不願再被家暴
52歲的韓岳紅是安徽安慶人,1990年代,她搭上中國南下打工的熱潮至深圳工作,認識了來自台灣的前夫。兩人生了孩子,買了車子和房子,原本打算定居深圳,直到在台灣生了第二胎。
當時婆婆帶她去產檢,一知道是男孩就不讓她肚裡的孫子回中國去了,「夫家是客家人(比較傳統),說你們誰都可以回去,包括我女兒都可以回去,就是他孫子不能回去。」韓岳紅沒別的辦法,只好留在台灣生活。選擇留下,另個原因是不想和回中國工作的丈夫有更多交集——兩人無法溝通、經常吵架,而且她不願意再被家暴。
韓岳紅說自己是被父母疼著長大的,從沒被打過,「第一次被打的感覺在做夢。感覺在做夢,感覺在做夢⋯⋯那個夢不知道什麼時候醒。」
丈夫回到深圳後找不到穩定工作,沒幾年就把存款花光,把他們在深圳的七、八間房產敗到剩下兩間。這件事讓韓岳紅鐵了心決定離婚,開始陷困十數年的離婚官司。當時她尚未取得台灣身分證,對於打監護權官司來說相當不利。且若官司打輸,不再有配偶身分的韓岳紅便必須立刻遣返中國,從此和孩子分隔兩地。
「那時候是度日如年,」她說,「法官也是善良,不判我們離,案子一拖就拖到讓我拿到身分證為止。」直到取得身分證,韓岳紅才終於願意主動放棄監護權,她不想再折磨孩子,且既然以後能長居台灣,再怎麼樣至少都和孩子待在同片土地上,骨肉不必分離。
打離婚官司的那些日子裡,韓岳紅接觸到台灣新住民關懷協會,就此進到家暴防治體系中受保護,協會志工也給予她許多精神與實質上的援助。在協會中,她看見許多同樣遭受家暴的外籍配偶,或獨自遠嫁到異地的寂寞無助、格格不入,她希望幫助和自己正在一樣受苦的人,於是挺身加入志工行列。
彼時,夫家只給每個月兩千塊(新台幣)生活費,買瓶礦泉水都要考慮再三,想找工作,刊登招聘資訊的報紙還掏不出錢每天買。眼下幾種工作看來看去,最後仍決定報名社會機構提供的美容職訓課程。
韓岳紅起初很難接受,說自己在深圳好歹也是大工廠的採購部門主管,稱得上待遇優渥的白領階級,來到台灣卻因為沒身分證、學歷不被認可,加上夫家不願意當她工作的擔保人,只能做一些餐飲、清潔之類的勞力活。
自己從小也是被當公主寵的不是嗎?做公主時眼眶一紅,有什麼東西拿不到?但當了媽媽的韓岳紅,遠在異鄉,她知道不能再有公主的幻想了。
新住民的港灣
成為美容師後,韓岳紅開始投身公益,協助協會內的新住民做美容職訓。並在八年前從創會會長陳敏生手中接下會長一職,逐步推動協會以長照服務為主的轉型。她在新北市的中和、汐止開設服務據點,提供共餐、音樂表演、運動伸展課程等活動,並培訓協會夥伴成為專業的照服員。
她每天工作十幾個小時,當初養成閒不下來的習慣,是為了把擱在心頭的兩個小孩忘記。現在承擔了執行長的重任,隨時都必須想怎麼繼續替協會做轉型,能以更有效率的方式協助新住民姐妹自力更生。
實際上,協會服務的對象甚至不僅限新住民,台灣人同樣可以參與職訓課程。她曾被徐春鶯念過,說怎麼協會裡一些資源要分給其他國籍的配偶?或有次辦包水餃比賽,獲勝者是越南和印尼配偶,她被批評「胳膊向外彎」;即使為新住民爭取權益,她說自己的個性也不喜歡上街抗議,就被人家說是不是「綠」的⋯⋯
韓岳紅今年有投票,本來想投民眾黨,但徐春鶯那次事件讓她很洩氣,民進黨對她來講又太偏激,「後面不得不投藍,我們還是不希望兩岸戰爭,所以就投藍。」沒打從一開始支持國民黨,是因為對國民黨感到很失望。她說,當協會遇上事情,一定都是先找國民黨幫忙,但這些人反而會互相踢皮球,反而民進黨執行力比較強,經常一天之內就能幫上忙。「藍的可能因為包袱太大不敢做吧,我也不知道。」
她說自己能理解民進黨為何要反對「六改四」,「當然他不想我們陸配通過,我們陸配原則上不太會去投給綠的嘛,所以當然就不想我們通過。」
但她卻不能理解怎麼會有台灣人把中配當成「間諜」,「這些陸配嫁過來是母親,不是間諜。如果你們說有些陸配進來後可以主導台灣的一些東西,那就是你們沒有做好那一道牆,在邊境上把間諜給放進來——但我們不是間諜,我們是台灣人的母親,我們沒有那麼大的目標,只希望台灣兩岸和平就好。」
從假結婚到自由戀愛
根據內政部移民署與統計,截至2024年7月,中配(不含港、澳)佔台灣外籍配偶的60.74%(36萬4630人),其他外籍配偶則佔35.52%(21萬3229人)」,依序為越南、印尼、菲律賓配偶。
韓岳紅說,在她這一代之前的中配,大多是1987年後國民黨老兵回鄉探親娶的妻子;她年紀以下的,則大多是1990年代後,像她一樣在中國快速發展的沿海城市和台商認識、相戀,才嫁來台灣。
「像我這個年紀的女生來到台灣都憂鬱到不行。」韓岳紅說,「我們在大陸都有讀書,也正好經濟發展,有新的思想,但台灣的男生還是用那種傳宗接代的觀念跟我們相處,或者只想找一個免費的保母,所以我們這群陸配的離婚率非常高。」她還觀察到,隨著中國經濟的快速起飛,願意嫁來台灣的中國年輕人已變得越來越少。
根據內政部移民署資料顯示,每年申請定居台灣的中國人僅在2009年有爆炸性成長,從8109人躍升至2萬8189人——該年為政黨輪替後馬英九的第一個任期,將取得身分證的年限縮短為六年,並取消中配繼承財產上限、中配在台灣工作的限制——之後申請定居的人數逐年下降,近五年除了2023年有明顯增長外,其餘皆維持每年兩千人左右。
其他國家外籍配偶的增長速度,近年來也快過於中配。2015年,中配(不含港、澳)佔外籍配偶的64.70%,到了2024年7月,這一比例下降至60.74%;其他外籍配偶的占比則從32.51%上升至35.52%。
外籍配偶人數如今平穩成長、不再像1990年代那般扶搖直上,多少與台灣遏止「假結婚」的措施有關。
假借結婚手段入境台灣打黑工,是老一輩台灣人對於「大陸新娘」的負面刻板印象,這樣的印象延續至今成為一些台灣人反對身分證年限縮短的理由之一。他們擔心,這些中配入境後會迅速「離婚」消失在看不見的社會角落,或只要忍耐幾年實質上不存在的婚姻關係,便能名正言順取得身分證,成為台灣人。
中配張婷說,早年她的確聽說過不少中國人看上台灣經濟發展好,選擇假結婚來台灣賺錢。她在百貨公司當櫃姐時就認識一位假結婚來台灣的同行,對此她不是很認同,「因為對方在中國大陸還有配偶,還沒有離異。」
張婷剛來台灣經常被問:你這口音是哪裡來的?你老公做什麼的,年紀多大了?受不了歧視眼光的她沒幾個月就想回中國去。有次她還在彩券行排隊被人摸屁股,張婷給了他一巴掌,那摸她屁股的男人罵她痟查某(siáu-tsa-bóo,台語,意指瘋女人),一些人碎念說這阿陸仔(a-lio̍k-á,對中國人的貶義說法),隊伍中的婆婆說這大陸來的個性都比較悍⋯⋯
「我很生氣地說大陸人怎麼了?大陸人就要被你們這樣子欺負嗎?我一不偷二不搶的。」
還有一次,百貨公司的客人問她是不是中國人?是的話就不跟她買了。為了業績,張婷趕緊說自己是「芋頭蕃薯」(ōo-á han-tsî)。她想,岳父是跟著老蔣一起來、岳母幾百年前就移民到台灣,這麼講應該也沒錯吧?
努力證明自己存在
張婷出生福建福州,當時全家人都反對她嫁來台灣,「明明家裡經濟條件不錯,何必去受苦呢?」
她沒料到自己真有苦要受。
約莫是2002年,結婚已八、九年的張婷跟著先生回台中照顧重病的岳母,接著女兒在台灣出生,先生卻因為經商失敗低潮了好一陣子,找不到理想工作。張婷不想坐吃山空,決定先出去賺錢餵飽一家人。
她每天平均睡不到四小時,每個月還只休兩天假,其餘二十八九天都必須幫同事代班賺更多錢⋯⋯張婷回福州當然不會讓家人知道這些事。早年中配在台灣居留,每半年就要回中國續簽一次許可,為了方便工作、帶孩子和照顧岳母,原本不習慣台灣的她最後還是選擇把身分證辦了。
後來先生因病過世,生活變得更加忙碌、辛苦——當時怕青春期的女兒學壞,她還想多賺一筆小提琴課的錢呢——以至於張婷說自己在台灣幾乎沒什麼社交娛樂,「告訴你,我連中正紀念堂都沒去過,101沒逛過,日月潭是前幾年才去的,阿里山也只去過一次,也是前幾年去的。」
但她很努力,業績經常第一名,職場經驗也幫助她越來越融入台灣生活。她認為外地人要讓本地人看得起,不是埋怨,是要加倍努力自身證明價值,證明她的能力並不比台灣人差,更不像那些嫁給自己兩倍以上年紀丈夫的中國人一樣整天無所事事。張婷是竭盡全力扛起整個家,才有自信抬頭挺胸站在這座島嶼上。
這是為了在異鄉打拚才催生的價值觀。她埋首工作,鮮少結識同鄉人,身邊的台灣朋友一直要比中國朋友多,更未曾加入過任何新住民相關的線下社團。唯一有的,是一個擁有六、七萬名中國配偶成員的臉書社團,創社社長是一名男性,每逢選舉就大肆發布支持國民黨的圖文。
張婷對網路社團裡盡是相互攀比生活的內容不感興趣,也覺得那位社長太過偏激。她從來不看政論節目,或和朋友聊政治,「因為我是經過文化大革命過來的。文化大革命1976、77年才結束,我是70年(出生)。」她說,「我阿公那個時候還被遊街,五花大綁的,然後說他是走資派。我們是有經過這樣子的政治鬥爭過來的⋯⋯怎麼說?就是更早地發現這種『人性』吧,為了鬥爭的人性,所以對政治完全不感興趣。」
剛拿到身分證時張婷投過票,投給了第一次參選總統的馬英九。她沒想太多,只是想換人做看看。
有次出於好奇,她跑到家裡附近的民進黨造勢晚會看熱鬧,但一聽到現場支持者在胡扯關於中國的謠言,只感覺被澆了一身冷水。後來去國民黨的場子,狀況相同,好像大家都被政治蒙瞎了眼,說話不必負責任。
這一切的經驗讓她覺得投票給誰根本沒差別,「政治再怎麼樣跟我們老百姓沒多大關係,做好自己就好,自己認真地付出、認真地耕耘你就有收穫。」她也曾告訴女兒,如果在學校有人欺負她是中國人,根本不用介意,「他能成績比妳好嗎?不會,妳的身上會掉一兩肉嗎?也不會,妳就做自己就好啦!把書讀好就好了。」
好比這次「六改四」事件,她認為與其擔心選票被誰搶走,倒不如務實點,坐下來一起思考怎麼去完善整個制度,留下那些有心為台灣努力付出的中配,共同讓台灣變得更好才是。
來自「中華民國」的思想衝擊
在立院衝突現場觀察的 Gogo 卻認為政治與自己密切相關。或者說,他會留在台灣有一部分就是因為政治。
2019年,Gogo 趕上了中國停發自由行簽證的最後梯次,來到台灣騎腳踏車環半島。入境時他很是困惑:自己到底是要走「本國人通道」還是「外國人通道」?紀年寫「民國108年」到底又是公元幾年?「雖然看到的文字、聽到的話都是跟我們差不多的,但實際接觸下來,它好像是另外一種文化系統⋯⋯」當時他並沒有多想,直到回上海認識了來自台灣的太太,他的「困惑」才終於變成「思想衝擊」。
雖然兩人對於政治的看法不同,但 Gogo 願意了解太太的想法,於是開始找資料研究。
「我來台灣之前對中華民國完全沒有概念⋯⋯應該說知道『民國』,因為很多影視作品裡面都會有民國時期,但是對這個『實體還存在的政權』沒有什麼概念。」
他說,自從中華人民共和國在聯合國取代了中華民國的位置,前者便已經當後者不存在。他從小也是受這樣史觀的教育過來的,因此來到台灣後,發現「中華民國仍存在」這件事讓他感到相當衝擊,「隨著發現中華民國還健在,它(中國)那一套就有一點說不通。並不是像它說的『因為中華民國不存在,所以台灣應該就是屬於中國的』,實際上中間還是有一個中華民國在的。」
Gogo說,2020年,已屬高齡產婦的太太認為台灣醫療品質較高、娘家方便照顧,兩人便一起來到台灣備孕。原本設想孩子出生後可以台北、上海兩地各生活一陣子,不料大疫來襲,一家人也就順理成章地住下來了。
選擇留在台灣,除了最初的醫療問題,孩子未來的教育也是 Gogo 考量的重點之一。他認為台灣的教育環境並不如中國那般競爭激烈,或用現在流行的話來說是沒那麼「內捲」;另一方面,他還覺得台灣的歷史教育會比較客觀公正,且政治文化相對友善親切,每位公民都可以參與其中,而非政府說了什麼就必須唯命是從。
隨著兩個孩子相繼出生、買房,一家人逐漸在台灣扎根。初來乍到的 Gogo 因為不熟悉台灣廣告市場,且希望孩子在學齡前還是能由父母親自照顧,便和太太協調由他在家當全職主夫,太太繼續職場生活。
有天,一位台灣朋友告訴他,現在許多中配會在 YouTube 分享自己在台灣的生活,流量都還不錯,還能賺點外快,你要不也試試看?Gogo 上網把影片看過一輪,心想:要是我來拍,應該可以拍得更好吧?
YouTube 頻道「煮菜的奶爸 gogo」就此開張。
中配可以不談政治嗎?
和多數新移民 YouTuber 一樣,Gogo 的影片主要是分享在台灣體驗到的文化差異,一些則是家庭主夫的生活碎片。經營 YouTube 頻道,他的初衷是希望扮演一位公正的轉譯者,協助台灣和中國人消弭誤會和偏見,而非像大部分新移民去刻意去放大台灣的優點、中國的缺點,博取平台觀眾的關注。
博取目光,Gogo 另闢蹊徑,他製作過不少政治相關內容的影片,如「賴清德總統上任後 中國網友是什麼反應」、「中共何時會武統台灣?理由是什麼?」、「朋友問我台灣什麼時候回歸祖國?我的看法是⋯⋯」,當中時不時會穿插對於中國社會的觀察和評論,他也曾在影片內回擊批評自己是「綠配」的中國小粉紅。
台灣的政治環境特殊,為了避免兩面不討好和砸破自己在中國的飯碗,只有極少數的網紅或藝人,願意談論政治議題。尤其中配的身分更為敏感,已經不只一位中配 YouTuber 會在頻道欄位特別註明「不談政治」,以減少在選舉等特殊時期需承受的輿論壓力,以及避免自己返回中國後可能被政府單位找麻煩。
「六改四」爭議初期,國民黨立委徐巧芯曾公開已取得身分證的中配 YouTuber「焦慮主婦 Lia」(于利雅)為例,試圖證明中配不是只票投國民黨,也存在支持民進黨的群眾。但事發後焦慮主婦卻趕緊在社群媒體上澄清:「我媽只有我一個女兒,請你給我留條回家的路⋯⋯我厭惡徐巧芯和國民黨,但不表示我支持民進黨。請給別人不表態的權利。如果一定要表態,那我肯定是:我支持祖國統一,我沒有支持民進黨。」
沈伯洋認為,這正印證了中配實質上屬於某種中國政治下的受害者角色。就算有部分中配可能認同台灣主體意識,但公開點名等同於為這些人打下一盞聚光燈,增加他們遭到中國政府注意、懲戒的可能性。而當中配出於恐懼不得不公開「澄清」自己符合中國價值觀的政治立場時,也會進而造成其他中配的寒蟬效應。
婚前,Gogo 並不關心政治,如今會拍攝相關內容,純粹這同樣屬於他在台灣經歷的「文化差異」。他性格反骨,認為做自媒體應該真實呈現自己的想法和經驗。且隨著經營頻道的經驗增加,他發現社群媒體的演算法其實變相地鼓勵大家做爭議、刺激的主題,才會吸引流量,「一開始誇台灣是有流量的,現在誇台灣的人越來越多,流量已經不行了,現在是罵中共非常有流量。」他說,這導致「消除歧見」的理想比想像中要難實踐。
過去曾有台灣媒體希望向他取得轉發政治內容影片的授權,卻被 Gogo 給拒絕了。他坦言,做政治話題一方面希望有熱度、有流量,一方面心裡還是有一絲擔憂,「擔憂我下一次回去會怎麼樣。因為我差不多快一年沒有回去過了,可能下一次回來會收斂⋯⋯我覺得,我到現在都還沒有太過避諱的原因是我還沒被『捶過』。」
但具體上,像他這樣的人回中國究竟會發生什麼事?他苦笑,說自己也不知道。
共同的困境
那天立法院前的「六改四」記者會剪輯上傳的影片,已經被 Gogo 設定為私人瀏覽。原因是有段時間他因中國籍配偶和 YouTuber 的身分,在網路上被頻繁攻擊、甚至公開散播他孩子的照片。
由許宇甄提案的「六改四」法案,將延續至今年9月開議的立法院第二會期進行新一輪朝野攻防。作為中配,Gogo 對於「六改四」法案本身沒有特別意見。取得台灣身分證目前還不在他的計劃之內,主要原因是除了護照、投票權之外,持居留證同樣可以在台灣過正常的家庭生活,他覺得沒必要特別為此回去撤銷戶籍。
但等孩子稍微長大一些,他希望能重回職場、增加家庭收入,當然也會繼續做影片和觀眾分享生活,「總體而言,我覺得台灣的生活還是滿自在的,基本上你不違法想幹嘛就幹嘛,沒有那麼多約束。」這很適合喜歡無拘無束的 Gogo,他也對台灣人相對單純的人際關係感到親近,「人心隔肚皮嘛!台灣人隔得肚皮就比較薄,比較能知道他的心意是怎麼樣。在大陸的話,對方說出一句話可能要去揣摩他真正的想法,比較複雜一些。」
張婷同意 Gogo 的看法,她說,台灣讓自己學會如何善待他人。好比去年在中國騎電動車自摔,她受傷了,車子扶不起來,希望有人幫忙,但完全沒有人願意理睬,「可是如果在台灣的話,我相信會有人幫你。」
她說,因為自己一定會這樣做。真誠地幫助他人,不求回報。先生過世後隔年,張婷便為自己簽下器官捐贈同意書。她已決定在台灣終老,心想身上要是有什麼能幫忙別人的,能做一點是一點。
原本針鋒相對的 Gogo 夫婦,最近已經不再有政治方面的爭執。Gogo 對台灣歷史的理解也越來越深入。曾有觀眾在他的頻道留言分享「台灣地位未定論」,說二戰結束後《舊金山和約》並無明確將台灣的主權交付於誰。他思考了一番,只覺得同情、悲哀,為什麼台灣終究要像個戰利品一樣,交由別人決定它歸屬於誰呢?
「中華民國是存在的沒錯,但我甚至現在覺得中華民國都是一個⋯⋯」他欲言又止,強調自己其實無明確的政治立場,「但我個人的立場是,希望能脫離『那邊』比較好一點⋯⋯」他似笑非笑,不說清楚「那邊」到底在何處。
Gogo 提起最近看的紀錄片《金門》裡有個畫面,美籍台裔導演江松長拿出美國護照、中華民國護照,以及中國的台胞證,解釋自己複雜的文化背景,他好像一個捲入監護權之爭的孩子,父母敵對、互相依賴、愛操作人,各自有各自的麻煩,都認為知道什麼對孩子最好,卻從沒問過孩子的感受⋯⋯江松長顯然是以自己的背景來類比台灣長期深陷的泥沼。
他對那幕畫面的印象非常深刻。他感嘆,中配也是,同樣是被夾身在這樣一個尷尬的處境裡。
(尊重受訪者意願,張婷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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