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戰的航線:台灣與中國之間,被砲火反覆摺疊的群島

儘管兩岸停火已屆四十年,仍然有一部分的「台灣人」,可以單憑砲彈在空中的聲音,就能精準判斷它的種類和落點。
金門復國墩的軍事崗哨。

2020 年 10 月 21 日,清晨六點,歐洲古在一陣砲火聲和玻璃窗的震動聲中醒來──是演習吧?他心想。

剛剛拂曉的天際線上,還掛著砲彈落地後竄起的裊裊白煙;海水彼端、佇在廈門岸邊的高樓大廈,想必仍在沈睡。

砲彈,曾經是所有金門人的日常。和世界上其他生活在戰地中的居民一樣,歐洲古光憑砲彈在空中呼嘯和落地的聲音,就能判斷砲彈的種類和落點。歐洲古從床上起身,下樓在廚房裏做了早餐,一邊聽著砲擊的悶響和地鳴,一邊恍惚憶起自己年輕時躲防空洞的經歷。

他暗暗做了決定:再過幾天就是美國大選、局勢或有變化,不如讓妻子和女兒回台灣,先在「大後方」住個幾天吧。

在金門歐厝村開民宿的王苓,住處距離砲彈射擊的演習陣地更近;那天清晨,她也在同樣的砲聲中醒來。

從去年開始,王苓就已經隱約感覺到很多事情正在起變化。她和丈夫總會沿著戰備道路慢跑,最近卻愈來愈常在途中被攔截下來──慢跑路線上有個幾近廢棄的靶場,使用頻率從去年便開始增加,他們偶爾要等打靶訓練的警戒紅旗收起之後,才能安全通過。

到了今年十月份,金門防衛指揮部宣布,以往總會邀請民眾參觀的「反登陸作戰操演」,今年因為「防疫」和「兩岸情勢緊張」等原因,不再對外開放。

同個時間點,位在馬祖東北方的東引島也出現了一陣騷動:一位台灣名嘴在電視上爆料「國軍將在東引佈置飛彈基地」,事情曝光之後,在東引當地引起了不小反彈;居民擔心,基地曝光之後,東引將會成為共軍優先攻擊的目標。又過了幾天,金門人繪聲繪影地流傳,一架高級將領專用的軍機,在美國大選前一夜裏突然飛抵了金門機場。

任何一個外人看在眼裏,恐怕都不禁想問,金門、馬祖這兩個和平了四十年的前線陣地,是不是真的又要打仗了?

金門歐厝經營民宿的王苓與丈夫。
金門歐厝經營民宿的王苓與丈夫。

活在「新冷戰」前線上,金馬人緊張嗎?

乍看之下,金馬前線氣氛緊張,似乎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2018 年中美貿易戰開打,儘管備忘錄簽了幾份、手握了幾回,至今依然懸而未解,一個「新冷戰」的格局在世人眼前隱隱成形;2019 年 8 月,北京宣布暫停陸客赴台自由行,為台灣的觀光產業帶來不小衝擊;2020 年初肺炎疫情爆發,金門、馬祖的小三通應聲中斷,而共軍軍機又頻頻進入台灣的防空識別區

大洋另一端,美國大選如火如荼,川普的民調支持率遲遲沒有起色,外界於是不斷揣測,川普為了提振支持率,或許將會挑起戰事,藉此創造「十月驚奇」──這些時局脈動,都讓台海跟著戰雲密佈。而金馬兩地,從地圖上看,確實就是前線中的前線。

「去年習近平和蔡英文隔空喊話的時候,我們就開始緊張了。當時還有外國記者、以及各國駐台辦事處的人員跑來金門,想了解在地金門人的想法。」王苓回憶道。「當時我們看到外國人開始注意金門,就覺得有點緊張了,因為國際間第一次注意金門,就是在 1949 年之後,而那也是金門迎來熱戰的開端。」

到了今年,這些「外國勢力」在金門的現身,甚至變得更加頻繁、也更加外顯──美國在台協會(AIT)主任酈英傑(William Brent Christensen)於八月份首次參加了八二三砲戰的紀念活動,而 AIT 發言人孟雨荷(Amanda Mansour)亦緊接著在十月份拜訪金門

然而實際走一趟金馬前線,卻可以發現,像歐洲古和王苓這樣的人其實並不多,大部分金門、馬祖人,似乎都比台灣人都還要更加淡定,聽到記者問起都是一笑置之。究竟,明明經歷過「熱戰」、知道戰爭滋味的金馬人,為何會在日益緊張的台海局勢中顯得如此從容呢?

我們最常聽到的原因,大抵不脱「跳過金馬論」這個說法。抱持這種觀點的人通常主張,在中國海軍依然孱弱、導彈技術尚未成熟的半個世紀之前,金門、馬祖也許的確是「解放台灣」的兩大阻礙,也是真正的「前線」。

然而隨著現代戰爭科技出現、解放軍戰力提升,金門、馬祖兩個「海上長城」的重要性,早就已經大不如前。不少金門、馬祖人都認為,如果真要攻打台灣,中共會希望速戰速決、直指台北;攻打金門、馬祖,反而會破壞台海均勢、讓國際社會獲得反應時間,最終只是增加攻台難度而已。

當地居民一般也認為,以金馬的位置而言,今日的共軍若真想奪島其實易如反掌──金門人尤其喜歡訕笑,今日島上的家家戶戶早已準備好了五星旗,他日若共軍進城,隨時都能插上自家門前。

在這樣的論述裏,如果兩岸真的開戰,戰略地位大不如前的金門、馬祖,反而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金門成沙海防坑道。
金門成沙海防坑道。

就連台灣軍方近年來的兵力部署,似乎也都在呼應這種觀點。自從 1997 年「精實案」開啟之後,金門、馬祖便相繼經歷了幾次軍力精簡計畫:金門駐軍從巔峰時期的「十萬大軍」,縮減為今日的 1 萬人左右;馬祖則從「五萬雄兵」,銳減為大約 2 千人。在馬祖的某些離島裏,今日甚至只剩一個陸軍連隊駐守,軍力不過 100 名士兵,本來就很難讓島上的居民相信,政府真的有保衛這些前線島嶼的決心。

另一個讓金門人「老神在在」、經常掛在嘴邊的理由,則是「金廈一家親」這樣的論述。

「金門和大陸這麼好,他們怎麼可能打我們呢?」再說,金馬兩地今日和大陸連結太深──金門的自來水引自廈門,而金馬居民也多半都在廈門、福州置產收租,「老共連砲彈都不用打,光是經濟圍堵就能讓金門投降了。」一位不願具名的金門年輕人如此告訴端傳媒。

關注國際情勢的金門、馬祖人,還有一種聽起來更可信的看法——「南海前線論」。抱持這類觀點的人認為,不論是打金馬、或打台灣,都是代價太高的「正面衝突」,也更可能引起國際干涉,反而不見得有利中共突破第一島鏈、亦無法拉攏台灣民心,因此兩岸若真有衝突,台灣在南海海域駐有軍隊、卻沒有居民的東沙島和太平島,才更可能是中共的優先目標。

然而真要說起來,金、馬兩地還是有些不同:金門人會如此從容,還有些更實際、更切身的因素。

「金門其實不小,住在不同村子裏的感受差異很大。像我住的地方,就很少看到坦克,也聽不到演習、打靶的聲音,所以感覺不太到緊張氣氛。相較之下,馬祖的人口和面積都不如金門,軍民比例也比金門高,因此雖然馬祖距離大陸較遠,但馬祖人在日常生活中,其實比金門人更容易看到軍人、感受到軍事調動,可能也因此更有危機意識。」造訪過馬祖、在金門大學工作的金門本地人王書定(化名)如此分析。

事實上,今日少數對戰爭威脅記憶猶新的前線居民,也確實就是馬祖人──1996 年台海危機時,共軍曾在平潭島舉行三棲登陸演習,而位在馬祖南方的東莒和西莒(行政上皆隸屬莒光鄉),就是傳言中解放軍將會進攻的目標,一時之間風聲鶴唳,除了軍公教人員留守之外,大部分居民都選擇前往南竿島或台灣避難

西莒「山海一家」民宿老闆娘陳彩琳。
西莒「山海一家」民宿老闆娘陳彩琳。

「當時的莒光人,是真的已經開始逃難了。」西莒「山海一家民宿」的老闆娘陳彩琳回憶道。她現在經營的「山海一家」,就是國軍「財務作業組」當年的所在地,也曾經是全西莒最重要的金融機構,兼營民間的儲蓄業務;當時一傳來共軍攻島的風聲,西莒居民便連忙湧向「財務作業組」擠兌、急忙提領定存資金,逼得軍方只能從南竿用船載運鈔票過來。

然而就連這些在二十多年前置身戰爭邊緣的莒光人,今日似乎也都不太擔心。

「其實緊不緊張,看軍方動作就知道了。我們莒光這邊駐軍已經不多,如果哪天突然重兵集結、或是軍人全副武裝,那才是真的需要擔心的時候。」陳彩琳如此說道。

真要說起來,處在這種「前線反而安全」的樂觀態度之中的金馬居民,今日最擔憂的問題,或許早已不再是軍事衝突,而是兩岸對峙導致和平紅利的消失──而金門,就是紅利中斷的重災區。

昇恆昌金湖廣場外牆剛剛卸下的名牌商標。
昇恆昌金湖廣場外牆剛剛卸下的名牌商標。

中斷的橋樑:疫情時代的金馬前線

遊覽車在金門的「昇恆昌金湖廣場」前停車,魚貫吐出來自台灣的觀光客。

在周圍低矮公寓的映襯之下,金湖廣場的商場大樓顯得有些格格不入。已經撤櫃的 Cartier 店面前,工人正在圍起施工隔板;剛拆下的品牌字樣,在櫥窗上方留下的輪廓仍依稀可辨。導遊匆匆經過商場與廈門銀行共同推出的銀聯卡廣告,帶著團客逕直走上手扶梯,直奔五樓。

如果想看金門以「介面」自居、同時面向中國大陸與台灣的定位,氣派的「昇恆昌金湖廣場」就是很好的例子:一到三層是「小三通免稅專區」,主要面向陸客,顧客結帳之後,必須在碼頭通關出境之後才能提貨;第五層則面向來自台灣本島的遊客,依法販售免稅菸酒,而顧客同樣必須在返回台灣前,才能在機場取貨;至於第四層則販賣「完稅品」──如果你是金門本地人,也沒有要前往台灣或大陸的話,只有這層樓的商品能讓你直接帶走。

自從小三通於今年初斷航之後,金湖廣場的一到三層就一直處於「店員比客人多」的狀態。樓管人員向記者透露,商場目前正在進行調整,準備在「小三通免稅專區」挪出一些櫃位給台灣遊客。

金門昇恆昌金湖廣場的「小三通免稅專區」。
金門昇恆昌金湖廣場的「小三通免稅專區」。

幾公里外,一艘客船正停泊在水頭碼頭的岸邊,一旁的小三通出入境大樓則大門深鎖。大樓對面的成排商店,今日只剩藥局仍有營業;開架上,中國特色用詞的告示依舊口氣激昂(爆款商品!穩定正貨!),也沒有忘記提醒來客「本店支援微信支付」──雖然店員小梅(化名)已經很久沒使用過微信支付的操作頁面了。

「以前是真的忙,有時候下班回想起來,連自己午餐有沒有吃都忘了。」小梅一邊整理堆在門口的奶粉罐,一邊和記者說道。現在她每天最主要的工作,就是依據顧客名單清點奶粉,然後再交由快遞公司送到廈門——人流雖然斷了,但至少貨物還是暢行無阻的。

離開碼頭,記者在不遠處的一幢透天厝裏,找到了正在午休的船長洪逢新(化名)。說是午休,也不太對,洪逢新已經將近一個星期沒有出勤,每天本就都是休假狀態。

來自高雄的洪逢新告訴記者,他任職的船公司原本專營小三通業務;自從小三通中斷之後,便只剩下零星的旅行社業務,偶爾接團去大膽島、二膽島(兩個金門周邊的島嶼),或讓釣客包船出海。「這種生意沒有利潤。我們的船一艘都能載 300 人,旅行團一團才三、四十人,收入連開航的油料都不夠付。但沒辦法,反正船隻一直放著不動也容易壞;就算虧錢,船公司也還是會希望盡量出勤。」

從商場到碼頭、從餐廳到藥局,那些為陸客而生的簡體字看板和銀聯卡廣告,至今都仍在金門各處高高掛著;所有人都寧願相信,這條連結兩岸、歌頌和平的橋樑,終究只是暫時斷裂而已。

但就算小三通真的能重啟,萬一兩岸情勢持續惡化,和平紅利會不會終有用罄的一天?現在只領半薪的船長洪逢新聳了聳肩──這是政治人物的事情了,他管不著。

幾百公里以外、同樣身為「前線子民」的馬祖人陳殷發(化名),是馬祖-福州小三通的船長;接受採訪時,他的態度和洪逢新同樣淡然,然而理由卻大不相同。

「小三通斷是斷了,但我們還有很多其他業務。其實就算是斷航之前,馬祖小三通的船班本來就不算多,對我們來說影響有限。」

陳殷發對記者分析,由於馬祖人口比金門少、距離福州的航程也較遠,而福州的經濟規模、台商人數又不如廈門,因此馬祖小三通使用的多是 100 多人座的小船,運量本來就不如金門,主要服務馬祖鄉親、不像金門有大量中轉旅客,連帶地對陸客的依賴也遠遠低於金門。

當然,小三通中斷對陳殷發任職的航運公司,也不是完全沒有影響。「船員需要證照,不是說裁就裁、說聘就聘的,所以公司一般都會留住員工、薪水可能有些折扣,但也會想辦法找其他業務來補足營收空缺。」

金門上接受微信支付的商店。
金門上接受微信支付的商店。

然而金、馬最大的差異,也就是出在這個環節,「馬祖有更多島嶼、和台灣之間也有客輪來往,這些都是金門沒有的。」在這些航線之中,有些會由政府公開招標,然而政府給船公司的操作費並不高、往往只夠支付成本而已,幾乎沒有利潤可言,因此幾乎不會有外地的船公司來競爭。

「但馬祖本地的船公司,本來在馬祖就有其他業務,請的是本地人、也不用宿舍,不同航線的船員也能相互支援、流用,因此可以共同分攤一些固定成本,所以比外地公司有優勢,經營起來風險也比金門小。」

以陳殷發任職的航運公司為例,除了北竿-黃岐的小三通航線之外,他們也經營南北竿之間的交通船,以及大坵、高登、亮島等,只有駐軍、沒有居民使用的軍方運補船,收入相對多元。相較之下,金門的船公司則通常專營小三通,過去利潤的確非常豐厚;然而一旦國境封鎖,金門人就只剩下零星的釣客船、觀光包船可以經營,營收幾乎歸零,也突顯出大船缺乏彈性的缺點。

換言之,馬祖特殊的地理條件、以及先天市場需求不足的特性,雖然導致所有行業都必須和政府合作、「斜槓經營」,卻反而讓馬祖人在疫情爆發、小三通斷航之後,還能安穩的度過至今。

事實上,陳殷發與洪逢新兩位船長的不同態度,反映出的也就是馬祖和金門在「後冷戰」時期走上的不同道路。

已停工的金門綠色休閒渡假園區。
已停工的金門綠色休閒渡假園區。

一樣「三通」兩樣情,金馬命運大不同

雖然經常被台灣人放在一起談,但金門和馬祖真的很不一樣。別的先不談,光是金、馬兩地的量體,就讓它們難以相提並論──以面積計,金門是馬祖的 6 倍;以人口計,金門的設籍人數則是馬祖的 10 倍有餘。

如果再將金馬兩地的地理區位並列,有些時候,它們甚至是彼此以「鏡像」的方式存在的。比方說,金門人口聚居的大、小金門兩島,地形平坦、腹地寬闊,卻很少有適合大型船隻停泊的深水港灣;馬祖的「四鄉五島」則四散在閩東外海、地形崎嶇,雖然腹地不足,卻比金門更適合興建深水碼頭。

然而在 1991 年冷戰正式結束之後,推動金馬向前的時代浪潮,基本仍是一致的。

2000 年,台灣政府通過《離島建設條例》,期待金馬能在「後冷戰」的時代裡褪去迷彩,趕上台灣經濟榮景的最後一班列車;同年稍晚,《促進民間參與公共建設法》也通過實施,為金馬在新自由主義的世界潮流中,打開了 BOT(由民間業者負責建造,並在經營一段時間之後移交給政府的公私合作模式)的大門;2001 年,兩岸開通小三通,初期僅限金、馬居民使用;到了2008 年,台灣政府擴大「小三通」的適用範圍,開放所有台灣旅客經由金、馬赴陸;直到今日,金馬依然都是熱門的兩岸中轉地。

回想起小三通剛剛開放的日子,家就住在水頭碼頭附近的歐洲古,至今仍記得第一次赴廈的衝擊:「以前站在金門海岸看廈門,老師都會說對面的大樓都是佈景、是假的;小三通後實際去了一趟才知道,原來那些『佈景』竟然是真的。」

不過不論鐵幕扯下之後的大夢初醒有多少驚奇,這些政策所反映出的,的確就是金馬在 1992 年解除「戰地政務」之後,企圖搭接上「後冷戰」樂觀開放、欣欣向榮的氣氛──而觀光,就是金、馬在中國崛起之後,曾都寄予厚望的產業。

馬祖北竿06聚點老闆陳鎮東。
馬祖北竿06聚點老闆陳鎮東。

然而金馬兩地依然走上了不同的道路,而關於這點,BOT 也依然是個很直觀的例證:金門的第一個 BOT 案「風獅爺物流經貿園區」,瞄準的是兩岸之間的跨境商機,後期的其他 BOT 案,也都以觀光飯店、渡假村、複合式商場為主,而「陸客」,就是業主在財務評估時對自償率的信心來源;然而馬祖的第一個 BOT 案,卻是更攸關基礎「民生需求」的海水淡化廠,至今也只有零星幾個商場、旅館 BOT 案仍在研議。

這些差異,反映出的正是金、馬兩地的體質和現況。

從訪客數據來看,金門似乎一直都更受陸客青睞,甚至在 2018 年首次出現「陸客比台客多」的現象,全年陸客人數高達 631,360 人;這些數字,也不斷地在重塑金門的消費地景,於是藥妝店如雨後春筍般冒出,租車店裡也擺滿了不需駕照就能租用的電動自行車。相比之下,陸客在馬祖就一直不是主力客群,而馬祖的觀光產業,也是到海洋自然景觀「藍眼淚」爆紅之後,才開始出現成長。

然而,馬祖並不是沒有嘗試過「金門模式」;在馬祖北竿島經營民宿的陳振東,就見證過馬祖的那段摸索期。

「馬祖的第一波觀光榮景,其實就是 2001 年開啟小三通那時候。」陳振東回憶道,當時台灣來馬祖觀光的人不多,而許多馬祖人開起了旅行社,主要是為了做馬祖鄉親的跨境旅遊生意;「然而當年台灣並未開放陸客觀光、大陸人消費力也不高,因此最多只能做對岸來馬祖探親的生意。」時至今日,陳振東由軍事據點改裝而成的民宿,也依然只有不到一成的客源是陸客。

陳振東分析,金門能成功經營陸客觀光市場,除了廈門比福州富裕這個因素之外,主要還是旅遊產品的框架問題──「廈門旅行社在行銷金門自由行時,比較不會把金門當作『跨境遊』目的地在宣傳,而是把金門打造成『廈門的後花園』一般的感覺,讓他們可以避開人擠人的地方。」

陳振東還說,曾有廈門的旅行社業者跟他接觸,想將金門旅遊的模式複製到馬祖來,最後卻發現不可行,「因為大陸旅行社一般會用『低團費』的方式攬客,然後再想辦法用購物抽成的方式盈利,然而馬祖並不像金門那樣、有大型的免稅店可以配合,所以大部分業者最後都會打退堂鼓。」

再說,馬祖的公共交通並不發達、地形又太過崎嶇,然而沒有台灣駕照的陸客,往往也只能租用爬坡力不佳的電動自行車,移動能力大幅受限;陳振東自己開的民宿就位在陡峭的岬角上,電動車是上不去的。

然而在某些人的眼裡,馬祖在發展觀光上的各種劣勢,卻反而為馬祖提供了意想不到的沃土。

金門的邱良功母節孝坊。
金門的邱良功母節孝坊。

一位曾在金、馬兩地待過,目前正在馬祖策劃展覽、但不願具名的專案人員便認為,馬祖的觀光規劃,整體而言的確比金門精緻一些──「擁有金門酒廠的金門縣府預算充足,看到有保存價值的歷史場域,都會先修繕再說,修完了再想要如何活化;馬祖的連江縣政府就沒那麼多錢,因此更傾向先仔細規劃、再進行修繕,因此設計也比較細緻、更符合使用需求。」

比方說,馬祖從今年起開啟的「戰地轉身,轉譯再生」計畫,就與建築師合作,預計用四年時間調查、爬梳,為馬祖境內的廢棄軍事據點提出活化方案。又比方說,馬祖從去年就已經開始規劃 2021 年的「馬祖國際藝術季」,以詳盡的田野調查作為策展基礎。「馬祖腹地本來就小,沒有那麼多空間可以做不同路線的旅遊,所以也才必須更認真地思考,我們究竟想要什麼樣的觀光產業?」這位策展專案人員說道。

事實上,金門這種資本額和量體龐大的開發節奏,也經常造成經濟發展與軍事遺址保存之間的張力 ── 10 月 30 日,位於金門「產遊博覽園區」預定地內的軍事遺跡「親愛堡」,便突然遭施工包商拆除,事發之後引起金門文史界一陣譁然;曾在金門服役的老兵更在網路上撂下狠話,誓言絕不會在踏上金門島一步。

一向重視「老兵旅遊」的金門縣府,在事發之後雖然重申縣府重視軍事遺跡的保存,卻也強調「親愛堡」結構龜裂、保留困難,本就預計以「異地重建」的方式「保存軍事遺跡的精神及元素」。

很有趣的是,「親愛堡」被「產遊博覽園區」推平掩埋的事件,也恰好側面反映了一個事實:今日官方在爬梳金門歷史定位時,經常會將金門放在「前線」、「僑鄉」和「橋樑」這三個框架中看待──「前線」框架強調金門作為國共對峙、冷戰局勢的最前緣,「僑鄉」框架強調金門作為東南亞華人的原鄉之一,「橋樑」框架則會試圖彰顯金門作為串連兩岸、促進和平的角色,而「親愛堡」與「產遊博覽園區」,正好分別就是「前線」和「橋樑」框架的典型化身,雖然兩個框架在論述上未必衝突、有時還能彼此互文映照,但在實體空間中,卻經常會落入看似難以取捨的零和難題。

然而話說回來,金門真的需要這麼多「產業園區」嗎?當年風光成為金門第一個 BOT 案的「風獅爺物流經貿園區」,在 2019 年北京宣布暫停陸客自由行、以及疫情的衝擊之下,已經慘澹經營了近兩年;而原本要在 2016 年開幕的「綠色休閒渡假園區」,則是直到今日都仍未完工,已成金門最大的爛尾樓,但縣府每年仍須編列預算、作為要求廠商履約的行政支出。

今日回看,金門的這兩大 BOT 案確實就是警世案例──它們在「後冷戰」的樂土上拔地而起,卻很快便被「新冷戰」的迷霧籠罩,今年又遇上了席捲全球的世紀疫情;而近年來兩岸局勢的急速惡化,也再一次讓人看清,前線戰地的華麗轉身,並不總如想像中瀟灑寫意。

就在褪下戰地身份的三十年之後,金門、馬祖似乎又迎來了下一個轉捩點。但這些前線子民接下來會走向何方呢?對於在橋樑上努力維持平衡的人來說,這個問題並不容易回答。

讀者評論 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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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人們總以為戰爭不會降臨自己身上。。。

  2. 金馬的差異有同感,金門富的流油、粗糙的暴發戶感濃厚;馬祖苦哈哈,倒是頗認真的自我鑽研,不知道跟經歷過一場賭場夢的清醒有沒有關係。尤其後者的「異國」風情及特殊自然風貌遠較金門對台灣更具觀光吸引力,若能妥善行銷、改善交通穩定度,感覺大有可為

  3. 2020之前的四五年,我每年都会不止一次搭小三通去金门马祖。个人的感觉是,金马,尤其是金门真正的隐忧是,当前线的战地气氛一去不返,遗下的军事景观不可避免地日益倾颓褪色(即使经过保存活化的部分,也不过是失去了灵魂的躯壳),新一代的台湾青年也不再有岛上服役的经历和回来追忆当年青春岁月的情怀,还剩下什么特色或吸引力,可以维持旅游业的繁荣?

  4. 將金門放在「前線」和「橋樑」的框架中是相當準確的。然而,金門對於期望藉由扮演兩岸「橋樑」而促進地方「現代化」所帶來經濟利益的渴望,尚無法友善地包容歷史的回憶與遺跡,有時甚至將其視為一種阻礙。
    除了碉堡之外,在戰地政務時期,金門為了軍事防禦需求,大量種植的木麻黃,曾經保護金門於砲火之中,對當時的金門人來說,應該充滿地方記憶。然而,隨著戰地政務的解除,如今木麻黃卻成為阻礙金門現代化(土地開發利用、道路拓寬)的絆腳石。
    當世界正逐漸形成共產與自由世界之間的新冷戰氛圍,或許金門人會想起,過去金門的現代性,是由舊冷戰時期的軍事化所驅動。當時島上的三十萬大軍,食衣住行都成為金門人的經濟來源,公共衛生、教育發展、造林植樹也都是基於軍事需求而推動。民眾可能會開始思考,當新冷戰的格局切斷了金門人對於扮演「橋樑」的想像,要如何利用新的局勢,找出未來金門發展的驅動力,藉此謀求自身的福祉。
    如果當金門與馬祖再次成為冷戰前線的焦點,到也不是最壞的情況。只要本島的民眾能理解,金馬的民眾在冷戰時期對於國家安全所做出的犧牲,金馬可以再次成為團結民眾的具體化身。

  5. https://theinitium.com/article/20201220-culture-taiwan-female-stars-images/
    https://theinitium.com/article/20201216-game-on-cyberpunk2077/
    以上為fisherman最近發表的萬能攻擊回復,有心人應該能往前找到更多。
    結合今日美媒爆出的網信辦網評員新聞,
    可見網評員各司其職,有如ATTTT這種負責打滾粗口的,亦有如此進行萬能回復的,還有爲其保駕護航的正常人扮演者。各位街坊實在要小心,經濟下行,為OT錢他們會更勤力。

  6. @fisherman 要黑也花點心思吧,這太明顯了……

  7. 寫的滿好的,基本上忠實反映了現況。
    但是,提到鏡像的地方,感覺怪怪的…
    鏡像不是用來形容相似性嗎,為何用來描述金、馬之間的差異性…

  8. 現在五毛改用無差別式攻擊每一篇報導來潑髒水囉?(翻白眼)

  9. 行文太啰嗦 不懂写故事就不要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