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战的航线:台湾与中国之间,被炮火反覆折叠的群岛

尽管两岸停火已届四十年,仍然有一部分的“台湾人”,可以单凭炮弹在空中的声音,就能精准判断它的种类和落点。
金门复国墩的军事岗哨。

2020 年 10 月 21 日,清晨六点,欧洲古在一阵炮火声和玻璃窗的震动声中醒来──是演习吧?他心想。

刚刚拂晓的天际线上,还挂着炮弹落地后窜起的袅袅白烟;海水彼端、伫在厦门岸边的高楼大厦,想必仍在沉睡。

炮弹,曾经是所有金门人的日常。和世界上其他生活在战地中的居民一样,欧洲古光凭炮弹在空中呼啸和落地的声音,就能判断炮弹的种类和落点。欧洲古从床上起身,下楼在厨房里做了早餐,一边听着炮击的闷响和地鸣,一边恍惚忆起自己年轻时躲防空洞的经历。

他暗暗做了决定:再过几天就是美国大选、局势或有变化,不如让妻子和女儿回台湾,先在“大后方”住个几天吧。

在金门欧厝村开民宿的王苓,住处距离炮弹射击的演习阵地更近;那天清晨,她也在同样的炮声中醒来。

从去年开始,王苓就已经隐约感觉到很多事情正在起变化。她和丈夫总会沿着战备道路慢跑,最近却愈来愈常在途中被拦截下来──慢跑路线上有个几近废弃的靶场,使用频率从去年便开始增加,他们偶尔要等打靶训练的警戒红旗收起之后,才能安全通过。

到了今年十月份,金门防卫指挥部宣布,以往总会邀请民众参观的“反登陆作战操演”,今年因为“防疫”和“两岸情势紧张”等原因,不再对外开放。

同个时间点,位在马祖东北方的东引岛也出现了一阵骚动:一位台湾名嘴在电视上爆料“国军将在东引布置飞弹基地”,事情曝光之后,在东引当地引起了不小反弹;居民担心,基地曝光之后,东引将会成为共军优先攻击的目标。又过了几天,金门人绘声绘影地流传,一架高级将领专用的军机,在美国大选前一夜里突然飞抵了金门机场。

任何一个外人看在眼里,恐怕都不禁想问,金门、马祖这两个和平了四十年的前线阵地,是不是真的又要打仗了?

金门欧厝经营民宿的王苓与丈夫。
金门欧厝经营民宿的王苓与丈夫。

活在“新冷战”前线上,金马人紧张吗?

乍看之下,金马前线气氛紧张,似乎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2018 年中美贸易战开打,尽管备忘录签了几份、手握了几回,至今依然悬而未解,一个“新冷战”的格局在世人眼前隐隐成形;2019 年 8 月,北京宣布暂停陆客赴台自由行,为台湾的观光产业带来不小冲击;2020 年初肺炎疫情爆发,金门、马祖的小三通应声中断,而共军军机又频频进入台湾的防空识别区

大洋另一端,美国大选如火如荼,川普的民调支持率迟迟没有起色,外界于是不断揣测,川普为了提振支持率,或许将会挑起战事,借此创造“十月惊奇”──这些时局脉动,都让台海跟着战云密布。而金马两地,从地图上看,确实就是前线中的前线。

“去年习近平和蔡英文隔空喊话的时候,我们就开始紧张了。当时还有外国记者、以及各国驻台办事处的人员跑来金门,想了解在地金门人的想法。”王苓回忆道。“当时我们看到外国人开始注意金门,就觉得有点紧张了,因为国际间第一次注意金门,就是在 1949 年之后,而那也是金门迎来热战的开端。”

到了今年,这些“外国势力”在金门的现身,甚至变得更加频繁、也更加外显──美国在台协会(AIT)主任郦英杰(William Brent Christensen)于八月份首次参加了八二三炮战的纪念活动,而 AIT 发言人孟雨荷(Amanda Mansour)亦紧接着在十月份拜访金门

然而实际走一趟金马前线,却可以发现,像欧洲古和王苓这样的人其实并不多,大部分金门、马祖人,似乎都比台湾人都还要更加淡定,听到记者问起都是一笑置之。究竟,明明经历过“热战”、知道战争滋味的金马人,为何会在日益紧张的台海局势中显得如此从容呢?

我们最常听到的原因,大抵不脱“跳过金马论”这个说法。抱持这种观点的人通常主张,在中国海军依然孱弱、导弹技术尚未成熟的半个世纪之前,金门、马祖也许的确是“解放台湾”的两大阻碍,也是真正的“前线”。

然而随着现代战争科技出现、解放军战力提升,金门、马祖两个“海上长城”的重要性,早就已经大不如前。不少金门、马祖人都认为,如果真要攻打台湾,中共会希望速战速决、直指台北;攻打金门、马祖,反而会破坏台海均势、让国际社会获得反应时间,最终只是增加攻台难度而已。

当地居民一般也认为,以金马的位置而言,今日的共军若真想夺岛其实易如反掌──金门人尤其喜欢讪笑,今日岛上的家家户户早已准备好了五星旗,他日若共军进城,随时都能插上自家门前。

在这样的论述里,如果两岸真的开战,战略地位大不如前的金门、马祖,反而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金门成沙海防坑道。
金门成沙海防坑道。

就连台湾军方近年来的兵力部署,似乎也都在呼应这种观点。自从 1997 年“精实案”开启之后,金门、马祖便相继经历了几次军力精简计划:金门驻军从巅峰时期的“十万大军”,缩减为今日的 1 万人左右;马祖则从“五万雄兵”,锐减为大约 2 千人。在马祖的某些离岛里,今日甚至只剩一个陆军连队驻守,军力不过 100 名士兵,本来就很难让岛上的居民相信,政府真的有保卫这些前线岛屿的决心。

另一个让金门人“老神在在”、经常挂在嘴边的理由,则是“金厦一家亲”这样的论述。

“金门和大陆这么好,他们怎么可能打我们呢?”再说,金马两地今日和大陆连结太深──金门的自来水引自厦门,而金马居民也多半都在厦门、福州置产收租,“老共连炮弹都不用打,光是经济围堵就能让金门投降了。”一位不愿具名的金门年轻人如此告诉端传媒。

关注国际情势的金门、马祖人,还有一种听起来更可信的看法——“南海前线论”。抱持这类观点的人认为,不论是打金马、或打台湾,都是代价太高的“正面冲突”,也更可能引起国际干涉,反而不见得有利中共突破第一岛链、亦无法拉拢台湾民心,因此两岸若真有冲突,台湾在南海海域驻有军队、却没有居民的东沙岛和太平岛,才更可能是中共的优先目标。

然而真要说起来,金、马两地还是有些不同:金门人会如此从容,还有些更实际、更切身的因素。

“金门其实不小,住在不同村子里的感受差异很大。像我住的地方,就很少看到坦克,也听不到演习、打靶的声音,所以感觉不太到紧张气氛。相较之下,马祖的人口和面积都不如金门,军民比例也比金门高,因此虽然马祖距离大陆较远,但马祖人在日常生活中,其实比金门人更容易看到军人、感受到军事调动,可能也因此更有危机意识。”造访过马祖、在金门大学工作的金门本地人王书定(化名)如此分析。

事实上,今日少数对战争威胁记忆犹新的前线居民,也确实就是马祖人──1996 年台海危机时,共军曾在平潭岛举行三栖登陆演习,而位在马祖南方的东莒和西莒(行政上皆隶属莒光乡),就是传言中解放军将会进攻的目标,一时之间风声鹤唳,除了军公教人员留守之外,大部分居民都选择前往南竿岛或台湾避难

西莒“山海一家”民宿老板娘陈彩琳。
西莒“山海一家”民宿老板娘陈彩琳。

“当时的莒光人,是真的已经开始逃难了。”西莒“山海一家民宿”的老板娘陈彩琳回忆道。她现在经营的“山海一家”,就是国军“财务作业组”当年的所在地,也曾经是全西莒最重要的金融机构,兼营民间的储蓄业务;当时一传来共军攻岛的风声,西莒居民便连忙涌向“财务作业组”挤兑、急忙提领定存资金,逼得军方只能从南竿用船载运钞票过来。

然而就连这些在二十多年前置身战争边缘的莒光人,今日似乎也都不太担心。

“其实紧不紧张,看军方动作就知道了。我们莒光这边驻军已经不多,如果哪天突然重兵集结、或是军人全副武装,那才是真的需要担心的时候。”陈彩琳如此说道。

真要说起来,处在这种“前线反而安全”的乐观态度之中的金马居民,今日最担忧的问题,或许早已不再是军事冲突,而是两岸对峙导致和平红利的消失──而金门,就是红利中断的重灾区。

升恒昌金湖广场外墙刚刚卸下的名牌商标。
升恒昌金湖广场外墙刚刚卸下的名牌商标。

中断的桥梁:疫情时代的金马前线

游览车在金门的“升恒昌金湖广场”前停车,鱼贯吐出来自台湾的观光客。

在周围低矮公寓的映衬之下,金湖广场的商场大楼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已经撤柜的 Cartier 店面前,工人正在围起施工隔板;刚拆下的品牌字样,在橱窗上方留下的轮廓仍依稀可辨。导游匆匆经过商场与厦门银行共同推出的银联卡广告,带着团客迳直走上手扶梯,直奔五楼。

如果想看金门以“介面”自居、同时面向中国大陆与台湾的定位,气派的“升恒昌金湖广场”就是很好的例子:一到三层是“小三通免税专区”,主要面向陆客,顾客结帐之后,必须在码头通关出境之后才能提货;第五层则面向来自台湾本岛的游客,依法贩售免税烟酒,而顾客同样必须在返回台湾前,才能在机场取货;至于第四层则贩卖“完税品”──如果你是金门本地人,也没有要前往台湾或大陆的话,只有这层楼的商品能让你直接带走。

自从小三通于今年初断航之后,金湖广场的一到三层就一直处于“店员比客人多”的状态。楼管人员向记者透露,商场目前正在进行调整,准备在“小三通免税专区”挪出一些柜位给台湾游客。

金门升恒昌金湖广场的“小三通免税专区”。
金门升恒昌金湖广场的“小三通免税专区”。

几公里外,一艘客船正停泊在水头码头的岸边,一旁的小三通出入境大楼则大门深锁。大楼对面的成排商店,今日只剩药局仍有营业;开架上,中国特色用词的告示依旧口气激昂(爆款商品!稳定正货!),也没有忘记提醒来客“本店支援微信支付”──虽然店员小梅(化名)已经很久没使用过微信支付的操作页面了。

“以前是真的忙,有时候下班回想起来,连自己午餐有没有吃都忘了。”小梅一边整理堆在门口的奶粉罐,一边和记者说道。现在她每天最主要的工作,就是依据顾客名单清点奶粉,然后再交由快递公司送到厦门——人流虽然断了,但至少货物还是畅行无阻的。

离开码头,记者在不远处的一幢透天厝里,找到了正在午休的船长洪逢新(化名)。说是午休,也不太对,洪逢新已经将近一个星期没有出勤,每天本就都是休假状态。

来自高雄的洪逢新告诉记者,他任职的船公司原本专营小三通业务;自从小三通中断之后,便只剩下零星的旅行社业务,偶尔接团去大胆岛、二胆岛(两个金门周边的岛屿),或让钓客包船出海。“这种生意没有利润。我们的船一艘都能载 300 人,旅行团一团才三、四十人,收入连开航的油料都不够付。但没办法,反正船只一直放着不动也容易坏;就算亏钱,船公司也还是会希望尽量出勤。”

从商场到码头、从餐厅到药局,那些为陆客而生的简体字看板和银联卡广告,至今都仍在金门各处高高挂着;所有人都宁愿相信,这条连结两岸、歌颂和平的桥梁,终究只是暂时断裂而已。

但就算小三通真的能重启,万一两岸情势持续恶化,和平红利会不会终有用罄的一天?现在只领半薪的船长洪逢新耸了耸肩──这是政治人物的事情了,他管不着。

几百公里以外、同样身为“前线子民”的马祖人陈殷发(化名),是马祖-福州小三通的船长;接受采访时,他的态度和洪逢新同样淡然,然而理由却大不相同。

“小三通断是断了,但我们还有很多其他业务。其实就算是断航之前,马祖小三通的船班本来就不算多,对我们来说影响有限。”

陈殷发对记者分析,由于马祖人口比金门少、距离福州的航程也较远,而福州的经济规模、台商人数又不如厦门,因此马祖小三通使用的多是 100 多人座的小船,运量本来就不如金门,主要服务马祖乡亲、不像金门有大量中转旅客,连带地对陆客的依赖也远远低于金门。

当然,小三通中断对陈殷发任职的航运公司,也不是完全没有影响。“船员需要证照,不是说裁就裁、说聘就聘的,所以公司一般都会留住员工、薪水可能有些折扣,但也会想办法找其他业务来补足营收空缺。”

金门上接受微信支付的商店。
金门上接受微信支付的商店。

然而金、马最大的差异,也就是出在这个环节,“马祖有更多岛屿、和台湾之间也有客轮来往,这些都是金门没有的。”在这些航线之中,有些会由政府公开招标,然而政府给船公司的操作费并不高、往往只够支付成本而已,几乎没有利润可言,因此几乎不会有外地的船公司来竞争。

“但马祖本地的船公司,本来在马祖就有其他业务,请的是本地人、也不用宿舍,不同航线的船员也能相互支援、流用,因此可以共同分摊一些固定成本,所以比外地公司有优势,经营起来风险也比金门小。”

以陈殷发任职的航运公司为例,除了北竿-黄岐的小三通航线之外,他们也经营南北竿之间的交通船,以及大坵、高登、亮岛等,只有驻军、没有居民使用的军方运补船,收入相对多元。相较之下,金门的船公司则通常专营小三通,过去利润的确非常丰厚;然而一旦国境封锁,金门人就只剩下零星的钓客船、观光包船可以经营,营收几乎归零,也突显出大船缺乏弹性的缺点。

换言之,马祖特殊的地理条件、以及先天市场需求不足的特性,虽然导致所有行业都必须和政府合作、“斜杠经营”,却反而让马祖人在疫情爆发、小三通断航之后,还能安稳的度过至今。

事实上,陈殷发与洪逢新两位船长的不同态度,反映出的也就是马祖和金门在“后冷战”时期走上的不同道路。

已停工的金门绿色休闲渡假园区。
已停工的金门绿色休闲渡假园区。

一样“三通”两样情,金马命运大不同

虽然经常被台湾人放在一起谈,但金门和马祖真的很不一样。别的先不谈,光是金、马两地的量体,就让它们难以相提并论──以面积计,金门是马祖的 6 倍;以人口计,金门的设籍人数则是马祖的 10 倍有余。

如果再将金马两地的地理区位并列,有些时候,它们甚至是彼此以“镜像”的方式存在的。比方说,金门人口聚居的大、小金门两岛,地形平坦、腹地宽阔,却很少有适合大型船只停泊的深水港湾;马祖的“四乡五岛”则四散在闽东外海、地形崎岖,虽然腹地不足,却比金门更适合兴建深水码头。

然而在 1991 年冷战正式结束之后,推动金马向前的时代浪潮,基本仍是一致的。

2000 年,台湾政府通过《离岛建设条例》,期待金马能在“后冷战”的时代里褪去迷彩,赶上台湾经济荣景的最后一班列车;同年稍晚,《促进民间参与公共建设法》也通过实施,为金马在新自由主义的世界潮流中,打开了 BOT(由民间业者负责建造,并在经营一段时间之后移交给政府的公私合作模式)的大门;2001 年,两岸开通小三通,初期仅限金、马居民使用;到了2008 年,台湾政府扩大“小三通”的适用范围,开放所有台湾旅客经由金、马赴陆;直到今日,金马依然都是热门的两岸中转地。

回想起小三通刚刚开放的日子,家就住在水头码头附近的欧洲古,至今仍记得第一次赴厦的冲击:“以前站在金门海岸看厦门,老师都会说对面的大楼都是布景、是假的;小三通后实际去了一趟才知道,原来那些『布景』竟然是真的。”

不过不论铁幕扯下之后的大梦初醒有多少惊奇,这些政策所反映出的,的确就是金马在 1992 年解除“战地政务”之后,企图搭接上“后冷战”乐观开放、欣欣向荣的气氛──而观光,就是金、马在中国崛起之后,曾都寄予厚望的产业。

马祖北竿06据点老板陈振东。
马祖北竿06据点老板陈振东。

然而金马两地依然走上了不同的道路,而关于这点,BOT 也依然是个很直观的例证:金门的第一个 BOT 案“风狮爷物流经贸园区”,瞄准的是两岸之间的跨境商机,后期的其他 BOT 案,也都以观光饭店、渡假村、复合式商场为主,而“陆客”,就是业主在财务评估时对自偿率的信心来源;然而马祖的第一个 BOT 案,却是更攸关基础“民生需求”的海水淡化厂,至今也只有零星几个商场、旅馆 BOT 案仍在研议。

这些差异,反映出的正是金、马两地的体质和现况。

从访客数据来看,金门似乎一直都更受陆客青睐,甚至在 2018 年首次出现“陆客比台客多”的现象,全年陆客人数高达 631,360 人;这些数字,也不断地在重塑金门的消费地景,于是药妆店如雨后春笋般冒出,租车店里也摆满了不需驾照就能租用的电动自行车。相比之下,陆客在马祖就一直不是主力客群,而马祖的观光产业,也是到海洋自然景观“蓝眼泪”爆红之后,才开始出现成长。

然而,马祖并不是没有尝试过“金门模式”;在马祖北竿岛经营民宿的陈振东,就见证过马祖的那段摸索期。

“马祖的第一波观光荣景,其实就是 2001 年开启小三通那时候。”陈振东回忆道,当时台湾来马祖观光的人不多,而许多马祖人开起了旅行社,主要是为了做马祖乡亲的跨境旅游生意;“然而当年台湾并未开放陆客观光、大陆人消费力也不高,因此最多只能做对岸来马祖探亲的生意。”时至今日,陈振东由军事据点改装而成的民宿,也依然只有不到一成的客源是陆客。

陈振东分析,金门能成功经营陆客观光市场,除了厦门比福州富裕这个因素之外,主要还是旅游产品的框架问题──“厦门旅行社在行销金门自由行时,比较不会把金门当作『跨境游』目的地在宣传,而是把金门打造成『厦门的后花园』一般的感觉,让他们可以避开人挤人的地方。”

陈振东还说,曾有厦门的旅行社业者跟他接触,想将金门旅游的模式复制到马祖来,最后却发现不可行,“因为大陆旅行社一般会用『低团费』的方式揽客,然后再想办法用购物抽成的方式盈利,然而马祖并不像金门那样、有大型的免税店可以配合,所以大部分业者最后都会打退堂鼓。”

再说,马祖的公共交通并不发达、地形又太过崎岖,然而没有台湾驾照的陆客,往往也只能租用爬坡力不佳的电动自行车,移动能力大幅受限;陈振东自己开的民宿就位在陡峭的岬角上,电动车是上不去的。

然而在某些人的眼里,马祖在发展观光上的各种劣势,却反而为马祖提供了意想不到的沃土。

金门的邱良功母节孝坊。
金门的邱良功母节孝坊。

一位曾在金、马两地待过,目前正在马祖策划展览、但不愿具名的专案人员便认为,马祖的观光规划,整体而言的确比金门精致一些──“拥有金门酒厂的金门县府预算充足,看到有保存价值的历史场域,都会先修缮再说,修完了再想要如何活化;马祖的连江县政府就没那么多钱,因此更倾向先仔细规划、再进行修缮,因此设计也比较细致、更符合使用需求。”

比方说,马祖从今年起开启的“战地转身,转译再生”计划,就与建筑师合作,预计用四年时间调查、爬梳,为马祖境内的废弃军事据点提出活化方案。又比方说,马祖从去年就已经开始规划 2021 年的“马祖国际艺术季”,以详尽的田野调查作为策展基础。“马祖腹地本来就小,没有那么多空间可以做不同路线的旅游,所以也才必须更认真地思考,我们究竟想要什么样的观光产业?”这位策展专案人员说道。

事实上,金门这种资本额和量体庞大的开发节奏,也经常造成经济发展与军事遗址保存之间的张力 ── 10 月 30 日,位于金门“产游博览园区”预定地内的军事遗迹“亲爱堡”,便突然遭施工包商拆除,事发之后引起金门文史界一阵哗然;曾在金门服役的老兵更在网路上撂下狠话,誓言绝不会在踏上金门岛一步。

一向重视“老兵旅游”的金门县府,在事发之后虽然重申县府重视军事遗迹的保存,却也强调“亲爱堡”结构龟裂、保留困难,本就预计以“异地重建”的方式“保存军事遗迹的精神及元素”。

很有趣的是,“亲爱堡”被“产游博览园区”推平掩埋的事件,也恰好侧面反映了一个事实:今日官方在爬梳金门历史定位时,经常会将金门放在“前线”、“侨乡”和“桥梁”这三个框架中看待──“前线”框架强调金门作为国共对峙、冷战局势的最前缘,“侨乡”框架强调金门作为东南亚华人的原乡之一,“桥梁”框架则会试图彰显金门作为串连两岸、促进和平的角色,而“亲爱堡”与“产游博览园区”,正好分别就是“前线”和“桥梁”框架的典型化身,虽然两个框架在论述上未必冲突、有时还能彼此互文映照,但在实体空间中,却经常会落入看似难以取舍的零和难题。

然而话说回来,金门真的需要这么多“产业园区”吗?当年风光成为金门第一个 BOT 案的“风狮爷物流经贸园区”,在 2019 年北京宣布暂停陆客自由行、以及疫情的冲击之下,已经惨澹经营了近两年;而原本要在 2016 年开幕的“绿色休闲渡假园区”,则是直到今日都仍未完工,已成金门最大的烂尾楼,但县府每年仍须编列预算、作为要求厂商履约的行政支出。

今日回看,金门的这两大 BOT 案确实就是警世案例──它们在“后冷战”的乐土上拔地而起,却很快便被“新冷战”的迷雾笼罩,今年又遇上了席卷全球的世纪疫情;而近年来两岸局势的急速恶化,也再一次让人看清,前线战地的华丽转身,并不总如想像中潇洒写意。

就在褪下战地身份的三十年之后,金门、马祖似乎又迎来了下一个转捩点。但这些前线子民接下来会走向何方呢?对于在桥梁上努力维持平衡的人来说,这个问题并不容易回答。

读者评论 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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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人們總以為戰爭不會降臨自己身上。。。

  2. 金馬的差異有同感,金門富的流油、粗糙的暴發戶感濃厚;馬祖苦哈哈,倒是頗認真的自我鑽研,不知道跟經歷過一場賭場夢的清醒有沒有關係。尤其後者的「異國」風情及特殊自然風貌遠較金門對台灣更具觀光吸引力,若能妥善行銷、改善交通穩定度,感覺大有可為

  3. 2020之前的四五年,我每年都会不止一次搭小三通去金门马祖。个人的感觉是,金马,尤其是金门真正的隐忧是,当前线的战地气氛一去不返,遗下的军事景观不可避免地日益倾颓褪色(即使经过保存活化的部分,也不过是失去了灵魂的躯壳),新一代的台湾青年也不再有岛上服役的经历和回来追忆当年青春岁月的情怀,还剩下什么特色或吸引力,可以维持旅游业的繁荣?

  4. 將金門放在「前線」和「橋樑」的框架中是相當準確的。然而,金門對於期望藉由扮演兩岸「橋樑」而促進地方「現代化」所帶來經濟利益的渴望,尚無法友善地包容歷史的回憶與遺跡,有時甚至將其視為一種阻礙。
    除了碉堡之外,在戰地政務時期,金門為了軍事防禦需求,大量種植的木麻黃,曾經保護金門於砲火之中,對當時的金門人來說,應該充滿地方記憶。然而,隨著戰地政務的解除,如今木麻黃卻成為阻礙金門現代化(土地開發利用、道路拓寬)的絆腳石。
    當世界正逐漸形成共產與自由世界之間的新冷戰氛圍,或許金門人會想起,過去金門的現代性,是由舊冷戰時期的軍事化所驅動。當時島上的三十萬大軍,食衣住行都成為金門人的經濟來源,公共衛生、教育發展、造林植樹也都是基於軍事需求而推動。民眾可能會開始思考,當新冷戰的格局切斷了金門人對於扮演「橋樑」的想像,要如何利用新的局勢,找出未來金門發展的驅動力,藉此謀求自身的福祉。
    如果當金門與馬祖再次成為冷戰前線的焦點,到也不是最壞的情況。只要本島的民眾能理解,金馬的民眾在冷戰時期對於國家安全所做出的犧牲,金馬可以再次成為團結民眾的具體化身。

  5. https://theinitium.com/article/20201220-culture-taiwan-female-stars-images/
    https://theinitium.com/article/20201216-game-on-cyberpunk2077/
    以上為fisherman最近發表的萬能攻擊回復,有心人應該能往前找到更多。
    結合今日美媒爆出的網信辦網評員新聞,
    可見網評員各司其職,有如ATTTT這種負責打滾粗口的,亦有如此進行萬能回復的,還有爲其保駕護航的正常人扮演者。各位街坊實在要小心,經濟下行,為OT錢他們會更勤力。

  6. @fisherman 要黑也花點心思吧,這太明顯了……

  7. 寫的滿好的,基本上忠實反映了現況。
    但是,提到鏡像的地方,感覺怪怪的…
    鏡像不是用來形容相似性嗎,為何用來描述金、馬之間的差異性…

  8. 現在五毛改用無差別式攻擊每一篇報導來潑髒水囉?(翻白眼)

  9. 行文太啰嗦 不懂写故事就不要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