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2020 年,在全球疫情和美國大選 / 中美對峙的推波之下,台美之間的互動和關係「進入了史無前例的階段」,共軍軍機多次進入台灣防空識別區,而美國駐台人員在兩岸間的前線金門也動作頻頻;一時之間,兩岸開戰的可能性再次成為熱門的話題。
與此同時,以「金門」與「馬祖」兩個前線島嶼命名的電影「金馬獎」,亦繼續迎接「沒有中國電影」的一年。兩岸局勢的緊張與政權間的角力,飄蕩在台澎金馬的每一吋土地上空。
2020年的下半年,端傳媒曾於九月推出〈兩岸停火四十年〉專題,總體報導兩岸關係的歷史流變與未來新局;緊接著,於年底推出〈金馬前線專題〉,探看作為「前線」的金門、馬祖,如何在地緣政治板塊的挪動中自處,同時追溯「中華民國台灣」在「外島」促成的認同流變。
端傳媒台灣記者李易安,因台灣規定所有體位合格的屆齡男子都必須服義務兵役,十年前曾在馬祖前線服役,短暫成為「保衛中華民國」的一份子。本篇報導是他以「老兵視角」重訪馬祖,對照軍旅回憶來梳理這個「戰地前線」的變與不變,以此掀開〈金馬前線專題〉的序幕。
2011 年 5 月 3 日,我結束四個月的分科專長訓練,揹著黃埔軍包、穿著迷彩軍服在基隆港報到,準備搭船前往馬祖的南竿島服完剩下半年的兵役。
在碼頭客運大樓裏執勤的運輸官,抬起頭來看了我一眼,接著在名冊的某一欄裏打勾,最後遞給我一張寫有「頭 9-1」字樣的登船證——當年 24 歲的我是義務役的「預備軍官」,掛階少尉;那是我生平第一次搭乘「頭等艙」,也是我第一次「當官」。
駛在暗夜風浪裏的船艙就像搖籃;橫越台灣海峽的航程需要八個小時,在睡夢中倏忽即逝。再次張開眼睛時,載滿軍人的輪船已經緩緩駛入南竿的福澳港。
五月理應是春暖花開的時節,但彼時的馬祖依然被鎖在冷冷的濃霧裏。在連辦公室報到時,一個財務士正在埋頭整理票據,收音機的調頻定在福州人民廣播電台。
「這裏收不到台灣的廣播。」聽我好奇,財務士冷冷地說。
收不太到的,不只是廣播的無線電波而已,台灣的電信訊號當年在馬祖也力有未逮,手機螢幕偶爾會跳出「中國聯通歡迎您來到中國」的簡訊。這些肉眼未必可見的跨境電波流動,在戒嚴時期,如果跨境收聽被發現,還能以「通敵」論罪,但在兩岸交流氣氛熱絡、台海局勢平和的 2011 年,卻早已是前線軍人的日常。
2011 年 5 月 8 日,我在自己的臉書頁面上,留下了這句話——「我現在是:馬祖防衛指揮部南竿步兵營裝甲步兵連排長。」連自己都覺得威風凜凜。
後來,我在馬祖度過了痛苦的五個月。
起初,我以排長身份在某個連部營區裏待了一段時間,後來又分別下放至三個小型據點擔任指揮官;漢光演習時,也曾在馬祖防衛指揮部的情報中心裏支援戰情工作。
在馬祖的日子裏,我大部分時間都在坑道裏度過,也總是浸在厚重濕氣之中——衣服曬不乾是家常便飯,偶爾晾著晾著,軍服還會直接染上一片霉斑。馬祖最後送給我的退伍留念禮物,是右手腕上長出的三個疣瘡,它們留下的疤痕,直到今日都依稀可辨。
那五個月裏,我寫了兩本厚厚的日記,裏頭密密麻麻的,全是當兵苦水和讀書筆記。閱讀寫字,是當時我在精神上逃離軍營的唯一途徑。
1.
2020 年 11 月底,我乘坐的交通船緩緩駛入福澳港。
退伍近十年之後,我終於又再次踏上了這座前線島嶼。遠端山壁上的「枕戈待旦牆」依舊,馬祖陡峭迴仄的山路依舊,入冬後的長浪和狂風依舊。
從馬祖退伍之後,我偶爾會推薦別人試試台灣和馬祖之間的交通船,因為那是體驗台灣人的祖先「渡海來台」最切身、最直接的方式。我記得自己第一次返台休假時,正好遇上了颱風尾,在船艙裏吐到連黑膽汁都嘔盡了,站在甲板上卻仍會感到莫名觸動——原來被祖先稱作「黑水溝」的台灣海峽的顏色,真的是充滿不祥意味的黑色。
相隔十年再回到馬祖,有些變化是顯而易見的。比方說,福澳港今日多了一幢宏偉現代的客運大樓。又比方說,碼頭邊原本立有「貫徹以三民主義統一中國」的標語,自從 1984 年福澳港竣工以來,便一直佇在岸上送往迎來。我記得 2011 年我上岸報到時,那句標語仍在雨中吞吞吐吐——「貫、徹、以、三⋯⋯一、中、國」,而中間的「民、主、義、統」四個字,當時已經拆掉,讓位給新建的大樓,但初見的人,至少還能憑上下文猜出全句。
此次再訪,這句有點殘缺、有點難堪的標語,卻只剩下沒頭沒腦的「一中國」三個字還未拆除,其他幾個字,則已經跟著過時的國族任務走入歷史。
有些變化則幽微許多:我記得自己當兵時,馬祖列島在 Google 地圖上,依然是幾個不規則狀的綠色色塊;想在島上移動尋路,只能仰賴紙本地圖。然而這次回來,馬祖幾個列島已經在 Google 地圖上百花齊放、輪廓清晰——雖然 Google 今日似乎仍將東莒和西莒誤認為「中華人民共和國的領土」,導致這兩個島在 Google 地圖上,會出現和中國一樣的「座標偏移」現象,讓使用者被 GPS 定位在大海裏。
還有一些變化,則是只有當過兵的人才能意會。
比方說,雖然我隸屬的連部營區仍戒備森嚴,裏頭也依然停滿了裝甲車,但我待過的三個據點之中,已經有一個在前幾年遭到裁撤,而另外兩個雖然仍有駐軍,但其中一個據點外的碎石小路,已經拓寬成平整的柏油路,另一個據點的外頭,則多了一個以蒙古包為主題的露營區和美式餐廳。
2.
在台灣,服兵役是男性的國民義務。
在「替代役」(亦即以「社會服務」代替「兵役」的制度)於 2000 年推出之前,除非體位不合格、或患有特定先天疾病,否則入伍服役,幾乎是所有台灣成年男子都必經的過程。這種因為「盡義務」而入伍的軍人,一般稱為「義務役」(有時會被戲稱為「不願役」,與「不願意」諧音),和自願入伍、服役時間較長的「志願役」有所區別。
雖然當兵是憲法明定的義務,但兵役在台灣終究是內戰體制的產物,也是國民黨政權在「大陸山河變色」、「播遷來台」之後,為了反攻大陸、保衛復興基地而實施的制度。
早期「義務役」的役期多半是兩到三年不等,確實是段不短的時間,因此大部分人都是抱著「還國家債」的心情在當兵,還有些人甚至會刻意在體檢之前增重或減重、成為「免役體位」,藉此逃兵。
隨著兩岸關係回暖、台灣歷經民主化,社會輿論也出現了檢討兵役制度的呼聲,迫使國軍朝向「募兵制」的方向進行改革,同時逐步縮短義務役的役期。到了 2000 年,義務役開始縮短為 1 年 10 個月;等到 2011 年我入伍時,役期更是只剩一年。
不過說是義務役,倒也不全然都是大頭兵。
有些明星還沒當兵就已走紅,入伍之後或許能進入「藝工隊」四處巡演;至於學歷較高的「大專兵」,則可以在通過「大專程度義務役預備軍官考試」之後成為「預備軍官」(一般簡稱「預官」),並在通過新兵訓練、分科專長訓練之後掛階少尉(亦即最低階的軍官),薪餉待遇優於一般義務役士兵,權責也相對更重。
在台灣,當兵一般被視為某種「通過儀式」,彷彿當過兵之後,男孩才能成為男人,也才能真正社會化——就某個意義而言,這種說法並非全無道理。
雖然法定的「役齡」是十九歲,但如果役男能取得大專和研究所的入學證明,便能辦理「在學緩徵」,等到學業結束之後再入伍即可,因此大部分台灣男性都會選在最後一個求學階段結束之後入伍,而打算出國留學的人,則會在臨屆退伍時申請國外學校,因此「當兵」對於多數台灣人來說,的確就像是一個介於學校和職場(或出國留學)之間的緩衝和過渡。
就此而言,台灣的兵役文化,和同樣擁有義務兵役制度的韓國就很不一樣:韓國男子一般會在大二、大三休學當兵,等退伍之後再回到學校完成學業,目的就是希望畢業之後能夠直接銜接職場、避免所學與社會需求脫節。
此外,「預備軍官制度」(簡稱預官)和義務役士兵在軍中搭建出的,也的確就是一個階級嚴明、分工明確的微型社會:只要通過預官考試,學醫的人便能出任「醫官」、學土木工程的人可以擔任「工兵官」、化學系畢業的學生擔任「化學官」、法律系畢業的則會成為「軍法官」等等,而且一律以少尉軍階敘薪,確實很像在真正踏入社會之前,先來體驗一次「軍中版的演練」。
至於我這種從商學院畢業、沒有特殊專長的人,通常則只有「政戰官」(肩負官兵心理輔導或政治宣傳等功能)、「憲兵官」或「步兵官」等「通用官科」可以選擇——其中名額最多的,當屬步兵官。
什麼是步兵官呢?可以這樣想像:步兵官,基本上就是管理職、專業經理人的概念,受完作戰訓練、掛上少尉官階之後,會被分發至基層單位擔任排長——如果套用一般人更熟悉的企業文化來說,大抵可以用「儲備幹部」這樣的概念來理解。
雖然看似威風,但義務役的少尉排長其實並不風光:由於預官都是以「空降」之姿下部隊,對連隊事務的熟悉程度,本來就不如已經在隊上待了更久的基層士兵,因此義務役少尉排長被志願役上士班長欺負、甚至被老兵惡整的故事,不論在哪個連隊都不算罕見。
更慘的是,在軍隊的秩序之中,士兵和軍官的權責是清楚劃分的——前者執行任務、無需扛責;後者則發號施令,不論軍隊的表現優劣,都必須一概承擔全責。
於是像我們這樣最基層的義務役軍官,便經常會成為「夾心餅」、陷入兩面不是人的狀態:對下要時時提防被下屬士兵陷害、努力維持關係,對上則要戰戰兢兢,避免被營長或其他高層指揮官「督爆」(亦即在長官督導時被發現重大缺失)。在馬祖時,我偶爾會感到悔恨,覺得與其當個排長,還不如當一個無憂無慮、只要聽從命令的大頭兵。
然而現在回想起來,還是會慶幸自己當年有報考預官。在國軍的體制裏,軍官比一般義務役士兵多擁有那麼一點點的,就是自由——身為少尉的我,可以自由在營外走動、可以經常在不同據點之間輪調,也可以進出馬防部的總部坑道與很多機密設施。
由於馬祖長年實施戰地政務、很多地方都受軍方管制,因此馬祖本地人對馬祖的了解,有時甚至還不如我們這些成日遊走在軍民之間的軍官。
3.
一個台灣預官短短一年的「軍旅生涯」,一般是這樣的:兩個月的「新兵訓練」、四個月的「分科專長訓練」,最後在「下部隊」之前進行抽籤,決定軍種和服役單位。
在兩岸依然緊張對峙、前線依然砲戰頻傳的年代裏,抽中「金馬獎」、必須前往金門馬祖服役的阿兵哥,幾乎都是抱著赴死的心情與家人訣別的。但在昇平的年代裏,金門、馬祖其實不是太差的選擇,因為真正的「敵人」早就已經不在海峽對岸,而是上級指揮官的督導——而金門、馬祖這些外島因為交通不便,傳言中就是「最少長官督導的地方」。
因此,我之所以會在馬祖服役,其實是自願的。
所有在馬祖駐守過坑道據點的軍人,大概也都知道一個不成文的規定:哨兵若按二聲電鈴,便代表據點幹部回營;三聲響鈴,則代表有上級長官來督導,必須立刻紮裝、恢復操課。今日讓阿兵哥提心吊膽的,早就已經不是空襲警報,而是那急促的三聲電鈴。
對於一些在馬祖服役的阿兵哥來說,另一個需要提心吊膽的,則是自己「留在後方」的伴侶隨時可能變心——在台灣的兵役文化裡,我們一般把這種情侶因為當兵而分手的現象,稱之為「兵變」。
但現在回想,當兵時最讓我感到痛苦的,絕對還是「揹值星」這件事。
什麼是「揹值星」?簡單來說,值星就是「值星官」的簡稱。在台灣的軍隊編制裏,最基層的單位是「班」(一般由 10 個人組成),三個班組成一個「排」,三到四個排組成一個「連」,三到四個連組成一個「營」;在基層部隊的日常運作中,三個班的班長會輪流擔任「值星班長」,負責向上一級的排長報告士兵狀況,而排長也會輪流擔任「值星排長」,負責向連長報告,如此層層上報,形成一個嚴密而工整的階序組織。
在馬祖這樣的外島裏,駐地營區一般以「連」為單位、指揮官則由「連長」擔任,因此負責向連長報告軍隊狀況的「值星排長」,角色便顯得格外重要:每天早點名時,值星排長必須在連集合場上帶領全連士兵唱軍歌、向連長報告士兵出缺勤狀況;長官蒞臨時,必須掌握能夠應對督導的士兵人選;晚上士兵就寢後,還要跟著一眾志願役軍官、士官開「課前會議」,確認隔天的操課和哨兵班表。
身體的記憶是騙不了人的——想到揹值星,我的胃又隱隱作痛了起來。初次接棒那天,我在凌晨四點驚醒,接著躲在床上的蚊帳裡、盯著頭頂上方的床板,不斷在心裡默唸早點名的報告詞、複習口令動作的順序,然後默唱早點名要唱的軍歌,如此週而復始,直到拂曉。
4.
不過國軍的軍歌確實值得一提。
比方說,在我服役的 2011 年,早點名時一般要帶阿兵哥唱兩到三首軍歌。當時除了專屬於馬祖駐軍的馬防部隊歌《邊界》之外,國軍最常唱的還是《國民革命軍軍歌》和《軍紀歌》——如果細看歌詞,也不難發現後面這兩首軍歌都以「國民革命軍」為主角。
然而有些弔詭的是,國民革命軍其實是一支早已不復存在的軍隊。創立於 1924 年的國民革命軍,初期的任務是完成北伐、對割據中國各地的軍閥進行清剿,後來又投入了「第一次國共內戰」和對日抗戰,才在二戰結束之後改名為「中華民國國軍」。
現在回想起來,當年我們每天要唱的軍歌,其實就是黨國體制的遺留物,同時也反映了中華民國當年的處境;藉由強調國軍是北伐成功、抗戰勝利的「國民革命軍」的繼承者,多少也能支持中華民國作為「正統中國」的敘事,從而維持統治正當性。
事實上,要看馬祖(和金門)在過去黨國體制中的定位,馬防部的隊徽也是很好的例子:盾牌型的框架裏,右邊的蔥鬱小島是馬祖的借代,左邊則是「赤匪流竄的神州大陸」,一左一右地框限了當年台灣人的國族想望——馬祖,是為了回望祖國大陸而存在的。
然而在任何一個外人看來,在 2011 年的台灣唱這些軍歌,幾乎就跟「精神分裂」沒什麼兩樣:儘管國軍仍在傳唱「北伐記憶」和「內戰敘事」,但電視新聞裏的藍營政治人物,卻已經在鏡頭前高呼「兩岸一家親」,而以台灣為主體的國族想像,也早已在年輕一代的人心中逐漸鞏固。
這些敘事與現實之間的斷裂,都加深了「當兵就是在演戲」的感覺。我後來甚至覺得,當兵之所以痛苦,其實是因為我為了一個自己並不相信的目標、一個不會開打的戰爭,而白白浪費了一年的青春。
不過令人玩味的是,就在我退伍十年之後,那些和「國民革命軍」有關的軍歌,國軍今日其實已經很少唱了。
我這次回馬祖,遇到的一位連長告訴我,自從 2018 年起,國防部每年都會推出「年度軍歌」、舉辦軍歌比賽;為了準備比賽,軍隊現在每年都要學習最新的軍歌,至於那些有點過時的軍歌,現在反而少唱。
巧合的是,2018 年,也正是台灣義務役士兵「下部隊」的最後一年。
5.
又是一個廢棄軍營。少了阿兵哥的連集合場上,現在停滿觀光巴士。羊群緩緩爬上雜草蔓生的斜坡,坡頂上的伙房和餐廳大門敞開,已經成了羊的領地,但門口兩側的標語依然激昂:「為何而戰?為中華民國國家生存發展而戰;為誰而戰?為中華民國百姓安全福祉而戰。」
自從國軍推動「募兵制」改革、義務役縮短役期之後,台灣的士兵數便逐年遞減;2018 年起,役男也只要服四個月的「軍事訓練役」,而且不再需要「下部隊」。
在兩岸對峙的巔峰時期,國軍兵力通常能維持在 60 萬人左右;到了第一次政黨輪替的 2000 年,這個數字只剩不到 40 萬;時至今日,國軍的總兵力只剩 20 萬出頭。
弔詭的是,像馬祖這些理應重點駐軍的「前線島嶼」,反而是裁軍最多的地方。在廢棄營區裡牧羊的飼主說,連他自己都記不起來,這個營區到底是在什麼時候廢棄的。
不過在台灣探訪軍事遺跡的其中一個樂趣是,光從標語內容、風格,就能大致判斷標語刻寫(以及營舍廢棄)的年代: 「驅除俄寇、消滅朱毛」來自中蘇交惡之前的 1950 年代、「莊敬自強、處變不驚」來自中華民國退出聯合國的 1970 年代,「決心捍台澎金馬不撤軍」則來自台灣新共同體已然成形、但「金馬撤軍論」甚囂塵上的1990年代;而「為何而戰?為誰而戰?」,就是最新版本的國軍使命,也是台灣人在面臨認同拉扯時,經常會捫心自問的大哉問。
如果熟悉國軍標語的流變,大概就不難看出,這個營區最後還有駐軍的時間點,很有可能就落在 2016 年之前,因為蔡英文上台執政之後,這句自問自答的精神標語,就已經改成了「為中華民國生存發展而戰,為台澎金馬百姓安全福祉而戰」。
這個改動,顧及了台灣內部「中華民國派」的感受,但也將「台澎金馬」這個地理符號加了進去,大抵也呼應了蔡英文上台以後標舉的國家定位:「中華民國台灣」。
不過這也不是這句標語第一次改動——陳水扁執政時的 2007 年,台灣軍方的媒體《青年日報》,也曾經悄悄地將這句標語中的「中華民國」改為「台灣」。
不過「為何而戰」的主語流變,除了反映出台灣人仍未落定的集體認同之外,也提醒了我們一件事:看待「為何而戰」的認知框架,終究還是關鍵所在。十年前我當兵時,不論是過時的軍歌、或是八股的口號,國軍論述裡殘存的那種「內戰框架」,從來就沒有能夠說服我過。
但如果用「保衛台澎金馬」的框架來徵召我,我想我應該是願意上戰場的。應該吧?
6.
「噢,原來你在馬祖當過兵?難怪對馬祖這麼熟。」
為我辦理入住手續時,「福澳窩背包客民宿」的老闆娘楊真和我聊了起來。她說自己是福州人,嫁來馬祖已經二十多年,兒女都在台灣工作唸大學。
十年前我在這裏服役時,除了「島休」的阿兵哥、以及來探望阿兵哥(一般簡稱「眷探」)的眷屬之外,馬祖幾乎沒有觀光客,民宿、旅館也屈指可數;像「福澳窩」這種專門服務窮遊背包客的旅店,就更是聞所未聞了。
「其實我們本來是開網咖的,就在這個民宿的位置。」
十多年前,老闆娘和丈夫在福澳開起了網咖(網吧),主要瞄準的客群,就是每週「島休」一天的阿兵哥。當時網路遊戲剛剛興起,網路通訊也比書信便捷、比行動電話便宜,幾乎所有阿兵哥放假出營都會直奔網咖。
兩岸對峙期間、被賦予「戰地政務」的馬祖,原本就是一個「軍民一家」的社會,幾乎家家戶戶的經濟來源都是軍人。到了 1990 年代,馬祖終於卸下「戰地政務」,軍方也開始研議「精實案」、裁減前線駐軍,曾經養活幾代馬祖人的「阿兵哥經濟」於是跟著不斷萎縮——而網咖,就是最後一波「阿兵哥經濟」中僅存的明星產業。
但終究是曇花一現。「精實案」實施之後,國防部接連又推出了「精進案」、「精粹案」。馬祖居民一聽到這些欲蓋彌彰、以「精」字開頭的計畫,就知道某些據點、某個營區又要裁撤了,維繫馬祖經濟命脈的軍人,終究只會愈來愈少。
真正壓垮網咖的,其實是另一根稻草。2016 年底,台灣國防部在歷經一連串試行、研擬出配套措施之後,決定正式解除智慧型手機入軍營的禁令。現役軍人對於這個決定自然額手稱慶,而軍方也認為此舉能減少軍隊募兵的阻力——但對於楊真而言,這卻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噩耗。
「可以帶手機進營上網,誰還會想來網咖?」
楊真和丈夫開的網咖,後來在 2017 年底熄燈,他們接著花了一年的時間整修房子、重新隔間,最後在 2019 年初開了這間背包客棧。
或許,這個背包客棧的誕生,就和當年的網咖一樣,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情:隨著軍人愈變愈少,觀光產業幾乎就是馬祖人唯一的指望。今年的肺炎疫情,也讓馬祖和其他離島一樣,在國境封鎖、國內旅遊大爆發的這個夏天,第一次體驗到觀光紅利的甜頭。
現在回看,「福澳窩」確實趕上了一個好時機。
7.
不過話說回來,十年前我在馬祖,其實是不上網咖的——或者說,身為軍官的我,當時經常要戰備留守、支援其他單位,根本連「島休」都很少放。
因此當我在仁愛村面海的「南萌咖啡館」裏,看見滿座的島休軍人,男兵、女兵聚在一起聊天時,心裏其實是有點妒忌的。十年前我在這裏當兵時,石砌階梯旁的𧋘餅攤,幾乎就是我來仁愛村的唯一理由;當年沒有像「南萌咖啡館」這樣帶點「台北氣氛」的咖啡館,也沒有這麼多的女兵。
對大部分的阿兵哥而言,軍營內外就像是兩個平行世界,而阿兵哥一般會用「陰陽結界」來形容這種分野:外頭的世界叫「陽間」,軍營裏則是「陰間」 ;放假回家、島休去網咖,叫作「還陽」,收假歸營,則叫「回陰間」。
在馬祖,想「還陽」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每到週末島休日,網咖未必有位、日租民宿的價格還會水漲船高。
但當時最困擾我的一件事情其實是,光是「島休」,是沒有辦法真正休息的。
我必須不斷地在馬祖這個地方找尋「台灣」、找尋能讓我想像自己身在台灣的地方和氣氛,才能假裝自己離開馬祖、離開軍營,也才能有真正休假的感覺。
於是我當時島休最常做的事,其實是去馬祖民俗文物館的閱覽室看書、使用博物館裏的座式廁所(我總覺得廁所必須是座式的,才能有回家的感覺),或在 7-11 便利店裏待上大半天,一邊看著當天從台灣空運來的御飯糰,一邊摹想台灣的氣味。
後來回看日記,我發現自己的島休行程,很多時候基本上就是在從某間 7-11 走向另一間 7-11。
或許是因為這樣,我對馬祖人油然生起了一種近似於「同情」的感受。我記得當時我的連部裏有個志願役上兵,他不只是連上資歷最深的老鳥,從小也在南竿長大,對馬祖暸若指掌。大家都很羨慕他,只要島休就能回家,不像我們這些台灣人,一個月才有一次返台假。
然而每次聽到別人這樣講,他都會冷冷回覆:「有什麼好羨慕的。你們回家就逃離軍營了,我回家咧,還是在軍營裏。整個馬祖,他媽的就是一個超大的軍營。」
8.
來過台灣搭火車旅遊、又通曉漢字的人,一般都會對「自強號」、「莒光號」這些列車名稱留下印象。這些台鐵列車等級的命名,其實都承載了某個時代的社會氛圍和集體任務。
比方說,於 1977 年首次開行的自強號,其命名來由是「莊敬自強,處變不驚」這句口號,反映的是 1970 年代中華民國退出聯合國、在國際社會上日漸孤立的背景;而 1969 年設立的莒光號,趕上的則是 1960 年代中後期在台灣推行的「毋忘在莒」運動,試圖用春秋時期田單在復國之前死守莒城的故事,來提醒「自由地區」的台灣人民勿忘「收復國土、反攻大陸」。
這種充滿反攻敘事的符號,在國軍裏自然不會少見——每週四的政治教育日,就是以「莒光」命名,順理成章。
每逢「莒光日」,所有在營的軍人都必須在下午兩點放下手邊工作,打開電視收看《莒光園地》這個政治教育節目。開播初期,《莒光園地》的確是以政治宣傳為目的,但台灣民主化之後,《莒光園地》便開始轉型成為以文化、生活和娛樂性內容為主,甚至提供欄位讓士兵留言給同袍弟兄或女友。
莒光日也是我每週最喜歡的一天。雖然莒光日不能休假,但莒光日一般沒有戰備任務,下午和晚上都能讓阿兵哥在室內看電視,我偶爾也會受命上台教阿兵哥英文單字,可以做些「很不像在當兵」的事情。
此外,連上的輔導長每逢「莒光日」,也都會將一大疊「大兵手記」交給我批改。所謂的大兵手記,前身就是「莒光作文簿」;阿兵哥在看完《莒光園地》節目之後,必須在作文簿中抒發感想、記錄每週生活心得,方便心輔人員掌握士兵的心理狀況。
雖然這不是排長份內的工作,但我當時並沒有怨言,因為批改大兵手記是我最喜歡的差事,也的確是一份大開眼界的工作。
比方說,有個阿兵哥從小在國外讀書,只能用英文書寫,平時似乎都在藝人的圈子打滾,手記裏還貼滿了他和明星合照的照片。又比方說,有個藝術天份很好的阿兵哥,文章寫得七零八落,但我總愛看他把大兵手記當繪圖紙天馬行空。
還有一次,一個剛下部隊的新兵,居然上繳了一本完全空白的大兵手記,我把他找來了解原因,卻只見他從頭到尾都難為情地盯著地上——原來他不識字。於是我也才知道,在 2011 年的台灣,還有 19 歲的年輕人,是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的。
現在回看,對我這種擅長考試、從高中到大學會有很多同學是同一批人的台北小孩而言,這輩子待過異質性最高、距離同溫層最遠的生活環境,大概的確就是軍營裏了。
9.
然而換個角度來說,當兵除了能讓年輕男子體認台灣社會的「異質性」之外,有時反而卻像是一雙看不見的手,在以一種更幽微的方式捏塑台灣人的認同。
比方說,在台灣開啟教育改革、學校改用本土化敘事的《認識台灣》當教科書之前,當兵就是許多男孩認識台灣的起點。
對於半個世紀前,活在「反攻大陸」這個集體願望之中的台灣人而言,中國大陸的地名,是深深地嵌在日常生活之中的:城鎮裏的街道,以北平、南京、吉林、龍江、歸綏(編按:今呼和浩特,民國時期稱歸綏,歸化綏遠之意)、迪化(編按:今烏魯木齊,民國時期稱迪化,啟迪教化之意)、察哈爾、桂林、成都、重慶為名;晚間新聞播報結束之後,總會有長達半分鐘的「中國大陸各城市氣象預報」——儘管在兩岸互不來往的年代裏,根本就沒有幾個台灣人,會需要知道大陸城市的陰晴寒暖。
循此,當時的台灣人對中國地理,有時甚至比對台灣地理還要熟悉,而當兵,大概就是除了唸大學(然而當年唸大學的人並不多)之外,很多台灣年輕人初次離鄉、開始用身體實際體驗台灣的第一個機會,讓台灣人能在「大中國框架」之中找到一個小小的縫隙,用地理維度拉開一個以台灣為主體的想像的共同體——至少對於生理男性而言確實如此。
以我自己為例,當兵十一個月,新訓兩個月在台中成功嶺、分科訓四個月在高雄鳳山的步兵學校,下部隊五個月則在馬祖,分別在台灣的中部、南部和外島;這些地方,都和我習慣的台北非常不一樣。有些人下部隊之後,甚至還會遇上「下基地」(亦即部隊離開駐地、前往「基地」進行「移地實戰訓練」),經歷過位於恆春的「三軍聯訓」、移防其他營區,停留過的地方就更多了。
正是因為當兵,我第一次有機會在台北以外的台灣「長時間」居住,也才第一次參加媽祖遶境,第一次知道原來台南人的早餐如此講究,第一次見識台南的蜈蚣陣,第一次騎腳踏車跨過高屏溪,一路從平原進入淺山,第一次在客家庄聽著客家話不解其意,第一次認識那麼多原住民(當年的志願役士兵,有不少都是在就業市場裏處於相對弱勢的原住民青年)。
如果不是因為當兵,我大概還要再晚個好幾年,才能如此認真地認識台灣。
10.
津沙村的「55據點」,是我這次回到馬祖最期待的「景點」——這個昔日鎮守南竿南面海域的海岸軍事據點,今日已經改裝成一個青年旅館。
如果想體驗住在軍事據點裡的感覺,這裏提供了一個既正宗、又失真的選擇,因為全南竿島的海岸據點,基本上都和 55 據點擁有一樣的配置:門口是哨所,進門後兩側的高地上有幾個觀測亭;突然一個陡梯向下之後,通常會藏著一個外牆漆上迷彩色的建築體或坑道口;穿過走廊旁的幾個士兵排寢室、以及豁然開朗的「中山室」(國軍所有連隊的室內聚會和上課空間都叫這個名字),則會有一個直面大海的機槍堡或觀測站。
平心而論,馬祖所有據點的確都是渾然天成的景觀民宿選址,因為要成為據點,良好視野本就是必要條件——將這些軍事設施改為觀光資源,也確實是一門好生意。
在 55 據點睡了一晚之後,我也才發現,原來只要調整一下燈光色溫、放幾台除濕機,軍事據點和坑道裏,其實也可以是很舒服的居住空間。對於曾在馬祖服役過的老兵來說,能重新回到據點裡、看到據點被賦予新生命,大概也別有意義。
一位住客在留言本裡寫著:「做夢也沒想到,可以住在自己曾經支援興建過的 55 據點⋯⋯津沙東營區,似乎是在等著讓我看到它的最後一眼。」看見曾收納自己一段青春記憶的軍事據點今日變成旅館,然後再以觀光客的身份入住,究竟是什麼感覺呢?我不知道。我待過的據點今日不是仍有駐軍,就是已經荒煙蔓草;留言本上提到的那種感覺,我或許要十年之後再來,才能真正體驗。
真要挑剔的話,55 據點民宿其實有個地方做的並不到位:民宿老闆在每個床位的置物櫃裡,都放進了一個臉盆和毛巾。然而所有在馬祖當過兵的人都知道,馬祖軍人其實是不用臉盆、只用水桶的,而箇中原因,則是一個廣泛流傳的鬼故事。
聽說在兩岸依然緊張對峙的年代裏,國共雙方不時會派出「兩棲蛙人」潛入對方營區,台灣人一般把這種蛙人稱為「水鬼」。有次共軍「水鬼」潛入某個海邊據點,先是把睡夢中的士兵全部殺害,再將士兵的頭一個個給砍下來、放在臉盆裏,最後再把裝有頭顱的臉盆,整齊地排放在據點入口處的樓梯兩側。
據說,有些馬祖的阿兵哥後來會在自己的臉盆裏看見頭顱的幻影,一時人心惶惶,於是馬防部只好下令禁用臉盆、改用水桶。
很有趣的是,類似的鬼故事在金門也有流傳,只不過沒有「排列在樓梯兩側」的這個橋段。
現在回看,不論真實性為何,這個「臉盆傳說」都已經成為曾在外島服役的阿兵哥的共同記憶,而金馬流傳的兩個版本,也的確忠實反映了兩地的地理環境:金門地勢平坦,據點很少有綿延不絕的階梯;而馬祖地形崎嶇,因此所有據點和坑道,幾乎都有一路往下、延伸至海邊的陡峭階梯。
十年前我待過的其中一個據點,排長寢室正好就在坑道向下通往海邊機槍堡的樓梯旁;有次我穿過機槍堡窄窄的槍口,爬到海岸邊的岩石上遠眺福州、長樂的海岸線,突然想起了水鬼摸哨的臉盆傳說。
回到坑道裡一問,才知道現在為了通風,機槍堡的鐵門已經不再上鎖。
於是聽過臉盆傳說的我,自此都不願意一個人睡在排長寢裏,每天都去和阿兵哥一起睡大排寢——雖然我今日已經想不起來,自己怕的到底是「水鬼」再次摸上岸,還是那段通往機槍堡的階梯。
11.
話說回來,我人生第一次來馬祖,其實不是為了當兵。
2009 年夏天,柏林圍牆倒塌二十週年,而我又正好要去西班牙交換學生,於是決定走陸路去歐洲,順便來場「鐵幕內的旅行」。當時我的路線穿過中國、蒙古、俄羅斯、波羅的海三國、波蘭、捷克,最後抵達德國柏林,而佇在冷戰前線上的馬祖,就是我搭船前往福州、穿越鐵幕的入口。
印象很深刻,在南竿福澳港等船時,候船室裡的電視機正好在播送 Michael Jackson 過世的新聞。事後回想,這個在冷戰時期崛起、知名度橫跨鐵幕兩側的流行音樂巨星的殞落,大概也標註著某個時代的終結。
雖然不太恭敬,但在我那段旅程展開之際,他的訃聞好像就是個再適切不過的巧合。
後來我之所以選擇自願到馬祖服役,很大一部份原因,也跟那年夏天對馬祖留下的匆匆一瞥有關——若想憑弔鐵幕、體驗冷戰,大概也沒有其他方式,能比在一座冷戰的前線島嶼上服役更加適切。
後來我在馬祖渡過了痛苦的五個月,但那也是影響我人生最重要的五個月。
在軍營裡的每一天,我都在不斷地質問自己:國家是什麼?紀律是什麼?戰爭是什麼?自由又是什麼?於是我從圖書館借了《社會契約論》、《論自由》、《旁觀他人的痛苦》,以為那些知識分子的後設視野,能帶領我逃離馬祖這座被禁錮的島嶼、逃離這個國家暴力日常運作的最前線。
退伍前一天,我在日記的最後一頁上寫道:「延續兩年前在柏林圍牆下的心情,我又回到了鐵幕前當兵。和柏林圍牆一樣,馬祖也是冷戰的產物。期待我在這座島上的痛苦回憶,能為我帶來追尋真正自由的動力。」
當時的我,依然沈浸在「歷史已然終結」的樂觀之中,慶幸自己活在一個「後冷戰」的時代裏——在馬祖當兵再痛苦,我終究只是一個義務役軍官,以一個幾乎沒有比角色扮演遊戲真實多少的身分,體驗了一回「冷戰前線」。
站在被「新冷戰」迷霧籠罩的今日回看,我只能希望當時的我,沒有過分樂觀。
这种冲撞在马防部队歌歌词亦可见一斑;两个“誓死拼到底”,一个是为了民自,一个是为了光复
蠻好看的,有勾起當兵的回憶
謝謝好文
寫得真好。就算去掉馬祖的元素,也能忠實呈現所有當過兵的台灣人的回憶。(我當年待過的營區也拆掉變成公園了……)
好文
學生時期原本為省錢從基隆港搭往馬祖的台馬輪是我愛上旅行以乘船移動的起點,馬祖淡菜真的超美味~
從去年開始,馬祖-福州小三通航線就已經不再走馬尾港了。
現行的航線有兩條,一條是南竿-琅岐,一條是北竿-黃岐,但目前都因為疫情而中斷。以上提供給疫情後想來馬祖玩的童鞋做參考!
to 康奈爾大學渣:可以从福州马尾搭小三通「两马线」班船过去。
非常有趣的一段故事。顺便好奇,大陆人想去妈祖玩的话是可以从大陆坐船过去还是必须得从台湾本岛才能过去呢?
很好讀,多謝分享這段人生歷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