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岸三地歷史課 深度 台灣 兩岸三地歷史課

如何讓「炎黃子孫」開始「認識台灣」?

台灣自1997年開始讓學生使用「認識台灣」教材後,從數據上看來,新世代的國族認同與世界觀確實開始起了變化。


2019年10月10日台北,雙十節期間,儀仗隊在吹奏慶祝。 攝:陳焯煇/端傳媒
2019年10月10日台北,雙十節期間,儀仗隊在吹奏慶祝。 攝:陳焯煇/端傳媒

編者按:這是端傳媒「兩岸三地歷史課」專題的第四篇報導。我們仔細閱讀兩岸三地的歷史教科書,拆解內容與史觀的演變,走近在黑板前掙扎和堅守的老師,重新咀嚼歷史教育的真味。第一篇報導剖析了香港最新中史教材的調整,教材強調「香港自秦朝以來是中國版圖的一部分」,並直接扣連《基本法》。第二篇關注在匿名舉報、紅線威嚇陰雲下的香港中史老師。第三篇報導移步中國大陸,聚焦文革相關內容在課本中的不斷「縮水」,並梳理歷史教科書70年來的變化。本篇報導以數據方式,挖掘「認識台灣」以降的教材本土化運動,如何影響新世代台灣人的認同,一路又與中華民國史觀產生了怎樣的衝突。

「這三國志為什麼要抽掉啊,我覺得小朋友多讀一些歷史,不是很好嗎?」2020年9月,藝人小S一句受訪的發言,將台灣的「三國之亂」推向新高峰,網紅陳沂吐槽小S的歷史知識「都是電視劇教給妳的」,各家媒體更開始以此討論「歷史教科書該不該教三國」的議題。

新時代「三國之亂」的起源,始自九月新學期開始,有許多媒體報導歷史課本的三國時代被刪除中國上古史篇幅縮水等消息。根據國家教育研究院的說法,最新的歷史課本之所以會刪減上古史(大約是商周到秦漢三國),是因為新的108課綱(民國108年,即西元2019年)秉持「略古詳今」的原則。根據國教院的說法,所謂的略古詳今,即是「國中及普高必修歷史課程的規劃從人民的主體觀點出發,主題安排略古詳今,空間推移由近及遠,採動態分域架構,各以臺灣、中國和世界為重點,強調分域間的互動。」

「在過去,我們都是單獨去看中國的歷史,但是在新課綱裏面,我們是要從東亞史的脈絡來看中國。看歷史,我們不只要由內而外,也可以由外而內,這樣才完整。」長期關心台灣歷史課綱修正的政大台史所教授薛化元,接受端傳媒採訪時,如此說明課綱的精神。薛化元更進一步說明,「課綱是這樣,它有規定的你課本一定要寫,不代表它沒規定的你不可以寫呀!」

已經替台灣編纂了二十多年歷史教科書的薛化元,回顧自己替出版社寫教材時,「我也不會完全按照課綱來寫,一定會寫一些課綱上沒有的史實,不然要如何做到(教材)一貫?學生會看不懂呀!」

事實上,「略古詳今」的原則不只適用於中國史。若檢視引起爭議的108課綱(十二年國教課綱)裏台灣史及世界史各時期的篇幅,會發現兩者的上古、中古史也都被縮略在一個主題,近代一個主題,現代與當代則各有一個主題。也就是說,無論台灣史、中國史或世界史,古今各時期的篇幅比例是一樣的。

三國史刪減爭議,再次凸顯台灣的中學歷史課綱,一直是國族意識型態與各方政治角力的戰場。增加台灣史的篇幅就是「去中國化」?使用「日治」而非「日據」就是美化日本殖民?每一次更動課綱的內容架構,或「微調」用語措辭,反映的不只是歷史教育從「填鴨背誦歷史事件及人物」走向「理解事件的因果關係」,更涉及不同意識型態之間的鬥爭。

2015年,反課綱微調學生與聲援團體,聚集教育部示威。

2015年,反課綱微調學生與聲援團體,聚集教育部示威。攝:陳弘岱/端傳媒

解嚴後不可避免的戰場:中學歷史課綱之爭

1997年以前,台灣的地理課教的是中國地理,歷史課教的是中國歷史,談的是長江、黃河,欲培養新一代中華民國國民作為「炎黃子孫」的身分認同。在當時的歷史課本裏,有關台灣的知識,不過是五千年中國史裏,最後五十年才出場的零碎片段。

戒嚴時期,台灣的教科書一直是由國立編譯館統一編輯、印刷和發行,教材內容由國家壟斷,各級中小學無法自行選書。解嚴後,隨著集會遊行逐漸普遍,教育改革團體也在1994年走上街頭,訴求之一便是開放民間編寫教科書,讓教材內容多元化。

此時期一連串教育改革措施,就是「一綱多本」政策的起始:政府只負責擬訂原則性的課程綱要,由民間出版社按照課綱編寫教科書內容,最後交給國立編譯館審定。這也是為什麼,薛化元會說「教科書可以不必完全按照課綱來寫」。

台灣政府自此開始著手擬訂新的國小、國中和高中課程標準;其中,國中、高中課程標準與新教科書分別於1997年、1999年9月正式實施。有別於高中課綱將台灣史插入中國史的最後幾個章節,國中課綱將台灣歷史獨立成冊、列為國一課程,並採用國立編譯館編輯出版的《認識臺灣》教材。

從《認識臺灣》開始,台灣的歷史、地理、社會,才首度成為中學課程的主題之一。

然而,台灣史脫離中國史自成系統,卻讓不少支持兩岸統一的學者專家十分反感。學界以「台灣史研究會」的王仲孚、王曉波等學者為首,批評《認識臺灣》帶有台獨與日本皇民意識;新黨立委李慶華則多次公開質疑《認識臺灣》歷史課本過於美化日本、吹捧李登輝,是「為台獨鋪路」。

《認識臺灣》這套教科書,也開啟了延燒多年的「中學歷史課綱之爭」:2001年至今,台灣經歷三任總統、無數任教育部長,期間課綱修訂的爭議從未停歇。

2001年,為配合台灣教育改革的主要政策之一「九年一貫課程」,時任教育部長黃榮村著手修訂課綱,重新整合中、小學的科目與學習內容。2003年,九年一貫課綱首度公開,國、高中台灣史皆獨立成冊,中國史晚清以降則併入世界史,引來國民黨立委大力抨擊,導致課綱暫停修訂、召集人張元辭職下台。由於未能完成修改程序,此版課綱只能在2006年(民國95年)至2009年間作為過渡使用,被稱為「95暫綱」。

2004年,新上任的教育部長杜正勝重啟課綱修訂工程,以95暫綱為基礎進行補強;2008年,新課綱終於在與會學者無異議的情況下通過,預定2009年9月(民國98學年度)實行,稱為98課綱。

2015年8月6日,學生佔領教育部第8天,學生代表宣佈因天氣影嚮,決定退場,學生清理好物品後揚言「從那裏來,就從那裏走」,眾學生隨後翻越拒馬離開教育部。

2015年8月6日,學生佔領教育部第8天,學生代表宣佈因天氣影嚮,決定退場,學生清理好物品後揚言「從那裏來,就從那裏走」,眾學生隨後翻越拒馬離開教育部。 攝:葉家豪/端傳媒

本土史觀的萌芽:「中國大陸」太遠、台灣才是腳下所踏土地

過去有50年的時間,國中歷史課的結構都是本國史3冊、世界史3冊。舊版歷史課本大量使用「我國」來敘事:從神話中的黃帝建國乃至於清朝、民國時期,這些在中國大陸領土上國號不一、曾經興盛又被顛覆的不同政權,都被視為萬世一系的「我國」。

「中國政權統治臺灣超過兩百年,益(按:亦)使漢文化成為優勢的文化,直到今日,臺灣的民情禮俗、人生價值和宗教信仰都帶有明顯中國漢文化的特質,這也不必刻意迴避。」曾擔任台灣教育部長的歷史學者杜正勝,在他的著作《新史學之路》中如此寫道。

不過,隨著1949年來台的外省軍民以及其後裔在台灣落地生根,兩岸分治超過半世紀,歷史課與受教育者生活經驗斷裂的問題,逐漸難以掩蓋。

「雖腳下所踏是臺灣,眼所眺望則是中國,心中縈懷也是中國。在這種布局中,臺灣就像燭台底座,雖是基礎,卻也最幽暗。」杜正勝在《新史學之路》中,點出了台灣歷史教育長年以來的困境。

2004年5月,在《新史學之路》出版後的二十天,杜正勝成為陳水扁政府的第二位教育部長,而他過去所提出的「本土──中國──世界」的同心圓史觀,也被挖出來成為攻擊課綱修訂的箭靶。

雖然杜正勝的觀點,在當時引起重大爭議,但卻越來越能得到台灣新世代的支持。畢竟,自1949年中華民國「丟失大陸」、退守台澎金馬之後,就越來越難說服新一代傳承「大中華」情懷。1998年出生的許冠澤,便十分認同台灣必須以本土史綱來撰寫歷史課本,他認為,台灣不能再「用中國史觀去談台灣歷史」。

「我們的生活經驗、生命經驗就是在這塊島嶼上。而且,我們成長的過程中,其實逐漸可以感受到中國對台灣的敵意,對岸這個國家對台灣明顯是不友善的,可是竟然還有一群人想要用大中國史觀來談台灣,試圖把台灣併吞為中國的一部分,我就會覺得這個事情不對。」

為了反對這個「不對」的史觀,許冠澤在2015年選擇以徒步環島的方式宣傳自己對「反課綱」的信念,台灣環島公路超過 1,000 公里,堪稱苦行,沿途引起許多民眾沿路替他加油、打氣。

對於許冠澤這一代人來說,如果歷史課本只細數「三皇五帝、明朝末年流寇作亂、辛亥革命推翻滿清」,但對於台灣的原住民族、荷蘭、鄭氏政權以及日本統治下的社會生活,甚至是台灣中、老年人仍記憶猶新的二二八事件與白色恐怖,卻在台灣的中學歷史課本裏缺席,這對於新世代來說,是與他們真實生活經驗不符合的。

2015年8月3日下午,台灣反課綱(反對台灣教育部調整高中歷史課程綱要)學生代表與台灣教育部長吳思華展開2個多小時的公開談判,學生要求吳思華撤銷課綱並道歉下台,但吳思華表示新課綱已走完程序,除非證明「不合法或不適當」,否則不可能撤銷。

2015年8月3日下午,台灣反課綱(反對台灣教育部調整高中歷史課程綱要)學生代表與台灣教育部長吳思華展開2個多小時的公開談判,學生要求吳思華撤銷課綱並道歉下台,但吳思華表示新課綱已走完程序,除非證明「不合法或不適當」,否則不可能撤銷。 攝 : Billy H.C. Kwok/端傳媒

「本土歷史課本」進一步強化「台灣認同」

事實上,早在許冠澤出生之前,台灣歷史課綱就已經漸漸朝著群島上人們的「生命經驗」微幅挪移,也進一步醞釀了新世代的「本土意識」茁壯。換句話說,台灣社會的「本土意識」推動了歷史課綱的本土化;而本土化的歷史課綱,又進一步讓使用課本的新世代「台灣認同」越來越強烈,兩者進入相互強化的循環。

自許冠澤出生的前一年、 1997年開始,國中歷史課的結構則改為《認識台灣》全一冊,本國史(即中國史)2冊,世界史2冊。對照新、舊版歷史課本,會發現課本的用詞有了微妙的變化:「我國」的出現次數減少,而「中國」及「台灣」的使用頻率增加了。

在舊版的台灣歷史課本中,每千字便會出現27次「我國」,新版教科書的「我國」則降到每千字20次;而舊版中提及「中國」的頻率是每千字11次,新版教科書的頻率則增為四倍,來到每千字40次。當中最引人矚目的,當然是「臺灣」出現的頻率,同樣出現了無法忽視的增長:由舊版的每千字出現9次,增加為每千字出現34次。

除了大幅增加關於台灣的歷史書寫,新版課本對近代中國史的描繪也與舊版不同。舊版課本多為簡要事件敘述,並以一兩個短句評論,文字使用較精簡,每句文字較短,新版課本的用詞較為平易近人,會用較長的語句描述事件與評論,也在正文加入了歷史人物的背景介紹。

以 1920-1928 年間與中國共產黨相關的歷史為例,舊版只用一段帶過,新版增為一節,將中共「兩萬五千里長征」的命名放入課文中,並加入了毛澤東的故事。

圖:端傳媒設計組

在歷史評價上,對於日本,舊版以戰後國民政府妥善遣送日俘日僑回到日本,對比日本在南京的大屠殺,是「以德報怨的寬大胸懷,和日軍的血腥屠殺相較,真有天壤之別。」同時,台灣同胞也積極「反抗日本殘暴統治」。

舊版課本以「共黨份子」稱中共,指其在對日抗戰時期進行「非法活動」,以「武裝暴動」奪取政權,其後中共統治下,人民「被屠殺」,許多政策「不顧人民生計」,使人民活在「落後的生活」中;新版課本雖然也以國民政府作為正統,但正邪對立的二元敘事消失,較多地引用歷史事實,評論以討論歷史事件的後續影響為主,直接的價值判斷較少。

隨著使用「新課本」的少年少女慢慢長大,台灣新一代的認同「遠離大中國、貼近本土」的趨勢已是開弓沒有回頭路。即便馬英九上台、國民黨二次執政,試圖將歷史課綱再「微調」回另一個方向,也不容易成功。

2008年,馬英九就任總統。同年,新任教育部長鄭瑞城召開課程發展委員會第十八次會議,在無人反對歷史課綱的情況下,鄭瑞城直接宣布擱置(民進黨時期修正的)國文、歷史二科,其餘科目通過;儘管歷史科召集人周樑楷以及學者林富士立即表達抗議,仍無法改變會議結果。原定2009年實行、耗費多年時間修訂才無異議通過的98課綱,就這樣被暫緩一年實施。

緊接著,教育部組成「研商普通高級中學歷史科課程綱要專案小組」,著手修改歷史課綱。根據專案小組成員周婉窈事後記錄,專案小組委員除了多次參與課綱修訂的歷史學者和高中歷史教師外,還有擔任中國統一聯盟副主席的哲學系教授王曉波。

會中,王曉波提議調整課程比例,將原先台灣史、中國史和世界史「1:1:2」,改為「1:2:1」。不過,由於多數學者主張98課綱爭議不大,微幅修改缺失部分即可,因此這個於2012年公布、2013年實施的「101課綱」,與上一版本並沒有結構上的差異。

然而,101課綱上路後,馬英九政府對於此一版本仍不甚滿意。2013年中,教育部進一步以「錯字勘誤、內容補正及符合憲法之檢核」為由,組成「課綱檢核小組」,「微調」國文與社會科課綱。

根據當年媒體披露,這個檢核小組成員包括:世新大學中文系兼任教授王曉波、佛光大學中文系教授謝大寧、台大政治系教授包宗和、中央大學經濟系教授朱雲鵬、台大中文系教授陳昭瑛、政大中文系名譽教授董金裕、師範大學東亞文化暨發展學系教授潘朝陽、高師大地理系教授吳連賞、海洋大學海洋文化所教授黃麗生、世新大學通識中心教授李功勤,並由王曉波擔任召集人。

其中,王曉波、陳昭瑛、潘朝陽和黃麗生等人,都是曾經大力抨擊《認識臺灣》教材涉及「臺獨意識」及「日本皇民史觀」的學者。

2014年2月10日,教育部正式公布經檢核小組改寫過的課綱,預定於2015年8月實施,稱為「104課綱」。但是,「微調」版課綱一公布,便引發不小爭議。

首要爭議是修改程序遭民間團體質疑「黑箱」,修改內容也並非「微調」。檢核小組並非由課綱修訂委員組成,卻能對歷史課綱進行幅度不小的內容增減:

例如,在大航海時代的章節中加入「漢人來臺」的內容、戰後國民政府「接收臺灣與遷臺」改為「光復臺灣與制憲」,並打散「民主政治的道路」此一小節,將二二八事件、白色恐怖、美麗島事件、解嚴民主化等政治變遷事件,按照時序插入各章節。此外,國民黨戒嚴時期的政經政策,如土地改革、十大建設等等細節,也被詳細增列在課綱之中。

早在2013年,學界就有質疑課綱微調的聲音,但不久後,2014年初的318學運佔據了新聞媒體和輿論焦點。有關高中歷史課綱微調的爭議,要等到2015年5月全台高中生開始藉由社群媒體串聯、公開發聲,才真正獲得聲量。2015年7月,反課綱學生開始走上街頭抗議;7月23日,反課綱高中生於深夜佔領教育部。

新世代學生對於反課綱的強烈意志,震驚了許多大人。許多人開始問:新世代是否因為讀「新課本」長大,所以對本土史觀特別有感、甚至願意起身抗爭?

2019年10月11日台北,市民在總統府前慶祝及欣賞燈光匯演。

2019年10月11日台北,市民在總統府前慶祝及欣賞燈光匯演。攝:陳焯煇/端傳媒

歷史課本是否改變世代的國族認同?

根據加州大學聖地牙哥分校經濟學博士生陳煒林、台大經濟系教授林明仁、中研院研究員楊子霆利用台灣社會變遷資料庫所做的研究,中學歷史課本,確實會對受教育的學生造成影響。

1997年「認識台灣」首度進入中學教材,因此當年入學、也就是1984年9月以後出生的人,成為首批在國中課堂上學習台灣史的中學生。

而在2003至2005年間的社會變遷調查顯示,第一個透過國中課本「認識台灣」的世代,比起最後學習舊課綱的世代(1982年9月至1984年8月出生者),回答「我是台灣人」的比例高出18個百分點。同樣是18至23歲的年輕人,其國族認同卻因為生日落在1984年9月這個斷點前後,而有了顯著的差異。

圖:端傳媒設計組

圖:端傳媒設計組

此外,教育的路徑也對認同有影響。同一份研究發現,認識台灣教科書對那些比較會「背書」的人,可能更有效果。本研究把四屆學生分成學術體系(高中大學)與技職體系(高職專科科大),以斷點回歸法分別分析進入這兩種體系的學生。他們發現學術體系中, 1984 年九月以前或以後出生的人們,國族認同有明顯的差異。但技職體系中的學生的國族認同則沒有明顯差異。

圖:端傳媒設計組

這個研究還指出了另一個有趣的現象:「認識台灣」課綱對國族認同的影響,有地域性的差異:在閩南裔台灣人較少的鄉鎮裏,1984年9月後出生的「認識台灣」世代,其台灣人認同增加較顯著。

不過,這群「舊課綱的最後一代」,到了2009至2015年間,認為自己是台灣人的比例已經追上「認識台灣世代」,兩者沒有太大差異。

圖:端傳媒設計組

不管教科書怎麼改,在言論自由的環境之下,整體社會趨勢的影響比起教科書的效果更為深遠。

根據他們的研究,1990 年代整體的「台灣人認同」比例逐年上升,但在閩南人較多的鄉鎮(閩南人比例高於所有鄉鎮中位數77.1%),其台灣人認同卻比起其他鄉鎮多了10到15個百分點。研究者認為,閩南裔台灣人的「台灣認同」比例,本來就比其他族群來得高,成長在這些鄉鎮的人,也更容易接觸到與台灣相關的知識,因此《認識台灣》對他們的刺激,可能不如成長在其他鄉鎮的學子來得大。

總體而言,在 2000 年初期,即使在在1996年經歷首次總統直選(並導致台海飛彈危機)、2000年完成首次政黨輪替、2008年第二次政黨輪替,等大大小小的政治事件和社會運動之間,歷史課本對台灣18-23歲青年的國族認同影響仍然十分顯著。

但在 2009年 之後,影響便不如此突出了。生活環境與外在政治情勢轉變,都是影響國族認同的重要因素。這給我們最重要的啟示,或許是:不管教科書怎麼改,在言論自由的環境之下,整體社會趨勢的影響比起教科書的效果更為深遠。

圖:端傳媒設計組

對於不少民眾與第一線教育工作者來說,多次的「課綱戰爭」似乎是不同政黨上台、就會重新引發一次的拉鋸。「我不管政府怎麼改,反正那些有爭議的部份,我就不出(題),以免被家長投訴。我也會告訴我的學生,你不用去管那些爭議,有爭議的地方,真正的大考都不會考。」一名已經任教十年的中學歷史老師告訴端傳媒,在他看來,每一次的歷史課綱修正,都只是「意識形態之爭」,對於第一線教學現場來說,其實有點困擾。

而對於認同中國史觀的台灣民眾來說,新課綱的修正方向,其實形同抹殺他們的記憶與身世。中研院社會所研究員王甫昌曾經在〈民族想像、族群意識與歷史:「認識台灣」教科書爭議風波的內容與脈絡分析〉論文中指出,參與教科書爭議的民眾,許多人都擔心自己「族群文化與歷史記憶滅絕」,歷史課本的戰爭,其實更像台灣內部族群衝突的顯影。

但多次參與課綱修正的薛化元認為,當前台灣歷史課綱的修正方向,其實可以與意識形態無關:「早在解嚴前後,我和朋友討論課綱合理修正方向的時候,就主張一個很簡單的原則:『由近而遠,由具體而抽象』,然後課綱的設計,要符合『螺旋狀學習』的原則,不要重複學一樣的東西,國中已經上過中國現代史、高中就不必再上,而是要針對中國現代史特定的領域去做深化。」

薛化元說,這次的課綱修正,是歷次課綱中「最接近這些理想原則」的一次,「而且最重要的是,上課的時數要夠,現在國、高中的歷史授課時數太少了,現在還在吵要放哪段歷史?根本很有可能都教不完。」薛化元認為,如果大家真的如此重視歷史課程,就應該將歷史課的時數延長,讓學生接受更完整的教育體系。

曾經在中學時熱血環島反課綱的許冠澤,如今已經是碩士班學生,「我後來一直在想,為什麼一個國家需要有歷史?我覺得就是要一直從過去反省、建立起未來希望發展的方向,這是歷史最重要的目的。我們看完之後會去思考、反省歷史為什麼會長這個樣子,然後怎麼影響建築、法律、人的道德觀念、政治結構各種樣子。如果一直有這樣反省、變動、思考的過程,台灣就不會被既有的結構約束。」

對於歷經「課綱運動」二十餘年的薛化元來說,許冠澤這樣的思索,正是他所希望看見的。當端傳媒記者問他,一本最理想的歷史課本,應該具備怎樣的條件?「其實,跟一般人民生活有真實關聯的教育,那就是最好的歷史教育。」薛化元如是說。

(圖表部分資料來源:台灣社會變遷調查2004、2005、2009、2010、2012、2013、2014、2015年資料。作者並利用台灣社會變遷調查2004、2005使用斷點回歸模型計算)

(研究方法說明:本文直接使用研究內斷點回歸法圖表,數字並非直接平均,而是用模型估計。斷點回歸法:新舊課本影響台灣人認同差異,使用斷點回歸法 Regression Discontinuity Design (RDD) 估計。RDD 方法檢測指定的切點前後的資料趨勢是否一致,並可進一步衡量趨勢變化的程度。在符合 RDD 假設的架構下,接近切點的資料可視為其餘條件皆相似,只有與切點相關的變數 d,接近隨機被分配到切點前或後的群組。藉由觀察切點附近我們關心的結果變數 y 的變化,可推測 d 對 y 的影響。)

(另,圖上「調查年固定效果」,即由於不同時間的社會氛圍與外在環境,可能會影響調查的受訪者的答案傾向,例如在兩岸關係較緊張時,會比較容易意識到彼此的差異,而在兩岸交流頻繁時,可能比較能感受到雙方的類似之處。研究上利用名為「控制調查年的固定效果」的方法,來去除這類因時間斷面不同產生的差異,使多個年份的調查,得以放在同一個基準上比較。調整後的每一組調查年資料,台灣人認同這個變數的平均都挪移到 0,相對的,原先小於平均的資料點就會被調整為負值。因此,在除去調查年影響的 RDD 圖表上,會出現 y 軸為負值的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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