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1996年總統直選以來,台灣歷經八次總統與立法委員選舉,投票的世代從老三台到串流媒體,從功能型手機到智慧型手機,從黑板粉筆教學到生生有平板(編按:為台灣教育部補助平板,縮短城鄉數位學習差距)的線上教學,每個世代有共同的記憶點,彼此之間的政治態度也各有不同。
在政治學世代研究中,有學者將台灣民眾分為五個世代(註1),分別是1941年以前出生的動亂世代、1942至1953年間出生的中國史觀世代、1954至1968年間出生的民主崛起世代、1969至1984年間出生的民主化世代,以及1985年以後出生接受「認識台灣」教材的認識台灣世代。由於研究需求,他們將第一、二世代合而為一。
近年許多論者談及年輕世代,多帶上「天然獨」、「天然台」、「民主富二代」等標籤。而年輕世代的政治態度輪廓究竟如何,是本文試圖探索的重點。
本文參酌過往研究(註2),將1995年以後出生,成長階段由現代數位媒體工具環繞者獨立劃分為「Z世代」(Gen Z)。並且使用台灣選舉與民主化調查(Taiwan’s Election and Democratization Study,簡稱TEDS)2024年總統與立法委員選舉全國性面訪資料(註3),探討Z世代與其他世代在各項政治態度上的差異,包含政治興趣、由政治效能感與政治信任組成的政治傾向類型、台灣民主程度評價、民主價值觀,以及民主滿意度等。我們先不帶預設立場,看看Z世代的年輕人究竟有何不同?
教育程度高、更常使用社群媒體的Z世代
我們首先須了解TEDS2024的世代分布。將全體1206位受訪者年齡依前述世代進行分類後如圖1。第1世代(中國史觀世代,1953年以前出生)佔14.9%、第2世代(民主崛起世代,1954至1968年間出生)佔24.1%、第3世代(民主化世代,1969至1984年間出生)佔29.6%、第4世代(認識台灣世代,1985至1994年間出生)佔16.4%、第5世代即Z世代(1995年以後出生)佔14.5%。另有0.5%受訪者不願告知年齡。

在人口特徵分布上,TEDS2024的Z世代男性比例明顯偏高,達60.6%,與第4世代(57.1%)相仿,較全體男性比例49.1%高出11.5%。然而根據內政部所公布2024年人口資料,Z世代的男性比例應為51.9%。也就是說,TEDS2024資料在Z世代有男性比例偏高的情形,需要注意。

在教育程度方面,Z世代有77.1%為大學以上學歷,幾乎是全體大學以上比例39.8%的2倍,顯示Z世代普遍具有較高的教育水平。而這個現象與第4世代亦相仿,第4世代大學以上學歷者也已經超過70%。

在粗略的職業類型方面,Z世代有在私部門任職者普遍為職員(30.9%)或勞工(23.4%)階層,較少擔任高階或專業人員。此外,Z世代仍有24.6%為學生或參加職業訓練中。

綜合而言,Z世代普遍具備高教育程度,在職場中擔任中階或基層人員,或是仍在求學。那麼,他們在政治議題的接觸上,真的有所不同嗎?TEDS2024有一題問:
「在這次選舉期間,請問您一個星期大約有幾天使用臉書、推特(X)或LINE來關注政黨和候選人的新聞?」
這是詢問受訪者使用社群媒體接觸選舉資訊的情形,選項範圍自0(都沒有)至7天,各世代的每週平均日數如下。圖5顯示,第4世代和Z世代使用社群媒體接觸選舉資訊的頻率較高,分別是平均每週3.3日與3.2日。經過單因子變異數分析(Scheffe法,後同)後,在95%信心水準之下,Z世代除了和第4世代無顯著差異外,確實比起其他世代有更高的使用頻率。

在人口特徵上,Z世代與第4世代的教育程度分布十分相像,在職業類型分布卻有所不同,而兩者在選舉期間使用社群媒體接觸選舉資訊的頻率也相仿。這不禁讓人產生一個疑問:即便將Z世代從接觸認識台灣教材的第4世代中獨立出來,但他們真的有所不同嗎?以下將針對政治傾向類型、民主評價和民主價值觀等面向,描繪Z世代的政治特性。
Z世代的政治興趣與政治傾向特別嗎?
Z世代對政治感興趣嗎?答案是「沒有特別感興趣,但也並非特別不感興趣」。從圖6的分布可以看出,各世代的政治興趣分布比例幾乎相同,只有第1世代對政治完全沒興趣的比例偏高,同時非常有興趣的比例也微微高了一些,僅此而已。如果將政治興趣簡單編為「有興趣」和「沒興趣(含不太有興趣)」二類,經卡方檢定後各世代確實沒有顯著差異(χ2 = 1.200, df = 4, p = 0.878)。
換言之,我們無法宣稱Z世代的人對於政治議題偏冷漠,因為他們的政治興趣高低分布,和其他世代的人相比,並未有特別之處。

下一個觀察點是政治效能感與政治信任,這是政治學行為研究中兩個經典的變數。簡單來說,政治效能感是一種「我能不能影響政治」的信念,而政治信任顧名思義,則是對於政治體制的信任程度。TEDS2024當中,關於政治效能感的題目有3題,關於政治信任的題目也有三題。政治效能感分別是:
- 有人說:「我們一般民眾對政府的作為,沒有任何影響力。」
- 有人說:「政府官員不會在乎我們一般民眾的想法。」
- 有人說:「政治有時候太複雜了,所以我們一般民眾實在搞不懂。」
而政治信任的三題分別是:
- 有人說:「政府所做的事大多數是正確的。」
- 有人說:「政府官員時常浪費一般民眾所繳納的稅金。」
- 請問您認為政府決定重大政策時,會不會把「民眾的福利」放在第一優先考慮的地位?是經常會考慮、有時會考慮、不太會考慮、還是絕對不會考慮?
這6題的選項皆是有序4分類,除最後一題以外,其餘皆是由非常同意至非常不同意。本文將政治效能感與政治信任的三題分別加總計算後,得到1至10的量表。各世代的政治效能感與政治信任平均數分布如下。

從圖7分布可以看出,Z世代的政治效能感平均值最高,但政治信任和其他世代相比卻沒有明顯差別。經過單因子變異數分析後,發現不論是政治效能感還是政治信任,在95%信心水準之下,各世代間皆未有顯著差異。還是類似的結果,Z世代對於政治的看法,和其他世代相比並沒有特別之處。
接下來,本文參酌過往研究(註4),依政治效能感與政治信任的高低,重新編碼成為「政治傾向類型」。若受訪者的政治效能感高於平均值,且政治信任也高於平均值,則為「政治忠誠型」;若受訪者的政治效能感高於平均值,但政治信任低於平均值,則為「政治抗議型」;若受訪者的政治效能感低於平均值,但政治信任高於平均值,則為「政治順從型」;若受訪者的政治效能感低於平均值,且政治信任也低於平均值,則為「政治疏離型」。
經過整理後,各世代的政治傾向類型分布如下。可以觀察到,政治效能感與政治信任存在正相關。屬於高政治效能感者(抗議型與忠誠型),高政治信任的比例較多,因此忠誠型多於抗議型。而屬於低政治效能感者(疏離型與順從型),低政治信任比例較多,因此疏離型多於順從型。

然而,Z世代的疏離型比例(22.8%)比其他世代更低,這代表Z世代「低效能-低信任」的人最少。與此同時,順從型的比例(18.6%)卻比其他世代來得高,顯示Z世代「低效能-高信任」的人也有相當比例。單獨將疏離型與順從型進行檢定,結果也顯示Z世代和第1、4世代在95%信心水準下未有顯著差異,而和第2、3世代都有顯著差異(註5)。
換言之,Z世代與其他世代相比的特殊之處,並不在於政治效能感高低,而在於政治信任的高低。在同樣屬於高政治效能感的抗議型與忠誠型上,Z世代無甚特別之處;但在低政治效能感的疏離型與順從型上,由於Z世代政治信任較高,使得疏離型的比例較少。
所以,他們特別冷漠嗎?從政治效能感來看沒有,他們中和其他世代一樣,多數都有能影響政治的信念。而即便是政治效能感偏低的人,與其他世代相比,信任政治體制者比例還是比較高。
Z世代對民主滿意嗎?
Z世代如何看待當年台灣的民主程度?TEDS2024有這麼一題:
「如果用0表示台灣非常不民主,10表示台灣非常民主,0到10之間請問您會給多少?」
排除無反應者之後,各世代的整體分布與平均值如圖9。可以看見,世代之間對於台灣當前民主程度的看法差別不大,經過單因子變異數分析檢定後,僅第1和第3世代間有顯著差異(p = 0.016*)。
換言之,台灣民眾普遍認為目前民主程度偏高。各世代由遠至近給予6以上的比例分別為65.2%、71.1%、78.5%、81.8%、82.7%。顯示愈年輕的世代,認為台灣目前屬於民主的比例愈高。
值得一提的是,各世代認為「非常民主(10)」的比例分別是:27.6%、27.8%、31.5%、22.1%、9.7%。其中第1、2、3世代認為「非常民主(10)」都是眾數,而第4世代和Z世代的眾數則是8(比例分別為23.1%、26.9%)。也就是說,在成長階段經歷過民主化時期的人(第3世代以前),多數認為目前台灣已非常民主。而之後的世代反而有所下降,尤其Z世代則僅有9.7%。

不同的政治傾向類型,對於民主程度的看法有何差異?圖10顯示,對於台灣當前民主程度的平均評價,由低至高是疏離型(I)、順從型(II)、抗議型(III)、忠誠型(IV)。惟第1世代與第4世代是疏離型高於順從型。此外,雖然Z世代的忠誠型(高效能感-高信任)對於民主評價卻比其他世代稍微低了一些,但各類型之間對於民主程度評價的差距也最小。

那麼,各世代對於民主程度的評價普遍偏高,但對於民主的現況是否滿意呢?TEDS2024也詢問受訪者「整體來說,請問您對台灣民主政治實行的情況,是非常滿意、還算滿意、不太滿意、還是非常不滿意?」。結果顯示,整體而言各世代皆有六成以上對於台灣民主感到滿意(含還算滿意與非常滿意),且Z世代的民主滿意度甚至高達81.6%,是所有世代最高者。
所謂「民主富二代」,多少隱含「生在民主卻不知足」的負面意涵。然而上述分析卻顯示,Z世代不只多數對當前台灣民主程度評價很高,而且更有超過八成感到滿意。這不禁讓人反思,這樣的標籤是否誤解了這個世代的特性?每個世代都有人認為台灣不民主,也有不滿台灣民主現況的人。這些人的聲音是否被不成比例的放大,導致大家對於這個世代的輪廓產生認知偏誤?

對於民主程度評價,往往與民主滿意度相關。將世代交叉政治傾向類型之後,觀察對於民主滿意者的比例分布也可發現,結果和民主程度評價基本一致。這顯示,高政治效能感,與對於民主的正面評價息息相關。民主化(第3世代)以後世代的忠誠型民眾,都有9成以上對台灣民主現況感到滿意,Z世代的忠誠型滿意比例更高達97.0%。
此外,Z世代的順從型民眾(低效能感-高信任)對於民主滿意者也達77.4%,是所有世代中唯一突破七成者。這顯示,除了疏離型民眾以外,Z世代的多數人不論何種政治傾向類型,皆有絕對多數對於民主現況感到滿意。

Z世代堅信民主嗎?
最後一個問題是,他們是否認為,民主是不可妥協的最佳制度?對於這個問題,TEDS2024如此詢問受訪者:
「接下來,請教您一些對於台灣民主政治的看法,對於卡片上這三種說法,請問您比較同意哪一種?
- 不管什麼情況,民主政治都是最好的體制
- 在有些情況下,威權的政治體制比民主政治好
- 對我而言,任何一種政治體制都是一樣」
本文將第1種稱為「堅持民主體制」,第2種為「妥協威權體制」,第3種為「都一樣」。結果顯示,各世代之間「堅持民主體制」的比例並沒有太大差異,而是「妥協威權體制」和「都一樣」之間比例有所不同。屬於民主化世代的第3世代,有較高比例屬於「妥協威權體制」(30.8%);而最年長的第1世代,則有較高比例認為「都一樣」(28.2%)。

而Z世代有過半堅持民主體制,屬於「妥協威權體制」的比例(23.4%),相較於民主化的第3世代(30.8%)、接受認識台灣教材的第4世代(27.2%)也更低。按照時間推算,1987年蔣經國過世時,第3世代最年長者不過18歲。本文推測,是否可能因為第3、4世代成長階段正好經歷蔣經國執政後期,也聽過更多「蔣經國傳說」,使得更多人對於威權體制有美好想像所致。
在政治傾向類型方面有幾個特別之處。首先從分布圖可以看出各世代的共通點是政治效能感高者——抗議型(III)、忠誠型(IV)——堅持民主體制的比例也高,唯獨第4世代例外。第4世代政治效能感較高的抗議型和忠誠型,其妥協威權體制的比例竟比疏離型(I)和順從型(II)來得高。這一點十分詭異,代表他們不僅認為自己能影響政治,而且認同有些時候威權體制優於民主體制。有這種想法的人並不稀奇,但這種人比例這麼高才值得注意。
另一個特別之處在於,忠誠型通常也是堅守民主體制比例最高者,但Z世代卻是抗議型堅守民主的比例最高,這一現象確實與眾不同。抗議型代表政治效能感高,但政治信任低。也就是說這些人即便不信任當前政治環境,但仍認為自己能影響政治,且當中的多數堅持民主體制就是最佳體制。

為Z世代描繪輪廓
Z世代,在政治學上可能還不算是一個常見名詞,畢竟他幾乎和傳統年齡五分類的「20至29歲」重合。以往的世代分類,多半有共通的記憶點或相同的經歷,例如戰亂、白色恐怖、民主化運動、本土化教材等等。而僅僅因為成長過程受到現代數位科技產品環繞,是否能在政治學上單獨成為一個值得分類的世代,本文也不敢直接斷言。
這是政治學對於「世代」和「生命週期」的經典之論。十年之後,這些人成為「30至39歲」的年齡分層,屆時他們的政治態度會和「20至29歲」一樣,並一起被稱作「Z世代」嗎?還是和十年前的「30至39歲」一樣?若是如此,那並不是Z世代有所不同,而是隨著年齡的增長,出現政治態度的轉變。
不過,「20至29歲」姑且稱之為Z世代也好,確實有些特色。他們20幾年的成長歷程當中,17年是民進黨執政。馬英九執政的八年,他們中最年長的不過是13至21歲階段。2013至2014年社會運動風起雲湧之時,他們最大的19歲,最小的才10歲。光是這個經歷,就和其他年齡層的記憶大不相同。
本文的初衷,是為他們描繪政治態度的輪廓。在實證數據支持下,更清楚理解這個世代和我們相比有何不同。以及更重要的,他們在哪些地方與我們並沒有不同。
本文發現,Z世代並非政治冷漠的一群人,而是和其他世代一樣,對政治感興趣與不感興趣的人,其比例分布並沒有特別之處。此外,他們的政治效能感和政治信任平均而言,也和其他世代沒有顯著差別。唯一特別之處在於,Z世代政治效能感較低者,其政治信任還是比其他世代高一些。也就是說,Z世代即便有部分人對於政治有種無法影響的「無力感」,但願意相信相信政治體制的人還是比其他世代來得多。
在民主評價方面,Z世代對於台灣當前民主程度的評價平均而言很高,且有八成對於民主感到滿意。這意味著他們多數的確認知到台灣當前很民主,普遍也滿意民主現況。只是在民主程度0-10量表上認為「非常民主(10)」的比例是各世代最低的,意味著他們並非否定民主現況,也許是對民主發展有「更好」的期待,因此較少人給予「滿分」的極致評價。
最後,Z世代對於民主體制的堅持,與其他世代相比並沒有特別薄弱。惟其他世代是「高政治效能感、高政治信任」的忠誠型民眾堅持民主體制的比例最高,但Z世代卻是「高政治效能感、低政治信任」的抗議型民眾堅持民主體制的比例最高。也就是說,這些即便對於政治環境不怎麼信任,仍認為自己能影響政治,帶有「批判性質」的年輕人,在同世代中堅持民主體制的比例最高。這一點確實有別於其他世代。
本文篇幅有限,也希望聚焦於政治態度,因此對於台灣政治學中經典的政治分歧如統獨立場與政黨支持等,並未著墨。此外,由於TEDS2024是2024年總統選舉結束後的調查,而2024下半年至2025年中台灣政治環境也有不小變化,民眾的政治態度也可能發生轉變。這些限制,仍須向讀者忠誠告知。
註1:林珮婷、鄭夙芬、王德育,2020,〈臺灣認同的世代差異與投票抉擇—以2016年總統選舉為例〉,《選舉研究》,27(1): 85-124。
註2:Tabassum. Sidra, Muddasar Ghani Khwaja and Umer Zaman. “Can narrative advertisement and eWOM influence generation Z purchase intentions?” Information 11(12): 545-560.
註3:本文使用資料全部係採自「2020年至2024年『台灣選舉與民主化調查』四年期研究規劃(4/4):2024年總統與立法委員選舉面訪案」(TEDS2024)(MOST 109-2740-H-004 -004 -SS4)。「台灣選舉與民主化調查」(TEDS)多年期計畫總召集人為國立政治大學陳陸輝研究員,TEDS2024為針對2024年總統與立法委員選舉執行之年度計畫,計畫主持人為陳陸輝研究員;詳細資料請參閱TEDS網頁:http://teds.nccu.edu.tw。作者感謝上述機構及人員提供資料協助,惟本文之內容概由作者自行負責。
註4:陳陸輝,2009,〈信任、效能與行動:解析民眾為何支持紅衫軍或挺扁活動〉,載於《公民與政治行動:實證與規範之間的對話》,張福建主編,頁183-214,臺北:中央研究院人文社會科學研究中心政治思想研究專題中心。
陳陸輝、楊貴,2018,〈社會轉型期中國民眾政治傾向的持續與變遷:一個類型學的分析〉,《中國大陸研究》,61(3): 1-32。
註5:Z世代與第1世代檢定結果為χ2 = 2.986, df = 1, p = 0.084;與第2世代檢定結果為χ2 = 6.917, df = 1, p = 0.009**;與第3世代檢定結果為χ2 = 4.868, df = 1, p = 0.0.027*;與第4世代檢定結果為χ2 = 3.102, df = 1, p = 0.0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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