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2020 年,在全球疫情和美国大选 / 中美对峙的推波之下,台美之间的互动和关系“进入了史无前例的阶段”,共军军机多次进入台湾防空识别区,而美国驻台人员在两岸间的前线金门也动作频频;一时之间,两岸开战的可能性再次成为热门的话题。
与此同时,以“金门”与“马祖”两个前线岛屿命名的电影“金马奖”,亦继续迎接“没有中国电影”的一年。两岸局势的紧张与政权间的角力,飘荡在台澎金马的每一吋土地上空。
2020年的下半年,端传媒曾于九月推出〈两岸停火四十年〉专题,总体报导两岸关系的历史流变与未来新局;紧接着,于年底推出〈金马前线专题〉,探看作为“前线”的金门、马祖,如何在地缘政治板块的挪动中自处,同时追溯“中华民国台湾”在“外岛”促成的认同流变。
端传媒台湾记者李易安,因台湾规定所有体位合格的届龄男子都必须服义务兵役,十年前曾在马祖前线服役,短暂成为“保卫中华民国”的一分子。本篇报导是他以“老兵视角”重访马祖,对照军旅回忆来梳理这个“战地前线”的变与不变,以此掀开〈金马前线专题〉的序幕。
2011 年 5 月 3 日,我结束四个月的分科专长训练,揹着黄埔军包、穿着迷彩军服在基隆港报到,准备搭船前往马祖的南竿岛服完剩下半年的兵役。
在码头客运大楼里执勤的运输官,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接着在名册的某一栏里打勾,最后递给我一张写有“头 9-1”字样的登船证——当年 24 岁的我是义务役的“预备军官”,挂阶少尉;那是我生平第一次搭乘“头等舱”,也是我第一次“当官”。
驶在暗夜风浪里的船舱就像摇篮;横越台湾海峡的航程需要八个小时,在睡梦中倏忽即逝。再次张开眼睛时,载满军人的轮船已经缓缓驶入南竿的福澳港。
五月理应是春暖花开的时节,但彼时的马祖依然被锁在冷冷的浓雾里。在连办公室报到时,一个财务士正在埋头整理票据,收音机的调频定在福州人民广播电台。
“这里收不到台湾的广播。”听我好奇,财务士冷冷地说。
收不太到的,不只是广播的无线电波而已,台湾的电信讯号当年在马祖也力有未逮,手机荧幕偶尔会跳出“中国联通欢迎您来到中国”的简讯。这些肉眼未必可见的跨境电波流动,在戒严时期,如果跨境收听被发现,还能以“通敌”论罪,但在两岸交流气氛热络、台海局势平和的 2011 年,却早已是前线军人的日常。
2011 年 5 月 8 日,我在自己的脸书页面上,留下了这句话——“我现在是:马祖防卫指挥部南竿步兵营装甲步兵连排长。”连自己都觉得威风凛凛。
后来,我在马祖度过了痛苦的五个月。
起初,我以排长身份在某个连部营区里待了一段时间,后来又分别下放至三个小型据点担任指挥官;汉光演习时,也曾在马祖防卫指挥部的情报中心里支援战情工作。
在马祖的日子里,我大部分时间都在坑道里度过,也总是浸在厚重湿气之中——衣服晒不干是家常便饭,偶尔晾着晾着,军服还会直接染上一片霉斑。马祖最后送给我的退伍留念礼物,是右手腕上长出的三个疣疮,它们留下的疤痕,直到今日都依稀可辨。
那五个月里,我写了两本厚厚的日记,里头密密麻麻的,全是当兵苦水和读书笔记。阅读写字,是当时我在精神上逃离军营的唯一途径。
1.
2020 年 11 月底,我乘坐的交通船缓缓驶入福澳港。
退伍近十年之后,我终于又再次踏上了这座前线岛屿。远端山壁上的“枕戈待旦墙”依旧,马祖陡峭回仄的山路依旧,入冬后的长浪和狂风依旧。
从马祖退伍之后,我偶尔会推荐别人试试台湾和马祖之间的交通船,因为那是体验台湾人的祖先“渡海来台”最切身、最直接的方式。我记得自己第一次返台休假时,正好遇上了台风尾,在船舱里吐到连黑胆汁都呕尽了,站在甲板上却仍会感到莫名触动——原来被祖先称作“黑水沟”的台湾海峡的颜色,真的是充满不祥意味的黑色。
相隔十年再回到马祖,有些变化是显而易见的。比方说,福澳港今日多了一幢宏伟现代的客运大楼。又比方说,码头边原本立有“贯彻以三民主义统一中国”的标语,自从 1984 年福澳港竣工以来,便一直伫在岸上送往迎来。我记得 2011 年我上岸报到时,那句标语仍在雨中吞吞吐吐——“贯、彻、以、三⋯⋯一、中、国”,而中间的“民、主、义、统”四个字,当时已经拆掉,让位给新建的大楼,但初见的人,至少还能凭上下文猜出全句。
此次再访,这句有点残缺、有点难堪的标语,却只剩下没头没脑的“一中国”三个字还未拆除,其他几个字,则已经跟着过时的国族任务走入历史。
有些变化则幽微许多:我记得自己当兵时,马祖列岛在 Google 地图上,依然是几个不规则状的绿色色块;想在岛上移动寻路,只能仰赖纸本地图。然而这次回来,马祖几个列岛已经在 Google 地图上百花齐放、轮廓清晰——虽然 Google 今日似乎仍将东莒和西莒误认为“中华人民共和国的领土”,导致这两个岛在 Google 地图上,会出现和中国一样的“座标偏移”现象,让使用者被 GPS 定位在大海里。
还有一些变化,则是只有当过兵的人才能意会。
比方说,虽然我隶属的连部营区仍戒备森严,里头也依然停满了装甲车,但我待过的三个据点之中,已经有一个在前几年遭到裁撤,而另外两个虽然仍有驻军,但其中一个据点外的碎石小路,已经拓宽成平整的柏油路,另一个据点的外头,则多了一个以蒙古包为主题的露营区和美式餐厅。
2.
在台湾,服兵役是男性的国民义务。
在“替代役”(亦即以“社会服务”代替“兵役”的制度)于 2000 年推出之前,除非体位不合格、或患有特定先天疾病,否则入伍服役,几乎是所有台湾成年男子都必经的过程。这种因为“尽义务”而入伍的军人,一般称为“义务役”(有时会被戏称为“不愿役”,与“不愿意”谐音),和自愿入伍、服役时间较长的“志愿役”有所区别。
虽然当兵是宪法明定的义务,但兵役在台湾终究是内战体制的产物,也是国民党政权在“大陆山河变色”、“播迁来台”之后,为了反攻大陆、保卫复兴基地而实施的制度。
早期“义务役”的役期多半是两到三年不等,确实是段不短的时间,因此大部分人都是抱着“还国家债”的心情在当兵,还有些人甚至会刻意在体检之前增重或减重、成为“免役体位”,借此逃兵。
随着两岸关系回暖、台湾历经民主化,社会舆论也出现了检讨兵役制度的呼声,迫使国军朝向“募兵制”的方向进行改革,同时逐步缩短义务役的役期。到了 2000 年,义务役开始缩短为 1 年 10 个月;等到 2011 年我入伍时,役期更是只剩一年。
不过说是义务役,倒也不全然都是大头兵。
有些明星还没当兵就已走红,入伍之后或许能进入“艺工队”四处巡演;至于学历较高的“大专兵”,则可以在通过“大专程度义务役预备军官考试”之后成为“预备军官”(一般简称“预官”),并在通过新兵训练、分科专长训练之后挂阶少尉(亦即最低阶的军官),薪饷待遇优于一般义务役士兵,权责也相对更重。
在台湾,当兵一般被视为某种“通过仪式”,仿佛当过兵之后,男孩才能成为男人,也才能真正社会化——就某个意义而言,这种说法并非全无道理。
虽然法定的“役龄”是十九岁,但如果役男能取得大专和研究所的入学证明,便能办理“在学缓征”,等到学业结束之后再入伍即可,因此大部分台湾男性都会选在最后一个求学阶段结束之后入伍,而打算出国留学的人,则会在临届退伍时申请国外学校,因此“当兵”对于多数台湾人来说,的确就像是一个介于学校和职场(或出国留学)之间的缓冲和过渡。
就此而言,台湾的兵役文化,和同样拥有义务兵役制度的韩国就很不一样:韩国男子一般会在大二、大三休学当兵,等退伍之后再回到学校完成学业,目的就是希望毕业之后能够直接衔接职场、避免所学与社会需求脱节。
此外,“预备军官制度”(简称预官)和义务役士兵在军中搭建出的,也的确就是一个阶级严明、分工明确的微型社会:只要通过预官考试,学医的人便能出任“医官”、学土木工程的人可以担任“工兵官”、化学系毕业的学生担任“化学官”、法律系毕业的则会成为“军法官”等等,而且一律以少尉军阶叙薪,确实很像在真正踏入社会之前,先来体验一次“军中版的演练”。
至于我这种从商学院毕业、没有特殊专长的人,通常则只有“政战官”(肩负官兵心理辅导或政治宣传等功能)、“宪兵官”或“步兵官”等“通用官科”可以选择——其中名额最多的,当属步兵官。
什么是步兵官呢?可以这样想像:步兵官,基本上就是管理职、专业经理人的概念,受完作战训练、挂上少尉官阶之后,会被分发至基层单位担任排长——如果套用一般人更熟悉的企业文化来说,大抵可以用“储备干部”这样的概念来理解。
虽然看似威风,但义务役的少尉排长其实并不风光:由于预官都是以“空降”之姿下部队,对连队事务的熟悉程度,本来就不如已经在队上待了更久的基层士兵,因此义务役少尉排长被志愿役上士班长欺负、甚至被老兵恶整的故事,不论在哪个连队都不算罕见。
更惨的是,在军队的秩序之中,士兵和军官的权责是清楚划分的——前者执行任务、无需扛责;后者则发号施令,不论军队的表现优劣,都必须一概承担全责。
于是像我们这样最基层的义务役军官,便经常会成为“夹心饼”、陷入两面不是人的状态:对下要时时提防被下属士兵陷害、努力维持关系,对上则要战战兢兢,避免被营长或其他高层指挥官“督爆”(亦即在长官督导时被发现重大缺失)。在马祖时,我偶尔会感到悔恨,觉得与其当个排长,还不如当一个无忧无虑、只要听从命令的大头兵。
然而现在回想起来,还是会庆幸自己当年有报考预官。在国军的体制里,军官比一般义务役士兵多拥有那么一点点的,就是自由——身为少尉的我,可以自由在营外走动、可以经常在不同据点之间轮调,也可以进出马防部的总部坑道与很多机密设施。
由于马祖长年实施战地政务、很多地方都受军方管制,因此马祖本地人对马祖的了解,有时甚至还不如我们这些成日游走在军民之间的军官。
3.
一个台湾预官短短一年的“军旅生涯”,一般是这样的:两个月的“新兵训练”、四个月的“分科专长训练”,最后在“下部队”之前进行抽签,决定军种和服役单位。
在两岸依然紧张对峙、前线依然炮战频传的年代里,抽中“金马奖”、必须前往金门马祖服役的阿兵哥,几乎都是抱着赴死的心情与家人诀别的。但在升平的年代里,金门、马祖其实不是太差的选择,因为真正的“敌人”早就已经不在海峡对岸,而是上级指挥官的督导——而金门、马祖这些外岛因为交通不便,传言中就是“最少长官督导的地方”。
因此,我之所以会在马祖服役,其实是自愿的。
所有在马祖驻守过坑道据点的军人,大概也都知道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哨兵若按二声电铃,便代表据点干部回营;三声响铃,则代表有上级长官来督导,必须立刻扎装、恢复操课。今日让阿兵哥提心吊胆的,早就已经不是空袭警报,而是那急促的三声电铃。
对于一些在马祖服役的阿兵哥来说,另一个需要提心吊胆的,则是自己“留在后方”的伴侣随时可能变心——在台湾的兵役文化里,我们一般把这种情侣因为当兵而分手的现象,称之为“兵变”。
但现在回想,当兵时最让我感到痛苦的,绝对还是“揹值星”这件事。
什么是“揹值星”?简单来说,值星就是“值星官”的简称。在台湾的军队编制里,最基层的单位是“班”(一般由 10 个人组成),三个班组成一个“排”,三到四个排组成一个“连”,三到四个连组成一个“营”;在基层部队的日常运作中,三个班的班长会轮流担任“值星班长”,负责向上一级的排长报告士兵状况,而排长也会轮流担任“值星排长”,负责向连长报告,如此层层上报,形成一个严密而工整的阶序组织。
在马祖这样的外岛里,驻地营区一般以“连”为单位、指挥官则由“连长”担任,因此负责向连长报告军队状况的“值星排长”,角色便显得格外重要:每天早点名时,值星排长必须在连集合场上带领全连士兵唱军歌、向连长报告士兵出缺勤状况;长官莅临时,必须掌握能够应对督导的士兵人选;晚上士兵就寝后,还要跟着一众志愿役军官、士官开“课前会议”,确认隔天的操课和哨兵班表。
身体的记忆是骗不了人的——想到揹值星,我的胃又隐隐作痛了起来。初次接棒那天,我在凌晨四点惊醒,接着躲在床上的蚊帐里、盯着头顶上方的床板,不断在心里默念早点名的报告词、复习口令动作的顺序,然后默唱早点名要唱的军歌,如此周而复始,直到拂晓。
4.
不过国军的军歌确实值得一提。
比方说,在我服役的 2011 年,早点名时一般要带阿兵哥唱两到三首军歌。当时除了专属于马祖驻军的马防部队歌《边界》之外,国军最常唱的还是《国民革命军军歌》和《军纪歌》——如果细看歌词,也不难发现后面这两首军歌都以“国民革命军”为主角。
然而有些吊诡的是,国民革命军其实是一支早已不复存在的军队。创立于 1924 年的国民革命军,初期的任务是完成北伐、对割据中国各地的军阀进行清剿,后来又投入了“第一次国共内战”和对日抗战,才在二战结束之后改名为“中华民国国军”。
现在回想起来,当年我们每天要唱的军歌,其实就是党国体制的遗留物,同时也反映了中华民国当年的处境;借由强调国军是北伐成功、抗战胜利的“国民革命军”的继承者,多少也能支持中华民国作为“正统中国”的叙事,从而维持统治正当性。
事实上,要看马祖(和金门)在过去党国体制中的定位,马防部的队徽也是很好的例子:盾牌型的框架里,右边的葱郁小岛是马祖的借代,左边则是“赤匪流窜的神州大陆”,一左一右地框限了当年台湾人的国族想望——马祖,是为了回望祖国大陆而存在的。
然而在任何一个外人看来,在 2011 年的台湾唱这些军歌,几乎就跟“精神分裂”没什么两样:尽管国军仍在传唱“北伐记忆”和“内战叙事”,但电视新闻里的蓝营政治人物,却已经在镜头前高呼“两岸一家亲”,而以台湾为主体的国族想像,也早已在年轻一代的人心中逐渐巩固。
这些叙事与现实之间的断裂,都加深了“当兵就是在演戏”的感觉。我后来甚至觉得,当兵之所以痛苦,其实是因为我为了一个自己并不相信的目标、一个不会开打的战争,而白白浪费了一年的青春。
不过令人玩味的是,就在我退伍十年之后,那些和“国民革命军”有关的军歌,国军今日其实已经很少唱了。
我这次回马祖,遇到的一位连长告诉我,自从 2018 年起,国防部每年都会推出“年度军歌”、举办军歌比赛;为了准备比赛,军队现在每年都要学习最新的军歌,至于那些有点过时的军歌,现在反而少唱。
巧合的是,2018 年,也正是台湾义务役士兵“下部队”的最后一年。
5.
又是一个废弃军营。少了阿兵哥的连集合场上,现在停满观光巴士。羊群缓缓爬上杂草蔓生的斜坡,坡顶上的伙房和餐厅大门敞开,已经成了羊的领地,但门口两侧的标语依然激昂:“为何而战?为中华民国国家生存发展而战;为谁而战?为中华民国百姓安全福祉而战。”
自从国军推动“募兵制”改革、义务役缩短役期之后,台湾的士兵数便逐年递减;2018 年起,役男也只要服四个月的“军事训练役”,而且不再需要“下部队”。
在两岸对峙的巅峰时期,国军兵力通常能维持在 60 万人左右;到了第一次政党轮替的 2000 年,这个数字只剩不到 40 万;时至今日,国军的总兵力只剩 20 万出头。
吊诡的是,像马祖这些理应重点驻军的“前线岛屿”,反而是裁军最多的地方。在废弃营区里牧羊的饲主说,连他自己都记不起来,这个营区到底是在什么时候废弃的。
不过在台湾探访军事遗迹的其中一个乐趣是,光从标语内容、风格,就能大致判断标语刻写(以及营舍废弃)的年代: “驱除俄寇、消灭朱毛”来自中苏交恶之前的 1950 年代、“庄敬自强、处变不惊”来自中华民国退出联合国的 1970 年代,“决心捍台澎金马不撤军”则来自台湾新共同体已然成形、但“金马撤军论”甚嚣尘上的1990年代;而“为何而战?为谁而战?”,就是最新版本的国军使命,也是台湾人在面临认同拉扯时,经常会扪心自问的大哉问。
如果熟悉国军标语的流变,大概就不难看出,这个营区最后还有驻军的时间点,很有可能就落在 2016 年之前,因为蔡英文上台执政之后,这句自问自答的精神标语,就已经改成了“为中华民国生存发展而战,为台澎金马百姓安全福祉而战”。
这个改动,顾及了台湾内部“中华民国派”的感受,但也将“台澎金马”这个地理符号加了进去,大抵也呼应了蔡英文上台以后标举的国家定位:“中华民国台湾”。
不过这也不是这句标语第一次改动——陈水扁执政时的 2007 年,台湾军方的媒体《青年日报》,也曾经悄悄地将这句标语中的“中华民国”改为“台湾”。
不过“为何而战”的主语流变,除了反映出台湾人仍未落定的集体认同之外,也提醒了我们一件事:看待“为何而战”的认知框架,终究还是关键所在。十年前我当兵时,不论是过时的军歌、或是八股的口号,国军论述里残存的那种“内战框架”,从来就没有能够说服我过。
但如果用“保卫台澎金马”的框架来征召我,我想我应该是愿意上战场的。应该吧?
6.
“噢,原来你在马祖当过兵?难怪对马祖这么熟。”
为我办理入住手续时,“福澳窝背包客民宿”的老板娘杨真和我聊了起来。她说自己是福州人,嫁来马祖已经二十多年,儿女都在台湾工作念大学。
十年前我在这里服役时,除了“岛休”的阿兵哥、以及来探望阿兵哥(一般简称“眷探”)的眷属之外,马祖几乎没有观光客,民宿、旅馆也屈指可数;像“福澳窝”这种专门服务穷游背包客的旅店,就更是闻所未闻了。
“其实我们本来是开网咖的,就在这个民宿的位置。”
十多年前,老板娘和丈夫在福澳开起了网咖(网吧),主要瞄准的客群,就是每周“岛休”一天的阿兵哥。当时网路游戏刚刚兴起,网路通讯也比书信便捷、比行动电话便宜,几乎所有阿兵哥放假出营都会直奔网咖。
两岸对峙期间、被赋予“战地政务”的马祖,原本就是一个“军民一家”的社会,几乎家家户户的经济来源都是军人。到了 1990 年代,马祖终于卸下“战地政务”,军方也开始研议“精实案”、裁减前线驻军,曾经养活几代马祖人的“阿兵哥经济”于是跟着不断萎缩——而网咖,就是最后一波“阿兵哥经济”中仅存的明星产业。
但终究是昙花一现。“精实案”实施之后,国防部接连又推出了“精进案”、“精粹案”。马祖居民一听到这些欲盖弥彰、以“精”字开头的计划,就知道某些据点、某个营区又要裁撤了,维系马祖经济命脉的军人,终究只会愈来愈少。
真正压垮网咖的,其实是另一根稻草。2016 年底,台湾国防部在历经一连串试行、研拟出配套措施之后,决定正式解除智慧型手机入军营的禁令。现役军人对于这个决定自然额手称庆,而军方也认为此举能减少军队募兵的阻力——但对于杨真而言,这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噩耗。
“可以带手机进营上网,谁还会想来网咖?”
杨真和丈夫开的网咖,后来在 2017 年底熄灯,他们接着花了一年的时间整修房子、重新隔间,最后在 2019 年初开了这间背包客栈。
或许,这个背包客栈的诞生,就和当年的网咖一样,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随着军人愈变愈少,观光产业几乎就是马祖人唯一的指望。今年的肺炎疫情,也让马祖和其他离岛一样,在国境封锁、国内旅游大爆发的这个夏天,第一次体验到观光红利的甜头。
现在回看,“福澳窝”确实赶上了一个好时机。
7.
不过话说回来,十年前我在马祖,其实是不上网咖的——或者说,身为军官的我,当时经常要战备留守、支援其他单位,根本连“岛休”都很少放。
因此当我在仁爱村面海的“南萌咖啡馆”里,看见满座的岛休军人,男兵、女兵聚在一起聊天时,心里其实是有点妒忌的。十年前我在这里当兵时,石砌阶梯旁的𧋘饼摊,几乎就是我来仁爱村的唯一理由;当年没有像“南萌咖啡馆”这样带点“台北气氛”的咖啡馆,也没有这么多的女兵。
对大部分的阿兵哥而言,军营内外就像是两个平行世界,而阿兵哥一般会用“阴阳结界”来形容这种分野:外头的世界叫“阳间”,军营里则是“阴间” ;放假回家、岛休去网咖,叫作“还阳”,收假归营,则叫“回阴间”。
在马祖,想“还阳”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每到周末岛休日,网咖未必有位、日租民宿的价格还会水涨船高。
但当时最困扰我的一件事情其实是,光是“岛休”,是没有办法真正休息的。
我必须不断地在马祖这个地方找寻“台湾”、找寻能让我想像自己身在台湾的地方和气氛,才能假装自己离开马祖、离开军营,也才能有真正休假的感觉。
于是我当时岛休最常做的事,其实是去马祖民俗文物馆的阅览室看书、使用博物馆里的座式厕所(我总觉得厕所必须是座式的,才能有回家的感觉),或在 7-11 便利店里待上大半天,一边看着当天从台湾空运来的御饭团,一边摹想台湾的气味。
后来回看日记,我发现自己的岛休行程,很多时候基本上就是在从某间 7-11 走向另一间 7-11。
或许是因为这样,我对马祖人油然生起了一种近似于“同情”的感受。我记得当时我的连部里有个志愿役上兵,他不只是连上资历最深的老鸟,从小也在南竿长大,对马祖暸若指掌。大家都很羡慕他,只要岛休就能回家,不像我们这些台湾人,一个月才有一次返台假。
然而每次听到别人这样讲,他都会冷冷回覆:“有什么好羡慕的。你们回家就逃离军营了,我回家咧,还是在军营里。整个马祖,他妈的就是一个超大的军营。”
8.
来过台湾搭火车旅游、又通晓汉字的人,一般都会对“自强号”、“莒光号”这些列车名称留下印象。这些台铁列车等级的命名,其实都承载了某个时代的社会氛围和集体任务。
比方说,于 1977 年首次开行的自强号,其命名来由是“庄敬自强,处变不惊”这句口号,反映的是 1970 年代中华民国退出联合国、在国际社会上日渐孤立的背景;而 1969 年设立的莒光号,赶上的则是 1960 年代中后期在台湾推行的“毋忘在莒”运动,试图用春秋时期田单在复国之前死守莒城的故事,来提醒“自由地区”的台湾人民勿忘“收复国土、反攻大陆”。
这种充满反攻叙事的符号,在国军里自然不会少见——每周四的政治教育日,就是以“莒光”命名,顺理成章。
每逢“莒光日”,所有在营的军人都必须在下午两点放下手边工作,打开电视收看《莒光园地》这个政治教育节目。开播初期,《莒光园地》的确是以政治宣传为目的,但台湾民主化之后,《莒光园地》便开始转型成为以文化、生活和娱乐性内容为主,甚至提供栏位让士兵留言给同袍弟兄或女友。
莒光日也是我每周最喜欢的一天。虽然莒光日不能休假,但莒光日一般没有战备任务,下午和晚上都能让阿兵哥在室内看电视,我偶尔也会受命上台教阿兵哥英文单字,可以做些“很不像在当兵”的事情。
此外,连上的辅导长每逢“莒光日”,也都会将一大叠“大兵手记”交给我批改。所谓的大兵手记,前身就是“莒光作文簿”;阿兵哥在看完《莒光园地》节目之后,必须在作文簿中抒发感想、记录每周生活心得,方便心辅人员掌握士兵的心理状况。
虽然这不是排长份内的工作,但我当时并没有怨言,因为批改大兵手记是我最喜欢的差事,也的确是一份大开眼界的工作。
比方说,有个阿兵哥从小在国外读书,只能用英文书写,平时似乎都在艺人的圈子打滚,手记里还贴满了他和明星合照的照片。又比方说,有个艺术天份很好的阿兵哥,文章写得七零八落,但我总爱看他把大兵手记当绘图纸天马行空。
还有一次,一个刚下部队的新兵,居然上缴了一本完全空白的大兵手记,我把他找来了解原因,却只见他从头到尾都难为情地盯着地上——原来他不识字。于是我也才知道,在 2011 年的台湾,还有 19 岁的年轻人,是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的。
现在回看,对我这种擅长考试、从高中到大学会有很多同学是同一批人的台北小孩而言,这辈子待过异质性最高、距离同温层最远的生活环境,大概的确就是军营里了。
9.
然而换个角度来说,当兵除了能让年轻男子体认台湾社会的“异质性”之外,有时反而却像是一双看不见的手,在以一种更幽微的方式捏塑台湾人的认同。
比方说,在台湾开启教育改革、学校改用本土化叙事的《认识台湾》当教科书之前,当兵就是许多男孩认识台湾的起点。
对于半个世纪前,活在“反攻大陆”这个集体愿望之中的台湾人而言,中国大陆的地名,是深深地嵌在日常生活之中的:城镇里的街道,以北平、南京、吉林、龙江、归绥(编按:今呼和浩特,民国时期称归绥,归化绥远之意)、迪化(编按:今乌鲁木齐,民国时期称迪化,启迪教化之意)、察哈尔、桂林、成都、重庆为名;晚间新闻播报结束之后,总会有长达半分钟的“中国大陆各城市气象预报”——尽管在两岸互不来往的年代里,根本就没有几个台湾人,会需要知道大陆城市的阴晴寒暖。
循此,当时的台湾人对中国地理,有时甚至比对台湾地理还要熟悉,而当兵,大概就是除了念大学(然而当年念大学的人并不多)之外,很多台湾年轻人初次离乡、开始用身体实际体验台湾的第一个机会,让台湾人能在“大中国框架”之中找到一个小小的缝隙,用地理维度拉开一个以台湾为主体的想像的共同体——至少对于生理男性而言确实如此。
以我自己为例,当兵十一个月,新训两个月在台中成功岭、分科训四个月在高雄凤山的步兵学校,下部队五个月则在马祖,分别在台湾的中部、南部和外岛;这些地方,都和我习惯的台北非常不一样。有些人下部队之后,甚至还会遇上“下基地”(亦即部队离开驻地、前往“基地”进行“移地实战训练”),经历过位于恒春的“三军联训”、移防其他营区,停留过的地方就更多了。
正是因为当兵,我第一次有机会在台北以外的台湾“长时间”居住,也才第一次参加妈祖遶境,第一次知道原来台南人的早餐如此讲究,第一次见识台南的蜈蚣阵,第一次骑脚踏车跨过高屏溪,一路从平原进入浅山,第一次在客家庄听着客家话不解其意,第一次认识那么多原住民(当年的志愿役士兵,有不少都是在就业市场里处于相对弱势的原住民青年)。
如果不是因为当兵,我大概还要再晚个好几年,才能如此认真地认识台湾。
10.
津沙村的“55据点”,是我这次回到马祖最期待的“景点”——这个昔日镇守南竿南面海域的海岸军事据点,今日已经改装成一个青年旅馆。
如果想体验住在军事据点里的感觉,这里提供了一个既正宗、又失真的选择,因为全南竿岛的海岸据点,基本上都和 55 据点拥有一样的配置:门口是哨所,进门后两侧的高地上有几个观测亭;突然一个陡梯向下之后,通常会藏着一个外墙漆上迷彩色的建筑体或坑道口;穿过走廊旁的几个士兵排寝室、以及豁然开朗的“中山室”(国军所有连队的室内聚会和上课空间都叫这个名字),则会有一个直面大海的机枪堡或观测站。
平心而论,马祖所有据点的确都是浑然天成的景观民宿选址,因为要成为据点,良好视野本就是必要条件——将这些军事设施改为观光资源,也确实是一门好生意。
在 55 据点睡了一晚之后,我也才发现,原来只要调整一下灯光色温、放几台除湿机,军事据点和坑道里,其实也可以是很舒服的居住空间。对于曾在马祖服役过的老兵来说,能重新回到据点里、看到据点被赋予新生命,大概也别有意义。
一位住客在留言本里写着:“做梦也没想到,可以住在自己曾经支援兴建过的 55 据点⋯⋯津沙东营区,似乎是在等着让我看到它的最后一眼。”看见曾收纳自己一段青春记忆的军事据点今日变成旅馆,然后再以观光客的身份入住,究竟是什么感觉呢?我不知道。我待过的据点今日不是仍有驻军,就是已经荒烟蔓草;留言本上提到的那种感觉,我或许要十年之后再来,才能真正体验。
真要挑剔的话,55 据点民宿其实有个地方做的并不到位:民宿老板在每个床位的置物柜里,都放进了一个脸盆和毛巾。然而所有在马祖当过兵的人都知道,马祖军人其实是不用脸盆、只用水桶的,而个中原因,则是一个广泛流传的鬼故事。
听说在两岸依然紧张对峙的年代里,国共双方不时会派出“两栖蛙人”潜入对方营区,台湾人一般把这种蛙人称为“水鬼”。有次共军“水鬼”潜入某个海边据点,先是把睡梦中的士兵全部杀害,再将士兵的头一个个给砍下来、放在脸盆里,最后再把装有头颅的脸盆,整齐地排放在据点入口处的楼梯两侧。
据说,有些马祖的阿兵哥后来会在自己的脸盆里看见头颅的幻影,一时人心惶惶,于是马防部只好下令禁用脸盆、改用水桶。
很有趣的是,类似的鬼故事在金门也有流传,只不过没有“排列在楼梯两侧”的这个桥段。
现在回看,不论真实性为何,这个“脸盆传说”都已经成为曾在外岛服役的阿兵哥的共同记忆,而金马流传的两个版本,也的确忠实反映了两地的地理环境:金门地势平坦,据点很少有绵延不绝的阶梯;而马祖地形崎岖,因此所有据点和坑道,几乎都有一路往下、延伸至海边的陡峭阶梯。
十年前我待过的其中一个据点,排长寝室正好就在坑道向下通往海边机枪堡的楼梯旁;有次我穿过机枪堡窄窄的枪口,爬到海岸边的岩石上远眺福州、长乐的海岸线,突然想起了水鬼摸哨的脸盆传说。
回到坑道里一问,才知道现在为了通风,机枪堡的铁门已经不再上锁。
于是听过脸盆传说的我,自此都不愿意一个人睡在排长寝里,每天都去和阿兵哥一起睡大排寝——虽然我今日已经想不起来,自己怕的到底是“水鬼”再次摸上岸,还是那段通往机枪堡的阶梯。
11.
话说回来,我人生第一次来马祖,其实不是为了当兵。
2009 年夏天,柏林围墙倒塌二十周年,而我又正好要去西班牙交换学生,于是决定走陆路去欧洲,顺便来场“铁幕内的旅行”。当时我的路线穿过中国、蒙古、俄罗斯、波罗的海三国、波兰、捷克,最后抵达德国柏林,而伫在冷战前线上的马祖,就是我搭船前往福州、穿越铁幕的入口。
印象很深刻,在南竿福澳港等船时,候船室里的电视机正好在播送 Michael Jackson 过世的新闻。事后回想,这个在冷战时期崛起、知名度横跨铁幕两侧的流行音乐巨星的殒落,大概也标注着某个时代的终结。
虽然不太恭敬,但在我那段旅程展开之际,他的讣闻好像就是个再适切不过的巧合。
后来我之所以选择自愿到马祖服役,很大一部份原因,也跟那年夏天对马祖留下的匆匆一瞥有关——若想凭吊铁幕、体验冷战,大概也没有其他方式,能比在一座冷战的前线岛屿上服役更加适切。
后来我在马祖渡过了痛苦的五个月,但那也是影响我人生最重要的五个月。
在军营里的每一天,我都在不断地质问自己:国家是什么?纪律是什么?战争是什么?自由又是什么?于是我从图书馆借了《社会契约论》、《论自由》、《旁观他人的痛苦》,以为那些知识分子的后设视野,能带领我逃离马祖这座被禁锢的岛屿、逃离这个国家暴力日常运作的最前线。
退伍前一天,我在日记的最后一页上写道:“延续两年前在柏林围墙下的心情,我又回到了铁幕前当兵。和柏林围墙一样,马祖也是冷战的产物。期待我在这座岛上的痛苦回忆,能为我带来追寻真正自由的动力。”
当时的我,依然沉浸在“历史已然终结”的乐观之中,庆幸自己活在一个“后冷战”的时代里——在马祖当兵再痛苦,我终究只是一个义务役军官,以一个几乎没有比角色扮演游戏真实多少的身分,体验了一回“冷战前线”。
站在被“新冷战”迷雾笼罩的今日回看,我只能希望当时的我,没有过分乐观。
这种冲撞在马防部队歌歌词亦可见一斑;两个“誓死拼到底”,一个是为了民自,一个是为了光复
蠻好看的,有勾起當兵的回憶
謝謝好文
寫得真好。就算去掉馬祖的元素,也能忠實呈現所有當過兵的台灣人的回憶。(我當年待過的營區也拆掉變成公園了......)
好文
學生時期原本為省錢從基隆港搭往馬祖的台馬輪是我愛上旅行以乘船移動的起點,馬祖淡菜真的超美味~
從去年開始,馬祖-福州小三通航線就已經不再走馬尾港了。
現行的航線有兩條,一條是南竿-琅岐,一條是北竿-黃岐,但目前都因為疫情而中斷。以上提供給疫情後想來馬祖玩的童鞋做參考!
to 康奈爾大學渣:可以从福州马尾搭小三通「两马线」班船过去。
非常有趣的一段故事。顺便好奇,大陆人想去妈祖玩的话是可以从大陆坐船过去还是必须得从台湾本岛才能过去呢?
很好讀,多謝分享這段人生歷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