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前天文台長林超英:為環保十年不開冷氣,「愛是黐線的」

74歲的他不開冷氣、夥拍年輕人唱 Rap、頻反破壞生境的政策,「我很早就發現自己得把口,那就盡量發揮這把口的功能吧。」
前香港天文台台長林超英,在酷熱的天氣下以「堅持不開冷氣」著名,成為了市民談論熱的一個重要人物。攝:林振東/端傳媒

退休後,林超英家中的辦公桌就在睡床對出幾步,桌上放了一個 USB 小風扇,風量微弱,「要不熱,其實有氣流就夠了。」鍵盤前墊着一塊黑布,以為是什麼有型裝飾?細看布邊帶着不規則的剪刀痕跡,「是我一條舊西裝褲來的,之前經常流汗流到桌上嘛……」他說着揭起黑布露出桌面:「這一片是不是比那片深色?」

這位前香港天文台台長,在酷熱的天氣下以「堅持不開冷氣」著名,成為了市民談論熱和天氣的其中一個重要人物。74歲的他,最近與年輕獨立歌手 Luna Is A Bep 合唱 rap 出〈超英歌〉,其中一句唱道:「唔好再問我有無開冷氣,如果我開冷氣我會通知你!」他在 MV 中穿上撞色外套、圓紋恤衫,架起黑超。唱歌之前,先發出招牌笑聲——天天被網民揶揄不開冷氣,他卻總是笑笑以對。

林超英愛笑,但要批評環境政策時並不客氣:2009年退休後,2010年他首次以市民身份回應政府諮詢文件,反對塱原濕地建屋、2012年反對興建機場第三條跑道、2013年反對發展郊野公園、2018年反對興建東大嶼人工島,當中不乏政府重點推行的政策。他亦拒絕一切商業合作,「不收錢而有益世界的」才做;就算別人要給錢,他也會捐掉,「一收錢就綁住,不收錢幾爽啊,哈哈!」

有網民形容他是「環保塔利班」(編按:香港網民用語,即指該提倡環保者為「激進派」),林超英卻說從不逼人環保。他日常最愛看雜草、雀鳥,也鼓勵大家多留意,「你會發現快樂就在身邊。」在冷氣以外,林超英的人生哲學,說到底原來是愛。別人以為他在社交媒體上載「一日一花」的相片只是小確幸,但那卻藏着令他在日益變差的氣候、環境下,仍然可以動力無限的秘密。

「我們比較着數,是因為小時候見過沒有冷氣的日子,我也是25歲才第一次享受冷氣而已。」攝:林振東/端傳媒

退休後,看花草又赴城規公聽會

今年的香港,6至8月遠較正常炎熱,8月錄得18個熱夜,是有紀錄以來8月份最多。剛過去的中秋節更錄得最高氣溫攝氏35.7度,是有紀錄以來最熱的中秋,亦是今年最熱的一天。網上討論區「連登」有網民發文指中秋比8月更熱,內文只有一句:「林超英係咪偷偷地開咗冷氣。」

中秋當天,林超英照常在社交媒體上貼出他每天觀察的花草圖片,似乎並未有如網民想像般「偷偷開冷氣」。這幾年每當有記者到訪,他都會展露窗前的直簾,說能讓風吹進來,又可隨陽光轉變調校角度,有少許西斜也不怕。他說現在的大廈常常用落地玻璃,他家客廳中間也是,幸好兩邊有窗,「假如氣溫是(攝氏)30度,牆是40,玻璃就是50了,現在摸摸都是熱的。」

訪問當天有點濕焗,他去年新裝的冷氣還是沒有啟動,「孫女來了,他爸爸要求才開,但我都是校27度而已。」他笑指有人質疑27度冷氣和沒開沒分別,但其實只要低於皮膚溫度,熱就能散出去,「很科學的。」去年他的夏天電費單顯示-7元,「事實證明現代的新型冷氣機如果調到攝氏27度,用電量可以減低。」

冷氣以外,他還提倡沖夏天凍水涼,更只沖1分多鐘,「我又不用肥皂。」他說這是跟從皮膚科醫生指示,以前間中有腳臭,但不用肥皂後就沒了。褲也有時一個月才洗一次,「人基本是上身在流汗而已,你又不是泥工,又不是落田,為什麼要日日洗?」衣服也少買,來來去去都是那套招牌白恤衫黑西褲。天氣涼的時候,如果是兩個鐵路站的距離,他連車也不搭。

林超英家中的辦公桌上放了一個 USB 小風扇。攝:林振東/端傳媒

不搭車的時候,正好可以細看路邊雜草——提倡「自然在身邊」的他,每天都有個正念時段:看草,有時就圍着樓下的公園走。他的電腦旁、書櫃上放滿了有關植物、蝴蝶、雀鳥、書法、老子等書籍——開不開冷氣之外,他的人生其實還有很多故事可翻閱。

「我說國家都在提倡生態優先、綠色發展,那些官好像第一次聽見。」「其實做官最怕要面子。有些官以為我針對他,但其實我都是對事不對人。」

林超英

這天,林超英跟記者走上他稱為「城市中的山旮旯」的何文田採石山,「你想想,石屎森林中忽然有一片樹,所以會有很多雀鳥飛來。」但今天他志不在觀鳥,「太陽那麼曬,都躲起來了,雀仔曬得多對翼都會甩色的!」他掛在頸上的望遠鏡無用武之地,反倒是一雙膝蓋和手機鏡頭,經常拱到地面去拍花草。

「嘩,你看這莎草幾靚。」上一秒,他還開心地指着那穗狀花,下一秒卻想起氣憤事:「那個甯小姐(發展局局長甯漢豪)剛剛才重申,一定會在任內開始填海,她一定要洗濕你個頭才走,都不去想恒大、碧桂園都塌了(出問題了)。」

平日總是笑吟吟的他,唯獨在談到環境問題時才會流露出憤懣,說到新田科技城發展,眼瞼更擠得快要流淚。作為「北部都會區發展」計劃之一,新田科技城發展將是首個佔用逾百公頃國際級濕地的大型項目,相關發展範圍除了進入到「濕地緩衝區」,更深入至「濕地保育區」,並接壤米埔內后海灣拉姆薩爾濕地。早前他為此四出受訪、到城規會公聽會盡訴理據,「我說國家都在提倡生態優先、綠色發展,那些官好像第一次聽見。」

「其實做官最怕要面子。」他指的,是為了「面子」、「有作為」,去做未必對的事情。「有些官以為我針對他,但其實我都是對事不對人。」2003年他當上天文台台長後,面對市民質疑掛波(熱帶氣旋警告信號)決定,也從無失眠,自言已在體制內盡了力,曾言:死也不怕,還怕你罵?觀鳥令他看透了生命出生即迎來死亡,自此對生死看闊了些,並且確信:「大自然是我的宗教。」

林超英走上他稱為「城市中的山旮旯」的何文田採石山。攝:林振東/端傳媒

從「死物人」變愛雀的「生物人」

「你看到嗎?最近那條樹枝上,有隻相思,很細隻的。」雖說這天主要是看花草,林超英的身體還是像個自動偵測器,隨時拿起望遠鏡凝望某處雀鳥。

開始觀鳥,是因為很早他就發覺興趣變了工作會是災難,於是很努力地找第二個興趣,終於在1976年於港大校外課程報讀「香港鳥類」後,打開了新世界。「觀鳥為什麼開心?我昨天和人說了一個鐘。」他笑着說。「第一層開心是,以前日日走同一條路,什麼都看不見,但學看雀後好像突然間將人打開了,見到另一個世界,跟看星一樣,但觀鳥還日日都見到不同雀。」他說。「連心靈都會打開,就叫開心。」

「我在90年代看了本書叫《GAIA》,說生物和死物世界是連在一起的,連帶說到生物裏面都在互動……看星星是我第一次覺得自己渺小,認知到這些是第二次。」

林超英

「看」到之後就到「認」,「嬰兒很喜歡問這個那個是什麼名字,我們突然間幾十歲人,能夠像嬰兒地生活,是最快樂的。」第三層開心是:「原來牠會追女仔的,或者飛着飛着會撞到條電線,滾了幾圈,或者有時不小心走近了雀巢,牠的父母會衝過來趕你……啊,你開始感覺到牠和人一樣有喜怒哀樂,會保護子女,那個勇氣更大於我們——明明我大過隻雀一百倍,牠也會衝過來。」

他說去到這層次才叫觀鳥,「觀字一邊是人上面有隻很大的眼,另一邊呢,上面是草花頭,兩個口,其實是貓頭鷹——原來觀就是人望雀,雀望人,是平等的。而且我們看牠,並沒有想侵害牠。」他更連帶想保護觀鳥時看到的背景——鳥的棲息地。有人說他重視雀甚於人,他卻說如果雀「無埞企」,人也會「無埞企」。「我在90年代看了本書叫《GAIA》,說生物和死物世界是連在一起的,連帶說到生物裏面都在互動。然後氣候從古至今的變化,是跟生物演化有關的……看星星是我第一次覺得自己渺小,認知到這些是第二次。」他說。

林超英日常最愛看雜草、雀鳥,也鼓勵大家多留意,「你會發現快樂就在身邊。」攝:林振東/端傳媒

在遇上雀鳥和這本書之前,林超英說自己只是個「死咕咕」的物理人、死物人——中二時父母說他身體差,他就去參加童軍,少年的虛榮心讓他特地去考別人沒有的「天象章」,拿着書走到維多利亞公園學看星,「那時維園很黑的。天上的星都不知道誰是誰……咦,突然就看到個大熊座。」

看着看着,他就想:星與星中間的那片黑是什麼呢?「我突然想到那其實是空間,宇宙是個很大的空間。」他語調漸漸放輕:「突然覺得自己好像浮游在太空入面,可以忘記了地下。」

此後,他用了一個暑假磨一塊凹鏡做望遠鏡,更立志進入天文台,其後順利在香港大學及英美攻讀物理及氣象學,回港後在1974年入職天文台。第一次出糧,他就為家人買了首部冷氣機,當時覺得這是生活中很大的進步。跟現在不同,當時他從學業中了解到的,是天氣會漸漸變冷:「那時教授還說要進入小冰河時期了,因為農業是在上一個冰河時期後,氣溫差不多升到頂時出現,通常升上來很快,初期滑下去就慢慢的,所以大家都預期要進入新一輪冰河時期。」

很多時說平均氣溫比工業革命前升了1.5度就大件事,大家覺得好像沒問題。但其實我們人類生活,有個門檻,一過了你就頂不住。

林超英

直到90年代,開始有人指出溫室氣體排放可能會令溫度上升,但數據到2000年左右才較明顯,香港的熱夜也由1950年代、林超英小時候所經歷的1至3日一年,變成2000年代的20日上下,「最近這幾年是50日以上了。」據天文台推算,到世紀末可達167日,即逾5.5個月,「你們不好彩了,可能有命見到。」

他說,「很多時說平均氣溫比工業革命前升了1.5度就大件事,大家覺得好像沒問題。但其實我們人類生活,有個門檻,一過了你就頂不住。」自然界的平衡同樣,「(颱風)天鴿那次呢,其實香港很幸運,如果它是晚上漲潮時來,很多地方都會浸。而且你猜不到的,那些浪蓋過來,鹹海水可以上到12樓,所以我勸大家買樓就不要貪海景了。」

這20多年來,他到處演講,和人說要減排、環保,自身也由少開冷氣漸漸變成完全不開,除了去年為照顧孫女,「都十幾年沒開了。」他提倡少開冷氣,卻被一些網民視為「環保塔利班」,終日想捉他的錯處,每天在網上私訊他有沒有開冷氣,終於令他以〈超英歌〉回應。

「整天都是環境退讓,說破壞完後會補償,你根本不應該破壞在先,是『生態優先,綠色發展』。」他鏗鏘有力地說。攝:林振東/端傳媒

經濟繁榮,等於社會安定?

「這世界過去幾十年的運作方式,對年青人很不公道,即好像勤力也沒得向上流,向下流就有,有錢人佔盡好處,基層就沒得動。」

林超英

〈超英歌〉中,林超英霸氣十足地叫人不要問他有沒有開冷氣,現實中的他其實從沒生氣,「那些笑都是玩而已,最近連登說我是 only fans——『只是(開)風扇』,但原來是色情網站來的,哈哈哈。」他笑着說。「他們當我是一個笑話,我又 OK,現在世界都幾苦悶,有些笑話給人說,幾好啊。」

74歲的他除了和年輕人 rap,還會常常突然佻皮地講潮語如「OMG」、「識條鐵」,有環保界人士說他常支持年輕人創立的新 NGO,出錢出意見。「和後生仔聊天很過癮的嘛,可以了解他們。」他說。「我很多同輩常罵年輕人沒用,但你怎麼知道他有什麼處境?就算你說你看過社會學的文章,都只是文章而已。」

或許正因如此,他明白年輕人的苦悶,「這世界過去幾十年的運作方式,對年青人很不公道,即好像勤力也沒得向上流,向下流就有,有錢人佔盡好處,基層就沒得動。」他覺得網民笑他也只是找東西來發洩,「我只是提供了一個話題而已,他們什麼東西都會講的——他們笑我是社會現象的一部分。」

早前政府推行垃圾徵費遭遇反彈,最終暫緩,「其實以前做調查是很多人支持的,大家都想着幫幫個環境,後來變成這個局面,大概是具體執行過程有些情況,例如回收。」他說香港過去很長時間沒地方回收,這年是改善了,但希望可以繼續完善,如扶持回收業,令回收點廣布全港等。對於禁即棄膠餐具,他則說是推行初時有些問題,大家才會反彈。「當然最後不要用即棄就最好了。」他說。「是,你想方便,但自己收尾那幾十年就要吃回惡果。現在那個反彈是很快的,不是說借子孫的環境了,是借了自己的老年。」

「我不覺得可以再要求自身也難保的基層做任何事,但我們這些讀過書的人,等於這個社會的腦袋、良心,就要做事。」

林超英

但林超英也說,從不強逼別人跟他的做法,「我不覺得開冷氣是犯罪,每個人的體質、生活環境不同。」有人質疑他沒去過劏房只會講風涼話,但他正正每年夏天都會去劏房探訪市民。和想了解年輕人一樣,他也想了解基層處境,並用氣象專業去看怎樣解決他們的氣流、濕熱問題,「有些解決到,有些解決不了,也覺得他沒法子不開冷氣。」

「我不覺得可以再要求自身也難保的基層做任何事,但我們這些讀過書的人,等於這個社會的腦袋、良心,就要做事。」他說尤其中產或以上、有權勢的人,「例如地產商影響力很大的嘛,我們怎麼讓它的影響(破壞)不要那麼大呢?」

他說,其實現在愈來愈多人跟他說沒開冷氣,或會想方法不開,因此他從不覺得孤軍作戰。唯獨是一次公開場合談及消費主義的問題時,被城中名人大聲喝上台:「林超英,你說這些東西沒有用的,不買東西,經濟怎樣搞?」

他嘆說:「我們這個社會有些很有錢,或者有權的人,他完全不醒覺。」

「第一,經濟發展(好)不一定社會安定,我們由70年代一直繁榮上來,為什麼會在2014年、2019年出現這樣的事情(社會運動)?其實世界各地都開始發覺,繁榮不保證安定。」他說。「榮是開花,繁榮就是每個人都能夠開花、安居樂業,現在西方都在說 prosperity without growth (無增長繁榮)。增長也不一定要放很多二氧化碳上天,還有其他方法令大家都開心。」

林超英說,較不怕人的八哥都少見了,「將來我們城市的 biodiversity 可能就只剩老鼠、蟑螂、烏蠅、蚊。」攝:林振東/端傳媒

他多次提到許多人網購中毒,專買「款衫」——只着重當時新興的款式——過了幾星期就不再穿,而且質料差至穿兩三次就甩線。他說在〈超英歌〉中提倡 buy less buy better,不是指只能買很貴的衫,「窮人自己有一個市場,是賣便宜但 OK 的衫,不像那些明騙你的,質料又差、針步又差、cutting 又差,什麼都差。」

在林超英的眼中,環保不代表發展不到,「環保也有產業,國家都在說生態優先、綠色發展,他們已經痛苦地知道以前只求量對自己很大傷害,令到中國不能持續,習主席也說要『以高品質生態環境支撐首都高質量發展』。」他慨嘆,香港在生態保育上曾領先全中國,「但如果我們這樣下去的話,就變成最落後,十四五規劃說了要整治修復2萬公頃濕地,大灣區是重點工作地點,但結果我們去破壞。」

說了這大串後他一笑:「我好像在講黨八股一樣,哈哈。」

科學和環保作為「政治立場」

「我是90年代親眼看着屏山廈村濕地被倒泥頭,變成貨櫃場,倒到那些雀愈來愈『無埞企』。80年代去看時,整天都是雀的。」

林超英

「有人說我黃,有人說我藍,其實我是黃加藍變綠。」說罷他又哈哈一笑。

或許就如大自然是他宗教一樣,科學和環保才是他的政治立場。「我是以科學原則指導生活,受不了都會開冷氣,只是目前還接受到。」

2012年香港行政長官選舉中,他協助梁振英撰寫環保政綱,有人指他是「梁粉」,他卻說當年其實並非獨家,「如果其他候選人找我都會寫,只是他們沒找。」另一則關於2019年社運期間、屯門不明氣體洩漏的爭議,他至今仍在為數據疑惑——當時他判定氣體不是來自警方的大興行動基地,但來自何方、是否青山練靶場就仍有疑點,令網民質疑他偏幫警方。

原來當年他還想查下去,「我找了些人幫我用電腦計算氣流,想再去現場看,但那段時間出門都很難搞,之後疫症就很快來了,沒機會再仔細研究。」他自嘲一笑:「我這些讀科學的人是有些笨的(要看數據),就等於30年前我也不信全球暖化。」

「小確幸是當你每天想着有,跟住走。」他邊走邊說。「其實一起床就已經覺得過癮的了,鬼佬叫 something to look forward to。」攝:林振東/端傳媒

這種「笨」,或曰腦迴路較簡單,在面對苦困時卻變成好處:「我常常都有東西煩的,但我們科學家講定義,定義了它是『麻煩』,即待解決,而不是纏擾你的『煩惱』便可以。」那些麻煩,包括生境被破壞:「觀鳥帶給我很多開心,但結果都帶來很多煩憂。」他說。

「我是90年代親眼看着屏山廈村濕地被倒泥頭,變成貨櫃場,倒到那些雀愈來愈『無埞企』。80年代去看時,整天都是雀的。」林超英說。「我們都不知怎麼辦,只能乾着急,到現在去到快要滅亡了……」

他說的是新田相關的發展草圖獲城規會通過,行政長官會同行政會議亦剛於9月20日核准,濕地岌岌可危,「過去2、30年靠官民一同頂住了很多次,令地產商進不到米埔,現在那些功夫全部浪費了,政府自己帶頭走進來,你說我們多沮喪?」他擠成一團的臉容難掩悲傷。「為何90年代到現在都30多年了,我們的管治階層還沒有醒覺?」

他希望阻止破壞生境的政策通過,但屢戰屢敗:機場三跑、明日大嶼……「我經常見到人類滅絕的可能。」他說。「現在要麼就是氣候崩潰,要麼生物多樣性激墜,連糧食供應都不能保證,要麼就是核彈自己扔來扔去……」他又提到傳統燃料有機會在未來幾十年用盡,轉換不及至可再生能源時,電價起落會很大,「窮人頂不住的,哪可以眼白白看着他們……」所以他現在逢人就講電力要有免費額度,「窮人會盡量不超過,只有有錢人才會浪費電。」

「我說沮喪而已,都只是沮喪幾秒,直到今天我們在新田濕地保護工作上,好像始終都沒進展,但我們都不會停下來的,繼續想辦法。」

林超英

看着有權勢者一直破壞,許多人都會覺得自己做多少都沒有用,但林超英卻說:「別人做不做是他的事,但是我可以買少一點東西,用少一點電。」他笑指自己常常到處說,如果大家冷氣校攝氏27度,用電量可減少6、7成。

「我說沮喪而已,都只是沮喪幾秒,直到今天我們在新田濕地保護工作上,好像始終都沒進展,但我們都不會停下來的,繼續想辦法。」他甚至說:「我決定了死在香港,多無癮我都喜歡香港,這就叫死心塌地。愛是無限量的嘛!」他就似一部永動機,什麼時候都能積極向前,說話句句充滿中氣——那種動力到底從何而來?

「我們看小鳥不只是認牠的樣子,是看牠的生活各個方面、生命史,牠和環境的關聯。」一個名詞,其實代表着一大堆事物,正如一隻生物,也能牽連許多。攝:林振東/端傳媒

像嬰兒般去愛和吸收愛

「我常說我可能是全香港最抑鬱的那個,有人說我是悲觀墊底的積極主義者。我們書生先天下之憂而憂,但我不會讓它從早到晚霸佔我個人。」

林超英

走到採石山頂的配水庫球場,林超英指着場邊的一堆小紫花,「你看,這叫母草,好像很卑微,但反而最不怕風雨,頂得住災難。」他笑得悠然,「剪草也剪不到它,幾過癮。」

那種微小的力量,就像他每日從花草中獲得的小確幸,世界再壞也剪不掉,「我常說我可能是全香港最抑鬱的那個,有人說我是悲觀墊底的積極主義者。」他說。「人是需要小確幸的,等於禪修而已,是一個心態,漸漸令你對整個世界的感覺都不同,每天起床有東西值得期待——我們書生先天下之憂而憂,但我不會讓它(憂傷)從早到晚霸佔我個人。」

他會悲,卻說是慈悲的悲:「恐懼不能夠長遠推動你,但如果用愛、慈悲去想:不只是為我自己喎。」他很喜歡雀,於是連帶所有生命都愛,而且一往無前:「愛是無止境、無條件、黐線的,就像父母愛子女,是他多好多壞你都愛他——用愛出發去做的事,不一定要有成果才去做。」訪問裏他多次呼喊:「我真的很喜歡這個地球,真的很喜歡香港!」

然而愛而不得,也會累吧?「愛是基因,讓它自然地發出來就可以,我們是被後天壓抑住。其實人類見到樹木就開心的了,你看着樹,是不是好過望石屎?」他一直以「超嬰」的眼光看事物,隨時就跪在路邊看豐花草、兩耳草,轉眼又因在旁邊走過的麻雀微笑,「道家講做人要如嬰,如果你能夠像小孩般,有少少傻,有少少好奇,又有吸收能力,一路都有些發現,你個人會開心的——打開,感覺到外面的東西,而不是過眼雲煙什麼都沒進來,那就能一直累積。」——包括對世界的愛。

「進手術室那一刻發現,死亡很化學而已,不醒就是了,但最後又醒到,就覺得以後的日子都是賺來的。」

林超英

林超英的動力,還來自對生死的感悟:「當你見到一隻小鳥,其實已知道牠是由蛋來,然後牠死定了,就像我們。」他還很記得,突然悟到自己會死是1999年2月2日,在擦牙的時候。「那之後我就覺得,怎樣都死的了,所以你只是過客,能夠做什麼就做吧。」

2007年,他墮馬後要做開腦手術,「進手術室那一刻發現,死亡很化學而已,不醒就是了,但最後又醒到,就覺得以後的日子都是賺來的。」他決定要多做對世界好的事,「因為救到我的系統,是很多前人加起來的,將來的人就需要類似的緣分。我解決不了所有的問題,不過我做的事很輕微地幫到後面的人,已經很好。」

這位書生十分博學,一個「觀」字都可以談很久,隨時又說到唐君毅、佛家、老子,「不要說我是文科、理科什麼的,這個世界其實本來沒有科的。」攝:林振東/端傳媒

於是2009年退休放下台長身份後,他放聲反對破壞環境的政策,不時寫萬言書,「我要盡書生的言責。」又經常應各界邀請講環保,退休後第一年出席了過百場演講、接受了超過40次訪問,自嘲處於「退休後過度活躍期」。現在他也仍然一時去幫 NGO 拍片,一時踏進教堂演講,一時又走入清真寺,用得着他而對世界有益的都做,「我很早就發現自己得把口,那就盡量發揮這把口的功能吧。」

除此他還投入新界客家圍村荔枝窩復村,「一是村民對這條村感情特別好,二我看了這麼多年雀、氣候變化,覺得將來的世界是由農村撐起的。」他說,新加坡地方比香港少,卻在推動要有30%糧食自給率,現在香港更買到新加坡的雞蛋,「香港經常覺得有祖國做後盾,但如果內地也不夠吃,它為什麼要照顧你?」

「我希望大家見到另類生活,那本來可能是最好的,以前這些(城市)才叫另類,是不可持續的,尤其是1970年之後所有東西基本上都不正常,都是剝削貧困地區和窮人。」他又說就像雀鳥,也不會一天到晚工作,只有人才會。

球場邊有人踩單車匆匆掠過,驚起了一樹麻雀,但人已遠去,不知道鳥的存在,也沒看到地上花草。在這個城市,政府追求經濟發展,高速前進,市民又習慣方便,或因各種壓力無暇顧及環境。要在這情況下推動環保,一直困難重重,很多事做了也未必有效果,林超英也會沮喪。

但要找到希望,也許就在一花一雀之間。「其實看自然的人,很多時候就是看到生命的不同階段:(花謝)好像散了,其實又沒散,它遲些又走出來。」

經過一片山林時,他指向邊飛邊鳴叫的「豬屎渣」(鵲鴝):「你知不知道鳥為什麼要叫?叫要用力的。」他說。「因為牠在樹林飛,很難看到第二隻雀,怕離群——這叫 contact call,即用聲音接觸着,就知道鳥群去了哪裏。」無力時,呼叫一下,也許就能看見同伴。

「沮喪幾秒鐘,接着我都要繼續搞的。」他說。

「用不着管別人做不做,你不做就一定差一點,你做就好一點——喂,你有機會貢獻令世界好一點喎。」他說。「做人是讓自己開心、安樂而已。你應該是你自己,怎會受別人影響呢?」就像球場裏的牛筋草,不管有多少人踐踏過,仍然在盡力仰望陽光。

讀者評論 0

會員專屬評論功能升級中,稍後上線。加入會員可閱讀全站內容,享受更多會員福利。
目前沒有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