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前天文台长林超英:为环保十年不开冷气,“爱是黐线的”

74岁的他不开冷气、伙拍年轻人唱 Rap、频反破坏生境的政策,“我很早就发现自己得把口,那就尽量发挥这把口的功能吧。 ”
前香港天文台台长林超英,在酷热的天气下以“坚持不开冷气”著名,成为了市民谈论热的一个重要人物。

退休后,林超英家中的办公桌就在睡床对出几步,桌上放了一个 USB 小风扇,风量微弱,“要不热,其实有气流就够了。 ”键盘前垫着一块黑布,以为是什么有型装饰? 细看布边带着不规则的剪刀痕迹,“是我一条旧西装裤来的,之前经常流汗流到桌上嘛…… ”他说着揭起黑布露出桌面:“这一片是不是比那片深色? ”

这位前香港天文台台长,在酷热的天气下以“坚持不开冷气”著名,成为了市民谈论热和天气的其中一个重要人物。 74岁的他,最近与年轻独立歌手 Luna Is A Bep 合唱 rap 出〈超英歌〉,其中一句唱道:“唔好再问我有无开冷气,如果我开冷气我会通知你! ”他在 MV 中穿上撞色外套、圆纹恤衫,架起黑超。 唱歌之前,先发出招牌笑声——天天被网民揶揄不开冷气,他却总是笑笑以对。

林超英爱笑,但要批评环境政策时并不客气:2009年退休后,2010年他首次以市民身份回应政府咨询文件,反对塱原湿地建屋、2012年反对兴建机场第三条跑道、2013年反对发展郊野公园、2018年反对兴建东大屿人工岛,当中不乏政府重点推行的政策。 他亦拒绝一切商业合作,“不收钱而有益世界的”才做;就算别人要给钱,他也会捐掉,“一收钱就绑住,不收钱几爽啊,哈哈! ”

有网民形容他是“环保塔利班”(编按:香港网民用语,即指该提倡环保者为“激进派”),林超英却说从不逼人环保。 他日常最爱看杂草、雀鸟,也鼓励大家多留意,“你会发现快乐就在身边。 ”在冷气以外,林超英的人生哲学,说到底原来是爱。别人以为他在社交媒体上载“一日一花”的相片只是小确幸,但那却藏着令他在日益变差的气候、环境下,仍然可以动力无限的秘密。

“我们比较着数,是因为小时候见过没有冷气的日子,我也是25岁才第一次享受冷气而已。 ”摄:林振东/端传媒

退休后,看花草又赴城规公听会

今年的香港,6至8月远较正常炎热,8月录得18个热夜,是有纪录以来8月份最多。 刚过去的中秋节更录得最高气温摄氏35.7度,是有纪录以来最热的中秋,亦是今年最热的一天。 网上讨论区“连登”有网民发文指中秋比8月更热,内文只有一句:“林超英系咪偷偷地开咗冷气。 ”

中秋当天,林超英照常在社交媒体上贴出他每天观察的花草图片,似乎并未有如网民想像般“偷偷开冷气”。 这几年每当有记者到访,他都会展露窗前的直帘,说能让风吹进来,又可随阳光转变调校角度,有少许西斜也不怕。 他说现在的大厦常常用落地玻璃,他家客厅中间也是,幸好两边有窗,“假如气温是(摄氏)30度,墙是40,玻璃就是50了,现在摸摸都是热的。 ”

访问当天有点湿焗,他去年新装的冷气还是没有启动,“孙女来了,他爸爸要求才开,但我都是校27度而已。 ”他笑指有人质疑27度冷气和没开没分别,但其实只要低于皮肤温度,热就能散出去,“很科学的。 ”去年他的夏天电费单显示-7元,“事实证明现代的新型冷气机如果调到摄氏27度,用电量可以减低。 ”

冷气以外,他还提倡冲夏天冻水凉,更只冲1分多钟,“我又不用肥皂。 ”他说这是跟从皮肤科医生指示,以前间中有脚臭,但不用肥皂后就没了。 裤也有时一个月才洗一次,“人基本是上身在流汗而已,你又不是泥工,又不是落田,为什么要日日洗? ”衣服也少买,来来去去都是那套招牌白恤衫黑西裤。 天气凉的时候,如果是两个铁路站的距离,他连车也不搭。

林超英家中的办公桌上放了一个 USB 小风扇。 摄:林振东/端传媒

不搭车的时候,正好可以细看路边杂草——提倡“自然在身边”的他,每天都有个正念时段:看草,有时就围着楼下的公园走。 他的电脑旁、书柜上放满了有关植物、蝴蝶、雀鸟、书法、老子等书籍——开不开冷气之外,他的人生其实还有很多故事可翻阅。

“我说国家都在提倡生态优先、绿色发展,那些官好像第一次听见。 ”“其实做官最怕要面子。 有些官以为我针对他,但其实我都是对事不对人。 ”

林超英

这天,林超英跟记者走上他称为“城市中的山旮旯”的何文田采石山,“你想想,石屎森林中忽然有一片树,所以会有很多雀鸟飞来。 ”但今天他志不在观鸟,“太阳那麽晒,都躲起来了,雀仔晒得多对翼都会甩色的! ”他挂在颈上的望远镜无用武之地,反倒是一双膝盖和手机镜头,经常拱到地面去拍花草。

“哗,你看这莎草几靓。 ”上一秒,他还开心地指着那穗状花,下一秒却想起气愤事:“那个宁小姐(发展局局长宁汉豪)刚刚才重申,一定会在任内开始填海,她一定要洗湿你个头才走,都不去想恒大、碧桂园都塌了(出问题了)。 ”

平日总是笑吟吟的他,唯独在谈到环境问题时才会流露出愤懑,说到新田科技城发展,眼睑更挤得快要流泪。 作为“北部都会区发展”计划之一,新田科技城发展将是首个占用逾百公顷国际级湿地的大型项目,相关发展范围除了进入到“湿地缓冲区”,更深入至“湿地保育区”,并接壤米埔内后海湾拉姆萨尔湿地。早前他为此四出受访、到城规会公听会尽诉理据,“我说国家都在提倡生态优先、绿色发展,那些官好像第一次听见。 ”

“其实做官最怕要面子。 ”他指的,是为了“面子”、“有作为”,去做未必对的事情。 “有些官以为我针对他,但其实我都是对事不对人。 ”2003年他当上天文台台长后,面对市民质疑挂波(热带气旋警告信号)决定,也从无失眠,自言已在体制内尽了力,曾言:死也不怕,还怕你骂? 观鸟令他看透了生命出生即迎来死亡,自此对生死看阔了些,并且确信:“大自然是我的宗教。 ”

林超英走上他称为“城市中的山旮旯”的何文田采石山。 摄:林振东/端传媒

从“死物人”变爱雀的“生物人”

“你看到吗? 最近那条树枝上,有只相思,很细只的。 ”虽说这天主要是看花草,林超英的身体还是像个自动侦测器,随时拿起望远镜凝望某处雀鸟。

开始观鸟,是因为很早他就发觉兴趣变了工作会是灾难,于是很努力地找第二个兴趣,终于在1976年于港大校外课程报读“香港鸟类”后,打开了新世界。 “观鸟为什麽开心? 我昨天和人说了一个钟。 ”他笑着说。 “第一层开心是,以前日日走同一条路,什么都看不见,但学看雀后好像突然间将人打开了,见到另一个世界,跟看星一样,但观鸟还日日都见到不同雀。 ”他说。 “连心灵都会打开,就叫开心。 ”

“我在90年代看了本书叫《GAIA》,说生物和死物世界是连在一起的,连带说到生物里面都在互动…… 看星星是我第一次觉得自己渺小,认知到这些是第二次。 ”

林超英

“看”到之后就到“认”,“婴儿很喜欢问这个那个是什么名字,我们突然间几十岁人,能够像婴儿地生活,是最快乐的。 ”第三层开心是:“原来它会追女仔的,或者飞着飞着会撞到条电线,滚了几圈,或者有时不小心走近了雀巢,它的父母会冲过来赶你…… 啊,你开始感觉到它和人一样有喜怒哀乐,会保护子女,那个勇气更大于我们——明明我大过只雀一百倍,它也会冲过来。 ”

他说去到这层次才叫观鸟,“观字一边是人上面有只很大的眼,另一边呢,上面是草花头,两个口,其实是猫头鹰——原来观就是人望雀,雀望人,是平等的。 而且我们看它,并没有想侵害它。 ”他更连带想保护观鸟时看到的背景——鸟的栖息地。 有人说他重视雀甚于人,他却说如果雀“无埞企”,人也会“无埞企”。 “我在90年代看了本书叫《GAIA》,说生物和死物世界是连在一起的,连带说到生物里面都在互动。 然后气候从古至今的变化,是跟生物演化有关的…… 看星星是我第一次觉得自己渺小,认知到这些是第二次。 ”他说。

林超英日常最爱看杂草、雀鸟,也鼓励大家多留意,“你会发现快乐就在身边。 ”摄:林振东/端传媒

在遇上雀鸟和这本书之前,林超英说自己只是个“死咕咕”的物理人、死物人——中二时父母说他身体差,他就去参加童军,少年的虚荣心让他特地去考别人没有的“天象章”,拿着书走到维多利亚公园学看星,“那时维园很黑的。 天上的星都不知道谁是谁…… 咦,突然就看到个大熊座。 ”

看着看着,他就想:星与星中间的那片黑是什么呢? “我突然想到那其实是空间,宇宙是个很大的空间。 ”他语调渐渐放轻:“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浮游在太空入面,可以忘记了地下。 ”

此后,他用了一个暑假磨一块凹镜做望远镜,更立志进入天文台,其后顺利在香港大学及英美攻读物理及气象学,回港后在1974年入职天文台。 第一次出粮,他就为家人买了首部冷气机,当时觉得这是生活中很大的进步。跟现在不同,当时他从学业中了解到的,是天气会渐渐变冷:“那时教授还说要进入小冰河时期了,因为农业是在上一个冰河时期后,气温差不多升到顶时出现,通常升上来很快,初期滑下去就慢慢的,所以大家都预期要进入新一轮冰河时期。 ”

很多时说平均气温比工业革命前升了1.5度就大件事,大家觉得好像没问题。 但其实我们人类生活,有个门槛,一过了你就顶不住。

林超英

直到90年代,开始有人指出温室气体排放可能会令温度上升,但数据到2000年左右才较明显,香港的热夜也由1950年代、林超英小时候所经历的一年1至3日,变成2000年代的20日上下,“最近这几年是50日以上了。 ”据天文台推算,到世纪末可达167日,即逾5.5个月,“你们不好彩了,可能有命见到。 ”

他说,“很多时说平均气温比工业革命前升了1.5度就大件事,大家觉得好像没问题。 但其实我们人类生活,有个门槛,一过了你就顶不住。 ”自然界的平衡同样,“(台风)天鸽那次呢,其实香港很幸运,如果它是晚上涨潮时来,很多地方都会浸。 而且你猜不到的,那些浪盖过来,咸海水可以上到12楼,所以我劝大家买楼就不要贪海景了。 ”

这20多年来,他到处演讲,和人说要减排、环保,自身也由少开冷气渐渐变成完全不开,除了去年为照顾孙女,“都十几年没开了。 ”他提倡少开冷气,却被一些网民视为“环保塔利班”,终日想捉他的错处,每天在网上私讯他有没有开冷气,终于令他以〈超英歌〉回应。

“整天都是环境退让,说破坏完后会补偿,你根本不应该破坏在先,是‘生态优先,绿色发展’。 ”他铿锵有力地说。 摄:林振东/端传媒

经济繁荣,等于社会安定?

“这世界过去几十年的运作方式,对年青人很不公道,即好像勤力也没得向上流,向下流就有,有钱人占尽好处,基层就没得动。 ”

林超英

〈超英歌〉中,林超英霸气十足地叫人不要问他有没有开冷气,现实中的他其实从没生气,“那些笑都是玩而已,最近连登说我是 only fans——‘只是(开)风扇’,但原来是色情网站来的,哈哈哈。 ”他笑着说。 “他们当我是一个笑话,我又 OK,现在世界都几苦闷,有些笑话给人说,几好啊。 ”

74岁的他除了和年轻人 rap,还会常常突然佻皮地讲潮语如“OMG”、“识条铁”,有环保界人士说他常支持年轻人创立的新 NGO,出钱出意见。 “和后生仔聊天很过瘾的嘛,可以了解他们。 ”他说。 “我很多同辈常骂年轻人没用,但你怎么知道他有什么处境? 就算你说你看过社会学的文章,都只是文章而已。 ”

或许正因如此,他明白年轻人的苦闷,“这世界过去几十年的运作方式,对年青人很不公道,即好像勤力也没得向上流,向下流就有,有钱人占尽好处,基层就没得动。 ”他觉得网民笑他也只是找东西来发泄,“我只是提供了一个话题而已,他们什麽东西都会讲的——他们笑我是社会现象的一部分。 ”

早前政府推行垃圾征费遭遇反弹,最终暂缓,“其实以前做调查是很多人支持的,大家都想着帮帮个环境,后来变成这个局面,大概是具体执行过程有些情况,例如回收。 ”他说香港过去很长时间没地方回收,这年是改善了,但希望可以继续完善,如扶持回收业,令回收点广布全港等。 对于禁即弃胶餐具,他则说是推行初时有些问题,大家才会反弹。 “当然最后不要用即弃就最好了。 ”他说。 “是,你想方便,但自己收尾那几十年就要吃回恶果。 现在那个反弹是很快的,不是说借子孙的环境了,是借了自己的老年。 ”

“我不觉得可以再要求自身也难保的基层做任何事,但我们这些读过书的人,等于这个社会的脑袋、良心,就要做事。 ”

林超英

但林超英也说,从不强逼别人跟他的做法,“我不觉得开冷气是犯罪,每个人的体质、生活环境不同。 ”有人质疑他没去过劏房只会讲风凉话,但他正正每年夏天都会去劏房探访市民。 和想了解年轻人一样,他也想了解基层处境,并用气象专业去看怎样解决他们的气流、湿热问题,“有些解决到,有些解决不了,也觉得他没法子不开冷气。 ”

“我不觉得可以再要求自身也难保的基层做任何事,但我们这些读过书的人,等于这个社会的脑袋、良心,就要做事。 ”他说尤其中产或以上、有权势的人,“例如地产商影响力很大的嘛,我们怎麽让它的影响(破坏)不要那麽大呢? ”

他说,其实现在愈来愈多人跟他说没开冷气,或会想方法不开,因此他从不觉得孤军作战。 唯独是一次公开场合谈及消费主义的问题时,被城中名人大声喝上台:“林超英,你说这些东西没有用的,不买东西,经济怎样搞? ”

他叹说:“我们这个社会有些很有钱,或者有权的人,他完全不醒觉。 ”

“第一,经济发展(好)不一定社会安定,我们由70年代一直繁荣上来,为什么会在2014年、2019年出现这样的事情(社会运动)? 其实世界各地都开始发觉,繁荣不保证安定。 ”他说。 “荣是开花,繁荣就是每个人都能够开花、安居乐业,现在西方都在说 prosperity without growth (无增长繁荣)。 增长也不一定要放很多二氧化碳上天,还有其他方法令大家都开心。 ”

林超英说,较不怕人的八哥都少见了,“将来我们城市的 biodiversity 可能就只剩老鼠、蟑螂、乌蝇、蚊。 ”摄:林振东/端传媒

他多次提到许多人网购中毒,专买“款衫”——只着重当时新兴的款式——过了几星期就不再穿,而且质料差至穿两三次就甩线。 他说在《超英歌》中提倡 buy less buy better,不是指只能买很贵的衫,“穷人自己有一个市场,是卖便宜但 OK 的衫,不像那些明骗你的,质料又差、针步又差、cutting 又差,什么都差。 ”

在林超英的眼中,环保不代表发展不到,“环保也有产业,国家都在说生态优先、绿色发展,他们已经痛苦地知道以前只求量对自己很大伤害,令到中国不能持续,习主席也说要‘以高品质生态环境支撑首都高质量发展’。 ”他慨叹,香港在生态保育上曾领先全中国,“但如果我们这样下去的话,就变成最落后,十四五规划说了要整治修复2万公顷湿地,大湾区是重点工作地点,但结果我们去破坏。 ”

说了这大串后他一笑:“我好像在讲党八股一样,哈哈。 ”

科学和环保作为“政治立场”

“我是90年代亲眼看着屏山厦村湿地被倒泥头,变成货柜场,倒到那些雀愈来愈‘无埞企’。80年代去看时,整天都是雀的。”

林超英

“有人说我黄,有人说我蓝,其实我是黄加蓝变绿。”说罢他又哈哈一笑。

或许就如大自然是他宗教一样,科学和环保才是他的政治立场。“我是以科学原则指导生活,受不了都会开冷气,只是目前还接受到。”

2012年香港行政长官选举中,他协助梁振英撰写环保政纲,有人指他是“梁粉”,他却说当年其实并非独家,“如果其他候选人找我都会写,只是他们没找。”另一则关于2019年社运期间、屯门不明气体泄漏的争议,他至今仍在为数据疑惑——当时他判定气体不是来自警方的大兴行动基地,但来自何方、是否青山练靶场就仍有疑点,令网民质疑他偏帮警方。

原来当年他还想查下去,“我找了些人帮我用电脑计算气流,想再去现场看,但那段时间出门都很难搞,之后疫症就很快来了,没机会再仔细研究。”他自嘲一笑:“我这些读科学的人是有些笨的(要看数据),就等于30年前我也不信全球暖化。”

“小确幸是当你每天想着有,跟住走。”他边走边说。“其实一起床就已经觉得过瘾的了,鬼佬叫 something to look forward to。”摄:林振东/端传媒

这种“笨”,或曰脑回路较简单,在面对苦困时却变成好处:“我常常都有东西烦的,但我们科学家讲定义,定义了它是‘麻烦’,即待解决,而不是缠扰你的‘烦恼’便可以。”那些麻烦,包括生境被破坏:“观鸟带给我很多开心,但结果都带来很多烦忧。”他说。

“我是90年代亲眼看着屏山厦村湿地被倒泥头,变成货柜场,倒到那些雀愈来愈‘无埞企’。80年代去看时,整天都是雀的。”林超英说。“我们都不知怎么办,只能干着急,到现在去到快要灭亡了……”

他说的是新田相关的发展草图获城规会通过,行政长官会同行政会议亦刚于9月20日核准,湿地岌岌可危,“过去2、30年靠官民一同顶住了很多次,令地产商进不到米埔,现在那些功夫全部浪费了,政府自己带头走进来,你说我们多沮丧?”他挤成一团的脸容难掩悲伤。“为何90年代到现在都30多年了,我们的管治阶层还没有醒觉?”

他希望阻止破坏生境的政策通过,但屡战屡败:机场三跑、明日大屿……“我经常见到人类灭绝的可能。”他说。“现在要么就是气候崩溃,要么生物多样性激坠,连粮食供应都不能保证,要么就是核弹自己扔来扔去……”他又提到传统燃料有机会在未来几十年用尽,转换不及至可再生能源时,电价起落会很大,“穷人顶不住的,哪可以眼白白看着他们……”所以他现在逢人就讲电力要有免费额度,“穷人会尽量不超过,只有有钱人才会浪费电。”

“我说沮丧而已,都只是沮丧几秒,直到今天我们在新田湿地保护工作上,好像始终都没进展,但我们都不会停下来的,继续想办法。”

林超英

看着有权势者一直破坏,许多人都会觉得自己做多少都没有用,但林超英却说:“别人做不做是他的事,但是我可以买少一点东西,用少一点电。”他笑指自己常常到处说,如果大家冷气校摄氏27度,用电量可减少6、7成。

“我说沮丧而已,都只是沮丧几秒,直到今天我们在新田湿地保护工作上,好像始终都没进展,但我们都不会停下来的,继续想办法。”他甚至说:“我决定了死在香港,多无瘾我都喜欢香港,这就叫死心塌地。爱是无限量的嘛!”他就似一部永动机,什么时候都能积极向前,说话句句充满中气——那种动力到底从何而来?

“我们看小鸟不只是认牠的样子,是看牠的生活各个方面、生命史,牠和环境的关联。”一个名词,其实代表着一大堆事物,正如一只生物,也能牵连许多。摄:林振东/端传媒

像婴儿般去爱和吸收爱

“我常说我可能是全香港最抑郁的那个,有人说我是悲观垫底的积极主义者。我们书生先天下之忧而忧,但我不会让它从早到晚霸占我个人。”

林超英

走到采石山顶的配水库球场,林超英指着场边的一堆小紫花,“你看,这叫母草,好像很卑微,但反而最不怕风雨,顶得住灾难。”他笑得悠然,“剪草也剪不到它,几过瘾。”

那种微小的力量,就像他每日从花草中获得的小确幸,世界再坏也剪不掉,“我常说我可能是全香港最抑郁的那个,有人说我是悲观垫底的积极主义者。”他说。“人是需要小确幸的,等于禅修而已,是一个心态,渐渐令你对整个世界的感觉都不同,每天起床有东西值得期待——我们书生先天下之忧而忧,但我不会让它(忧伤)从早到晚霸占我个人。”

他会悲,却说是慈悲的悲:“恐惧不能够长远推动你,但如果用爱、慈悲去想:不只是为我自己㖞。”他很喜欢雀,于是连带所有生命都爱,而且一往无前:“爱是无止境、无条件、黐线的,就像父母爱子女,是他多好多坏你都爱他——用爱出发去做的事,不一定要有成果才去做。”访问里他多次呼喊:“我真的很喜欢这个地球,真的很喜欢香港!”

然而爱而不得,也会累吧?“爱是基因,让它自然地发出来就可以,我们是被后天压抑住。其实人类见到树木就开心的了,你看着树,是不是好过望石屎?”他一直以“超婴”的眼光看事物,随时就跪在路边看丰花草、两耳草,转眼又因在旁边走过的麻雀微笑,“道家讲做人要如婴,如果你能够像小孩般,有少少傻,有少少好奇,又有吸收能力,一路都有些发现,你个人会开心的——打开,感觉到外面的东西,而不是过眼云烟什么都没进来,那就能一直累积。”——包括对世界的爱。

“进手术室那一刻发现,死亡很化学而已,不醒就是了,但最后又醒到,就觉得以后的日子都是赚来的。”

林超英

林超英的动力,还来自对生死的感悟:“当你见到一只小鸟,其实已知道牠是由蛋来,然后牠死定了,就像我们。”他还很记得,突然悟到自己会死是1999年2月2日,在擦牙的时候。“那之后我就觉得,怎样都死的了,所以你只是过客,能够做什么就做吧。”

2007年,他堕马后要做开脑手术,“进手术室那一刻发现,死亡很化学而已,不醒就是了,但最后又醒到,就觉得以后的日子都是赚来的。”他决定要多做对世界好的事,“因为救到我的系统,是很多前人加起来的,将来的人就需要类似的缘分。我解决不了所有的问题,不过我做的事很轻微地帮到后面的人,已经很好。”

这位书生十分博学,一个“观”字都可以谈很久,随时又说到唐君毅、佛家、老子,“不要说我是文科、理科什么的,这个世界其实本来没有科的。”摄:林振东/端传媒

于是2009年退休放下台长身份后,他放声反对破坏环境的政策,不时写万言书,“我要尽书生的言责。”又经常应各界邀请讲环保,退休后第一年出席了过百场演讲、接受了超过40次访问,自嘲处于“退休后过度活跃期”。现在他也仍然一时去帮 NGO 拍片,一时踏进教堂演讲,一时又走入清真寺,用得着他而对世界有益的都做,“我很早就发现自己得把口,那就尽量发挥这把口的功能吧。”

除此他还投入新界客家围村荔枝窝复村,“一是村民对这条村感情特别好,二我看了这么多年雀、气候变化,觉得将来的世界是由农村撑起的。”他说,新加坡地方比香港少,却在推动要有30%粮食自给率,现在香港更买到新加坡的鸡蛋,“香港经常觉得有祖国做后盾,但如果内地也不够吃,它为什么要照顾你?”

“我希望大家见到另类生活,那本来可能是最好的,以前这些(城市)才叫另类,是不可持续的,尤其是1970年之后所有东西基本上都不正常,都是剥削贫困地区和穷人。”他又说就像雀鸟,也不会一天到晚工作,只有人才会。

球场边有人踩单车匆匆掠过,惊起了一树麻雀,但人已远去,不知道鸟的存在,也没看到地上花草。在这个城市,政府追求经济发展,高速前进,市民又习惯方便,或因各种压力无暇顾及环境。要在这情况下推动环保,一直困难重重,很多事做了也未必有效果,林超英也会沮丧。

但要找到希望,也许就在一花一雀之间。“其实看自然的人,很多时候就是看到生命的不同阶段:(花谢)好像散了,其实又没散,它迟些又走出来。”

经过一片山林时,他指向边飞边鸣叫的“猪屎渣”(鹊鸲):“你知不知道鸟为什么要叫?叫要用力的。”他说。“因为牠在树林飞,很难看到第二只雀,怕离群——这叫 contact call,即用声音接触着,就知道鸟群去了哪里。”无力时,呼叫一下,也许就能看见同伴。

“沮丧几秒钟,接着我都要继续搞的。”他说。

“用不着管别人做不做,你不做就一定差一点,你做就好一点——喂,你有机会贡献令世界好一点㖞。”他说。“做人是让自己开心、安乐而已。你应该是你自己,怎会受别人影响呢?”就像球场里的牛筋草,不管有多少人践踏过,仍然在尽力仰望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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