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下旬,桂蓮拉開窗簾,看見鄰居在窗外晾曬的衣服,一動也不動定格似的。5月以來,香港天氣悶熱而翳焗,颱風來襲前,城市似是完全無風。她穿上黑衣出門,到工業傷亡權益會的辦公室,辦理丈夫雄輝過世後追討承辦商的各類文件。
桂蓮今年60歲,丈夫雄輝是地盤泥水工人,卒時59歲。今年6月某天,最高氣溫達33度,是那星期內最炎熱的一天。下午,雄輝被發現暈倒在工作地盤範圍內一處更衣室,送院搶救無效。傍晚,桂蓮趕至醫院,看見他躺在殮房的冷櫃,「在裏面被拖出來,讓我看看他。」雄輝的遺體被解剖後,法醫在死亡證寫上心肌炎、心血管等死因。
這些年來,桂蓮從沒聽過雄輝提起有任何的心臟不適,或長期病患的紀錄。她一直覺得他可能是被炎熱殺死。不止是他,今年6月至7月,工會錄得至少5宗懷疑與中暑有關的工作猝死個案。不過,香港法例並未規定勞工中暑死亡,可獲工傷賠償;最近勞工及福利局局長孫玉菡亦表明,難以將中暑納入職業病。
我們可能一直低估炎熱帶來的危險。除了工人在戶外與酷熱拼搏,劏房和板間房裏的老人、長期病患者的病情,同樣備受炎熱威脅;在城市工作的上班族,也逃不過炎熱與冷氣交叉所加劇的皮膚病困擾。
「我們未必知道熱疾病的影響,它不似颱風,來臨前大家會很轟動地討論颱風來了、水浸來了。」綠色和平項目主任伍漢林說,「熱是一個無聲的威脅。」
在悶熱地牢招魂
為雄輝招魂當天,桂蓮和子女帶同香燭冥鏹(紙錢)前往他生前工作的地盤。
雄輝入行20年,是泥水舖磚的專家。6月,他原訂要在機場上班,但因為該處的工程進度落後,他抓緊機會在另一個地盤工作。他每天在地牢工作約8小時,日薪1500港元。20年以來,雄輝很少抱怨地盤炎熱,但今次,「初初一兩天已跟我說,好鬼焗(好悶熱)。」桂蓮問他是不是中暑?「他說講不到,總之很不舒服,無法呼吸。」
那幾天,桂蓮給他裝滿兩公升水帶出門。一公升是清水,另一公升拌些粉紅鹽;她在鹽水瓶劃上記號。早上,她看着他如常出門上班,但傍晚卻收到來電,「同事經過見到他攤在地上,然後就報警。」從收到消息到雄輝被證實死亡,前後只是約兩小時。桂蓮至今仍不懂反應,「他不是長期病患,不是你已經有心理準備的那種狀況。」
對於丈夫突然暈倒猝死,她有兩個懷疑。其一,是丈夫死前20天曾接種Covid-19疫苗;其二則是酷熱天氣。
她拿出手機向記者展示影片,片中紀錄她和子女在地牢為雄輝做法事的狀況。地牢昏暗,不見窗戶,靠燈光照明;鏡頭又拍到兩度閘門,其餘均是密閉牆壁。「我們走的時候,回頭看,煙完全困在他工作的位置。」
親身到過現場,桂蓮感受到丈夫生前形容的熱,「裏面應該沒有鮮風。」那天,地盤判頭公司職員領她和子女去事發地點,每落一層樓梯,她哭得愈劇烈。「落樓後轉個角,再落樓,當時我也不知落了多少層,都不知道自己在哪裏。」
香港急症室專科醫生Stephen向端傳媒解釋,高溫天氣引致的疾病是一個從輕微到嚴重的光譜。較輕微的為熱抽筋、熱水腫,嚴重一點的為熱衰竭,一般未危及生命,病人需要補充水份、鹽份和休息。急症室處理的大多是熱衰竭,嚴重至中暑的人較少。
中暑有臨床指標,例如體溫極高,神智不清等。Stephen說,中暑影響中樞神經,令不同器官無法散熱,可能威脅生命,急症科會為病人盡快降溫,一般會再送往深切治療部治療。
在急症室,中暑病人分為Exertional(勞動的)和Classical(典型的);前者多是較年輕的地盤工人、行山人士,後者為老人、體弱人士等。他指出,前者的狀況可比後者更嚴重,「身體所謂較健康的運動員或戶外工作者曝露時間較長,發現時通常情況都較差。」
「一宗戶外工人、一宗清潔工躺臥大樓平台、一宗戶外通宵更……」工業傷亡權益會總幹事蕭倩文數算,去年共處理10宗6月至9月的猝死個案,其中3宗可能和熱天有關。
工人若因工業意外突然死亡,因大多涉及賠償或調查刑事成份,警方會詢問家屬是否同意進行解剖。她觀察到,其中在暑熱天時猝死的工人,若死亡報告寫上心臟病發、爆血管等個人原因,「家屬收到報告,十之八九都放棄追討。」這些家庭大多屬基層背景,追討地盤公司時須先申請法律援助。法援署會要求家屬呈交死亡證,研判死因是否與酷熱相關、證據是否足夠,才決定會否批出援助。
「最後嘗試進一步追討的家屬是很少的。」蕭倩文說。
近年工會處理唯一一宗、死因指明相關高溫致死的工人個案,發生於2018年。一名工人在東涌地盤工作期間暈倒,送院不治,死亡報告提及他死因包括橫紋肌溶解症、急性腎及肝衰竭、肺泡出血等,以及中暑引發的併發症狀,死亡與中暑有直接關係。
但是,即使勞工處把事件列工傷跟進,4年後的今天,遺屬仍然與承建商爭持不下——對方拒絕承認責任。法援申請連同上訴須約半年時間,「遺屬要等報告、專家意見齊整才能開始協調,僱主如果拉扯,要你找很多(文件),」從家屬找律師開始計算,「持續兩、三年也不出奇。」遺屬最近終申請到法援,近日或會跟承建商對簿公堂。
按行業慣例,猝死的工人遺屬只會收到基本的「心意」恩恤金,像桂蓮收到兩個承建商合共4萬港元。這些年,蕭倩文看見不少工人在炎熱天下猝死,「十宗有十宗都是懷疑(與高溫相關)。等到遺屬逼過來打官司,被勞工處列作工傷,他們也不會輕易承認。保險公司也一定會掙扎,拉踞到最後一刻。」
急症室醫生Stephen解釋,法例規定,醫護不能以間接因素作為病人死因,「死因一定是要有證據顯示。中暑未必是直接導致死亡的原因,可能是中暑導致急性腎衰竭、心臟衰竭,令電解質失衡而死。」
他認為這是死因報告的限制,而更有效保障戶外工作者的方法,可參考外國規定溫度高於多少,室外工作就要暫停,由政府指引去監管僱主,「因為,很難證實死因直接與熱相關。」
酷熱是累積的
在香港,7月的高溫打破自1884年以來的多項記錄:7月內有21日為酷熱日(日間最高氣溫33°C或以上),25天屬熱夜(當天最低氣溫28°C或以上);7月23日錄得「大暑」的最高氣溫,是34.9°C;自2004年有記錄以來,北區上水氣象站最高氣溫在7月24日錄得39°C。而8月氣溫雖稍降,但仍有10天酷熱日、8天熱夜。
但入秋後,天文台於9月5日錄得35.3°C高溫,打破1884年以來9月最高月氣溫記錄。
中文大學未來城市研究所名譽副研究員劉家麟解釋,酷熱日及熱夜這兩個概念,對於計算炎熱帶來的死亡風險,非常關鍵。「(我們稱呼)所謂『酷熱天氣』,是因為香港未定義『熱浪』,歐洲、美國和澳洲其實都已經定義何為熱浪。」比如,當英國某地區錄得至少連續3天的每日最高溫度、達到或超過熱浪溫度閾值時,政府就會定義「熱浪」出現。閾值因不同縣市而異,倫敦的熱浪溫度閾值為28°C以上。
建築學出身的劉家麟長年研究環境科學和城市設計,近年專注探索亞熱帶、高密度城市和熱之間的關係,「(香港的)熱浪其實不遠矣。」
劉家麟曾經參與中文大學和香港大學的合作研究,以天文台、中大公共衞生及基層醫療學院提供的資料,分析2006年至2015年、10年間酷熱日和熱夜與死亡風險的關係。研究發現10年間,單一酷熱日令死亡風險增加1.6%;單一熱夜死亡風險增至2.43%;連續5天以上的熱夜令死亡風險增加6.66%,其中以女性和長者更易受影響。
2022年,另一項研究發現,酷熱天氣下,老人家使用急症服務比率有明顯的升幅。
值得留意的是,研究指出香港的熱夜比酷熱日間殺傷力更大。酷熱是累積的,人們可能並非直接被熱殺死,而是被炎熱影響夜間休息,熱力儲存在體內,誘發中暑或其他器官的疾病。
2021年底,香港食物環境衞生署職工權益工會發布數據調查,約53%鄉郊清潔工曾經出現中暑、熱衰竭等症狀。除非嚴重至入院,他們通常視之為輕微損傷,自行處理,一來怕麻煩上司,也怕填寫工傷報告。官方的工傷數字,往往未能反映普遍勞動情況。
工會主席李美笑指,全港約878個鄉村式臨時構築垃圾收集站中,大多因面積受限不設休息位置,無水無電,沒有風扇乘涼。她說,「酷熱天氣愈來愈多,只會影響工友愈來愈多。」
工會建議政府參考《廣東省高溫天氣勞動保護辦法》,當中包括提供高溫津貼、按炎熱氣溫調整工作時間安排等。最近香港勞工及福利局局長孫玉菡指,計劃在勞工處《預防工作時中暑的風險評估》中加入天文台「暑熱指數」作參考指標,希望10月諮詢業界,2023年4月推出新指引;但相關指引未有強制僱主跟從。
被城市吃掉的風
「今年夏天特別熱,熱到像飲醉酒,不懂走路似的。」70歲的龔先生坐在唐三樓的板間房,半個身擠出走廊。這個唐樓單位一劏10戶,只有一部冷氣機;唯一一個大窗戶對住別人的屋簷,上頭堆滿垃圾。
龔先生的房間面積約數十呎,沒有窗戶,門是一塊破爛木板,頂上有一個封塵的抽氣扇。幸運的是,他位處單位中心,比其他租戶更接近冷氣機。房間月租2200港元,含水、電和雜費。冷氣機逢傍晚6點多運作至凌晨5點左右,龔先生總是在冷氣關掉後醒過來。最熱的晚上,他赤裸上身睡覺,仍熱得喘不過氣,偶爾劇烈的頭暈。
床蝨在炎熱天繁殖得特別快,他的枕頭上有兩隻蟲子爬過。他每晚捏死幾隻蟲子,補過油漆的白牆上仍留有幾處血痕。他不斷抓癢,把腳掌抓出許多白屑。
「昨天35°C,整天在家真的焗到暈!」他說。
龔先生的生活日程取決於冷氣和風扇的運作時間。他在小小的房裏購置風扇,用紙皮盒墊高,晚上對着頭頂吹風。每天上午11時,他怕風扇過熱,為了讓它休息,他下樓往公園乘涼。中午時分,他回家煮個麵,吃後,又走10分鐘路程到西九龍中心吹冷氣。
他已經很熟門路了,「8樓美食廣場,坐着不用錢;但中午爆棚,坐滿人。」他指指時鐘,「4點這個時間生意很淡。還有市政大廈,街市樓上,圖書館也有冷氣。」
每次出門,他都會拿着一個粉紅色不織布袋,袋裏盛住他的尿袋,靠一條導尿喉管接駁到他的褲頭。早幾個月,醫生告知他前列腺閉塞,但因為高血壓無法即時做手術。龔先生還有些舊患,退休前10年,他跟貨車做搬運,左膝因勞損整個向外長歪。後來他又動手術切除部分小腸,肚臍底留下一條長疤。術後他很難再做搬運,只能退休,領綜援交租和生活。當年板間房租金是1300港元,兩年加一次。
他到過油麻地、太子看有窗的板房單位,租金約3000多港元,「政府(租金)補貼不到這麼多。給你一個數,你自己諗掂佢(其他的你自己想辦法)。」試過和室友商討湊錢開冷氣久一點,每人100多港元,末端房間的租戶不太願意,「吹不到風就不湊錢。」
社區組織協會(SoCO)社區組織幹事胡加沂給龔先生送來口罩和清潔液。她拿着溫度計,上面顯示為31.4°C,「唯一尾房(末端房間)有窗,但住戶長期不在,他很勤力,打兩份工,(房間長期關門)就沒有對流風。」龔先生說,那位租客是清潔工,見他夏天一天洗澡三次。SoCO還接觸到一些劏房戶,由於單位沒有冷氣機,整個炎熱天就在暑氣中度過。
住在這樣的板間房居所,龔先生每逢頭暈或被床蝨咬,就塗白花油、擦米酒。整個夏天他用光一支白花油,「剩下幾滴,18元一支,又要去買。」
「住劏房的人,晚上未必有冷氣,甚至無法負擔冷氣費。他們在室內的溫度可能高達40°C以上,晚上在30°C的環境也難以入睡。」劉家麟解釋,香港的居住環境狹窄,設計上若無法使空氣流通,自然使熱力累積。
那麼,走到街上能不能有效散熱?「無論商業、工廠區,抑或住宅區,香港這麼多高樓大廈,通風都很差。城市裏面很高密度,每一塊石屎(混凝土)都是吸熱的。」他說,「如此密集的情況底下散熱,散去哪裏呢?其實都是把熱散回城市。」況且,城市裏的綠化空間不足,植物能夠減少城市熱力的作用亦微弱。
香港是沿海城市,理論上通風應該不錯。劉家麟說,近年香港東南邊的橫瀾島氣象站的數據反映,未進入香港的風速約每秒5至6米;但當風穿過城市,跑到九龍尖沙咀京士柏氣象站,已減慢至每秒2米多。「對比其他城市,我們城市的熱島效應,可能是(增加)4至6°C不等。」
連續發出酷熱警告,然後呢?
鏡頭拉遠,全球天氣趨向極端,影響人體健康,已是不爭事實。海外非牟利機構 Global Heat Health Information Network整合資料指出,一直以來,歐洲和地中海地區人口最容易受高溫影響。不過由於大部分西太平洋、東南亞和非洲地區近年的城市發展不斷加快,衍生熱島效應後的影響急速增加,健康問題隨之湧現。
機構發現,熱應力(Heat stress)所引發的影響大大增加。人體以流汗排放鹽分和水分,假若熱應力超過人體承受熱力的程度(大約40°C),身體便會響起警號。除常見的中暑、熱衰竭,亦會引發潛在疾病如糖尿病、心血管疾病、哮喘。
假如人體溫度持續攀升,又未能降溫,器官便會因缺血或中毒而導致死亡。機構又指,患有呼吸問題、精神疾病、腎臟和心臟問題的人、身體殘疾人士、戶外工作者、街頭露宿者及低收入人士,以及運動員、嬰兒和孕婦,他們會基於身體機能限制、欠缺通風或冷卻設備、脫水等原因,是較易受到炎熱影響的群體。
在健康風險面前,香港的預警系統足夠嗎?目前,當香港或廣泛地區的最高氣溫預料升至33°C或以上,香港天文台會發出酷熱天氣警告。但劉家麟說,「當警報發出,而全世界已經麻木時,警報效果其實減弱了。」
他和不少學者認為,天文台應盡快定義更嚴重的「熱浪」警示。歐洲多國已執行熱浪下的應變措施,在英國,當熱浪嚴重至當地最高酷熱警示的第4級,將有國家層面的聯合行動,由衞生部門牽頭,指示不同地區部門合作。當地應變措施包括探訪或致電給高危社群,檢查醫院和療養院的溫度,並篤促社區組織加強留意高風險的人士等等。
另外,美國部分州分也有訂立酷熱指數,如達指定氣溫,戶外工作須停止。華盛頓規定,僱主要在高溫下提供強制的乘涼休息時間、為工人提供足夠水分等等。
學者的研究指出,美國費城和賓夕凡尼亞的炎熱警報系統有效減少死亡率;但是,無數包括亞熱帶城市在內的早期預警系統,都是用作識別某一日的酷熱氣溫,「未能解決(炎熱下)多層次危害的影響。」
「做一個更全面的預警系統,不只酷熱天氣這麼簡單。」綠色和平項目主任伍漢林舉例,現在的警告系統只是取自九龍尖沙咀的溫度,那麼是否應在不同地區設不同的警告系統?舉例說,7月24日,新界北區上水氣溫高達39°C,但九龍尖沙咀只是錄得35°C,「對工人會否已是很不同的影響?」
伍漢林說,在香港,「看到這10年的酷熱天氣日數多了很多,比起1884年,增加10幾倍。而夏天愈來愈早開始,愈來愈遲結束。」1884至1893年的10年間,每年平均約有1.9天酷熱日。而2012至2021年間,每年平均約有33.6天酷熱日,是前者的約17倍。
他說,「見到不斷破紀錄的趨勢,(每30年)氣溫平均值再拉高,極端值再極端化。」
科學家對於氣候變化對天氣的影響有很多推算,除了極端炎熱,颱風的數量和強颱風也大大增加。「海面溫度上升,令颱風有更多的能量。它在海面溫度愈高,風力有機會愈大。」還有極端降雨,「全球溫度上升,水蒸氣蒸發多了。水的循環增加,特別大雨的日子也會增加。」在香港,特大暴雨的日子也是在過去幾十年才出現。
2022年8月,有外國研究指出,氣候變化所引致或加劇的疾病共接近375種,當中有218種疾病源於熱浪、海平面上升和野火等因素而衍生及加重。更甚的是,氣候變化引致更多攜帶着病毒的動物如蝙蝠和囓齒動物,從無人之地遷移至城市,加速病原體的生長,增加疾病傳播至人體的可能性。氣溫上升還會削弱人體免疫系統,導致更大型的流感爆發。
回到香港,減碳生活並不是新鮮的概念。伍漢林則認為,「市民可以做到一些事,商界比市民做得更多,政府可以帶頭做更多。」商業機構層面而言,除冷氣使用量外,是否採購低碳商品等也是考慮,「整條供應鏈可以做更好的選擇。」
政府政策而言,固然可以教育公眾對熱有更多的理解,但勞工保障始終要靠法例。「我們不相信僱主不知道中暑是風險,但你要納入保障,需要法律。」
他又以市區重建局將在油麻地、旺角重建為例,擔心計劃會增加區內樓宇密度,「是不是能有更好的規劃、重建構思,去減低熱島效應?」他又提出,天台或外牆的綠化工程等等都是一個參考例子。他認為,政府在減碳、使用可再生能源等方面應有更進取的目標,「香港作為一個頗有錢的國際城市,可以更有擔當。」
無法改變時,調節自己
香港乃至全球愈來愈熱,但Hilda的濕疹卻比早年改善了不少。10年前,Hilda的濕疹爆發得最嚴重,頸部和手肘的皮膚破爛、紅腫、滲血水。「我逢夏天情況會更差。」夏天引發汗水,使濕疹更加痕癢,間接影響情緒,令濕疹患者長期繃緊、易怒。走入商場,冷氣機開得猛烈,令皮膚變乾,又是另一個極端。
她家住屯門,常常要坐車到九龍、港島,每次都是一趟折磨的行程。等車時,總是因炎熱出汗;上車後,長長的屯門公路經常塞車,她在車上忙着回覆工作訊息,總是焦慮而擔心。
Hilda喜歡與人對話溝通,但在酒店前台工作的日子,濕疹使她的手紅腫、出血水,她連筆也拿不住,甚至令文件沾上淺淺的血水痕跡。她試過找西醫塗類固醇,也試過中醫針灸,甚至嘗試電擊、脈衝,但效果不大。那時,她想過就此跟濕疹同歸於盡。
2017年,她辭去全職工作。當時,她留意到一個台灣的斷食營,想了想,決定飛往當地學習靜坐、斷食,慢慢理清思緒。「(生活)平衡,就是放下什麼、堅持什麼。我從台南回到香港,慢慢找到自己的節奏。」在當地旅居3個月後,她決心回港調整生活作息,不再做全職工作,勤做運動,把身體放鬆下來。濕疹亦慢慢緩和。
現在,她全心經營工作室,為有濕疹的人提供諮詢,賣一些補充品、擴香和精油。遇上大熱天,她披上薄外套防止太陽直射,也保護皮膚免受強力冷氣傷害。每天,她出門前榨好西芹汁,帶蘋果當午餐,嘗試吃多點Raw food(生機飲食)。她覺得這樣可以幫助肝臟排毒,減少身體的熱,有助紓解濕疹。
她覺得,無法控制大環境,只能想盡辦法強健身體,專注自己。現在她對令人煩躁的屯門公路有另一種期待,「我望到海就會放下電話,外出時靠右坐,回家時靠左坐,」看着海的景色,她給自己靜下來的空間。
但她也覺得這種內在的安靜並不容易。她看到許多尋求諮詢的人受困於工作壓力,「在外打工晚上11時仍在上班,會有時間照顧身體嗎?」
「香港好繃緊,節奏好急速。雖說內在靠自己調節、不會受外來干擾,但環境也會影響你的皮膚、你的節奏。政局上,現在這麼多不同的紛擾,又好像沒什麼希望,防疫政策又令大家走不出去……」她說。
抄經與追討
這三年,桂蓮很少看新聞,「沒有什麼好看啦,現在的新聞。」雄輝過世後,她很留意工傷消息。「一個後生仔,這麼可惜……」她提到MIRROR演唱會發生的事故,為受傷的年輕舞蹈員李啟言感到難過;訪問正值颱風天,她又叫記者早點下班回家。
路上看見地盤工人戴口罩開工,她又想到雄輝。她感覺在發一場好長的夢,還沒醒。
蓄一頭白短髮的桂蓮思路清晰,說話有條理。講述丈夫的死亡,她也表現平靜。她從背包搬出厚厚一疊A4文件,新聞也影印齊全,到處劃上螢光筆跡,「我要講清楚,要是我說得亂,別人都會亂七八糟。」
工會幹事梁金愛跟記者悄聲說,桂蓮跟其他遺屬有點不同,「其他人都崩潰大哭。她覺得什麼都不知道,她就不甘心。她給我看過一家四口的合照……」
數起來,桂蓮和雄輝已經結婚接近38年。她在車衣工廠認識同為女工的雄輝媽媽,熟絡後常到對方家中聚餐,認識了比她小一年的木工雄輝。雄輝當時在傢俬店工作、也做裝修,但金融風暴時生意慘淡,他意識到要轉行,便去學泥水。
當年雄輝是建造業訓練局的尖子,很早被某間大型建築公司挑中、聘請。「『八萬五』停了,然後都沒工開啦。就硬着頭皮出來做『大樓』(地盤工作)。」(按:「八萬五建屋計劃」,時任行政長官董建華於1997年提出建屋目標,即每年興建的公私營房屋單位不少於8.5萬個,計劃後來擱置。)
在桂蓮眼中,丈夫能力高、有責任感,也很願意教徒弟。喪禮那天,10幾個徒弟一字排開鞠躬,憑弔的花牌堆滿牆邊。雄輝辛勤打工的錢都拿來養家,下班後愛攤在按摩椅,看着桂蓮坐在對面加班車衣。一切彷彿從未改變。事發兩個月,桂蓮仍覺得有個人坐在那裏看電視,看她抄佛經。
她對按摩椅說,「你坐定定,我抄經。」
桂蓮抄經、摺紙蓮花,弄得雙手疼痛。「我不知道他去哪裏了,也不知道我做的事有沒有用,但是盡我的能力。」訪問末段,把事件講好後,她如釋重負般哭起來,手指把木桌子敲得響亮:「我在幫我老公做事,我要知道他怎麼了!我老公本來行得、走得、食得,無端端暈倒。死或者因為他的心臟血管,但跟你的地盤悶熱是否相關?跟地盤公司、你的安全主任是否相關?」
追討路漫長,桂蓮還是想試試,「就算不是為我老公追究,難保沒有第二個人受害。」
「嗯,今日都走了一個。」梁金愛應聲。
「是什麼人?」
「運輸工人,又是突然之間。」
(尊重受訪者意願,桂蓮、雄輝均為化名。)
當政府與不同國家不願付上氣候變遷的成本(立法保障工人在熱天時的權益),底層市民只能以生命來付
根據雄輝案例描述,地盤公司有責任在封閉環境加設強力抽氣扇。
戶外地盤工作,部份公司會提供「風扇外套」,大外套內設風扇,穿起來像米芝蓮公仔。
美麗新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