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按】科幻小說《三體》2008年在中國大陸出版、2015年斬獲世界科幻文學大獎「雨果獎最佳小說」。騰訊集團在2023年率先推出了劇版,大陸書迷們認為這一版本從劇情到台詞都「高度貼合原作」,給予一致的讚譽。今年三月,Netflix版《三體》終於上線,令書迷劇迷都充滿好奇。
Netflix版將人物關係與場景設置做出了大量改編,特效和外星世界的呈現也有所不同。而騰訊版觸碰得很保守的部分,Netflix版恰恰盡其所能地展示了出來——這個部分,就是文革。
截止成稿時,騰訊版《三體》在豆瓣上有超過45萬人評分,總評為8.7(滿分10分),逾半數給出滿分,觀眾們肯定國產劇的魅力,頌揚它「尊重原著」,Netflix版有九萬人評分,總評為6.8,評語不少對改編失望,有的指改編不能領會原作精髓,也有人說,「一邊大花筆墨在我們的文革上,一邊連打倒美帝資本主義的標語都不敢寫」。有觀眾不斷搜尋國際名人點評,如知名遊戲製作人小島秀夫就對騰訊版忠於原著讚不絕口。
相對於Netflix版的文革段落,騰訊版對文革敘事的回避和刪節非常明顯,這一來自中國人自著的得獎文學作品,在本土進行影視化之時也無法避免審查(或自我審查),在送至更廣闊的受眾之前,要將能引發討論的敏感話題盡可能壓縮到最小。
騰訊版《三體》對文革的刪節與回避並不是孤例。在近幾年中國大陸的影視劇作中,已經被歷史和政治定性了的文革不但出現得越來越少,即便有呈現也越來越隱晦。影視作品討論敏感歷史的空間,往往反映著時下言論空間的彈性。有關文革話題的影視表達,印證了文革這一事件的敏感程度在加強。
《三體》:原書、中國大陸與Netflix如何處理文革
Netflix版《三體》第一集的開場就是葉哲泰被批鬥的段落。除了年份從1967改為1966,這個殘酷的段落從台詞到場景設置,皆貼合了《三體》原書中的內容:紅衛兵批判「宇宙大爆炸」是給「上帝」的存在留下位置的反動理論、年輕的女孩子用皮帶將葉哲泰當眾抽打致死、葉文潔母親的背叛、葉文潔在人群中的哭喊,盡數還原。這可能是近幾年的世界範圍內的影視作品中,對文革中的暴力與瘋狂最直白的一次呈現。
在《三體》原書中,劉慈欣在「三體遊戲」世界裏加入了無數歷史考據,但這些重要的人類歷史事件都沒有對《三體》的故事主線產生影響,唯有科學家葉文潔在文革期間的個人經歷成為了麥高芬。
劉慈欣為葉文潔編織了三段與文革相關的經歷,是這三段經歷讓她堅定了將外星人引入地球的決心。第一段是葉文潔在文革期間親眼目睹身為科學家的父親葉哲泰被母親檢舉揭發,在批鬥大會上被當眾打死。這成為葉文潔對人類產生失望情緒的起點。第二段是葉文潔在兵團遭人誣告,被要求在父親的檢舉材料上簽字換取從輕處罰,葉文潔沒有簽字,差一點死在獄中。第三段經歷是文革結束後多年,她離開了能向外星文明發射信號的「紅岸基地」後,見到了打死父親的女學生們。她們沒有一個人進行懺悔,並對葉文潔振振有詞,認為文革的苦她們也遭了,可是沒有人向她們道歉。
第二段獄中葉文潔拒簽檢舉、被濫用私刑的橋段也被完整拍出。第三段文革經歷有被稍作改動:Netflix版將批鬥死葉哲泰的四個紅衛兵的結局化在一人身上,讓「無人懺悔」一章的情景在葉文潔離開「紅岸基地」之前。在勞改營裏,給了葉哲泰致命一擊的女孩已經失去了一隻手臂,飽受文革摧殘,並對一切都懷恨在心。她囂張地對葉文潔說,如果重新再來,她「還會用鐮刀,像割胡麻一樣」,將葉哲泰砍死。在這段對話的最後一句,葉文潔說:「你不會懺悔的,對嗎?」,收穫了「沒有人會懺悔」的回答。這些改動突出了葉文潔的絕望程度是如何加深的,安插在她第二次聯絡三體人之前,在時間順序上也更合理。
在節奏快、信息大量濃縮的Netflix版本中,葉文潔找到了一個身份上的支點:一個單薄又苦大仇深的、因復仇而盲目差點毀滅地球的報復社會分子,一個缺乏深度和複雜性的工具角色。
從小說的角度,劉慈欣將葉文潔「黑化」的原因歸結在文革上,算是一個說得過去的理由。可劇情設定的核心是,全人類真正的敵人是打算侵略地球的三體人。這使得召喚三體人的葉文潔變成了一個叛徒。劉慈欣在書中從未對葉文潔用過這個詞,但Netflix版將這一點提煉了出來,有句台詞以「叛徒」直呼葉文潔。就這樣,在節奏快、信息大量濃縮的Netflix版本中,葉文潔找到了一個身份上的支點:一個單薄又苦大仇深的、因復仇而盲目差點毀滅地球的報復社會分子,一個缺乏深度和複雜性的工具角色。
在《三體》原書中,劉慈欣在「三體遊戲」世界裏加入了無數歷史考據,夏商周朝、哥白尼與日心說、牛頓定律和愛因斯坦,不一而足。但這些重要的人類歷史事件都沒有對《三體》的故事主線產生影響,唯有科學家葉文潔在文革期間的個人經歷成為了麥高芬。
葉文潔作為一個被歷史車輪無情碾過的人,塑造她和改寫她的作者又對她持有一定程度的批判態度,真是個可悲的角色。如此刻畫葉文潔,意味著《三體》小說和Netflix版都沒有對文革的反省和警惕。在這個故事設定中,苦難歷史只是陰魂不散的夢魘,是需要被擊破和消除痕跡的對象,但葉文潔失敗了。類似地,三體人也無法重蹈毀滅性的歷史的覆轍,所以選擇侵略外星。但正派角色們對這些人是冷眼旁觀的:反正被歷史傷害過的人只會執著於絕望,自然不會有未來,這是他們自己的問題,別人不能為此承擔責任。
在騰訊版中,葉哲泰被打死,與葉文潔找女學生的橋段都沒有拍攝。葉文潔下放兵團雖有呈現,但只有年份,沒有直講「文革」,使用「革命」二字代替,對歷史不敏感的觀眾很容易因此意識不到文革的特殊性。最明顯的刪節在第11集,原本應該40分鐘的長度少了十分鐘。那一集講的是葉文潔在監獄中被逼簽檢舉父親的材料的橋段,但用水澆床意圖凍死葉文潔、並罵她「頑固的小雜種」的橋段都被刪去。仔細看還會發現,大量配音台詞都配不上演員口型。這種口型對不上配音的段落全劇有不少處。
騰訊版對「知識分子」群體的態度也很曖昧,「知識分子毛病就是多」等充滿不耐煩情緒的台詞時有出現,不僅道出「知識」在文革期間被人忽視,還暗示只有人們不亂搞政治的時候,學術才會被看重。
騰訊版30集的長度給了足夠的空間去豐富葉文潔這個角色,從家庭到生活細節都有側寫,人物質感遠超劉慈欣寫出來的,陳瑾內斂而深沈的表演也讓這位經歷複雜的女科學家立體而飽滿。微妙的是,騰訊版以一種區別於Netflix版的方式,加強了對葉文潔的評判。當警察史強被問「葉老師是有什麼特別的經歷嗎?」,他回答:「她在那個年代生活,說不定會受影響。罪犯跟正常人經歷不一樣,所以思維方式有時候也不一樣。」「那個年代」當然指的是文革,但這很顯然是一句暗示葉文潔就是反派的台詞,因為這句話的邏輯只有在葉文潔是反派的情況下才能夠成立,畢竟沒有證據表明文革期間受到迫害的人容易走上報復之路。如果葉文潔不是反派,這句台詞單拿出來,就是缺乏證明的推論,也是對歷經苦難者的背刺。
無論在哪一個時代,秀才的結局都是理解兵、需要兵、成為兵,知識分子遲早被同化或被打倒,他們不是更高的階級,也不是必不可少或更加重要的存在。
此外,騰訊版對「知識分子」群體的態度也很曖昧,「知識分子毛病就是多」等充滿不耐煩情緒的台詞時有出現。在文革結束後,「紅岸基地」的領導有一句台詞:「現在社會上那些瘋狂的浪潮已經漸漸平息了,不僅需要政治成熟,還要學術造詣。」這不僅道出「知識」在文革期間被人忽視,還暗示只有人們不亂搞政治的時候,學術才會被看重。換言之,知識分子無論是文革期間還是之後,都不是最重要的。這就不難理解,為什麼科學家汪淼對三體人壓倒性的科技侵略感到絕望後,被史強做了一番激勵的演講就得到了振奮。無論在哪一個時代,秀才的結局都是理解兵、需要兵、成為兵,知識分子遲早被同化或被打倒,他們不是更高的階級,也不是必不可少或更加重要的存在。
Netflix三段文革戲的效果非常強烈。中國大陸網民對於Netflix版本的批評聲音也更多,除了特效敷衍、「魔改」人物關係以及加莫名其妙的俗套愛情線之外,文革片段也是熱議的缺點之一。有一部分觀眾因為直白大膽的文革描寫感到振奮,認為這是多年來少有的對文革的重要呈現,但更多網民流露出對文革片段的不適和抗拒,認為Netflix斥巨資改編無非就是為了有機會講文革抹黑中國,是「為了一碟醋包餃子」(該用語幾乎成為了評價Netflix《三體》的病毒式語言)。還有既沒讀小說又對文革歷史瞭解有限的觀眾,認為劇中批鬥的台詞太極端,比如「愛因斯坦有奶便是娘」,可批鬥大會上的台詞都是原本的小說內容。這些觀眾對這個版本呈現出來的文革感到非常陌生。
爭議的存在照出中國大陸觀眾對文革影視作品以及文革這段歷史本身的複雜心態。第一個矛盾點是「該不該拍」:一些人認為拍出來就是好的;反對者會認為外國人拍攝了關於中國以及中國政府反下的錯誤或黑暗歷史,本身就是一種冒犯。第二個矛盾點是「有沒有必要拍」:有鑒於文革是一段始終缺少完全公開而詳盡的梳理與反思的一段歷史,越來越多的觀眾對文革不熟悉,或者說對文革失去了興趣,想看的觀眾心底好奇,一份人想要迴避,認為沒有必要。
無論拍或不拍,文革題材都很難回避爭議:有意見指拍得不夠,也有人覺得太過了。
即便劉慈欣的「文革觀」被指為又紅又專,在小說中讓一個文革親歷者來做全人類的叛徒的地步,依然會有觀眾不買賬。無論拍或不拍,文革題材都很難回避爭議:有意見指拍得不夠,也有人覺得太過了;一些人覺得這種書寫影響政府形象,看了不高興,另一些人想要回溯這段歷史,面對這麼悲慘話題也同樣高興不起來。
如今,圍繞文革影視化的爭議已經不是「怎麼拍」,而是「要不要拍」。中國大陸觀眾對文革影視的態度,已經節節敗退到了文革影視「應不應該存在」的爭議點上。
審查下的文革:影視作品的逼仄空間
近些年探討或涉及文革的作品大多跟《三體》一樣,要麼經過刪減,要麼表達曖昧,避免提到「文革」二字。這種回避和閹割,和政府對文革的態度分不開。一方面,中國政府從1976年至今,曾對文革持否定態度並也為一部分文革中的受害者進行了平反,但態度多年來有所變化。2005年,全國唯一一座文革博物館在汕頭開放,而在2016年被指「抹黑、否定中共歷史」為被迫關閉。
也許《三體》的成功暗示著,當文藝作品帶著一種政治化視角看文革,文革更有可能獲得探討空間。這可能是審查的後效,也可能是政府對文革敘述的保守對民眾產生了效果。
《三體》小說對葉文潔的描寫,恰恰暗合了政府所希望的公眾對文革應有的態度:可以有反思,但不能有行動。這意味著劉慈欣作為有知識的創作者,對文革的態度被政治化了。也許《三體》的成功暗示著,當文藝作品帶著一種政治化視角看文革,文革更有可能獲得探討空間。這可能是審查的後效,也可能是政府對文革敘述的保守對民眾產生了效果。當然,《三體》走出國門拿到雨果獎迎合了文化外宣的需要,這也有助於作品得到更大的敘事彈性。騰訊版劇集的處理,是「接收了指示」,還是出於「自行領會」,從結果看,它的處理手法面對大陸市場絕對是「成功」的。
文革討論空間被擠壓,確實成功減少了大眾對文革的興趣。2021年,上海作家錢佳楠獲歐亨利獎的英文短篇小說作品《To The Dogs》一度在簡中互聯網上引起爭議,不少人認為文革敘事已經成為了中國文藝創作者討好海外的利器。越來越多的人對文革期間的歷史知之甚少,更不會知道文革對普通人的觀念有異化效果。討論空間越少,就會有越多人對文革話題感到不耐煩。Netflix版《三體》有此爭議也就不足為怪。
文革在創作中由此變成了很難處理的題材,電影和電視創作者若有意願,首先要面對審查,其後還要不得罪觀眾。
中國「第五代」導演在國際上有聲譽,他們幾乎都拍過文革題材,或許與他們各自的經歷有關,田壯壯插過隊,張藝謀下過鄉,沒有被歸類「第五代」或「第六代」的姜文也拍過《陽光燦爛的日子》,後來的《太陽照常升起》中的異像奇想也被解讀成含蓄的文革敘事。
但這些導演如今也不得不面對現狀。張藝謀最近一部文革背景的電影《一秒鐘》本該在新冠大疫到來前,於2019年第69屆柏林國際影展進行世界首映,卻在影展開始後的幾日臨時撤片,柏林一片嘩然。這是疫情前中國電影在國際影展的首次撤片行為(同屆的香港電影《少年的你》也在柏林臨時撤片),儘管官方給出的解釋是「技術原因」,《一秒鐘》的撤片原因一時間眾說紛紜,它對文革的書寫或許有關。
小說《活著》在1992年出版後,余華次年便拿下卡佛文學獎,但現在他是被網民愛稱「潦草小狗」的「搞笑段子手」多於嚴肅文學作家。
近兩年後,《一秒鐘》終於在中國大陸公映,比原本要在柏林放映的版本縮短了一分鐘。影片內容著重歌頌電影放映作為文化生活形式對人們的重要性和不可替代性,和此前在柏林影展期間所宣傳的「張藝謀獻給電影的情書」說法一致。只是無論是媒體還是民間,大家都無從知曉被刪減的一分鐘裏究竟有什麼。文革背景在片中被弱化,沒有提及具體的年份,只有一些文革專有名詞在暗示時代。若不是對中國電影史敏感的觀眾,不會意識到范偉飾演的「范電影」這一角色的脈絡和其關鍵性:電影放映在當時普遍是由政府組織的,因為電影可以作為政治教育和宣傳的工具,放映員等於公務員。《一秒鐘》裏,放映《英雄兒女》和片頭插播的新聞內容,都呈現了電影的政治教材本質。
從結果上看,無論是否存在刪減,《一秒鐘》都不是張藝謀對文革的深刻反思,再上一部的《歸來》更像是純粹的愛情片,雖有反思,但還是停留在了煽情層面。他最知名、最廣受贊譽、對文革批評也最鞭辟入裏的必然是《活著》。然而,不同年代的創作彈性顯然也不一樣:小說《活著》在1992年出版後,余華次年便拿下卡佛文學獎,但現在他是被網民愛稱「潦草小狗」的「搞笑段子手」多於嚴肅文學作家,圍繞《活著》本身的討論越來越少;1990年代的電影局和今天也不可同日而語,葛優曾憑《活著》拿下坎城/康城影帝,但今若有人因為演了另一個「福貴」而獲得國際大獎,他們在中國國內恐怕無法受到當年同樣的禮遇。
張藝謀從《活著》到《歸來》、再到被雪藏多年的《一秒鐘》的經歷,曾經他對時代的書寫在國際影展上大放光彩,而今再拍就只有被召回的份。田壯壯處境更難:他1993年的作品《藍風箏》因為講述了多個包括文革在內的政治運動,被禁止公映。一年後的1994年,《活著》就去了坎城/康城,而田壯壯卻因為《藍風箏》被禁止拍片十年。
田壯壯還有一部觀眾翹首以盼多年的《鳥鳴嚶嚶》。該片改編自阿城的小說《樹王》,講述了文革期間的一群下放知青被組織命令砍樹燒山,被當地的伙夫肖疙瘩以命阻攔的故事。故事的結局是肖疙瘩被幹部抓住了把柄,在對方「不會把錯誤上報給組織」的要挾下,沒能攔阻知青們去砍村眾世代敬畏的「樹王」,最後鬱鬱而終。電影2020年初就已殺青,在2022年《Tatler尚流》雜誌拍攝的《田壯壯:我和電影的關係》紀錄片中,田壯壯表示《鳥鳴嚶嚶》送審兩年時間裏沒有收到任何回音。「作為同行的尊重來講,我能接受任何的一個審查的記過,但是我確實不能接受一個,我送給你兩年多,你連一句話都沒跟我說的結果。」他這樣總結他對送審後杳無音訊的感受。
田壯壯自認他有很強的文革情節,並認為文革給一代人留下個各不相同的烙印。「這是一個歷史,一個經驗,沒有必要像割毒瘤似的把它割掉。應該把它變成一些作品留下來,讓後人們看到:我們的前代人是這麼生活的,他們經歷過這個。」
田壯壯的父親是參演過《英雄兒女》的著名演員田方,母親是《烈火中永生》的「江姐」于藍。兩名演過重要主旋律作品的演員,在文革期間分別被打成「走資派」和「黑五類」,而當時的田壯壯,在批鬥父親的現場,無論如何都說不出「打倒田方」四個字。田壯壯自認他有很強的文革情節,並認為文革給一代人留下個各不相同的烙印。「這是一個歷史,一個經驗,沒有必要像割毒瘤似的把它割掉。應該把它變成一些作品留下來,讓後人們看到:我們的前代人是這麼生活的,他們經歷過這個。」
有的電影人深知梳理過去的必要,也能理解回顧過去的心理,不然張律不會讓田壯壯在《白塔之光》裏演一個蒙「猥褻婦女」之冤而被家庭掃地出門的父親角色,父親獨居後常常獨自在海邊放風箏。恐怕只有知道田壯壯個人經歷與《藍風箏》,才會理解這個安排:一個兒子去和蒙冤又經歷勞教的父親重新認識,這便是他為瞭解歷史作出的努力。《白塔之光》面對歷史,以及面對歷經風波的人,態度實在是非一般的含蓄,在這個敘事裏,歷史變成了兩個人物溝通的註腳。張律的含蓄是刻意的嗎?至少那種書寫歷史的輕重是安全的。
除了《鳥鳴嚶嚶》,陳沖的《英格力士》一樣沒有新消息。《英格力士》改編自王剛的小說,講述了一位在文革期間來到新疆的知青王亞軍與當地嚮往學習「英格力士」(English一詞音譯)的學生之間的故事。這個故事時代設置在文革時期,地點則設置在新疆,多年來只聞樓梯響。2023年,陳沖在《上海文學》第2期發表《將美麗帶回人間》,記錄了《英格力士》的前期籌備和選角工作,並提到《英格力士》是一個關於愛的故事,「時代雖然沉重,但它因為愛得到救贖。」沒人知道電影什麼時候可以問世。
諜戰劇導演柳雲龍的劇集《風箏》(2013年拍攝,2017年播出)講述了在軍統的中共臥底鄭耀先,在失去了和上級的聯繫、成為一隻斷線的風箏後,歷經內戰、中國建國與多次革命運動的命運。該劇送審時有51集,在此後的五年中經歷了無數次的刪減修改和重新配音,最終呈現的版本被刪去整整五集。有觀眾對比網上流傳的送審版,可見過審版中的反右與文革時期的內容被大幅刪減,對不上口型的台詞比比皆是,多個人物的命運也被改成了符合「社會主義價值觀」的走向。柳雲龍曾在個人微博上談及《風箏》時表示:「糾結……我盡力了,我真的盡力了。」
創作者的煎熬:文革敘事去與留
在這樣的狀況下,文革在影視作品中大量減少,但並非絕跡。
有的人放棄或遠離了中國市場,比如一直對中國的政治運動與社會衰落非常關注的紀錄片導演王兵。去年的坎城/康城影展,他帶來了關於中國作曲家王西麟的紀錄片《黑衣人》。王西麟在片中以全裸的姿態面對攝影機,講述自己在文革期間受到的迫害,配樂是他作的《第三交響曲》。自述的力量直白而鋒利,試圖展示「文革」帶給王西麟的創傷。
此前電影已經做出了超過50處的修改和刪減,但超過15個月的交涉還是沒能得到一個「過審」的綠燈。電影局對《沃土》「無標參展」的舉動尚未表態,但《沃土》的豆瓣詞條一度被下架。
另一種狀況是,有的電影遠離商業發行之餘,選擇以更抽象的方式講述文革。《椒麻堂會》借用川劇的形式講述了主角丘福在黃泉路上回顧自己前身的故事,一個戲子小丑,在一幕又一幕似真似假的舞台佈景裏,經受著歷史無孔不入的侵襲。影片文革的講述也是戲說式的,讓文革敘事以另一種非直接控訴、非批判式反省的面貌呈現,不重敘事而重形式的做法,用不寫實的抽象手法講到了文革。
更精明的創作者可能選擇投向國際聯合製作,比如「第六代」導演中的王小帥。他2011年的作品《我11》是第一部獲得法國資金支持的中國電影,講述了一個11歲男孩偶遇一個逃命罪犯的故事,背景設置在文革末期,故事中年輕一代的善惡觀與是非觀,在社會運動的衝擊下已變得模凌兩可。2014年,王小帥推出了《闖入者》,故事發生在現代,借用老人回憶的眼光去追溯文革創傷。這兩部電影都是2010年代的電影,是離當下比較近的文革創作。
之後王小帥沒再拍過文革。今年初,王小帥中荷合資的新作《沃土》以「放棄過審」的姿態出現在柏林國際影展。主人公小沃土通過死去爺爺的夢境,看到了土改、公社化和大躍進時期的歷史,目睹了爺爺親手批鬥太爺爺的場面。王小帥在《綜藝》雜誌採訪中透露,此前電影已經做出了超過50處的修改和刪減,但超過15個月的交涉還是沒能得到一個「過審」的綠燈。電影局對《沃土》「無標參展」的舉動尚未表態,但《沃土》的豆瓣詞條一度被下架,中國大陸多家媒體的報道與採訪都在發佈後幾日被刪除。由此可見,現今的電影要直接批判建國後的政治運動,在當下幾乎是沒有發揮空間的。
在愛情關係中,同甘共苦是一種美談;但在政治運動中與任何人同甘共苦,都是一種反抗。
也有作者找到了「聰明」的切入點。改編自梁曉聲同名小說的電視劇《人世間》對文革的態度是:避而不能避,就進行弱化和美化。原書圍繞著北方一戶周姓家庭從1970年代至今的家族往事。周家作為工人家庭並不是文革打擊的對象,但周家三個孩子,兩個都與被文革批鬥的對象成了家,大哥周秉義娶了「走資派」的女兒,二姐周蓉和下鄉詩人結婚,只有三弟周秉昆娶了當地一個受人議論的寡婦。《人世間》通過講述周家三個孩子不畏世俗、只求對方的純粹的愛情,來襯托一種烏托邦式的家庭觀:只要心在一起,不問出身,也能組建幸福的家庭。
在這種家庭觀的籠罩下,個人情感關係就是《人世間》的安全區。電視劇抓緊周秉昆講故事,因為只有他的戀愛對象不是被革命影響過的個體,而周秉義與周蓉的愛情關係在劇中成為了旁線。畢竟,如果要平等地講述周秉義與周蓉的愛情,就意味著要講述這二人如何與在文革中受苦的戀人一同受苦。在愛情關係中,同甘共苦是一種美談;但在政治運動中與任何人同甘共苦,都是一種反抗。
另一種「聰明」是創作者展示出一定程度的文革時代的懷念。回憶如果自帶光環,即便是錯誤的歷史也就沒那麼敏感了。馮小剛的《芳華》是一例。故事發生在文革期間的部隊中,「活雷鋒」劉峰因愛慕林丁丁而抱了對方,犯下「摸女同志」的罪行,經歷了審問和批鬥後,被送到了越戰前線成了「英雄」,但退伍後身患殘疾,過著艱難的日子。中國大陸公映版《芳華》刪去了劉峰被批鬥和利誘的橋段,並且也沒有誣告或霸凌戰友的人做出批判,這些人離開部隊後日子如常,甚至過得比被欺負的人生活得更好。2022年入圍聖塞巴斯蒂安影展的《孔秀》是另一例,該片講述了在文革期間經歷兩次失敗婚姻的女工人孔秀,在文革結束後靠自學成為了作家的故事。故事梗概聽上去是在歌頌女性堅韌自強氣質,但欠缺批判,孔秀靠著對兩人丈夫的逆來順受熬過了文革,之後彷彿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般就成了作家。
馮小剛是軍隊大院子弟,生於1964年的王超當過工人。這不難解釋為什麼他們對舊時代充滿懷念,軍人與工人這正好是在文革期間相對更穩定的兩個階級,只有在過去能佔到好處的人才會懷念過去。《芳華》畢竟有嚴歌苓的小說打底,不可能頌揚文革,但很難看出馮小剛哪裏在反思,更多是對青春少女之美好的留戀感懷;《孔秀》則借女主的工人身份逃避描寫文革,只有「批鬥」或某個角色「考上大學」的字眼暗示了時代,但重點還是頌揚孔秀面對磨難忍氣吞聲的「傳統婦女精神」。
創作者向審查低頭的最後一個選擇是學《繁花》,將文革敘事完全拋棄。金宇澄對文革的描寫在《繁花》原著隨處可見,但劇本絲毫沒有呈現,還大力歌頌改革開放,彷彿上海滿地金錢,亟待好政策帶領富裕。這顯然不合史實:文革期間,作為中國知識分子最集中的地區,上海經受的劫難摧枯拉朽。怎麼可能沒過幾年,改開就讓整座城市充滿了紙醉金迷的吸引力?可只要審查和改動力度夠大,無論原作是在批判還是回憶,都能變成歌功頌德主旋律。
尾聲:未來還會有文革敘事嗎?
中國大陸導演現在還想要拍文革,他們必須面對多重挑戰,其中之一是文革的場景登上大小螢幕後,如何讓觀眾清晰辨認,又不至於被為難。眼下的創作環境,影視作品呈現的「文革」,需要面對輿論所謂「怎樣拍文革才不偏不倚」的檢閱,然而這種「不偏不倚」的標準現已非常主觀,甚至因人而異。
兩個版本的《三體》對文革內容的不同處理,以及大陸觀眾對兩個版本的不同態度,形象說明了文革題材及內容在中國大陸的處境。不僅官方有強硬態度,民間對於「呈現文革」未必領情,甚至感到被冒犯。當觀看者要求「不偏不倚」,其實是說出了一個官方樂見的觀點,創作者不該、也不能回應這種要求。
Netflix版《三體》在中國大陸引發的爭議中有一個現象:即便有那麼多人表達對談論文革的抗拒,依舊有人會認為,「能拍出來就是好事」。這就意味著有關文革的影視化作品就不會完全地「被消失」。但即便它沒有被刪減,也可能會變成觀眾心目中的「污點」,「為醋包餃子」這個說法本身也就是一種意識形態的批判。是否書寫文革,可能變成一種「立場先行」,經歷新一輪的「被政治化」。不偏不倚和忠於原著,將會超越「講述歷史」,成為影視創作的標準。
在YouTube上看到《椒麻堂会》时,我很诧异。建国后不是不准成精吗?怎么还会有这种片子。
想起一句話:共產黨人實事求是。異常諷刺。。。
間接拍文革的電影還有 許鞍華 導演的《姨媽的後現代生活》。但實在隱藏得太深,要從劇本分析才能找到端倪。
荒誕的辯證法:深諳當局意識型態的法西斯份子劉慈欣,其作品用春秋筆法將文革僅作為人類叛徒的出發點,而全然不對文革本身進行反思,甚至極其厭女地將毆打人者塑造為一個年輕女性(現實中這樣的年輕女性打人不罕見,但她們並不僅僅是瘋狂,還出身權貴,如宋彬彬,而後者顯然被劉隱藏了)。
中國的影視劇改變將其又弱化刪減了,而歐美的影視劇改編則因為「忠實(具有維穩傾向的)原著」而遭中國審查和抨擊。
於是一群自詡反中的酸民,以為敵人反對的我們就要支持,於是紛紛舉著三體自以為在守衛歷史真相,殊不知其守衛的亦是中國(共)所希望他們知道的被選擇性呈現的真相。
要怎麼才能認識文革呢?要怎麼才能避免被中國話語洗腦呢?不如拋開任何與「中國錢」沾邊的文化產品再說吧!
每天批判历史虚无,自己才是历史虚无。有次见粉红因为看到批评改开前的党就破防,找靶子说台湾有白色恐怖…但不要比较50年前,现在的红色恐怖也差不多吧
小粉红们还是不够4个自信啊,文革才是真中国梦的世间啊,不是应该大吹特吹,大演特演
一個連反思都變成貶意詞的民族,怎可能能好好地面對自己的歷史?不說文革,現在連描寫動態清零的歲月都越來越隱誨。
“达到美帝资本主义”应为“打倒美帝资本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