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志強做夢也不會想到,像走錯門這樣的小事會讓他被消失近11天,並被送到在1300公里以外的ICE(美國移民和海關執法局)聯邦監獄。
6月6日,數千名居民走上街頭,抗議ICE在洛杉磯多個區域展開突擊執法逮捕無證移民。在關押無證移民的市中心聯邦監獄周邊,抗議者的怒火宣泄於牆面,四處可見塗鴉與標語;空氣中瀰漫着被點燃汽車殘骸的焦味,地面上散落着塑膠子彈,這樣的混亂持續整整一週。直到洛杉磯市長Karen Bass對市中心實施宵禁,動盪局勢才逐漸平息。

與洛杉磯聯邦監獄僅一牆之隔、同樣位於市中心的這棟大樓,正是華人社區中廣為人知的「300號移民法庭」。出於安全考量,政府決定自9日起暫時關閉法庭,直至17日恢復。然而,劉志強當時對此並不知情。
劉志強是一名走線客。去年6月,他持加拿大簽證前往墨西哥,準備從南部邊境進入美國尋求庇護。據稱他入境時並未遭遇刁難,被ICE官員帶走後,也未接受通常所謂的「恐懼面談 (Credible Fear Interview) 」。恐懼面談即一種初步庇護篩查程序,通過面談的庇護者則可以進入正式的庇護程序,移交移民法庭處理;未通過者則將面臨遣返的風險。
劉志強是幸運的,他在拘留中心僅被關押一天便獲釋。隨後,他前往洛杉磯,與早已聯繫好的律師會面,開始着手「美國夢」的下一步計劃:賺錢。
「不出(國)怎麼辦呢,大環境不好,我們這邊一排排的門面房都在轉讓,」2025年7月,在電話另一端,劉志強的妻子在電話嘆着氣,「也不是說每個人都有個『美國夢』,只是想着那邊工資能高點,說白了還不是為了掙一口飯吃。」為了家中一個讀初中、一個讀小學的兩個兒子,也為了需要照料的長輩,劉家咬咬牙,掏空家底、東拼西湊出27萬人民幣遠渡重洋搏一搏出路。而劉女士則留在國內照顧家庭,家裏沒那麼多錢讓全家一起走線。
和衆多在拜登政府時期通過走線入境美國的華人一樣,劉志強的故事並不特殊。
據美國國土安全局2024年4月的統計,僅去年一年,就有超過2.4萬名中國公民因非法越境被記錄在案,中國公民越境人數較2021年同期激增超過80倍。如此劇增曾成為特朗普第二任期政府重點關注的問題,大規模遣返被視為「國家安全威脅」的中國籍越境移民,也成為特朗普競選期間的重要倡議之一。根據ICE去年11月的數據,近3.8萬名無證中國移民已收到最終驅逐令(Final Removal Order)但未被逮捕。
面臨被遣返的恐懼在各個華人論壇、微信群、社交媒體平台上蔓延。但是對劉志強來說,低調掙錢才是生活的主線。在與律師辦妥手續後,他來到西雅圖,住進一間小單間,第二天便開始上工,做裝修工人。整個流程幾乎無需開口說英語——每一個環節都有華人老鄉接應、引路。他生活簡樸,除了每月800美元的房租幾乎不花錢,去工地時也都是自己帶飯,剩下的錢全部通過中介轉給留在國內的妻子,優先償還為走線籌來的債務,至今還剩幾萬沒有還清。

而這次為報到移民庭期趕到洛杉磯,他只花了200美元搭了一趟順風車。不只是因為捉襟見肘--即使擁有工卡(Employment Authroization Document)這樣可以證明身份的證件,搭飛機、火車、長途汽車等交通工具都有可能會暴露在ICE執法官員的眼下,在大抓捕的背景下,劉志強不得不小心謹慎。
6月13日,洛杉磯「300號法庭」大門緊閉,站在門口的劉志強一時不知所措,但既然人已經來了,總得把事辦完。他此行的目的,是到受ICE監管的移民辦公室進行一次常規報到(Routine Check-in)。 需要定期報到的人群範圍廣泛,包括:尋求庇護者、移民案件尚在審理中的人士、已收到驅逐令(在華人社區中常被稱為「遞解令」)的人,以及被納入ISAP項目監管的個體等。
對許多在美移民而言,到ICE辦公室進行常規報到是一件稀鬆平常的事。大多數人每年僅需報到一次,內容通常僅涉及更新住址、工作信息或移民案件等文書手續。
但此一去,改變了他「美國夢」的軌跡。
蹲點
劉志強第一次報到就碰壁讓他有點不安,他在微信上不斷向妻子彙報情況,北京時間凌晨三點還發來消息說等了很久沒有回應。可當劉女士早上六點醒來後,劉志強的微信卻再也沒有回覆了。直到11天后,劉女士才與在德州El Paso移民監獄的劉志強通上電話,還原了當時的經過。
在「300號」關門後,劉志強決定去隔壁辦公室碰碰運氣,走進了所謂的「316號」辦公室。「316號」即 316 W. 2nd St. 在谷歌地圖上並沒有一個具體的名稱,但也為處於聯邦大樓群附近,從「300號」走路過去不到15分鐘。根據洛杉磯本地新聞網站LAist報道,「316號」是一個ISAP辦公室。
ISAP全稱「強化監管出庭計劃(Intensive Supervision Appearance Program)」,是ICE管理下「替代羈押」(Alternatives to Detention, ATD)項目之一,由私營公司(如BI Inc.)承包運營,旨在降低政府羈押成本,同時維持對移民的有效監管。
一般無合法身份但暫未被拘押的移民有可能被ISAP監管,人員包括尋求庇護者、等待出庭者,或已收到遞解令但暫未被遣返者。在不實施羈押的前提下,政府通過一系列手段對他們進行監督,確保其配合法庭程序,不逃避移民程序。處於ISAP計劃中的人員需定期前往ICE或ISAP辦公室報到,部分人還會被要求佩戴電子腳環、使用GPS定位手機打卡,或接受居家探訪、電話及視訊通話等形式的遠程監控。
雖然ISAP隸屬於ICE,但其辦公流程大有不同。等到劉志強意識到自己走錯了房間時,ICE官員已擋住出口,將他當場帶走,語言不通的他也並沒有機會及時提出需要律師援助的請求。
這樣被抓的不止他一人。同樣在社交媒體上,一則爆火的視頻顯示一名男子在「316號」門口被ICE執法人員制服時,用中文高喊「救命」。視頻中,他自稱名叫「金山(Jin Shan)」,被捕過程引發大量網友關注。根據ICE的數據,每被拘捕的一名無證移民,就有三人參與ISAP的替代羈押監管計劃。截至6月14日,洛杉磯地區已有超過1.5萬人被納入該項目。

「我們是合法合規去報到,」劉女士說。如不去報到則又嚴重違反規定,ICE可以以此為由隨處實施逮捕。丈夫突然失聯,恐懼在她心頭蔓延。遠在國內的她無處伸冤,而眼前的現實,與去年丈夫入境時大相逕塵,「羊入虎口送着給人抓,」她感到深深的背叛。「當時如果不讓進(美國),死了這條心,立即遣返回來也認了。可現在花了那麼多錢,結果弄成這樣,家裏日子還怎麼過?」
事實上,ICE在移民法庭、辦公室門口逮捕無證移民的做法並不新鮮。據報道,以小組形式的蒙面ICE執法人員曾經常常出現在紐約、洛杉磯、西雅圖等地的移民法庭外,專門鎖定那些依法院要求前來出庭的「可疑」無證移民,伺機將其逮捕,而這樣的逮捕通常不需要法院逮捕令、實質證據或者犯罪記錄。
隨着特朗普政府不斷加大驅逐移民的力度,最新數據顯示,目前全美至少有5.6萬名移民被ICE拘押。根據人權觀察組織的報告,這比去年同期增加了40%,是美國歷史上拘留人數最多的一年。近72%的被拘留者沒有犯罪記錄。
「ICE官員基本上可以根據個人的移民身份狀態來決定是否有權實施逮捕。」南加州大學移民法診所聯合主任、法學臨床副教授Jean Lantz Reisz向端傳媒確認,「我認為很多人被非法逮捕,是因為ICE沒有提供充分理由進行逮捕。而非公民也享有憲法權利。」Reisz律師這裏指的是美國第四憲法賦予人民的隱私權與防止無理搜查和扣押,核心內容是保護個人免受政府過度干預。
在美國憲法第四修正案的框架下,執法人員在進行搜查或逮捕時,通常必須具備「正當理由(Probable Cause)」,且未經司法授權不得隨意進入個人住所或搜查其身體、文件、財物等私人領域。然而,在移民法庭門口或ICE辦公室這類半公共空間,ICE執法人員可以在無需搜查令的前提下,對涉嫌違反移民法的個人進行逮捕。
像劉志強這樣的走線客並未持有合法簽證入境美國,一旦在邊境或入境後被ICE記錄在案,便已構成違反移民法規的事實,理論上在任何時候都有可能面臨拘押或遣返的風險。
「真是進退維谷,你只能按時去報到,希望不會被捕。」根據Reisz的觀察,ICE目前面臨巨大的執法壓力,幾乎每天都要抓捕上千名無證移民,這使得他們在程序上常常採取更激進甚至違規的手段。多家媒體都有通報,ICE執法人員試圖透過逼停、砸破車窗玻璃,來恐嚇、逮捕已躲避車內的移民。

而一旦案件進入法律程序,挑戰ICE行為往往需要耗費大量時間和資源——對移民來說,是金錢和等待的壓力;對法律援助機構來說,是人力的極限負擔。
「前提是你得有律師來挑戰這項逮捕是否合法,」她所在的移民法門診每天都能接到多起類似求助,而在同一快速法律援助網絡的其他組織、公益律師事務所也都面臨案量飽和、排期延後的困境。「資源已經接近枯竭(at capacity)。」Reisz說。
病急亂投醫的劉女士在丈夫失聯後的第一時間便開始四處打聽,哪裏能找到能挑戰ICE逮捕的律師,也許還有一線希望能爭取保釋。她輾轉於小紅書、微信、抖音等中文社交平台,向每一個曾經發過「保釋成功」「移民庭勝訴」的帖子留言求助;美國幾家知名華人律師事務所她也都一一聯繫過,得到的卻幾乎都是相同的答覆:「律師費4000美金,一次性付清,只負責開保釋庭,不承擔任何後續訴訟責任。」可是對一個連借債還未還清的家庭來說,4000美金無疑是雪上加霜,劉女士訴苦「我們在國內一個月也只掙三、四千人民幣,我得掙到什麼時候(才能付清)」。
監獄
劉志強與妻子的第一通電話,是幾經輾轉才從監獄打出來的。他沒有家屬電話可撥,也不知道怎麼撥打國際電話,只能先撥給還在美國的老鄉,這位老鄉的妻子隨後用微信語音撥通了劉女士的號碼,兩部手機貼着彼此的麥克風和聽筒,才搭建起5分鐘的跨洋鏈接。ICE官網表示,根據規章制度移民監獄需要保障被關押人員的通話權利,但是並沒有對具體細節做出展開解釋。
我的訪問電話一打通,劉女士便開始她的輸出,「其實我也知道,我不該埋怨他,但是到了那個時候,我的那個情緒抑制不住。」長達11天的失聯令她憔悴,一開始意識到情況不對的那幾天她天天以淚洗面,「這兩天才不哭了。」劉志強沒有犯罪記錄,沒有驅逐令,沒有改過住址,甚至沒有打算在洛杉磯多待兩天,本來按原計劃報到結束後,就啓程回西雅圖繼續上工。
美國國土安全部會為每一位非公民(Alien)分配一個獨一無二的七至九位數識別碼,稱為「A序列號(A-number)」,這個號碼貫穿個人的整個移民歷程——從入境、案件審批到可能的拘押或遣返程序,都可以通過它在EOIR官網上進行查找與追蹤。可是在劉志強被捕後的數日內,他的A序列號頁面一直沒有任何更新,既沒有顯示案件狀態,也沒有轉送拘留中心的訊息,甚至在一個月後也還是原樣,這也加劇了劉女士的擔心。

「我也不想他關在裏面這麼長時間,」監獄畢竟不是酒店,並不能保證每個人的生存空間和條件。窮途末路下,劉女士說:「還不如早點把他送回來。」
在這匆忙的5分鐘通話中,劉志強只能簡單的介紹事情經過:監獄裏吃不飽,每天只給兩片麵包片;沒有床睡,給了一張像錫紙一樣的銀色保暖毯打地鋪;有時打電話的時候能看到其他被關押的中國人,而人數還在不斷上漲。
據《紐約時報》報道,兩則視頻首次曝光了紐約市曼哈頓下城聯邦監獄裏的內部情況,十多名男子或在房間遊走或躺在地板上,蓋着薄薄的保溫毯,或坐在房間白色牆壁邊的長凳上,視頻的拍攝者用西班牙語說,這些移民「像狗一樣」被關在這裏。
中文社交媒體上不斷流傳着關於移民監獄環境惡劣的傳聞,一位華人女性在被ICE逮捕後於拘押期間自縊身亡的消息引發了廣泛關注。根據ICE的官方說明,可以還原這起悲劇的一些細節。3月27日凌晨,這名女性被轉送至亞利桑那州Yuma的單人拘留室。次日,她向醫療人員求助,表示自己頭痛、咳嗽並有胃酸倒流的症狀。據記錄,她在接受治療時情緒平穩。當天早上5點左右,她再次接受治療,醫護人員發現她脖子上出現皮疹,併為她安排了淋浴。
然而,僅在一天後的29日凌晨4點左右,監控視頻記錄下她試圖使用拘留所內的物品自殺的過程。直到約一個小時後,工作人員才發現她已經失去意識。儘管立即展開急救,她最後還是沒活下來。
第二次與劉女士的訪談是在劉志強被關押後整整一個月,「我感覺他好焦慮,經常打電話的時候哭。」這一個月劉志強的案件沒有一點進展,沒有人和他說接下來一步是什麼,沒有律師聯繫他,當然也沒有翻譯在場協助。彼時劉女士已經基本接受了現實,「要麼放出去,要麼送回來。」
據劉女士回憶,監獄裏大約關押着十幾位中國人。有一次,他們被集中到一起,每人發了一份文件。由於語言不通,劉志強並不清楚那是什麼文件,只知道大家都在簽名,他也以為簽了就好。「有人說那是自願遣返的協議書,我老公說他不想簽,他還想試試能不能請律師爭取一下,」劉女士說。
但劉志強目睹一位拒絕簽字的中國人第二天就被帶走後,開始感到後怕,最終也選擇簽了字。各種傳言在監獄中四處流傳,「有人說,現在你只有一條路,就是簽字回國,不然就把你送去「鱷魚島監獄」。」劉女士說,她並不知道所謂的「鱷魚島監獄」到底在哪裏,也不清楚它為何聽起來如此可怕。
「鱷魚島監獄(Alligator Alcatraz)」不在島上,而是特朗普政府為應對大量的抓捕移民在一處過度機場的跑道上所建立的帳篷式臨時監獄,因建立在鱷魚常常出沒的弗羅裏達州Everglades地區而聞名。官員表示,該設施最多可容納3000名移民,且還有擴張的空間。由於設施是臨時搭建,內部空間主要靠鐵絲網和鐵籠劃分區域,被拘者被關在金屬圍欄內無實體牆壁,幾乎無任何隱私。監獄內燈光整晚不熄,潮溼高溫的氣候使蚊蟲肆虐,生活條件艱苦。

「(正是因為)拘留條件非常糟糕,所以人們迫切的想要離開,」在這種情況下,移民局分發的文件很有可能是充滿專業用詞的法律文書,比如「放棄聽證權或者接受立即驅逐的文書,」Reisz律師向端傳媒解釋道。
在不了解法律後果的情況下,如果簽署了驅逐令,「這樣的記錄將會跟隨你一輩子。」儘管特朗普政府大肆鼓勵無證移民自願遣返,並保證不會在個人記錄中留下驅逐令的印記,理論上也不影響未來通過合法程序再次申請赴美簽證,但Reisz指出,「我們至今並沒有看到政府設立任何確切機制,能夠真正徹底清除這類記錄。」
更值得注意的是每個人的「驅逐令」在法律上只會存在一份,「政府不會每次都開一張新的驅逐令,而是可以隨時激活或恢復那張舊的。」Reisz律師指出。
「自願離境只適用於一小部分人,」Reisz解釋說,「通常是指那些合法入境、沒有非法越境歷史、沒有犯罪記錄,也沒有嚴重違反移民法的人。」而這恰恰排除了絕大多數通過美墨邊境被捕的無證移民。「所以如果我們假設所有被捕的人都符合自願離境的條件,我認為這是不現實的,至少其中大多數人並不具備資格。」
換言之,只要掌握一個人的姓名、出生國家以及A序列號,就可以輕易查到他是否曾接受過驅逐令、是否簽署過放棄上訴聽證的文件。移民問題與國家安全、外交關係環環相扣,這對於未來重新進入美國,甚至在第三國申請簽證,都可能造成不利影響。
律師
劉女士並非唯一一個四處尋找律師幫助救援被捕親屬的人。在一個由45名群友組成,大多是女性的聊天群裏,時不時都會交流與律師相關的寶貴信息,包括哪些律師靠譜,哪些律師需要「避雷」,以免花錢打水漂。
「有一個比較靠譜、有良心的華人律師跟我說,在這個節骨眼上,任何跟你說可以開保釋庭、能把人弄出來的,都是騙錢的,現在根本沒人能保釋出來。」劉女士回憶道。能這樣坦白透露實情的律師並不多。她曾多次加了律師事務所的聯繫方式,卻被要求先支付200到300美元不等的諮詢費,而她知道即使付費了得到的答案也都一樣——無能為力。
更讓人寒心的是,有一次她詳細講完丈夫的遭遇後,律師不僅沒有接受案件,反而將她拉黑刪除。「說我浪費他時間,可是大家都是同胞,我不懂(移民法),多問一句就這麼容易破防嗎?」
這樣的無助並非毫無根據。事實上,特朗普政府早已為大規模遣返移民做好了準備。「本屆政府一直在試圖終止移民案件的正常法律程序,轉而推動快速遣返機制(Expedited Removal Proceeding),以加速驅逐流程。而這個機制缺乏正當程序(due process),」Reisz律師解釋道,「特別是針對那些入境美國未滿兩年的人群。」根據國土安全局的數據,從去年開始,已有超過19萬人以快速遣返機制被驅逐,逼近2013年奧巴馬政府時期創下的歷史最高紀錄。

「兩年」這個時間節點至關重要。根據1996年通過的《快速遣返法》(Expedited Removal Statute of the Illegal Immigration Reform and Immigrant Responsibility Act),任何入境未滿兩年的非公民,特別是未經官方許可或批准假釋入境者,都可能被ICE(移民與海關執法局),而非移民法官決定,立即拘留並失去申請保釋的權利。
然而,自該法實施以來,其適用範圍和執行方式已歷經數次調整。例如在奧巴馬政府時期,快速遣返通常只適用於距離邊境100英里內、且入境不滿14天的個人。而特朗普政府則大幅擴張了該法的適用範圍,幾乎涵蓋所有全美境內、無法證明合法居留滿兩年的無證移民,使更多人面臨「沒有辯護機會、直接被驅逐」的風險。
7月8日,特朗普政府再度收緊移民政策,宣布對非法入境者取消保釋聽證的基本權利。《華盛頓郵報》查閱的內部文件指出,ICE代理局長Todd M. Lyons已下令,所有「正在驅逐程序中的移民」將被持續羈押,影響百萬人,且通常這一法律流程可能長達數月甚至數年。
在此前的制度下,被捕移民通常有權向移民法官申請保釋聽證,以爭取臨時釋放候審的機會。然而,根據最新政策,國土安全部和司法部在重新審視當局的法律立場後決定,未來是否釋放非法入境者,將由ICE官員決定,而非移民法官。
在美國的移民執法體系中,ICE扮演着至關重要的角色,幾乎參與了移民案件從拘留、訴訟到最終遣返的全過程。ICE本身是一個龐大的機構,內部劃分精細。除了報到處的文書員、運作管理移民監獄的工作人員,Reisz教授指出:「他們有專門執行抓捕和驅逐任務的官員單位,也就是所謂的ERO(Enforcement and Removal Operations),同時還有首席法律顧問辦公室(Office of the Principal Legal Advisor),負責為移民法庭提供法律代表。」這些政府律師通常代表ICE出庭,在法官面前與移民本人或其律師對峙,起着類似「檢察官」的角色。
換句話說,儘管移民案件屬於民事案件,但ICE律師在法庭上的作用本質上就是站在政府立場上,力圖證明移民不應獲釋、不具資格留美。「ICE基本上會想方設法反對你的保釋,」Reisz直言。
「聘請律師非常關鍵,因為大多數人都不是移民法專家,」Reisz強調,「而你的對手卻是一位專業代表ICE出庭的政府律師。」正因如此,保釋聽證遠非一個簡單的程序。沒有法律代表的移民,往往必須在程序複雜、語言障礙重重的法庭上,獨自面對一位訓練有素、精通法律且受政府支持的ICE律師。
同樣作為走線客,Rick早已看透這一切。在採訪中,他對「犯罪記錄」、「入境不滿兩年」、「快速驅逐」等專業術語瞭如指掌。

「現在很多人在網上說無辜被抓,」在Rick看來很多人並不冤枉,「按照美國移民法規定,如果你搬家三天內就該向當局更新你的住址,把案子遷到新的地區去;還有就是像我室友,他開車違章那一次,其實就留下了犯罪記錄。」
Rick的前室友小張在亞特蘭大開貨車,通常需要跨州運輸,有時一連好幾天都在路上過夜。根據聯邦汽車運輸安全管理局規定,卡車司機每連續駕駛8小時必須休息至少30分鐘,並且在連續休息10小時後,最多只能駕駛11小時。然而,小張在穿越密西西比州時被查出未按規定休息,結果被當地警察當場逮捕。
小張被捕後,立刻通知了當時的另一位室友小安,請他前往警局繳納保釋金——1800美金和一位美國公民的擔保。
然而,當小安第二天帶着錢趕到時,警察卻告訴他,小張已經被ICE帶走了。等他們再通過A序列號查詢,小張在不到24小時內,已被轉送至路易斯安那州的一所移民監獄,小安甚至都沒來得及見他最後一面。幾周後,小張打電話說在監獄裏出庭接受了自己庇護案件的第一次聆訊。
「這都不需要走快速驅逐程序,」Rick對這樣的速度表示驚訝,「(ICE)把所有的合法程序都走完了,你說他有沒有錯,那其實也沒錯。」
華人們
在Rick看來美國的華人有兩種「一種是賺錢的,一種是…」他沒有明說,但是描述這種人喜歡「製造恐慌,如果一個人慌了,他想要十個人慌。」面對這樣的混亂,Rick覺得他有必要制止一下,「因為發生的事就是發生了,沒發生就是沒發生。在查清謠言的過程中,也會給自己一些信心。」
Rick非常清楚自己不會回國。自兩年前入境美國後便一直低調行事,「開車都不敢超速,儘量避免一切可能惹麻煩的事情。」在ICE大規模抓捕的背景下,他辭去了餐館的工作,搬去另一個城市重新尋找機會,甚至關閉了自己曾經活躍的社交媒體賬號,不再在華人群裏分享信息、識破謠言。

不管是留學生還是尋求庇護的人,在Rick看來,只要沒有綠卡,所有移民的處境並無本質區別。「只要被送去移民局,大家都是一樣的,面臨同樣的風險。」他說。他曾計劃報名社區大學的免費英語課程,如今也打了退堂鼓,因為他聽說ICE有時會突襲學校這樣新移民常聚集的地方。在自由與發展之間反覆權衡後,Rick決定暫停一切工作,在家休息半年,等風頭過去,考慮去學做壽司師傅。
Rick曾活躍於多個在美華人社群,每個微信群都有近五百人,原本用於分享找工信息,最近卻逐漸演變成ICE出沒的「情報站」。Rick表示,其中一個群的群主近期失聯,很可能是被ICE帶走。但這樣的消息並未在群裏激起多大水花,畢竟「大多數人都是潛水的,也只有群主失聯,才可能有人留意一下吧。」
今年最新的數據顯示,有超過550萬華人居住在美國,大多數都擁有合法居住權利和合規身份,但據統計其中有39萬為無證中國籍移民。這些在美國的「老鄉」有時是房東、是餐館老闆、是外賣快遞員、是順風車司機、是律師、是翻譯,也是網上漫天要價的中介。
小安試圖為小張保釋時,聯繫了不少在小紅書上聲稱可擔保的美國公民,開價:四千美元。劉志強在拿到工卡後,也向律師支付了兩千美元手續費;而一路帶他走線入境的十多年好友,一家帶着三個孩子則付出了七十萬人民幣。劉女士群裏的其他人,有的為了保釋親屬花了近兩萬元,卻依然無果。這條移民產業鏈幾乎每一環節都能看到華人的身影,也正因如此,家屬們開始將希望寄託在「找老外律師」身上——儘管目前,還沒有一個人成功。
或許,聯繫中國大使館成了最後的出路?但劉女士也說不清楚「聯繫大使館能做什麼,也許回來得更快吧。」她苦笑着,「很多事情像是一個閉環,去年入境的時間,其實早就註定了今年被捕的結局。」
(所有受訪者名字皆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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