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離散中國人的耽美書寫:瓊瑤以書寫愛情為事業,信仰愛情為志業

華國美學就是以耽美與誇飾為基調,以濃烈的感情與鮮豔的色彩,經由藝術、文學、流行文化進而建立中華民國史觀。
2024年12月11日,新北市的圖書館展示瓊瑤的作品。攝:陳焯煇/端傳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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瓊瑤於12月4日辭世,並事先拍攝短影片,以感性方式娓娓道來她對生命尊嚴的看法。畫面有山有水,配樂是李叔同(弘一法師)作詞的《送別》。她以優美方式離世,並以身體為表演劇場,可說是貫徹其一生的信仰。寫愛情小說與影視改編是她的事業,而愛情則是她的志業與信仰。她的小說與影視作品常被批評做作,現實人生的感情與婚姻也同樣戲劇化,這值得我們探討,她的一生如何以文字與肉身進行表演,堆疊出女性身分的多重意義。她紅遍台灣、中國、全球華人世界,其離散中國人的身分,也讓作品直接或迂迴的與時代氛圍共振。

筆者將瓊瑤作品分為早期(1960年代)、中期(1970年代)、沒落期(1980年代),以及再崛起(1990年代),以下逐一分析,最後探討「早期」與「再崛起」階段如何呼應了離散中國人的身分。瓊瑤早期作品以小說為主、電影次之;中期作品小說與電影相輔相成,二者並列,發揮相乘效果;沒落期小說與電影都不紅;再崛起以中國湖南衛視出發,拍成清宮主題的連續劇,集數眾多,小說退居次要,甚至有人幫忙撰稿,不全然是瓊瑤親自創作。

作家瓊瑤。圖:瓊瑤Facebook

以耽美風格回應歷史創傷的「華國美學」

瓊瑤出生於中國四川成都,童年經歷中日戰爭,由家鄉逃難到重慶。二戰結束後則是國共內戰,她與家人再度遷移,來到台灣,此後一生定居台北市。

這種顛沛流離的經驗,成為她早期小說的背景,以及故事發展的推動力。代表作有 《煙雨濛濛》、《幾度夕陽紅》。較少人知的類似作品還有《六個夢》(短篇小說集)、《幸運草》(短篇小說集)、《菟絲花》等。

1960年代,台灣文壇以外省人的懷鄉作品為主旋律,最具影響力的是白先勇的《台北人》。白先勇享有崇高的文學大師地位,而瓊瑤則是暢銷作家,本文將二者並列,並非企圖抬高瓊瑤地位,而是闡述這一世代作家共同的經驗,如何演變出大相逕庭的風格。

瓊瑤以濃稠的筆調與耽美的風格,書寫戰亂下的家庭的離散、親情的失落、愛情的追求。戰爭創傷成為書寫愛情的動力——愛情才能找到保護你的人。而耽美風格則讓嚴肅的歷史退出愛情展演的舞台,轉化歷史的沉重與傷痛。她又加入世代的元素,以年輕人為主角,其父母輩糾結於過去的感情恩怨,由年輕世代彌補上一世代愛情的失落。

外省人在台灣人口的比例為少數(不到兩成),她的小說暢銷,意味著她的讀者同時包含各種不同省籍、階級、性別。台灣人的女性讀者,迷醉於愛情的悲歡離合,也經由她優美流暢、簡單易懂的文字,了解中華民國過去的歷史。

當時台灣文壇還沒有清楚的分類,學術界的評論機制尚未建立,各種書寫類型與發表管道,提供讀者不同的閱讀經驗。瓊瑤首部小說《窗外》,發表於《皇冠》,那是一本商業性質、雅俗共賞的雜誌。以台大外文系為班底的《現代文學》,由白先勇創辦,主要是現代主義文學。而許多公家機構如台鐵,或是國民黨的附屬機構,也有自己的刊物。瓊瑤作品的暢銷,帶動文學商業化的風氣。當時的暢銷作家還有金杏枝、禹其民,但由於他們的作品較少被改編為影視作品,這兩位暢銷作家逐漸被淡忘。

當文壇對於暢銷小說與文學商業化的態度還處於曖昧不明的態度,國民黨黨營事業中影,很快地掌握到這個風潮,改編瓊瑤小說,再加入更具體的民國史,以愛情來包裝愛國思想,形成獨特的「健康寫實片」。

以瓊瑤的《婉君表妹》為例,這篇短篇小說收錄於《六個夢》,內容是婉君與三個表兄弟一起長大,相處和樂。成年後,三兄弟都愛上婉君。老二相信自由戀愛,也在校園參與孫中山先生三民主義的讀書會,老師還帶著學生合唱愛國歌曲,這都是原著所沒有的。老二則因感情受挫而離家出走,加入黃埔軍校,參與北伐抗日。愛情敘事與愛國主義似乎無縫接軌的接合起來。但是結尾並非愛國與愛情兩全,而是三兄弟皆離家出走,獨留婉君孤身一人,成為國家大敘事中的縫隙,幽微展現女性被排除於公領域。很弔詭地,從感情共鳴而言,觀眾在乎的是婉君情歸何處,反而是那位報國的二哥消失於銀幕。

瓊瑤對歷史過往的凝望方式,既充滿悲痛與創傷,又同時是青春的美好回憶,以耽美風格回應歷史創傷,筆者將其稱為「華國美學」,或是「中華民國感覺結構」,過去永遠沒過去,它一再復返,並於1990年代在電視連續劇呈現以清朝宮廷背景的愛情故事,為中國觀眾召喚失落的清宮記憶。

作家瓊瑤。圖:瓊瑤Facebook

擺脫歷史陰影,創作風格走向明亮團圓

在1960年代,文化資源極為貧乏,城鄉差距很大。台北文青擁有重慶南路書店街的各式作品,特別是世界文學名著。鄉下可能沒書店、沒圖書館。賣文具的商店兼賣參考書及少數暢銷書,此外還有租書店。戰後出生的世代,許多人只能透過文具行與租書店看到愛情小說、武俠小說、鬼故事、類色情小說、漫畫。這些微薄的通俗文化灌溉著少男少女的心靈,讓他們培養基礎閱讀能力。

1970年代台灣經濟起飛,瓊瑤個人也因為之前的暢銷書籍而在個人生活享有優渥的物質條件。她擺脫歷史的陰影與悲劇的情節,有意識地創造影片中明亮的色彩與大團圓的結局。小說中的男主角大多來自富裕背景,從事茶園、紡織、交通運輸、化學公司等行業。在《心有千千結》一片,男主角繼承父親負債的紡織公司,努力經營,一年內轉虧為盈。片中出現紡織廠的場景,以及女工埋首工作的畫面。瓊瑤常被批評為脫離現實,但其實她小說的有錢人來自怎樣的產業,皆反映當時代台灣的工商樣貌。特別是紡織業,是台灣對美出口的大宗,其重要性,有如今日的半導體產業。

此外,瓊瑤也開始探索具當代性的社會議題,例如《碧雲天》中女主角的不孕。而瓊瑤對此議題的解決方式是舊時代的「借腹生子」,實為舊時代對貧窮女性的壓榨,但瓊瑤以其一貫的耽美風格,將借腹生子的行為,描寫成貧苦女主角對女老師與師丈的「報恩」。

1970年代她與先生平鑫濤創立巨星公司,瓊瑤親自涉入導演的挑選、改編電影劇本、找知名的作曲者與歌星。她的電影以唯美的畫面配上動人的主題曲,對觀眾來說,是視聽上的享受,釋放工作的壓力,並透過電影畫面製造自己的夢幻。

如前所述,1970年代紡織業興起,還有高雄的加工出口區大量的女工,這些瓊瑤片滿足了她們對美好生活的嚮往。這不是說她們無法區分幻想與現實,而是夢想可形成改善生活條件的驅力。她們知道自己不會碰到富家子弟而嫁入豪門,但至少她可以想像脫離父母的相親、尋找自由戀愛的可能性,有朝一日,擁有自己的婚姻、家庭及住所。在《彩霞滿天》一片中,男女主角經濟拮据,仍可租到頂樓木屋,以植物與布簾佈置,並窮到只能買一杯甘蔗汁兩人共享。說瓊瑤世界就是富豪的世界,這並不公平。

過去三十年來,我陸陸續續碰到各式背景的人,主動與我分享他們為何喜歡閱讀瓊瑤作品。一位緬甸男性僑生告訴我,他的中文程度不好,來台求學跟不上進度,藉由閱讀瓊瑤,讓他的中文能力快速提升。我們以為男性會選擇武俠小說,但是相較於武俠小說,瓊瑤反而更「貼近現實」。

另一位鄉下女孩,只能唸到小學,也是靠著閱讀瓊瑤來增進中文能力。

菁英知識分子在批評瓊瑤作品為「庸俗的小說」,忽略社會階層化對閱讀資源的不平均分配。對於主流社會之外的邊緣族群,「閱讀」本身就是極為不易而需要努力的行為;閱讀瓊瑤,這個行為本身類似享用奢侈品的概念。

2024年12月11日,新北市的圖書館展示瓊瑤的作品。攝:陳焯煇/端傳媒

以抒情美學構築中華文化認同

1980年代,瓊瑤嘗試處理社會議題,但未獲重視。《失火的天堂》描述孤女被繼父家暴與性侵。《匆匆、太匆匆》的女主角在男主角當兵後步入社會,有了更寬廣的眼界,因而主動提出分手。

眾人以為瓊瑤時代沒落了,但她在1987年與華視合作,將早期經典作品《庭院深深》改編為電視連續劇,造成轟動。誰又能料到她與丈夫平鑫濤洞燭先機,在中國改革開放後,迅速進軍中國電視產業呢?

1990年代中國電視產業剛興起,欠缺資金、人才、技術。瓊瑤回到家鄉湖南,展開與湖南衛視長達十年的合作,推出《梅花三弄》、《還珠格格》、《又見一簾幽夢》等多部電視劇。從這些電視劇在中國大紅,可回推其小說作品在1980年代文革結束後就以盜版方式流傳——此觀察來自筆者於2017年訪問我班上的中國學生,她告訴我,她父母深受瓊瑤影響,追求自由戀愛。

在中國,有個與世代有關的名詞 「80後」,意指1980-1990出生的人,他們是文革後出生的第一代,嚮往自由與獨立,瓊瑤小說與電視劇最能符合這種渴望解放的心靈。其實,瓊瑤之所以在1960-1980年代在台灣暢銷,也是基於類似的社會背景下所產生的心靈渴求。

以電視連續劇來呈現清宮,如今是家常便飯,但這是瓊瑤帶動的旋風;以磅礡氣勢的外景、精緻的宮廷內景、繁複的妝容與服飾,掀起中國民眾對清朝想像的熱烈反應。文革造成中國人在文化上的斷裂,在改革開放的初期,只能由居住台灣的中華民國作家瓊瑤及其影視團隊來再現。這些清宮劇,對台灣觀眾而言,也具有觀光獵奇的視覺享受。三民主義統一中國是虛幻的,反而是鄧麗君歌曲與瓊瑤的清宮劇「統一」了兩岸。

「80後」這個世代步入成年、進入職場後,不再迷戀瓊瑤,卻也以懷舊心態看待天真的青春歲月。無論是在台灣或在中國,喜歡瓊瑤、冷淡以對、回顧青春是三個不同的階段。

瓊瑤兼具時尚與懷舊過時兩種模式。1970年代的餐廳、咖啡廳、舞廳、夜總會,以及穿長靴、戴墨鏡、穿比基尼的林青霞,可謂時尚指標。但是,新的時尚很快被取而代之,表演方式誇張的瓊瑤劇成為大眾嘲笑調侃的對象,卻也勾起我們對當年二秦二林——秦漢、秦祥林、林鳳嬌、林青霞——天然的巨星氣質的懷念,這些懷念對象還包括鄧麗君、鳳飛飛、劉文正等知名歌星。

筆者成長的少女時代,正是瓊瑤在台灣的黃金歲月:1970年代。我很幸運地擁有廣泛的文化資源,家裡與書店提供足夠的閱讀書籍,因此從未讀過瓊瑤小說,也從未看過瓊瑤電影。1985年我到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念研究所,次年選修了文化社會學、流行文化研究、媒體社會學等科目,決定以瓊瑤現象為研究對象。我的心靈如一張白紙,對瓊瑤沒有任何正面或負面成見。為了研究而開始把瓊瑤每本小說都讀了,我發現這些小說簡單易懂,其說故事的方式則充滿懸疑與驚奇,真的是很好看的小說。

而1970年代的電影,以兩個小時來呈現一個故事,恰到好處。

至於1987年以後的電視連續劇,集數眾多,鋪陳冗長,但由其暢銷程度,可知一定有可取之處,只是筆者無暇研究,也就無法深入分析批評。

作家瓊瑤。圖:瓊瑤Facebook

實際上,我們必須把小說的瓊瑤、電影的瓊瑤、電視連續劇的瓊瑤、真實人生中也在逐夢的瓊瑤分開來看,那是相當不同的文化產品。

所有瓊瑤文字與影視產品的集合體,仍有一貫的特質:耽美、誇飾、華國美學。華國美學就是以耽美與誇飾為基調,以濃烈的感情與鮮豔的色彩,經由藝術、文學、流行文化進而建立中華民國史觀。抗日與國共內戰是兩大元素,這只是做為背景,經由抒情美學建立對中華文化的認同。

她建立了小說、影視、流行音樂、明星的文化綜合體,在日益競爭而多元化的文化產業,這種現象恐怕不會再出現。

無論是喜歡她,或是討厭她,人們都是此文化綜合體的一員。我現在的大學部學生,出生於千禧年以後,成長過程已無瓊瑤痕跡。他們是日韓流行文化下長大的世代,也讓瓊瑤時代畫下句點。而瓊瑤本人,也自願辭世,讓這個句點,透過其儀式性死亡與唯美短影片,暫時成為驚嘆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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