瓊瑤留下遺書「翩然」辭世,一個嵌在幾代人集體記憶中的言情符號就此成為歷史。瓊瑤這個名字所輻射的文化內容,當然遠不只通俗言情小說範疇,她與「華語流行音樂教父」劉家昌的接連離世,也讓人感慨台灣20世紀70年代那段影視改編與流行音樂攜手塑造的「時代記憶」已成絕響。
而當我們討論瓊瑤這種締造過時代意義的人物時,很難從單一維度加以評價,她集回憶的濾鏡與時代的侷限於一身,她的存在本身就是我們重新理解那個時代的一種路徑。甚至圍繞瓊瑤的遺書,一夜之間在大陸都有兩種截然不同的評價。
有些論者從未喜歡過瓊瑤的作品和文風,但對她的自主棄世生出敬意,認為她這一生至少活得言行合一轟轟烈烈;也有人認為瓊瑤是收割粉絲的大師,她過於諳熟商業運作法則,整個人生早已異化,到了生命盡頭,還在透過寫勵志信收割最後一批粉絲。這就像當人們身處不同的年代、性別意識的視角不同時,對瓊瑤小說、瓊瑤影劇會有全然相反的觀感。
瓊瑤確實遇到了屬於她的時代。且成就她的時代,剛好先後貫穿了兩岸文藝商品席捲經濟起飛的歷史發展進程,這賦予了「瓊瑤」這一言情符號獨特的時空延續性。
禁談年代:解凍一代人浪漫心思
很多大陸「80後」都有這樣的記憶:在家裏只有一台彩色電視的年代,她們的母親對瓊瑤劇如癡如醉特別入戲,劇中愛情至上的瘋狂追求,對上一輩女性心田的滋潤與慰藉,但她們自己卻已無法感同身受,後來的世代更不可能。瓊瑤小說放在上世紀60年代,也許就如台灣著名作家楊照所說,有衝破「僵硬的道德禮教觀念」、「反抗制約」乃至「戰勝制約」的意義,但幾十年後再看,你很容易從中解讀出,那只是一些在專制威權和男尊女卑的社會中備受壓抑的女性,在幻想被男性寵溺甚至靠愛改命。
不過無可否認的是,瓊瑤遇到了屬於她的時代。且成就她的時代,剛好先後貫穿了兩岸文藝商品席捲經濟起飛的歷史發展進程,這賦予了「瓊瑤」這一言情符號獨特的時空延續性。
瓊瑤影劇在兩岸都曾具有空前影響力,但大陸觀衆和台灣觀衆最初接觸到瓊瑤的社會大環境和心境卻很不同,不同的黨國體制背景,間接促成了不同階段的「瓊瑤現象」。
在台灣,瓊瑤文藝愛情片的興起,接續了上世紀60年代的「健康寫實」風潮。瓊瑤小說改編的電影專注言情,既符合保守政治氛圍下的時代要求,又能俘獲大量女性觀衆,香港「邵氏」和從邵氏出走在台成立「國聯」的李翰祥,當時都爭相購買瓊瑤版權跟拍。
但真正奠定瓊瑤文藝愛情片(也被稱為「三廳電影」,即1970年代台灣電影的特殊類型片,多與三種場景有關,即客廳、飯廳和舞廳/咖啡廳)地位的,是李行、白景瑞兩位台灣導演以各自志趣執導的多部瓊瑤改編,李行側重倫理衝突,白景瑞側重視覺美感。李行《彩雲飛》的票房大賣也開啓了整個70年代如日中天的「瓊瑤電影熱」。到了80年代中期,當瓊瑤電影在類型上已缺乏突破、很難再吸引年輕觀衆時,她又將主場從電影銀幕轉換到電視螢幕,1986年《幾度夕陽紅》在華視八點檔爆紅後,瓊瑤言情劇也開始西進大陸。
瓊瑤式言情「餓死事小,失愛事大」的呼天搶地風格,放在今天來看是讓人嘲笑鄙夷的「戀愛腦」,但在80年代初期大陸年輕人根本沒有渠道了解愛情的情感飢渴語境下,卻直擊人心。
根據「中國改革開放數據庫」的資料,瓊瑤小說最早現身大陸,是1982年《我是一片雲》在《海峽》雜誌上刊登。青年男女不顧家庭地位懸殊、衝破一切世俗成見也要在一起的熱烈愛情,在那個被花城出版社原社長範漢生稱為「不僅性慾禁談,愛情也禁談」的年代,解凍了一代人的浪漫心思。瓊瑤式言情「餓死事小,失愛事大」的呼天搶地風格,放在今天來看是讓人嘲笑鄙夷的「戀愛腦」,但在80年代初期大陸年輕人根本沒有渠道了解愛情的情感飢渴語境下,卻直擊人心。
80年代中期,大陸對港台文學作品的出版管制放寬。僅1986年一年,就有超過二十家以上的出版社出版了瓊瑤小說。瓊瑤的言情呈現,和傷痕文學對文革十年裏被壓抑感情的描繪也有巨大差異,她講的是濾掉政治背景和社會矛盾的「純粹愛情」。而她的女主角,既不克己復禮,也不迴避對愛的強大渴望,她們死了都要愛,愛情大過天——這樣的女性形象,在當時的通俗小說裏是罕見的。2004年大陸版《瓊瑤全集》的策劃人鍾擎炬曾說,在80年代,瓊瑤將中國人的閱讀「從一個狀態領到另一個狀態」。
從瓊瑤阿姨到瓊瑤奶奶
第一部在大陸拍攝的瓊瑤劇《月朦朧,鳥朦朧》(1986)並沒得到瓊瑤授權,史蜀君的處理方式也比較文藝,但瓊瑤從中敏銳感知到了商機。從上世紀80年代末由湖南電視台協拍的《六個夢》前三部,到90年代中期由湖南衛視名下公司與「中視」、「台視」陸續合拍的《梅花三弄》、《兩個永恆》,這些瓊瑤言情劇賺取到了以女性為主的大陸觀衆第一波纏綿悱惻的眼淚。
「70後」最有記憶點的是陳紅在《水雲間》裏的巔峰顏值,以及張雨生唱「天上有新月如鉤」的餘音繞樑。而對於他們的女性長輩來說,再聽到當年主題曲依然能夠喚起感性柔情。今天年輕世代從未見過的「永恆的愛」,在上世紀90年代熱播的瓊瑤言情劇裏,也許真的出現過。
《還珠格格》體現了瓊瑤對大衆趣味的精準判斷和對自身創作的有效革新,小燕子並非典型瓊瑤女主角,但「格格熱」以新的言情劇面貌,開啓了俊男美女當道的「前台灣偶像劇時代」。
而對於「80後」、「90後」來說,一悲一喜的《蒼天有淚》和《還珠格格》是無論如何都繞不過去的童年回憶,蔣勤勤當時是「古裝第一美人」,「還珠」則安放了一整個世代的漫長暑假;「讓我們紅塵作伴,活得瀟瀟灑灑」在大陸的膾炙人口程度,至今沒有第二首台灣流行曲能夠比肩。《還珠格格》的成功,體現了瓊瑤對大衆趣味的精準判斷和對自身創作的有效革新,小燕子並不是典型瓊瑤女主角,但「格格熱」以讓人耳目一新的言情劇面貌,開啓了俊男美女當道的「前台灣偶像劇時代」。
後來的《情深深雨濛濛》雖然承接《還珠》的演員陣容,卻談不上再掀轟動,到2003年《還珠格格》第三部問世時,瓊瑤的時代也已結束——2007年被大陸觀衆群嘲惡搞的《又見一簾幽夢》,只是用「黑紅」的高收視率,再次確認了這點。大陸文化市場的更新迭代一日千里,屬於瓊瑤阿姨或說是「瓊瑤奶奶」的言情劇徹底過時了,畢竟當時的瓊瑤已經年屆七十,紫菱的「我暈,我暈,我就是暈」就像「我真的好心痛好心痛」等其他瓊瑤體,與新世代的情感表達習慣徹底脫節。
與霸道總裁與瑪麗蘇文學的區別
那麼在瓊瑤這位言情創作者身後,除了她長達半個世紀輻射文壇、影壇、樂壇的華語文化圈影響力,還留下了些什麼?在我看來,首先,她為我們創造了銀幕與螢幕上動人的女性風景。
從大銀幕到小螢幕,從台灣4、5、6年級生到大陸「90後」,不同世代記憶中最美的女性面孔,幾乎都出自瓊瑤電影。而且瓊瑤女星雖然符合同一套審美標準,但個人特質仍然鮮明,戲路又截然不同——有明豔系的林青霞、呂秀菱;有淡顏系的岳翎;有純粹苦情路線的俞小凡、陳德容;也有苦命但剛烈的劉雪華。瓊瑤劇之所以是瓊瑤劇,就在於她那些悲歡離合的故事大家可能早就記不清了,但她的女性角色都太光彩奪目,幾十年過去也很難被淡忘。
進而,瓊瑤向我們展示了對愛情熱烈坦蕩、一以貫之的相信。我初中時是瓊瑤和亦舒一起讀,後者情節現代,前者婉約傳統。亦舒的言情少有純粹浪漫的花好月圓,也不會「唯愛情至上」;瓊瑤剛好相反,她自稱是「愛的信徒」,她明知道「很多愛的故事,都是悲劇」,可是在她的小說中,奮不顧身追求愛情還是女主角的唯一要務。所以站在青春期女生的閱讀角度上,瓊瑤小說「花期」特別短,一旦(自認為)思想成熟些,就會覺得那些瘋狂愛來愛去的故事比較無聊,整天浸泡在眼淚裏的女主角們,精神世界也挺空虛。
再後來到我們這代人成年時,瓊瑤的「浪漫愛」早就成為整個社會的笑柄,很多她的愛情對白更因「三觀炸裂」被挑出來做成梗圖,全民都可以嘲笑她「愛情重於一切」的價值觀有多愚蠢、無腦、自私等等。
在這個大家都羞於再談愛情、情感博主們都在教女生如何「給情緒價值」、從男人身上「拿大結果」的年代,瓊瑤對愛情的相信,反而顯出不合時宜的可貴。
但瓊瑤對愛情的態度,就和她遺書裏傳達的態度一樣:奮力燃燒、不枉此生。你可以盡情嘲笑,但不能否認她踐行了她的價值觀,她活得比多數人都毫無保留,人生跌宕起伏卻無畏無悔。在這個大家都羞於再談愛情、情感博主們都在教女生如何「給情緒價值」、從男人身上「拿大結果」的年代,瓊瑤對愛情的相信,反而顯出不合時宜的可貴。她從一而終的是「愛情」本身,這種與時代相悖的純真,至少值得被真心敬重。
而且,對比一下如今「女頻」(女生頻道)的很多言情文,瓊瑤小說並沒那麼糟糕,單是她的國文功底就已完勝。瓊瑤用很有古典色彩的文筆翻來覆去寫「純愛」,當然很浪費,不過她至少是真的在言情,她筆下女性對「被男性深愛和寵溺」的幻想,和後來「霸總文學」的瑪麗蘇幻想之差別在於,瓊瑤女主角也會傾慕有權力和資本的男性,但她們相信的是:靠「愛」可以安身立命,所以不會在兩性關係裏自我物化。
如果她是男性創作者
最後,瓊瑤也在屬於她的時代裏,以最通俗的、如今已被視為狗血的方式,描繪了女性在諸多觀念上不再畫地為牢的勇敢。
瓊瑤小說最常為人詬病之處是觀念落後又自相矛盾:經常一邊控訴男權一邊維護男權。我之前對這件事的理解是,溫良恭儉讓的儒家倫理基礎,之於瓊瑤的「自由戀愛」世界,既是她不斷試圖打破的枷鎖,但也會因為觀念的侷限而反被掣肘。
不過瓊瑤辭世的消息傳出後,一位「激女」朋友分享給了我完全不同的觀點:瓊瑤的整個人生和事業,都沒有得到過不帶性別偏見的公正評價——如果瓊瑤是男性創作者,人們對她的悼文會加入多少對TA具有「女權意識」、「商業眼光」,堪為「橫跨影視書三界大鱷」的溢美之詞?又會濾掉多少對她價值觀的譏嘲和苛刻的道德要求?
雖然這樣的假設並無實質意義,但瓊瑤畢竟已經在她的時代裏,表達出了一些屬於女性驚世駭俗的勇敢。
現實中的她,一生不走尋常路,從沒談過廣大群衆「喜聞樂見」的戀愛。而在作品中,《水雲間》裏陳紅飾演的子璇發現自己懷孕,不但沒給孩子找爹接盤,還決定讓幾個男人競爭上崗。「這個孩子跟我從母姓,你們不要搶做孩子的父親了⋯⋯讓我的孩子活得有自信、有尊嚴」。如今三十年過去,年輕的白富美女生恐怕也很難這樣勇敢坦然,主流網絡輿論現在吐槽這段情節「三觀盡毀」時的理由是「一群乾爹搶戴綠帽」。所以是瓊瑤的觀念太進步了,還是這屆網友太保守了?
瓊瑤真像如今嫌棄她的人們所說的那麼落後、缺乏批判意識嗎?
《還珠格格》的反叛性,在於庶民格格可以肆意「胡鬧」、顛覆皇家秩序,愛得轟轟烈烈高於一切。而很多年後,年輕世代耳濡目染的,是甄嬛放棄愛情,才終於在權力天梯上攀爬到頂峰。
在90年代的大陸螢幕上,《煙鎖重樓》對守節的反抗和《鬼丈夫》裏女性的蛻變,都具有足夠震撼人心的位置。我們再對比一下瓊瑤年代的清宮言情和後來興起的宮鬥言情,《梅花烙》是批判封建皇權壓迫、重男輕女和包辦婚姻——但後來大家的討論焦點只有女主是不是小三。《還珠格格》的反叛性,在於庶民格格可以肆意「胡鬧」、顛覆皇家秩序,愛得轟轟烈烈高於一切。而很多年後,年輕世代耳濡目染的,是甄嬛放棄愛情,才終於在權力天梯上攀爬到頂峰。究竟哪種敘事更保守呢?
瓊瑤不是隻有卿卿我我那一面,就像她的作品宇宙,值得我們用更立體的維度加以理解。後來各種改頭換面的言情作品,可能也並沒有比瓊瑤更批判、超前、戰勝制約。
每一個時代都有屬於自己的純粹和超越,人們能因瓊瑤式愛情而感動的時代已經永遠落幕。對於我這個世代而言,我們從未了解過那種愛情,但多少心存羨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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