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你愛讀金庸:離散華人對共產中國文化大破壞的抒情回應

在華文教育瀕危的歷史背景裏,尤其是對散居華人而言,金庸的武俠文化中國,或許更容易作為一種「替代的滿足」?
2018年10月30日,《明報》創辦人、著名作家查良鏞(又名金庸)逝世,享年94歲。圖為10月31日,書店擺放著金庸的大幅圖片和「懷念金庸 再見江湖」的文字及15部武俠鉅著,不時有市民駐足翻閲、拍照。

二十世纪以來,能讀中文的海外華人,彷彿都欠金庸一份情。十四部武俠小說構築的江湖,滋養著不知多少華人心中的神州原鄉,文化中國。雖然近代發明的中國文學史一向嚴格區分雅俗,但金庸可算是極少數得到多位海內外重要學者承認的武俠小說家(從夏濟安、陳世驤,到陳平原、嚴家炎等)。雖然有不少被文學經典孵育著長大的朋友,一直對武俠小說頗不以為然;但我想,有朝一日,它在那常被意識型態烏雲籠罩的現代文學史裏佔有完整的一章,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古老文化氣息:金庸的節制與保守

能把一種一般被認為不登大雅之堂的通俗文類、類型小說提升至雅俗共享,而風靡海內外,獨霸江湖一甲子,才華之外還需學養、閱歷、器識、時機。金庸顯赫的家世、書香門第(海寧查家,徐志摩的表弟,詩人譯家穆旦的堂弟)、報人的身份,流亡的背景,憂世之心等等,都脫離不了干係。

淺白流暢的白話文,設置的閱讀門檻並不高(華語小學三年級左右),有能力讀華文報的就能看懂。功能上,比難免有地域色彩的現代文學作品更接近「文學的華語」(微調胡適之「文學的國語」、「國語的文學」之說)。這些作品原本即為讀者的閱讀樂趣而寫,以情節為主,言情推理奇幻諸類型無所不包,令人容易入戲。

常被學院讀者詬病的那些類型程式,對武俠的愛好者而言,反而是個穩定的期待域――那承擔著血海深仇、身世堪憐的孩子一定會遇到武林高人(即便是高人的遺骸枯骨,也能發揮功能――至少留下武功秘笈),讓他快速成長為絕世高手;如果是主角,即便墜崖也不會摔得稀巴爛,自有高人異獸承接;危難總會被解救,因為俠客奇人無所不在;奇遇、巧合時時有,因為「無巧不成書」;冤仇總會得到昭雪,壞人總會有惡報,當時候到了。因生果,果生因;事出必有因,因必有果。從這角度來看,它很接近童話。童話裏的森林沒有真正的恐怖,大野狼的壞總是帶著點憨呆。

常被學院讀者詬病的那些類型程式,對武俠的愛好者而言,反而是個穩定的期待域。從這角度來看,它很接近童話。

武俠人物多奇遇的成長史(一種成長小說)恰好給成長中的青少年一種想像的未來。俠骨柔情,金庸的江湖人物的情愛總是「發乎情、止乎禮義」,因此其言情對少年讀者而言也可說是一種情感教育。學養較佳的讀者則容易從那些小說裏讀到文化,審美化的儒釋道的基本觀念、生活方式;相較於學院裏枯澀乾扁的論述,那「中體」在金庸武俠小說裏卻化為藝,呈現為境界型態,具體化為諸高人(黃藥師、風清揚、逍遙子、獨孤求敗、王重陽、少林寺深處的掃地僧等等),神龍見首不見尾。

當然,還有醫卜星相詩詞歌賦方術等等,那是個浪漫化的古代中國。不渲染暴力、血腥、色情――狂情畸戀略有但不多,強奸犯比我們生活其中的「正常社會」少很多,沒有變態殺人魔(沒有人熱愛分屍或姦屍),吸血鬼也很溫馴――不宣揚個人英雄主義(這一類型最難禁的誘惑),處處可見作者的節制自律。那是個精心構築的文化中國,甚至可以從作者論的角度說,一個人的江湖。一個富含文化氣息的江湖。金庸把他的文化理想、歷史觀、價值觀等等都投射了進去,文化立場接近所謂的「文化守成主義」。他的節制(也可說是保守),使得那世界富於古老的文化氣息,那也使得金庸武俠小說,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成為華人世界的共同語言。

2018年10月31日,南京改革開放四十周年發展圖片展上,展出金庸武俠小說《射雕英雄傳》。
2018年10月31日,南京改革開放四十周年發展圖片展上,展出金庸武俠小說《射雕英雄傳》。

一個人的江湖。一個富含文化氣息的江湖。金庸把他的文化理想、歷史觀、價值觀等等都投射了進去,文化立場接近所謂的「文化守成主義」。

冷戰下:替代的滿足

在我們的南方(港、台及東南亞華語地區),它的普及性不只超越中國小說經典《三國演義》、《紅樓夢》、《儒林外史》、《水滸傳》等,更超越民國那三十多年累積的現代文學遺產。他的影響力甚至可以說遠遠超越了魯迅,更別說是徐志摩、郁達夫、巴金、茅盾、沈從文、張愛玲。「嚴肅文學」對讀者的要求相對高,當然,讀者企圖從那些作品獲取的,是不同的東西。

金庸武俠小說的成功,以東南亞為例,一定有人會說,那是因為1950年代冷戰情境裏,共產中國的圖書被全面禁止輸入,港台的「軟性文藝」趁機填補了空白。「金庸現象」當然有歷史的偶然因素,不能忽略冷戰的背景。

然而,五四以來現代文學不斷的激進化,走向革命文學,終至對革命、對中國的激情,遠遠超越了對文學本身的愛。而金庸武俠,是和「文學本身」一起回來的(以馬華文學為例,天狼星詩社同時把金庸和余光中當神);它和港台現代主義的同時性,也並不是沒有意義的。那是兩種時間性的交匯。現代是個單向道,不斷自我更新猶如不斷革命,為了捕捉不斷流逝、意義未明的現在;而金庸武俠的準章回形式,可說是被壓抑的復返。雖說中文沒有明顯的過去式,金庸卻相當努力的揣摩早期白話小說的語態。

然而,港台中文現代主義對讀者設定的高門檻,它的艱澀難讀、它先天的精英主義傾向、小眾訴求,興許在句子層面上就把許多對文學有興趣的讀者拒之門外。同樣堪做類比的是,1950年代興起的港台新儒家,以體系化的方式重建儒學,一樣對讀者設置了高門檻。姑不論是否有「良知的傲慢」(余英時語),牟宗三、唐君毅「奧語」式的文體不是一般讀者能輕易克服的,它們艱澀的程度並不亞於同時期的現代主義文學。更何況,箇中還有思辯層次的難度。相較之下,金庸的武俠小說是可親的,更能撫慰飽受文化失根威脅的華人。

特定時地的現實,被一種對華人而言更具普遍性的文化符號所置換;那符號更抒情,更富於幻想,當然也更為「中國」。

1955年萬隆會議後,普遍面臨從華僑向華人身分轉換的華人,其原始的、國-族合一的中國認同受到嚴厲的挑戰,而被迫在國家和民族(文化)之間做切分,甚至做選擇,面臨被強迫同化的壓力。在那樣的華文教育瀕危的歷史背景裏,金庸的武俠文化中國,或許更容易作為一種「替代的滿足」。當華人不再為中國著魔(obsession with China),那些緊貼著中國苦難現實而寫的現實主義文學,也就相應的失去了魅力。這樣的精神史轉折,也可說是從「現實」轉向文化。特定時地的現實,被一種對華人而言更具普遍性的文化符號所置換;那符號更抒情,更富於幻想,當然也更為「中國」。

金庸的武俠小說,當然也可說是香港特殊位置的產物。位處於人民共和國與民國之間,作為英殖民地,在那可以近距離觀察中國大局的變化,殖民地又提供了與租借地相似的保護傘,不會直接受到傷害。
金庸的武俠小說,當然也可說是香港特殊位置的產物。位處於人民共和國與民國之間,作為英殖民地,在那可以近距離觀察中國大局的變化,殖民地又提供了與租借地相似的保護傘,不會直接受到傷害。

無可諱言,金庸確實也寫作於冷戰的年代。他的江湖,在一定意義上,也可說是冷戰的產物。他的武俠小說都完成於毛澤東時代,彼時在不斷革命的共產中國,傳統文化遭受到系統性的破壞。1952年三反五反,1955年初試啼聲之作《書劍恩仇錄》開始連載。兩年後《射雕英雄傳》連載時,五七反右,許多著名作家學者中箭落馬;文化大革命期間,連載《俠客行》、《俠傲江湖》、及《鹿鼎記》。那十七年間,五四時代栽培起來的幾代知識份子被摧折殆盡。唯一還有點生命力的文學形式,也許僅剩下地下化的舊體詩。它的程式,它的短小,它的文類的記憶,它的不必仰賴文字,讓它易於自我隱藏。相較之下,現代文學實在太脆弱了。

香港特殊位置:左翼未了的現代性計劃

金庸的武俠小說,當然也可說是香港特殊位置的產物。位處於人民共和國與民國之間,作為英殖民地,在那可以近距離觀察中國大局的變化,殖民地又提供了與租借地相似的保護傘,不會直接受到傷害。那是有距離的鄰近。那鄰近,不止可以感受大陸烽火的熱度、不斷革命的腥氣,甚至還可以看到沿河漂下來的、作為大革命象徵的,發腫腐爛的浮屍。

但即便是歷史偶然條件的產物,金庸武俠小說對既有的現代文化史、文學史也提出尖銳的挑戰。譬如,面對「四千年未有之鉅變」、現代的挑戰,中國傳統思想經典的傳承,到底用什麼方式比較有效――學院式的注疏形式,綴滿概念術語的論文、體系化的論述方式,還是一向被學院瞧不起的說故事形式、甚至是「等而下之」的類型小說?五四以來的白話新文學,也許因為誕生於國家民族深重的危機裏,因而慾望總是投射向家國,而嚴格地限制了想像。革命文學興起後,尤其毛澤東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後,情況更趨惡化,魯迅期許的「摩羅詩力」幾成灰燼。那樣的集體貧乏,禁絕想像,豈是當年文學革命的初衷?

金庸的武俠小說,很可能同時超越了《水滸傳》和《三國演義》,這兩者均是從大眾讀物逐漸「升格」為經典的。

更何況,金庸的武俠小說以其平易近人的白話文體,或許也以並非彼輩預期的方式,意外地,完成了1930、1940年代左翼「文藝大眾化」未了的現代性計劃。

同樣弔詭的是,從現代文學對古代白話小說的繼承來看,魯迅對《儒林外史》的繼承只能說是局部的,談不上超越;而張愛玲、白先勇一生低首《紅樓夢》。但金庸的武俠小說,很可能同時超越了《水滸傳》和《三國演義》,這兩者均是從大眾讀物逐漸「升格」為經典的。

離散香港的金庸,在他生命最好的年華,倒是以一己之力寫下頗能「攖人心」的大量武俠小說。綜上所論,我們是不是可以說,金庸的武俠小說,其實是一種離散文學?尤其是對散居華人而言。就好比,晚近頗為熱鬧的抒情傳統論,其核心,究其實是一種離散論述。它的「原始碼」(由陳世驤所鑄),是離散華人對共產中國文化大破壞的一種抒情的回應。

附記
我已經超過三十年沒讀金庸小說了。密集的閱讀金庸武俠小說都是初中、高中時期,在馬來西亞。其中多部曾反覆閱讀,因此印象頗深,但隨著年深日久,也漸漸忘卻了。那些書當然也都留在故家,也早已散佚。來台後,可讀與該讀的書太多,就沒再重讀了,對它的影視改編不感興趣。我的金庸記憶是純文字的,而且是舊版的,對它們爾後的修改版也不感興趣。因此,本文的談論主要是依賴我的「金庸記憶」,主要還是為了向逝者致意。1998年我寫〈否想金庸――文化代現的雅俗、時間與地理〉時,憑的也是記憶和印象。
2018/11/2

讀者評論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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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吉米多危机,你匪难道不是原罪吗?

  2. 有比魯迅影響力還大嗎⋯

  3. 文學的確存在鄙視鏈,中國文學的鄙視鏈頂層是什麼?李白的詩?李後主的詞?王勃的駢文?曹雪芹的紅樓夢?張愛玲的小說?錢穆的中國文學史?
    30多年前的我初讀金庸,我也有過這樣的疑惑;金庸的小說和其他中國文學比較,和其他國家的文學作品相比,處在什麼位置(問世間是否此山最高?)那個時候的我剛剛接觸文學,看的書也不夠多,聽其他文人對金庸作品的評價也是人云亦云,沒有自己的看法。
    多年後我看的書不能說多,也稱不上少。以小說而言;石黑一雄的、Coetzee的、村上春樹的、Fitzgerald的、Salinger的、Tolkien的、Asimov的、最近比較火的Margaret Atwood都有拜讀過。和這些優秀的世界文學作品相比,我覺得金庸小說對人性的刻畫、對生存意義的追尋、對被命運擺弄的悲憫更加深刻。在我成長路上能夠遇上這位非凡的文學家,能夠閱讀到他作品無疑是幸福的。
    在大陸有一個叫六神磊磊的公眾號(?)他是一位依靠金庸作品進行再創作的人。金庸去世後他寫了一系列悼念文章。最後一篇評價金庸作品的文學價值有特別讓我共鳴的部分。以下節錄分享:
    「看一个文学家的高度,有时候可以看他在多大程度上融入了本民族的血脉。比如只要听到一句“床前明月光”,但凡会说汉语的华人大概多数能顺口答出“疑是地上霜”。哪怕是一个从来不读唐诗、不读李白的中国人,也大概会明白“青梅竹马”,听过“疑是银河落九天”,听过“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
    这就叫融入了民族的血脉。李白其人已经和我们的文明共生、永续,无法剥离。
    而当金庸写出了所谓“射雕”三部曲时,他已经不知不觉完成了这一非凡的事情。
    哪怕一个人从来不看金庸,也可能用到“华山论剑”、“左右互搏”这样的成语。当你形容一个女孩子像黄蓉,国人多半就会自然明白意思,不需要任何注释。而假如你说一个阿姨像灭绝师太,她哪怕没看过金庸,也多半便要大怒。」
    我覺得比起僅僅是靠30年前的閱讀記憶和印象去評論金庸文學意義的本文,可能更加言之有物。

  4. 总是把共产党看作原罪,没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