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追星族的「政治出櫃」:青鳥行動中,手燈點亮的身份認同與符碼攻防

「對追星人而言,粉絲文化的核心之一就是身份認同。」
2024年12月19日,台北,立法院外民間團體舉行「討伐傅崐萁大遊行」。攝:陳焯煇/端傳媒

12月18日夜晚,台北氣溫陡降,在民間團體的號召下,被稱為青鳥的人群逐漸湧向位於八德路上的國民黨中央黨部正門,為的是抗議國民黨將於兩天後在立法院表決多部爭議修法。接連幾位講者登台演說後,一群拿著手燈的追星族上台,談起對於開放中國團客來台的擔憂。

站在最前方的是一名戴著口罩、身穿黑色羽絨衣的女性,她的手腕上也懸掛著一支手燈,身後簇擁著同樣亮起手燈的夥伴們。她向台下訴說著開放中國團客來台的隱憂:「這不僅影響台灣觀光品質,更影響台灣粉絲搶票,中國粉絲破壞現場氣氛更是劣跡斑斑。」

「就像現在的中國國民黨正在破壞我們抗議的氣氛一模一樣!他們會拿著超大手牌、LED 燈擋住所有人的視線!」她們反控道,並向台下群眾表示,害怕偶像會誤解這些擾亂行為是台灣人所為,進而破壞台灣追星人形象,「對追星人而言,粉絲文化的核心之一就是身份認同。」

2024年12月19日,台北,立法院外民間團體舉行「討伐傅崐萁大遊行」。攝:陳焯煇/端傳媒

不過,就在此時,十公尺外的國民黨自搭舞台上,立委徐巧芯的助理、國民黨青年軍謝克洋拿起麥克風,對著青鳥舞台喊道:「你越大聲,越顯得你像個瘋子啊!」

追星族聽到了,他們立刻回擊,「他們以為我們這些抗議的人都瘋了」,這名追星人停頓了一下,左手輕調口罩,隨即以堅定且緩慢的語調說:「可是我跟你們講,我們現在才剛開始。」台下隨即爆出一片歡呼。

謝克洋這段被認為是譏諷追星族為瘋子的發言,當晚立即被剪輯上字幕後上傳社群媒體,瞬間引爆台灣追星族的怒火。而追星族反擊的發言片段,也幾乎在同時上傳,一名追星族在底下留言:「秒剪輯秒上字幕,而且是多國語言版本,果然是追星人!」

這夜的集會,是由台灣公民團體經濟民主連合等團體發,當晚有超過六千名民眾上街抗議。此前,國民黨得知將有這場集會,回應將「以禮相待」,但國民黨選擇以搭起台子、配備音響與青鳥「打對台」,屢屢出聲干擾。

不過,真正炒熱該場集會的,還是那段「瘋子」的發言,不僅引發追星人的同仇敵愾,也勾起了追星社群最深層的創傷記憶。

2024年12月20日,台北,在民眾黨及國民黨的贊成下,立法院三讀通過《選罷法》、《憲法訴訟法》、《財劃法》修法,有民間團體號召市民於立法院外上街示威,寒夜下大批示威者集會,部分民眾帶同追星的應援棒參與。攝:陳焯煇/端傳媒

當《再次重逢的世界》唱進台灣街頭

那晚,迪奇正在和朋友聚會,隨手打開 Threads,取代偶像訊息洗版的,正是謝克洋在舞台上對著追星族大肆調侃的畫面。

迪奇擔心剪輯過的影片有訊息落差,甚至去查看完整直播,確認前後脈絡;一開始他只覺得荒謬,接著看到謝克洋持續在臉書上攻擊發文及轉貼影片者,有追星人被罵「北七」(台語發音,pe̍h-chhi,意指白痴),更激起 Threads 上追星人的憤怒。 怒焰在暗黑的螢幕上串聯成點點星火,迪奇無法忍受,心想應該要做些什麼了。

隔晚,立法院外便湧現了五顏六色的「偶像手燈」,大多有著手把與透明的圓形塑膠外殼,優異的透光性閃現偶像的象徵符號;在演唱會上,透過中控系統,手燈便能發出特定的應援色。追星族們持手燈群起而來,不再是為了演唱會,而是為了向立法院內,國民黨黨團即將進行的爭議法案排審進行抗議,那段「瘋子」的嘲諷,則推波助瀾了不滿的情緒。

「我有看到長輩拿著 EXO 的手燈,也有長輩跑來指著我的手燈說好漂亮,問我是買的嗎、怎麼會有這個東西,還說這是『民主的火炬』。」迪奇在19日和20日連續兩晚到立法院外參與青鳥行動,和其他原先不認識、卻因為拿著手燈而相認的追星族們站在一起,互相「認親」,原來不只是偶像同擔,在政治場域也有相似的價值觀。

現場一隅,有一群人唱起了 K-Pop 女團「少女時代」的出道曲《再次重逢的世界》(Into The New World)。2007年,少女時代發行《再次重逢的世界》,這不只是一首青春偶像歌曲,更是過去近二十年間,韓國社會變革的符號象徵。

從2016年梨花女子大學的校園抗議,到同年反朴槿惠政府的燭光集會,這首歌的旋律始終縈繞在首爾的街頭。當數十萬民眾高舉燭光走上街頭時,「我愛你,就憑著這直覺,終結曾經掛心的徬徨」的歌詞,在寒冷的冬夜中迴盪。

這首歌的影響力並未止步於此。2019年,當南韓憲法法院宣布墮胎罪違憲時,支持者們以這首歌慶祝勝利。2020年的泰國反政府示威現場,這股韓流浪潮越過國界,示威者同樣高唱這首象徵希望的歌曲。

就在幾週前,南韓汝矣島聚集大量民眾,對南韓總統尹錫悅的彈劾表決施加壓力;當韓國國會通過總統尹錫悅的彈劾案後,首爾大學的抗議現場再次唱起這首熟悉的旋律,「在許多未知的道路上,我追逐著熹微的光芒。」

示威現場湧現的「偶像手燈海」,被視為年輕人及追星族群的政治參與,創造了新型態的示威,「政治歸政治,追星歸追星」不再是至上圭臬。僅僅不到兩週,同樣的場景轉世到了台灣,但相似的場景卻來自不同的脈絡。

2024年12月20日,台北,在民眾黨及國民黨的贊成下,立法院三讀通過《選罷法》、《憲法訴訟法》、《財劃法》修法,有民間團體號召市民於立法院外上街示威,寒夜下大批示威者集會,部分民眾帶同追星的應援棒參與。攝:陳焯煇/端傳媒

追星族的怒火:當我們之間出現第三者

觸動追星族群敏感神經的,為此前在12月17日所舉辦的「2024台北上海雙城論壇」。上海市副市長華源在致詞中提及「推動上海居民赴台團隊遊」,引發追星族群的強烈擔憂及反彈。他們擔心,一旦開放中國團客來台,便有可能形成「演唱會旅遊團」的現象,進而對演唱會體驗及秩序造成衝擊,當中更涉及國族及文化認同。這層疑慮指向了舉辦雙城論壇的台北市長蔣萬安,以及其所屬的國民黨,驅使追星族們來到立法院外。

一名追日本傑尼斯偶像「浪花男子」(なにわ男子)的女性粉絲,頭戴白色蕾絲頭飾,在冬季青鳥晚會上台發言,她提到可能會遭遇中國粉絲透過「偷吃步」的管道搶票、進而在現場為吸引偶像注意而干擾秩序,甚至破壞屬於當地粉絲的專屬福利。

她說,今(2024)年11月底浪花男子到台灣舉辦演唱會,喊出「Team Taiwan」,並將歌曲〈初心LOVE〉改為台語版演出。「今天當我的偶像喊出『Team Taiwan』的時候,一群操著兒化音、中國口音的人,在台下鼓譟著說『道歉』,在(偶像)唱出台語版的〈初心LOVE〉,只會喊著『我聽不懂,請翻譯』。」

這位粉絲更質疑,若開放中國粉絲來台,接機時將會出現「歡迎來到中國台灣」的巨型標語,可能使台灣粉絲陷入「被代表」的問題:「我們(日本偶像)的演唱會是不能夠被錄的,但中國人舉著手機、用針孔盜錄我們的演唱會,放到小紅書、微博,被抓到就說是台灣人做的,從此再也不來台灣開演唱會。」她反問:「這是你想要的嗎?」

在流行音樂產業中,無論是 K-Pop、J-Pop 或是華語流行音樂,在進行海外巡演時,改編或是選唱當地經典歌曲,幾乎可以說是標準配備,藉此鞏固與當地粉絲的連結。

同等地,當地粉絲也會把握偶像來巡演的時機,準備具有當地特色的「應援」,例如食物應援、廣告看板應援、卡車應援等。台灣更有頗負盛名的排字應援,會安排全場粉絲舉起大型色卡,合力排出要告知偶像的文案訊息。這般偶像與粉絲之間的互動,被稱為「雙向奔赴」,是偶像商業模式中非常重要的一環,在海外巡演尤其關鍵——是偶像在一般演出時不會出現的 Special Version,同時又是海外粉絲極其珍貴與偶像互動的機會。

而台灣的處境卻又顯得極為尷尬,礙於中國市場考量,許多偶像來台僅能稱「台北」而非「台灣」。大部分粉絲是願意體諒藝人的,所以當藝人突然在社群放上「TAIWAN」或是中華民國國旗時,更是會激起粉絲的感激之情;即便這是前往其他國家巡演時的日常宣傳模式,然而放到台灣的處境下,卻又顯得格外珍稀。

在這樣的背景下,台灣追星族憂心未來在自家舉辦的演唱會,將會因開放中國粉絲而被「代言」。實際上,這層憂慮已有先例。

2023年 K-Pop 男團 TOMORROW X TOGETHER 來台開唱,場館外便飄著中國粉絲團的應援街旗;同年女團 NMIXX 的台灣演唱會,中國粉絲更發起 LED 卡車進駐台灣街頭展開應援活動。若 LED 卡車上僅標註 Chinese、China 或是「中國大吧」等字眼,在目前台灣法規無計可施下僅能勸導,然而當照片發布在微博上時,文案直接寫出「中國台北」,令許多台灣粉絲感到被吃豆腐,但遊走在灰色地帶無法可管,只能吞下。

國族認同遭到長期壓制,這也是為什麼在青鳥舞台上,粉絲會如此激動地喊出:「我要看見的是,台灣的粉絲終於可以進到偶像的視線!」

2024年12月20日,台北,在民眾黨及國民黨的贊成下,立法院三讀通過《選罷法》、《憲法訴訟法》、《財劃法》修法,有民間團體號召市民於立法院外上街示威,寒夜下大批示威者集會,部分民眾帶同追星的應援棒參與。攝:陳焯煇/端傳媒

「你是中國人嗎?」「我是台灣人。」

隱身在應援 LED 車背後的中國粉絲,似乎面貌模糊,然而在台灣追星族的經驗中,與中國粉絲的交涉往來多不勝數,一張張面容清晰可見。

32歲的 LIN 入坑 K-Pop 兩年,兩度飛到南韓參加偶像演唱會,在演唱會場館外被中國粉絲用中文問:「是中國人嗎?」,LIN 立刻回:「我是台灣人。」這樣的回答,當下即被忽略。

「比較不舒服的是,在我說出自己是台灣人的時候,對方的不理會,顯見台灣人的國家認同被無視的那種無力感。」LIN 表示。

LIN 的經驗並非個案,在社群平台 Dcard 和 Threads 上的追星討論中,甚至有更多談及被中國粉絲「吃國籍豆腐」的分享。跳轉到小紅書上,亦能讀到中國粉絲忿忿不平,聲稱遇到「TD」意即「台獨」的撰文——當詢問對方是否為中國人,對方回答自己是台灣人,即認定為台獨。

這些發生在追星場域的「國際交流」,是航運發展及演唱會商業模式交互運作下的結果。

2010年起,台灣與日韓完成航約修訂,開放更多航線的航權,促使日本與南韓低成本航空陸續開啟台灣航線,大幅降低了票價,日韓成為台灣中產階級可頻繁前往的假日生活圈。

此外,對 K-Pop 及 J-Pop 粉絲而言,台灣並非偶像巡迴的必訪之處,想看偶像就必須飛出國;即使偶像有來到台灣開唱,日韓的演唱會票價相當程度低於台灣票價,赴日韓看演唱會不但能體驗到原版專屬的演唱會規格,還能兼顧旅遊享受,權衡價值之後,出國看演唱會便為追星族心中合理的選項。

2024年12月20日,台北,在民眾黨及國民黨的贊成下,立法院三讀通過《選罷法》、《憲法訴訟法》、《財劃法》修法,有民間團體號召市民於立法院外上街示威,寒夜下大批示威者集會,部分民眾帶同追星的應援棒參與。攝:陳焯煇/端傳媒

同時,日韓演唱會的售票模式,也影響了追星族的行動軌跡。尤其是 K-Pop 當紅團體在韓國的演唱會,經常有限購一張的規定,抑或是因為競爭太激烈,光是能搶到一張票就值得慶幸。在這樣的售票規則下,台灣追星族常有「一個人出國去看演唱會」的傳統。即使能透過追星社群找夥伴攤分住宿與包車,當走進演唱會場館內,仍會有大量與其他國家粉絲進行交流的機會。於是,作為在語言上能夠直接溝通的台灣及中國粉絲,「你是中國人嗎?」「我是台灣人。」這樣的對話,在台灣追星族的際遇中不斷複製貼上。

在現實生活的碰撞以外,數位場域亦是另一局的對弈。

實際上,在中文世界的數位傳播中,一面小小的青天白日滿地紅旗,已悄然成為台灣粉絲保護創作的獨特印記。這個現象來自粉絲社群的「再製」文化——將偶像的影音內容重新剪輯、翻譯,再分享到各大社群平台。

儘管像這樣的二次創作在法律層面依舊模糊曖昧,但對偶像產業而言,這些由粉絲自發製作的內容往往比官方宣傳更具傳播力。不過,在數位搬運工絡繹不絕下,如何保護自己的心血結晶,成為粉絲們關注的議題。

在此背景下,台灣粉絲發展出一套獨特的「數位防線」策略:在影片浮水印中加入中華民國國旗或「台灣獨立」字樣。這看似簡單的標記,輕巧地將政治敏感議題轉化為版權保護的工具,有效阻止中國網友將心血「整碗端走」。

這反映出,台灣與中國的國族認同角力,創造出一道阻擋數位搬運的高牆,中華民國的國旗,讓通用的中文翻譯影音,關上跨洋複製貼上的大門。

儘管這些與中國粉絲的互動,令許多台灣追星族感到不適,但這些感受也尚未強烈到足以驅動粉絲上街。究竟是什麼驅使追星族「政治出櫃」?必須先將鏡頭移往今年5月的第一次青鳥行動。

2024年12月20日,台北,在民眾黨及國民黨的贊成下,立法院三讀通過《選罷法》、《憲法訴訟法》、《財劃法》修法,有民間團體號召市民於立法院外上街示威,寒夜下大批示威者集會,部分民眾帶同追星的應援棒參與。攝:陳焯煇/端傳媒

迷妹出櫃:當粉籍與政治參與連結

今年5月下旬,十萬人聚集立法院外的青島東路周邊,質疑國民黨及民眾黨立委倉促通過爭議法案,有國會變相擴權之嫌。這場運動被稱為青鳥行動,也是追星族首度在台灣社運中標明參與。當中最引人注目的,便是一位用淺藍色緞帶綁著雙馬尾、穿著同色洋裝的女性,手持標語寫著:「兩兆可以買 HYBE+JYP+YG+SM」,諷刺立法院國民黨團總召傅崐萁提出預算超過新台幣兩兆元、被批是錢坑的「花東交通三法」。

這則標語的「價值換算」其實在追星界屢見不鮮——社群中流傳的玩笑話是,機票萬元左右便宜、演唱會門票幾千塊便宜、偶像周邊小卡幾千塊便宜,但是運費38塊很貴。「兩兆可以買 HYBE+JYP+YG+SM」點出 K-Pop 四大經紀公司,讓追星族對於天文數字金額有了實際的感受。在當時興起成追星與政治討論樞紐的 Threads 平台上,原先以追星為宗旨的帳號,也受到啟發,紛紛跳出表達政治理念。

製作標語的小瞳對媒體提及,由於追星族群對政治冷感,多數人習慣用中國網站看偶像影片跟節目,所以想以此方式喚起追星族的關注。

小瞳的擔憂其來有自,追 K-Pop、J-Pop 需仰賴翻譯,中國粉絲大規模上架的翻譯內容,確實是台灣粉絲能輕鬆吸收的管道。正因如此,在台灣追星社群中,「是否該禁止使用中國用語」的討論可說是每季定番——部分追星族因長期收看中國翻譯而使用中國用語,部分追星族則相當拒斥這樣的現象。

然而,「追星族政治冷感」的印象,卻可能存在誤差。

具有十年以上追星資歷的迪奇,十年前也曾參與太陽花運動,後續還有高中課綱微調,以及每年的同志遊行,但他從未在社運現場以追星族的身份自居。在今年5月第一次青鳥行動,迪奇照著社群上的教學自製珍珠奶茶手燈;這一次12月的冬季青鳥,他也來到立法院外,舉起自家偶像的手燈。

「上次的青鳥活動時,就有追星人帶手燈上街頭。當時有人譴責說,不應該讓偶像涉入政治爭議的聲浪,」不過迪奇觀察,實際上現場還是有追星人帶著手燈到場,但數量還不算太多。

平時就會關心政治及社會議題的迪奇,決定以追星族身份加入冬季青鳥行動的原因之一,是因為追星的自我認同,遭到謝克洋的攻擊。同時,他也說另部分則是受到南韓手燈抗議尹錫悅、偶像藝人如少女時代成員俞利、IU 以及 NewJeans 提供食物給參與示威粉絲、偶像李彩演親自上街等影響,也讓迪奇重新思考,是否要將追星的「粉籍」與自身的政治參與做連結。

「在看到韓國戒嚴抗議事件及追星人被攻擊的情況下,這次上街就有攜帶手燈。參與時也會尋找追星人或同擔相認,有種特別的凝聚情感。」

2024年12月20日,台北,在民眾黨及國民黨的贊成下,立法院三讀通過《選罷法》、《憲法訴訟法》、《財劃法》修法,有民間團體號召市民於立法院外上街示威,部分民眾帶同追星的應援棒參與。攝:陳焯煇/端傳媒

追星文化中有隱身及切開私人生活的習性,在社群中大鳴大放的粉絲,轉身隱沒在人群後,在個人生活中卻鮮少透露出半點追星的痕跡。這是由於追星長期被視為次文化,一旦脫離追星群體,就可能面臨無腦、盲目的訕笑,部分追星族因而隱藏自身的愛好。

趁上班前上街頭的阿桑,從小六開始追星,工作後頻繁赴日韓看演唱會,他自承以追星族為榮,卻仍要面對外界不解的眼光。「我的周遭朋友、碩士班同學或是同事,都講過『你又要出國、又要追星』,雖然他們沒有惡意。」

因此,雖然阿桑還是會在個人生活帳號分享演唱會紀錄,但也會將部分追星實況發布在與個人生活切開的小帳,或是設定為摯友限定,分層管理是因為顧慮會被貼上「瘋子」的標籤。對於謝克洋的「瘋子」一說,阿桑並未感到憤怒,「我覺得他只是想要狐假虎威,但他根本不理解追星族。」

「但我可以理解追星族的憤怒,追星族常會被說是盲目、不務正業。」阿桑知道,許多追星族經常承受污名的委屈與壓力。

迪奇是大方公開追星身份者,但他確實知道有許多人隱身,直到近年 K-Pop 蔚為全球流行,地位顯著提升,「越來越多粉絲願意現身,不再覺得講出自己喜愛的偶像是丟臉的事。」

這兩次青鳥行動不只讓網路上的追星帳號願意「政治出櫃」、帶著偶像的頭像表達自身的政治立場,也讓那些平時在社運場合較低調的粉絲願意舉起手燈「迷妹出櫃」。原先斷裂的兩個生活圈,在手燈的光線下連結了起來。

2024年12月20日,台北,在民眾黨及國民黨的贊成下,立法院三讀通過《選罷法》、《憲法訴訟法》、《財劃法》修法,有民間團體號召市民於立法院外上街示威,寒夜下大批示威者集會,部分民眾帶同追星的應援棒參與。攝:陳焯煇/端傳媒

重構文化符碼:粉絲的專業能力與身份展演

此次冬季青鳥行動之所以讓大眾認知到追星族的現身,除了手燈之外,就是在現場輪播標語的  LED 卡車。從組織動員到發動不到24小時,集資九分鐘達標,這輛 LED 卡車展示著過往示威現場少見的繽粉色彩與可愛設計,追星族們更是拿著手燈與卡車合照,彷彿來到演唱會,緩和了示威的緊張氣氛。

LED 示威卡車已是 K-Pop 產業中的特殊文化,這一波粉絲使用 LED 卡車進行意見表達的風潮,最早可追溯到2019年12月,女團 BLACKPINK 的粉絲租用了卡車繞行 YG 娛樂公司,透過 LED 燈板表達訴求:要求公司讓 BLACKPINK 有更多出演電視節目的機會、讓成員們有 solo 歌曲出道。隨後在疫情期間,當粉絲們無法進行現場抗議,LED 示威卡車更成為了將粉絲意見實體化、可視化的存在。

疫情後仍有越來越多粉絲透過示威卡車傳遞訴求,類型五花八門,從偶像戀愛到資源分配不均皆有,更會在文字呈現上力求創意,每每成為南韓網路的討論焦點,網友還會戲稱「卡車司機的收入真是可觀。」

不同於南韓粉絲的三行詩創作,這一輛冬季青鳥示威卡車所展現的,是台灣追星族的快速回應及多語言轉換能力。

「手燈是我自己買的」回應 PTT 網友影射追星族並非自發參與;另一句標語「台灣不需要뗭꼭랑 更不需要꺽민동」,需要同時具備中文、台語及韓語能力才能夠運用諧音「解碼」,與轉換日文的「りしれ供さ小」是類似的概念。而語氣強烈的語句,包裹一層密語後,便成為追星族辨認彼此的暗號。

暗號不只存在在標語,由於偶像產業中大量使用符號象徵,使得一般人眼中並無特異之處的物品,追星族都能一眼辨認出意義。一名網友質疑一位上台發言的追星族連「粉籍」都沒有揭露,另一名網友隨即點出台上追星族的手燈屬於哪一組偶像——手燈不只是手燈,手燈即身份。

X 帳號 @mmm_twlzl 繪製的手燈護台灣圖,當中絕大多數的手燈,都是來自 K-Pop 偶像。不過,當這些立法院外的手燈集會照片傳到南韓網路後反引起另個困惑:為何台灣人不用本地偶像藝人的手燈?

2024年12月20日,台北,在民眾黨及國民黨的贊成下,立法院三讀通過《選罷法》、《憲法訴訟法》、《財劃法》修法,有民間團體號召市民於立法院外上街示威,寒夜下大批示威者集會,部分民眾帶同追星的應援棒參與。攝:陳焯煇/端傳媒

這要從 K-Pop 的產業特色談起。在 K-Pop 世界中,手燈是偶像形象的核心元素,常在藝人出道前就設計完成,用以呼應偶像的整體概念。韓團經常透過應援教學、周邊商品、MV 拍攝等方式與手燈互動,還會為手燈取名,粉絲間也會販售手燈的裝飾物。相較之下,J-Pop 較少這樣的連結,華語流行樂更是把手燈視為演唱會的一次性商品。然而在 K-Pop 文化中,手燈已成為粉絲身份的重要象徵。

在19日的青鳥公民舞台上,一段直指粉絲認同本質的發言,便呈現這樣的追星與國族意識的連結。她說:「粉絲文化的核心之一就是身份認同,而作為台灣的粉絲,我們的身份認同跟台灣息息相關。身處在這片被政治現實左右的土地,我們沒有辦法忽視現在立法院裡面發生的事情。」

娛樂及偶像產業早已與政治表述綑綁,她提及多次看到「中國台灣」、「中華台北」宣稱時的失望——「一次次的妥協與無奈,背後都是政治立場,而這些行為侵害的,不僅是我們的自由,更是我們的身份。」

而手燈護台灣圖所反映的,並非偶像市場版圖,而是身份認同政治。身份認同從粉籍到國族,一路驅動著台灣追星族們,帶著手燈走上街頭。

在發言的最後十秒鐘,台上的追星族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最後補充一句,」她謹慎的語氣帶有一絲驕傲,「手燈是我自己買的!」

(尊重受訪者意願,迪奇、LIN、阿桑為化名;本文歌詞翻譯引用自 your song.

讀者評論 0

會員專屬評論功能升級中,稍後上線。加入會員可閱讀全站內容,享受更多會員福利。
目前沒有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