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17日傍晚,宏傑的手機跳出一則則的訊息。點開臉書 Messenger,閒置了將近十年、早在太陽花學運(另稱三一八運動)時期成立的聊天群組,這天忽然浮上水面。
「大家今晚青島東見。」一句言簡意賅的動員指令在群組放送。緊接著,隨即在台灣的各大社群平台迅速擴散。
這天是立法院逕付表決「國會職權修法」草案的首日。上午9點開議後,藍綠白三方即上演激烈衝突,提案的國民黨、民眾黨立委挾著人數優勢,頻頻突破民進黨立委的杯葛,正反陣營從爭論叫囂升級至肢體衝突,甚至有多名立委受傷被送往醫院。
臨近半夜,越來越多人從四面八方聚集於青島東路上,數百名群眾在立法院外喊著「沒有討論,不是民主」、「我藐視國會」,要求立法院停止表決。有人在額頭綁上寫著「國民黨不倒,台灣不會好」——太陽花學運最具標誌性的黃色布條,警方也動用了拒馬戒備,現場瀰漫著太陽花的既視感。
宏傑觀察,當晚就像太陽花的同學會。只是感慨的是,十年前,大夥們道別前還說著「願下次見面不必在街頭」,如今看來,顯然是事與願違。
同一時間,好不容易哄好五歲的女兒入睡,40歲的志斌在 Threads 上焦慮地看著訊息,查看修法進度。
作為受太陽花運動洗禮的一代,志斌感受到自己的政治經歷幾乎可以分為三一八前與三一八後了。但此刻的他,除了年齡上不再年輕,有了家庭,不再是那個說衝就衝,累了就睡在街頭的自己了。現在,不管外頭發生什麼事,他優先考量的絕對會是孩子。
然而,他感到自己還可以做得更多。
「幹我都40歲了,還要被逼上街頭喔」
人潮終隨著立法院長韓國瑜在午夜11點59分宣布休會後,逐漸散去。但誰也沒想到,青島東路在七天之後的5月24日,迎來2014年太陽花學運以來,規模最大的社運行動,十萬名公民集結在立法院外的道路上抗議。28日,街頭上依舊站上了七萬人,但藍白兩黨仍以人數優勢,通過此次爭議的法案。
民進黨團窮盡一切方法攔阻,憲法法庭在7月19日裁准暫時處分,修法將在釋憲宣判前暫停執行。而公民集會仍隨著國會議程時時跟行,他們被稱為「青鳥」;至今,青鳥行動仍是進行式。
在此次反國會職權修法爭議中,台灣的各大社群平台,包括臉書、Instagram、Threads、LINE 等,出現大量的資源媒合貼文。相較十年前的太陽花,青鳥行動亦有著這個時代的模樣。
台灣的 Threads 熱潮,約莫在今年1月總統大選後興起。民進黨雖然贏下第三屆總統任期,但在國會席次上失去多數席次,也只能說是「慘勝」。焦急的支持者們受制於臉書對政治貼文的壓抑,決定另闢戰場,以「內容推薦」作為演算機制的 Threads,讓選後的民進黨支持者在平台上匯聚成同溫層,讓 Threads 在台灣開始主流化。
Threads 在2023年7月正式上架,據官方資料顯示,台灣不管在用戶數或流量上皆佔據全球前排。
十年前的臉書之於太陽花,正如同十年後的 Threads 之於青鳥行動。甚至連「青鳥行動」這個運動名稱,更是來自用戶對臉書演算法的不信任——據一些網友質疑,臉書壓抑立法院外的「青島東路」的關鍵字,讓許多人無從自社群媒體上得知修法議程,儘管這樣的說法未經官方證實。
這些反對藍白兩黨以修法遂行國會擴權的網友,在17日修法首日以文字在 Threads 上直播;在院長韓國瑜宣布議事延長到晚間後,Threads 上也開始貼出立法院外人潮聚集的照片,一則則文字寫著:「越來越多人來了!」「十年後想不到還要衝立法院」「立法院外,快來!」一時之間,十年前的3月18日群眾衝進立法院的畫面,仿佛與十年後的這晚疊合,卻又像是靠得過近的鏡頭般,始終難以準焦。
志斌看著 Threads 跳出的訊息,感到自己需要做些什麼,他看向妻子壓低聲音問到:「我可以去現場一下子嗎?」妻子點點頭,自認不再年輕的志斌嘀咕了句「都這麼老了還搞這齣」後,坐上機車,在濃濃夜色中上路,跨過台北橋後再繼續往前就是立法院了。
停好機車,志斌徒步前往立法院,一名大學時代的學長遠遠看到他,隔著人群喊到:「韓國瑜都宣布散會啦你才來!」指針剛過午夜零時,韓國瑜已在11點59分宣布休會。
志斌一手抓著路上買來的檳榔,街道上的氣氛讓他想到十年前的太陽花運動,正計算著要決一生死的他,抵達時院會已結束,那包想用來刺激腎上腺素的檳榔暫時派不上用場。
他站在青島東路上面對鎮江街的路上,前方立法院的側門已關上,他身前身後皆是人潮,盤旋在立法院外不肯散去。有民眾揮舞起彩虹旗,還有自行車騎士不及脫下安全帽便已駐足人群中,另一些人低著頭滑手機。他感覺還有人從各個方向前進,一些零零星星的口號被喊出,「沒有討論、不是民主」,還有民眾輪流舉起麥克風宣講。好幾隊手持盾牌的警力迅速集結,並在群眾聚集的道路上擺上路障,不再讓車輛通行。
志斌在現場拍了照,上傳社群媒體,他寫下「幹我都40歲了,還要被逼上街頭喔」。他在青島東路上繞了繞,沒有停留太久,在人潮散場前他已先離開,沿著來時路上了台北橋,回到橋的另一邊。
太陽花以後,餘下的怒
其實那晚志斌不確定自己該不該去一趟立法院。正確來說,他不確定妻子會不會讓他去。
十年前的太陽花學運,剛滿三十歲的他已經有份穩定的工作,在3月18日學生與公民團體翻牆衝進立法院並佔領議場後的六天,志斌在隔著一條馬路外的行政院中感受到他此生難忘的恐懼。
3月24日,志斌從網路上得知,佔領立法院的行動因執政的國民黨消極應對,有人主張要再攻下行政院,逼迫政府回應。志斌趕到時,行政院外已經有大批群眾與警力對峙。他穿越人群向行政院建築內走去,突然間,他已經一屁股坐在行政院的大廳地板上,跟著身旁的陌生人一起呼喊口號,要求警察後退。
後來的那晚,警方先是驅離現場駐守媒體,再請盾牌組成人牆,團團包圍著志斌與抗議者。為了在警方採取驅離行動時不被打散,他與身旁的人手勾著手,勾得手臂發疼。志斌最終被拉起身,高大壯碩的他被員警以盾牌排除,再被粗暴地拉扯到一旁。
這是太陽花運動中最血腥的驅離行動,無數示威者遭警棍毆打,被盾牌剁腳,兩輛鎮暴水車對群眾噴射強力水柱,許多人踉蹌倒地後持續被水柱衝擊。志斌的憤怒在十年後一樣不被忘記。
志斌後來結婚生子。十年後的這一天,直到把孩子安頓好,他才像是探詢般地問妻子,能否讓他去一下,一下下就好。
志斌的妻子十年前也參與太陽花運動,據志斌的說法,是「非常熱情的參與者」。但該不該衝的糾結,卻在他內心掙扎好一陣。他若去了,孩子勢必得留給妻子照顧;又若這場行動演變成像太陽花歷時超過一個月的大型運動,自己還有辦法全心投入嗎?太太想去怎麼辦?腸病毒此時正在流行階段,把孩子帶去現場會不會被傳染,三十歲的志斌沒想過的,卻在四十歲時讓他陷入焦慮。最後,他與妻子協議輪流去現場。
對志斌來說,2014年的太陽花幾乎是他這一代人的政治啟蒙。2016年,蔡英文第二度參選總統總算勝選上任,台灣迎來第三次政黨輪替,雖然此後台灣的社會運動不再有太陽花的規模,但這場運動畢竟是扭轉了彼時台灣的命運,也自此改變台灣的政治板塊,志斌也希望這一代的年輕人有機會能夠參與,「用眼睛去看,用親身體驗」、「去感受它最重要的」。
課金回饋社會,把民主金孫送到現場
志斌開始 Threads 上發文,一開始以抱怨文為主,「為什麼這麼老了還要來立法院」,但不管如何,志斌感覺到這個平台似乎隨時會讓貼文成為「爆款」。尤其那一陣子,大家都說 Threads 的演算法不像臉書會「壓觸及」,不但流量好、甚至會看到比臉書更多的陌生貼文,這些貼文有助於議題串連。一時間,幾乎大家都上去 Threads 了,更多人享受到平台的流量紅利,在臉書已不多見的「爆文」,卻在 Threads 上活了回來。
17日的審議,僅有部分條文完成二讀,這次的法案審議預計數十條條文草案欲修正,在民進黨的全力杯葛下,國會職權修法至少還會延宕多時。Threads 上也接力號召,要在21日的院會審查上街抗議。
也在這個時候,在這個大選後開始熱鬧喧騰並漸顯重要的社群媒體上,接連出現了幾則關於「課金」的貼文。
有人發起集資,在各縣市包遊覽車接駁聲援者前往台北的立法院,或是團購瓶裝水、雨衣、食品等物資;臉書還有人拿出新台幣100萬元,資助各地學生北上的高鐵票與飯店住宿費用。來自四面八方、無法抵達的群眾們,以「課金」、用自己的資源把人力輸送至行動現場。
課金(かきん)一詞來自日文,指的是收費、徵收,在網路使用情境中,多指在線上遊戲中購買道具或裝備的消費行為。這些青鳥行動支持者們自稱是「課金公媽」,無償捐助資源在網路上認領自己的「民主金孫」,成為這次青鳥行動中相當另類的支持體系。
這些「公媽」有許多都曾是2014年太陽花運動的示威者,他們笑稱自己經過十年後經濟能力稍好、成為「課金戰士」,那句「十年前睡馬路,十年後睡飯店」傳神地呈現出這十年間的轉變。
例如,一位在南科任職工程師的「阿媽」就在 Threads 上表示,自己在半導體業賺了十年想回饋社會,要從台南搭高鐵北上的可以找她,她會「長期贊助到島嶼天光」。
隨著一則則貼文湧現,原先零星的課金文開始燎原,逐漸清晰「青鳥行動」的輪廓。
課金非贖罪
志斌也迎上了 Threads 上的這股風潮。他憶及,十年前因為324的震撼,他買了人生的第一台專業相機,為的是為時代留下見證。那年,他還在公部門做基層派遣工,薪資不到三萬,那年多數人過著壓抑的生活,街頭連年爆發抗爭,志斌認為,那些運動描繪出他那一代人憤怒的形狀,也才有太陽花的成功。
「如果你有參與過這場運動,你會知道為什麼賤民解放區讓人如此念念不忘,因為它從取名就直擊了我們的心。」
那部買來記錄時代的相機,催促著他走上影像工作,現在的志斌是一名影像工作者,十年前他親身領略到社會運動的洗禮,十年後,另一場公民課在街頭開課,他希望更多年輕人也能來到現場感受;「現場」,他在這兩字加強了語氣。
他試著在上頭發文徵求「金孫」。第一則貼文發出,但對 Threads 的操作不熟悉被誤刪。他又重新發文,說自己還沒徵求到「金孫」,他可以贊助一人高鐵來回車票,並以自己的故鄉高雄、以及求學成長的嘉義學生優先。
這則貼文獲得數百個愛心,連志斌也不知道為什麼有這麼高的流量,但演算法還是將金孫推送到他眼前。「神奇」,這是他對事態發展結果的註解。
類似的課金行為,早見於五年前香港爆發的反修例運動。
那年,勇武者、和理非,混雜成示威者的複雜面貌。但在前線的抗爭行動背後,有一群感到歉疚的香港長輩。他們早年戮力拚經濟,對香港政局的轉變漠然,香港經濟好了,政局卻壞到令人不再熟悉,他們稱自己為「家長」,提供金錢添購防毒面罩、防護裝備給「小孩」,提供住所、交通甚至法律服務,讓這些為香港民主抗爭的青年不感孤獨。
台灣大學社會學系教授何明修指出這是一種複雜的贖罪情緒。他在2023年發表的論文〈金錢的運動意義:香港民主運動中的資金動員〉訪談多名以金錢支援示威者的港人,文中表示,「資金動員」來自強烈的愧疚情感,其象徵性影響帶來意想不到的經濟結果,隨著金錢的流入,捐款與消費、募款與盈利之間的界線變得模糊,隨著流入的金錢愈多,參與者更加努力確保預期的關係不會被金錢動員所扭曲。
志斌知道這段香港「父母與小孩」的故事。但他慶幸青鳥行動中的「課金公媽」不是以這樣的贖罪心情提供金錢與物資。當年的太陽花運動不是沒有物資援助,也不是沒有包車北上的案例,更不是真的是很匱乏、很窮,「是因為我們當時的心理狀況真的很餓,那種馬政府執政底下的餓,不該再經歷一次。」
在台灣社會,阿公、阿媽(台語:指祖父、祖母)經常予人一種「寵愛」兒孫的形象。舉凡「阿媽養的狗」(指被養到白白胖胖)、「有一種餓,叫做阿媽覺得你會餓」的流行用語,皆在舉例長輩對後輩的關愛,並以源源不絕的餵食作為關心的方式,就怕「金孫」餓著。這已是台灣人心領神會的符號。
即使公媽努力維護這段金錢動員的關係不致於變質,然而,金錢、權力、慾望,這些金流通過的暗管,仍無可迴避地因著利益而滋生出欺騙與濫用。一名相信是課金風氣起頭的「阿奏」(編按:正體台語為阿祖,a-tsóo,祖父母的父母)、也是課金 LINE 群組發起人,遭指控以爭議手段募款、帳目不清,遭質疑就以被抹黑回擊,金流去向成為課金公媽議題中繞不過去的爭議。同時,這名「阿奏」也被大學同學公開在臉書貼文控訴欠錢不還、搞消失等財務糾紛,隨著社群媒體上一則則的指控激化對立、退群齟齬不斷,加上媒體的助燃,一再打擊課金公媽的集體形象。原先被稱為「失控」的課金公媽,後頭也因爲金錢因素,讓象徵慷慨的課金符碼,成為對手調侃嘲諷的素材。
Threads 上一則則呼籲與宣導文也提醒詐騙橫行,助彼此守望課金的倫理。但志斌說自己不怕被騙,就算有人來騙取贊助只為上台北玩一趟他也無所謂,「課金」是他用以滿足自我對民主的想像。他說,台灣的歷史、政治一直都是在這樣重大的公民運動中推進,只要公民的力量還在,就可以改變一代人的思考方式,「我不是因為以前不努力所以才資助你,反而是希望你來看看,你們有這個權力上街反對不公不義的事情,無論未來是哪個黨亂搞。」
希望年輕人得到啟蒙
「金孫」雯婷主動發訊到志斌的 Instagram,她說自己是在高雄讀高中的學生,詢問志斌是否徵求到金孫。志斌謹慎地詢問她是否成年,雯婷說自己只有16歲,「如果因為未成年不方便贊助也沒關係的!」
志斌並不在意,他只問到,只要父母同意他也沒問題。本來只是希望看個雯婷與父母同意的對話紀錄,但螢幕的另一頭,雯婷傳送來一張母親親筆的「同意書」,說明自己同意女兒前往立法院,並留下落款日期5月23日。翌日,也就是24日這天,立法院周遭道路總共湧入逾十萬人,創下公民運動紀錄。
雯婷接受志斌資助後依約來到台北立法院外。志斌從雯婷的限時動態看到,她在主舞台前聽講,也有動態上寫下自己的感受,他只有發給雯婷訊息告訴她,另一頭的路權被國民黨借走,要她不要過去,雯婷則回覆「阿公」在主舞台這裡,一切安好,與身旁的夥伴相互支持。就這樣,志斌沒見到雯婷,也未曾聽過雯婷的聲音,甚至雯婷的樣子他也說不出個大概,他只有透過對方的 Instagram 知道她來過,離開前也發訊息給阿公說自己得趕高鐵。
就這樣。簡短的對話內容,不若網路上自稱的「公媽」形象般瘋狂追逐著金孫要認養,雖然公媽與金孫的組合以長輩與晚輩作為關係的建立,但金錢不只是動員的功利手段,也不僅僅是資源分配,更蘊含了強烈的政治情感,更像是維護道德邊界與重建倫理的手段。
但志斌清楚知道,自己只是出了一次錢,雖然自稱阿公,但沒必要對金孫情緒勒索。他們透過金錢作為政治情感的宣洩,但沒必要因此讓爺孫關係成為羈絆,甚至繼承了情緒勒索的傳統。
志斌與雯婷這對線上課金阿公與金孫,兩人的關係因為青鳥行動有了交集,志斌一樣會看到她的 Instagram,知道她後來還去過高雄場的反國會職權修法活動現場。
雖然就這樣,但也不止就這樣。
在太陽花運動時長成自己政治觀的志斌,知道自己對政治的底線在哪;這次的修法,他的底線被明明白白地越過了,他在自己有了經濟基礎後,希望將這樣的啟蒙傳遞給下一代的年輕人,不用徹底複製他看待政治的方式,但希望他們可以認識到,政治如何影響到國家,決策如何影響一代的人。
他懷著抗爭的心情在十年前的夜晚被警力強力驅離,現在他更希望把年輕人拉進來,讓他們知道:民主就是這樣運作的,民主危機不是困難的事,他甚至是民主社會的常態,但當你們覺得權益受損,當你們發現民主體制危殆的時候,你們可以挺身而出。
志斌說課金行徑像是花錢讓年輕人去郊遊,但他覺得無所謂。過去的他在街頭抗爭因而認識了體制,現在的志斌則希望年輕一代能看清楚體制的脆弱。
在雯婷回到高雄後,志斌仍在轉貼各種「認養」文,雖然後續他沒有再課金,但這些媒合的金孫們,一路上則是不斷拍照傳給志斌、或是回報狀況讓他安心。「Threads 的流量超怪,我這邊突然流量拉得很高,就有很多人來問我這裡有沒有金孫可以認養,另一些人則是問有沒有公媽需要金孫。」他因此回了好幾封金孫的來信,義務聯繫了好幾位公媽。「一直轉發啦,幹有夠煩的。」志斌笑盈盈地說。
年過七旬的金孫
類似志斌的故事在網上流傳許多,但金孫未必就是年紀小,提供資源的「公媽」也未必只能是長輩。其中,軒羽的父親,就是此次受到幫助的「民主金孫」中最為年長的一位。
5月24日,軒羽在 Threads 上發了一張照片,當天就在社群上沸騰了。照片的主角是軒羽的父親,一位年過七旬、灰白華髮的老伯伯,一早背著書包,從新竹前往台北參加青鳥行動。
軒羽站在家中窗台,用手機拍下了這一幕。她說,前一天晚間父親告訴她,自己也想盡一分力去立院陳抗,只是父親年事已高、她一個人又得在家帶孩子,便突發奇想,在 Threads 上徵求新竹地區的「脆友」(指 Threads 網友)帶自己的父親北上青島東路現場。
這篇「徵才帖」瞬間收到上百次轉發,當晚,一位二十多歲的清大學生自告奮勇接下這項任務。隔日上午,學生依約開著車、接送軒羽的父親,直到行動夜深,他舉著自製字條寫著「李阿公跟我回家」,護送軒羽的父親安全返回家中。
這個故事在 Threads 上獲得超過三萬個按讚數、上千次的轉發。軒羽的父親甚至成為一日網路紅人,她拿出與網友的對話紀錄,許多陌生網友在現場拍下父親在立院周邊的身影,主動向她回報父親的位置與狀況。
「當爸爸跟我說想去青島東路時,本來還擔心會不會造成困擾,感覺那是年輕人的場子。」軒羽說,沒想到,最後反而是父親成了受年輕人照顧的「民主金孫」,才能一圓他的民主之行。
民主,是課金公媽經常提及的修辭。在四場大規模公民集會中,南來北往的流動金孫,不只依附在金錢動員的物質基礎上,也不僅僅只有北上抗爭的表面結果:「課金」讓台灣幾代公民的情感緊密聯繫起來,藉由公民運動形式完成代際傳承的政治情感與認同,並在金錢動員中呵護著那份建立在認同政治上的物資與金錢流向的正當性。最終,呈現在政治實踐的結果上,則是再一次地清晰了公民社會的底線。
那條不可逾越的道德邊界,由民主憲政構築,並搭建台灣認同的屋瓦,承襲了太陽花運動的旨趣;青鳥行動的「課金公媽」宛如太陽花運動「民主包車」的具象化。在情感政治的認同紐帶上,彼時的金孫與今昔的公媽,僅是一個轉身的距離;太陽花與青鳥,更像是十年前的「出關播種」後,由青鳥飛返銜來的果實。
時代的青鳥
這樣的承繼,宏傑也有深刻體悟。他感覺到,青鳥行動有相當大程度繼承了太陽花的基因。他說,這兩次的導火線,皆涉及主權、程序正義與代議政治的爭議,使得動員而來的群眾會出現高度重疊;這次反國會擴權行動的各組工作成員,有超過半數都是當年三一八運動的幹部。
宏傑觀察,青鳥行動相對於三一八,其實是不連續的三天陳抗行動(5月21日、5月24日及5月28日),但協作的形式仍複製了三一八的架構,並在細部進行調整與優化。
事實上,宏傑所提的,與台灣社會學學術社群「巷仔口社會學」調查小組與政大社研所博士生李俊穎、清大社研所博士生張仁瑋、中山大學社研所碩士生陳家平等人共同完成的〈十年一瞬:2024立法院集結運動的參與者速寫〉吻合。
該調查在521的晚間6點至12點,以及524的上午11點至晚間12點,依照不同時間、不同路段(青島東路、濟南路、中山南路)、不同地點(座位區、濟南教會、移動者等),抽樣調查立法院周邊逾200位參與者,其中有50%的受訪者表示曾參與過反黑箱服貿運動(即太陽花運動)。若從年齡分層來看,參與者平均年齡約35歲,十年前的太陽花學運則為28歲,平均年齡大幅提高七歲,換言之,太陽花世代及其參與群眾,與青鳥行動的參與群眾相當程度的重疊。
不過,在宏傑眼中,即使青鳥像是從太陽花脫胎換骨而來,兩場運動如同孿生兄弟,但兩者最大的分別,以他的話來說,即是:沒有人居功。沒有人有成功必須在我的執念。
本來,過去十年公民運動沉寂的台灣,一度被錯認尚未建立起真正的公民社會,但四場的青鳥行動,或許可以肯認的是,公民社會的紅線的確存在,只待被碰觸、被踐踏。
「有段時間,我對於台灣能夠再有像野百合、太陽花這樣撼動社會的大規模群眾運動是悲觀的。」中研院民族學研究所研究員李梅君原以為,社群媒體的同溫層效應、演算法極化了社會對立,過去十年社會爭議沒有少,但公眾討論卻難有火花。
「但是我錯了。」李梅君說,即便過去十年少見大規模的群眾運動,但對於行動能量的積累一直持續著。社群平台雖然有訊息零碎化、娛樂化的狀況,但 Threads 仍在重要時刻成為凝結行動的媒介。
沒有大台、不再造神,太陽花運動的政治明星,反成為前次運動參與者甩不開的創傷。取而代之的,青鳥行動中,不同世代、不同族群、不同主張的人,都在幾場的公民集結中成為一種不可或缺的聲音。
宏傑說,台灣歷經每一次大型社會運動後,運動的形式與策略都在進化。前次的記憶與經驗並未歸零或重洗,反而成為省思與優化的依據。
從民主包車到課金公媽,將共同的政治情感倫理化,十年前後只是用著不同的語言述說著。志斌的政治情感,軒羽父親的政治情感,以金錢進行的動員,不僅僅是金錢上的饋贈與支援,也在監督貨幣的使用上,透過社群的守望與警示,讓「課金」在道德層面上更符合運動的期許。
更重要的,貨幣在金孫與公媽間流動,也在倫理與道德上描繪出公民社會的邊界:他們共同落下民主憲政與台灣認同的底線,以十年作為公民社會的檢證。
或許,課金公媽不僅僅在於課金,也不意在於突出個體的十年之變。青鳥仍在飛翔,在四場集會後,行政院就國會職權修法提出覆議、反對核三延役、反對選罷法提高罷免政客門檻,青鳥持續盤旋在青島東路上。
青鳥行動和課金公媽的運動仍在繼續,就像一條永不停息的河流。儘管民主憲政滿是坑洞,但青鳥依然銜著礫石,一顆顆地將石塊投下,儘管還不夠多,但它們已足夠堅固。
(宏傑、志斌、雯婷為化名)
民主運動的經驗在累積、轉化、再前進,民主參與的精神是傳給眾人從共同參與!
其實這樣願意為自己相信的民主付代價去實踐本身有值得欽佩的地方,可惜青鳥運動在許多台灣人(包括我)眼中恰恰是一個很反民主的行動
都希望台灣好的一群人,被政黨激化成如此彼此對立,這是現在民主政治的一種悲哀吧
@Weber 至於距離感的問題。端之前一篇採訪在立法院前抗爭的香港人的訪問就做得很好。
@Weber 無大台和境外勢力/政黨勢力操控又有什麼必然的聯繫呢?境外勢力的操控也不一定要經過大台。證明了無大台就可以說明抗爭運動背後沒有某個政黨或者勢力操弄嗎?
至於你說我是要文章篇篇都客觀和保持距離云云。我心想本文這種風格已經在端台灣組反國會修法都是用這種風格把目光聚焦在抗爭者上的視角,同樣的文風在寫了。對比反修例運動時期的報導還涵蓋了包括前警員,議會中的「忠誠反對派」的自白,對於不同陣營的採訪與分析。在國會修法事件中的報導里視角就是太過於單一,很容易就陷在同溫層里。
@Weber 你發的這段文字可讀性很差。既然你都說了青鳥行動在各縣市都有活動,那麼為什麼一定要通過資助的方式到台北立法院?這不是一句「這不一樣」就可以解釋。當然我認同這個說法,立法院是抗爭的最前線,但我的問題是有什麼必要呢?這個並非一個反問句,它是能有一個很好的答案的,但這篇文章並沒有回答。
@Weber 所以這群民族金孫是為什麼需要課金公媽的支持才能到台北參加青鳥行動?我看不到這篇文章有任何描述。
對照端傳媒之前的這篇:
『運動之傷:離家出走的年輕人、「被遺棄」的父母和新手「家長」』 https://theinitium.com/article/20190130-hongkong-family-relation-break/invite_token/jtBlwNVCRl
就算條件上下兩極,但有能力的、有餘力的人去提供協助、照護弱者以及有需要的人,其本意與初心應該是相同的。
@EricChan 『一位貴州青年去北京參加天安門六四紀念活動』這個比喻不現實,但如果成為現實,就有很多意義,甚至是可以批判的地方。
但你拿六四事件當時有多地發生來否定這個比喻,反而不適當。青鳥運動也不是只有台北的立法院外才有,多縣市各地同時都有匯聚之處,何以需要特別資助遠赴台北呢?
位在台北的立法院,是不一樣的。
至於香港無大台跟跟青鳥行動的關係,一直以來很多中國人都說反送中運動是境外勢力在背後操控,在反送中時期討論區也有不少中國端友質疑。我個人並不這麼認為,但今天如果有香港端友願意認真看待大陸人的觀感,那我相信必然存在一套『解釋』可向大陸人證明香港是『真正的無大頭』。
要真正存在一個客觀、有距離的、專業的,而非基於某個抗爭者、某個參與者、甚至是某個香港人,這樣一篇文字,它可能有著一個完美的標題,讓讀者、尤其是大陸讀者,能真正認同、而無庸置疑。
@Weber,又在那里一大段话扯东扯西。别忘了你上次对我这么做被我一条条KO后居然敲键盘和我说投降时的样子。
@Allen2018。其实我不太理解,那个Weber为什么搜出来的东西是大陆金灿荣的?我一搜就是天下杂志上台湾学者的文章。只能说那个weber闲得发慌。
@weber 至於香港的無大台抗爭跟青鳥行動是否是民進黨主導操作也沒有邏輯上的關係。
@Weber 你打的這一段抒情文邏輯很混亂,以致於我完全不懂你想要表達什麼?
首先,評論區里哪一位對於青鳥行動是否獨立於執政黨,不受執政黨影響有所質疑,不太懂你在反駁什麼?
其次,評論區里反對的是端的報導跟青鳥行動的距離拉得太近。跟青鳥行動本身以及你是不是認同他們干屁事啊?
至於你所謂的眾籌到北京紀念64求打賞的比喻也是不倫不類。64事件並不只是發生在北京,全國各地的大城市,大學校園都有響應的運動。貴州的首府貴陽在衝突中就有29人死亡。為什麼一定要去北京悼念?套用你這套邏輯,假如一名住在江原道的少年,開直播說要到光州紀念光州事件,網上求打賞沒人管,是不是就是韓國民主已死,反過來就是就是美好的畫面。
你提到香港當時的地鐵留下錢的情況就更是用想像取代現實了😅。當時之所以會留下錢不是因為活動的年輕參加者沒錢,而是因為年輕參加者不少用的是記錄有大量個人資料的學生八達通,即使是另外買一張不記名的。八達通(等同台灣悠遊卡)記錄下的公共交通工具搭乘記錄會成為他們參加暴動的佐證。所以抗爭者會用現金購買不記名的單程票,但是售票機是只收零錢不收從atm取出的100 500現金的。抗爭者不是在資助年輕人,是為其他人予以方面,提供零錢。怎麼能相互比較?
@万里云 老實說我覺得很困惑,即使好幾年前香港已經實證過了多次『無大頭』的大規模遊行,之前許多端友仍然信誓旦旦地認為青鳥運動是由執政黨主導操作的。
我之所以認同參與者的獨立性跟主體性,是因為在當下、是網路上認識的這個人、這群人們,參與其中,事情就這麼發生了。
我在這裡寫下的文字,是因為我跟這些參與者「太過親近」才有意義,還是因為「太過親近」而毫無意義?
也罷,或許對某些人來說,台灣人是沒資格『無大頭』的。
看到這篇報導時,我第一個想到的是:會不會有那麼一天,一名貴州青年為了去北京參加天安門六四紀念活動,上網尋求打賞支持。
真有這麼一天的中國,又會是什麼樣貌?
但在現實中的當下,我們看到的是一個個針對特定議題發聲的中國NGO,煙消雲散、不復存在。在今天的中國,不論是社運人士、律師、記者,發聲的方式,就是將自身投入其中,直到血肉粉碎。
五年前的香港人(已經五年了!?),還能把多餘零錢放在車站上,讓那些年輕抗爭者使用。
今天的台灣人,可以讓年少者在參與社會運動的過程中,不至於無賺錢能力又要自行掏付金錢。
今天,2024年的當下,台灣人還可以這麼做。
@Allen1018,我也不是第一次在這裡看到你的評論了,如果你認為朱學者的對台灣民主的評論有一分道理,哪怕只是“一分”,你都可以寫出來引用、讓大家公評。
回复楼上关于金灿荣的言论,如果你真要反驳,你应该去认真研读一下你们台湾学者朱云汉先生关于反思台湾民主的文章,而不是因为金灿荣这样的人提到过朱先生,所以就因此连带着否定朱先生,提醒一下,这样的思维方式是货真价实的中华人民共和国五毛粉红们的思维方式。不应该是民主台湾的具备独立思考能力的国民应该有的
这篇报道的确不太好,但当然不是所谓劣质民主之类的指责,报道问题就在于和抗议者们走得太近了,没有保持一点距离感,专业性缺乏了一些。
是有多活在自己的同溫層里才會整出這個自作聰明,自以為是的標題😓
@Weber,怎么又开始莫名其妙讲些其他东西了?人家Allen讲的是台湾民主,你怎么又开始讲东讲西了?
丢不丢人,花钱让年轻人去示威……这在任何西方国家都会引起巨大争议。要靠花钱补贴学生们去示威抗议,那真系民主已死了。
好奇樓下Allen1018寫的是什麼東西,結果查到這篇:
『金灿荣最新视频连线台湾政论节目 谈亚投行与台湾民主』
https://m.guancha.cn/video/2015_04_05_314873.shtml
中國學者在公視『有話好說』上這種表現,也確實是值得記上一筆了。
无怪乎台湾学者朱云汉认为台湾是劣质民主,很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