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終專題 深度 風物

伊格言:2021年,數位極權的三種未來怎麼走?怎麼辦?

數位之曠野,你和我,誰遭沒頂,誰能生還?


這是端傳媒2020年終專題的第九篇,歡迎點擊訂閱專題。我們與你一起,關注一個時代的碎裂與另一個時代的新生。這一篇邀請科幻小說家伊格言,以科幻文學作家之眼,講講對當下互聯網現實及未來存在的看法。

至為不幸的是,歷史或將如此行進──數十年或一世紀後,回望今日,我們終將承認,此刻即是數位極權與數位戰爭萌芽之初始。人類必將親賭一部分的自身文明在此洪流中土崩瓦解,倒退至蠻荒。那將是數位之曠野,屬於我們每個人的滅頂與生還。

2020終於過了,是吧?還有什麼比席捲全球殺人無數的Covid-19更驚心動魄的呢?瘟疫大年,萬物生長且凋敝,驚詫於所謂「非常」之餘,我們總還擁有些不滅的,足堪告慰的「日常」對吧?不,問題是,一切並未隨2020結束。立足於民主台灣、晚期資本主義兼且全球化時代如我輩者,個人以為,比起病毒更「活久見」的是,截至目前為止,2020年美國總統大選塵埃未定,現任總統川普拒絕認輸,而真假消息、舞弊陰謀論則塵沙漫天,無日無之。

伊格言:台灣作家,臺大心理學系、臺北醫學院醫學系肄業,淡江大學中文碩士。著有長篇小說《噬夢人》、《零地點 GroundZero》,短篇小說集《甕中人》、《拜訪糖果阿姨》及評論集《幻事錄──伊格言的現代小說經典16講》等。曾獲全球華語科幻星雲獎長篇小說獎、林榮三文學獎、吳濁流文學獎長篇小說正獎,入圍英仕曼亞洲文學獎(亞洲版布克獎)、歐康納國際短篇小說獎、台灣文學獎長篇小說金典獎等,曾獲選中央通訊社2008台灣十大潛力人物。曾任香港、德國、台灣多所大學及文學機構訪校或駐校作家;現為國立臺北藝術大學共同學科講師,鏡文學簽約作家。

作票?竄改數據?美國人作票,兼且竄改數據?他們是國民黨嗎?而且還是個戒嚴時期的國民黨?這事乍聽之下未免匪夷所思。然而且慢──未必如此。12月1日,美國郵政系統外包運輸公司員工,卡車司機Jesse Morgan挺身指證,宣稱他本人曾於10月21日載運20箱已填好的選票自紐約至賓州藍卡斯特(Lancaster),其間諸多不尋常跡象(如平時均正常執行的貨品簽收程序此次卻並未執行等),而隔日20箱選票則原地消失。12月3日,喬治亞州「計票舞弊影片」流出;監視器錄像顯示,該地State Farm Arena投票中心選務人員在以水管爆裂為由趕走監票員後,突然自黑布大桌下拖出四大箱預藏選票,於深夜無人監管下開始掃瞄計票。這段作票影片由State Farm Arena場地監視器直接拍下,首尾俱足。至截稿為止,最新發展是,德州總檢察長代表德州狀告四大選舉爭議搖擺州(密西根、賓州、喬治亞、威斯康辛),謂由於後者選票計算方式並不嚴謹,多有違規違法之處,遂構成對德州等其餘「守法乖乖州」之權利侵害,不能坐視。根據美國憲法,州與州間若發生爭執,則由聯邦最高法院裁奪。然而三天後,最高法院以7:2票數拒絕受理此一訴訟。(編註:關於喬治亞州影片事件,請參閱。)

人類必將親賭一部分的自身文明在此洪流中土崩瓦解,倒退至蠻荒。那將是數位之曠野,屬於我們每個人的滅頂與生還。

2020年11月7日,美國密歇根州底特律市,有遊行要求美國總統特朗普承認大選落敗,一名參加者舉起一個特朗普造型面具。
2020年11月7日,美國密歇根州底特律市,有遊行要求美國總統特朗普承認大選落敗,一名參加者舉起一個特朗普造型面具。攝:John Moore/Getty Images

此為美國總統選舉法律大戲之實況。筆者對美國選舉實務與法律體系並不熟悉,亦無從得知事實真相,自然難以預判可能走向。然而早已令人目瞪口呆的2020終究以此作結,卻似乎饒富深意。我以為,這恰恰明示了,我們竟是如此躬逢其盛地身處於此一怪異的鉅變時代之中;且地平線上四顧茫茫,史無前例。而正因其史無前例,參考座標付之闕如;是以對於歷史長流中的人類,對於此刻似乎為2020行將告終(疫苗好歹是來了對吧?)而暫且鬆了一口氣的我們,更堪稱難題。

何以見得?這或許得從托克維爾(Alexis de Tocqueville)的政治學經典《民主在美國》(Democracy in America),以及未來學家凱文‧凱利(Kevin Kelly)說起了。

先說《民主在美國》──是,這本法國人托克維爾完成於1840年的政治學經典早已為讀者詳述了美國的民主是個什麼東西。平心而論,對我輩成長於解嚴時代的台灣人而言,威權不遠,但對民主程序似乎也已習以為常──至少「投票」對我們而言早已如家常便飯。但光是公正選舉所必須的戶政系統,台灣與美國便大異其趣。事實是,也正是在此刻,我們方才愕然發現,號稱自由世界民主模範生的美國,居然連「翔實可信的選舉人名冊」這事都有爭議;而各州選舉規定也不盡然一致。何以致此?究其實,此刻台灣擁有一套中央集權、準確可信賴的戶政官僚體系並非理所當然(我們甚至可推斷,這無非是日治與威權時代的政治遺產),而以聯邦制立國的美國,其州與州之間的差異卻遠遠超乎我們想像。這當然是因為其憲法賦予美國各州極大自主權的原因。

關於這點,《民主在美國》即曾論及,此種「自己的邦國自己管」的公民意識深入美國人民骨髓(早在北美十三州時期便是如此),遂進而造就了各州自掃門前雪的傾向。這「自掃門前雪」聽來負面,但實質上並非如此。它既是公民意識之表徵(一般公民傾向於對公共事務高度關切;因為往往涉及切身之事──托克維爾以「積極公民」稱之),也是對代議制的尊重。原則上各州自治;非不得已,聯邦無意介入。當然,這也是選舉人團制度的底層邏輯──你們想要川普還是拜登,自己搞定了再通知我就好;至於你們內部要怎麼喬怎麼吵,那是你們的事(沒錯,也正因如此,各州選務規定才居然各行其是,馬馬虎虎;連個選舉人名冊、郵寄選票截止期限都搞不定)。

這樣好嗎?答案是,有好有壞。托克維爾指出,直接民主在美國開國先賢眼中並不是什麼好東西;而多了這樣一層各州的自治、自管與代議(作為人民本身與聯邦最高權利機構間的中介),除了維護各州「自己的國家自己救」等各類因地制宜的權利之外,也能適當削減、過濾並裁量民眾的激情與瘋狂。是,人類的瘋狂我們可見多了;我們都知道希特勒是位擁有極高民意支持的領袖。而各州自治與代議恰恰匡正了此類多數暴力的可能弊端。這也是美國此一國度相較之下並不那麼中央集權的原因之一。

此刻的世界裡,還有什麼會比一個中央集權的國家更「極權」的? 有的,當然有;答案是,「多數暴力」。而此類「多數暴力」,實體化且具現化於當下時空環境者曰:網路。

但問題來了。這樣就結束了嗎?這樣就天下太平了嗎?當然不。讓我們暫且自此一「中央集權」概念展開思辯──試想:此刻的世界裡,還有什麼會比一個中央集權的國家更「極權」的?

有的,當然有;答案是,「多數暴力」。而此類「多數暴力」,實體化且具現化於當下時空環境者曰:網路。

此即是此刻意料之外的美國總統選舉大戲所帶給我們的重要啟示之一。是,我們以為極權不遠,然而不知不覺間,它已然初露端倪──以一種我們未曾體驗的全新形式。才在20年前(在賈伯斯於2007年拿出第一支iPhone之前),這一切對我們似乎無法想像。民主是什麼?此一時代的「數位極權」又將以何種形式現身?民主與極權,是否必然彼此對立?或者,極權就在「所謂」「民主」之中?我以為,這是身處2020轉捩點的我們必須思索的。

2020年12月18日,英國曼徹斯特街頭的一座旋轉木馬。

2020年12月18日,英國曼徹斯特街頭的一座旋轉木馬。攝:Christopher Furlong/Getty Images

數位極權之一:自下而上「湧現」的網路霸凌與多數暴力

網路。Internet。是嗎?網路很極權嗎?那難道不是個百家爭鳴,三教九流各類意見紛然雜處,因而導致權力高度分散,誰也不服誰的地方嗎?不,未必盡然。祖父母均於法國大革命中慘遭虐殺(對,自由、平等、「博愛」與虐殺)的托克維爾想必對此頗有體會。事實上,「多數暴力」此一概念正是由他首度提出。《民主在美國》的犀利陳述是,於「自由」與「平等」間,民主時代的「民主群體」(此刻我們身處其間者),所謂民眾、或曰人民,幾乎必然更重視平等,多過自由。原因不難推敲──既然天賦人權,人人平等,人不因其出身而尊貴,理論上亦不因之而卑賤;那麼只要發現別人似乎比自己多拿到了些什麼,多享受了些什麼,直覺反應即是「我是否權益受損了?」、「那是否本該是我的?」──一言以蔽之曰,「我也要!」。

反正我也要。很合理吧?此乃人之常情。至於「自由」,那是個與平等截然相異的概念(事實上也比平等艱難許多)──那是某種於群體法度內(換言之,在與他人複雜萬端的互動中織就而成的法律、道德與習俗之網)「為自己負責」的概念;自作自受,自業自得。英國文豪符傲斯(John Fowles)巨著《魔法師》(The Magus)即曾言及,「自由是殘酷的,因為自由使我們至少必須對自己的現狀負部分責任」,庶幾近之。換言之,時日既久,群體互動既久,對多數人而言,「自由」其實一點也不討喜;而「向這個世界索討平等」(而非負起自己某種程度自由的責任)則相對容易得多──或曰,媚俗得多。

這是什麼意思?意思是,早在近二百年前,托克維爾早已為我們揭示了「鄉民的正義」之弊病──儘管那時Internet這種東西尚且連個影子也沒有。而躺在床上忙著滑手機的我們難道對這樣的「數位極權」渾然無所覺嗎?不,我們其實知道──不僅托克維爾;未來學家凱文‧凱利(Kevin Kelly)也早已在《失控》(或譯「釋控」,Out of Control:The New Biology of Machines, Social Systems, & the Economic World)中為我們預言了網路霸凌、網路多數暴力的存在。

此刻的Internet是個什麼樣的場域?答案是,是個「你開車不小心闖了個紅燈,卻被群眾判之以槍決」的世界。這不存在於正常的法治社會,在此Internet時代降臨之前也並不常見

《失控》成書於1994年──當時對一般大眾而言,Internet也尚在虛無縹緲中;而此刻,所有凱文‧凱利當時洞見的未來已於我們面前一一成真。那是「去中心」、是「低層級群體向高層級群體的湧現」、是「低層級與高層邏輯的全然相異」、是「低層級無法理解高層級」。上述一眾命題聽來拗口,但其實僅僅是關於「湧現」(emergence)一事的不同陳述而已。「湧現」是什麼?簡化地說,「整體大於部分之和」即謂之湧現。系統中眾多單一個體彼此互動聯作,久而久之,所形塑聚合而成的整體,其性質、其行為已與單一個體完全不同。常見的舉例是蟻群或蜂群──螞蟻或蜜蜂單一個體極小,中樞神經系統極其粗陋,幾乎確定僅能形成求生本能或求生直覺,不可能駕馭更高級的心智運作。但當牠們形成蟻群或蜂群,卻能合力完成極其複雜的任務──例如建造巢穴,合作覓食,抵禦外侮等等。

整體大於部分之和。我以為,這正是「數位極權」的由來之一。此刻的Internet是個什麼樣的場域?答案是,是個「你開車不小心闖了個紅燈,卻被群眾判之以槍決」的世界。這不存在於正常的法治社會,在此Internet時代降臨之前也並不常見;因為法治社會難以違反比例原則。而此刻的事實是,我們在網路言論市場上部分實現了直接民主。結果如下:熱衷於網路霸凌、網路公審的人未必能覺察自己嗜血與發洩的原始動機,而演算法與人性的弱點則將世界一往無前地向羶色腥、媚俗與嗜血的方向推去。這是個即溶三合一的世界,重甜重油重鹹。若托克維爾若生於今日,想必他會立刻犀利指出其間弊病:你看,我早說了,小範圍的各州自治與代議制的過濾是必須的(是,對激情與瘋狂的過濾與裁剪是必須的),就跟你說直接民主不是什麼好東西吧。

托克維爾的診斷或許如此,然而它是否正確,我們其實難以斷定。準確地說,之所以稱之為「湧現」(且此「湧現」之所以神秘難解),正是因為我們身處其間。身為低層級個體之一,我們原本便未必能凌空窺其堂奧。但儘管如此,孜孜不倦的追問依舊是必須的──這是此刻自詡文明的人類所不可免──否則我們有何資格自稱「文明」?

眾口爍金。燒女巫。今日多數暴力的數位極權還在我們個人經驗範圍之外,但「極權」之惡,歷史上自然也不新鮮。自奧許維茲中倖存的義大利化學家普利摩‧李維(Primo Levi)於經典《滅頂與生還》中曾如此析論這史上最惡名昭彰的殺人體制意圖湮滅殺人罪證的努力,及其未盡成功:

幸好歷史的發展並不如受害者所恐懼,以及納粹所期盼。最完美的組織也難免有漏洞,何況希特勒統治下的德國,尤其是其政體瓦解前的最後幾個月,更遠遠談不上是完美的機器。

幸好官僚結構遠非完美。幸好。然而這與我們所親見的,此時此刻螢幕方寸之上的的數位極權有何不同?有,當然有。我首先想到的是:慘了。比集中營更慘。我必須說,若依普利摩‧李維之思路,奧許維茲的技術官僚結構(那眾多平庸之惡的立體層疊)難免於制度上存在罅隙;則萬一,萬一當今我們所熟知的一眾網路巨頭們意圖炮製某種極權統治,那麼在省略了此層疊官僚零件的運轉摩擦之後,那是否會「平滑」、容易多了?

我以為,這向我們提示了數位極權的第二種可能:自上而下的高效極權黑箱。

2020年11月24日,美國紐約交易所外。

2020年11月24日,美國紐約交易所外。攝:Spencer Platt/Getty Images

Internet上的數位極權,或許比我們想像的更「多元」──它可能來自由下而上的多數暴力,亦可能來自由上而下的演算法AI或程式黑盒子──而其源頭,則更可能是網路巨頭們個人的師心自用。

數位極權之二:自上而下的高效極權黑箱

我必須說,想像此類「極權狀態」並不是最恐怖的事──更恐怖的是,其實它已然發生。如前所述,2020年11月,敗選的川普總統拒絕認輸,堅稱選舉並不公正。暫且不論其對錯,這自然不乏熱情支持者與無數YouTuber自媒體發聲相挺。然而12月8日,以打擊假新聞為由,YouTube官方宣布,將漸進式刪除質疑選舉公正性的影片,且將逐日加強力度。消息既出,網路世界一片譁然,新仇舊恨一擁而上(是啊,新仇舊恨──如果你是個曾被「黃標」過的政論YouTuber的話)。但,這是對的嗎?臉書在所有懷疑選舉舞弊的貼文後標上「拜登是此次選舉的預測當選人」或「郵寄選票行之有年,舞弊現象極其少見」是該被容許的嗎?儘管這樣的「下標」所言未必不是事實?YouTube是否挾其壟斷地位公然箝制言論自由?若說「湧現」使我們難以測度網路直接民主的恐怖後果(我們已然窺其一端:沒錯,此刻我們已無法預測這瘋狂、嗜血兼且盲目的蜂群,亦即人群,會將我們帶向何方);那麼,以高層核心(YouTube官方、Twitter官方、Facebook官方)為單一發動機,看似古老的「中央集權令」,是否找到了比八十年前的奧許維茲更高效、更無縫、更如臂使指兼且殺人不見血的執行方法?

令人驚異的是,此處竟已無須龐大官僚作動,僅需數行程式碼,或少數演算法微調而已。改變近乎一鍵直達,需時僅在一夜之間;禁言令既出,即刻通行無阻。我的意思是,就此一面向而言,Internet上的數位極權,或許比我們想像的更「多元」──它可能來自由下而上的多數暴力(那恐怖且不知伊於胡底地「湧現」的,「鄉民的正義」,網路霸凌與網路公審),亦可能來自由上而下的演算法AI或程式黑盒子──而其源頭,則更可能是網路巨頭們個人的師心自用。試想:才在十數年前,我們並未如此單一且集中地為google、Youtube或Facebook所控,不是嗎?而正因此數位怪獸的組構方式不僅一種(是啊,若說科技進展驅動了極權變化、裝扮其自身形貌的能力,又有何意外?),它或許將來得更令人防不勝防。

防不勝防?是嗎?我必須說,是的,是的。基於惰性,我們之中的多數對此並無抵抗能力。失去抵抗意志甚至也比我們所以為的容易。容我揣想:此即是數位極權的第三種可能。

數位極權之三:麻痺抵抗力的惰性

大數據監控身體的時代已然到來,這當然構成對隱私的侵害;問題在於,多數人都樂意讓渡自己的部分隱私,以求獲得某些「好處」。

你讀到這裡了嗎?恭喜你,我想你是相較之下能抵抗人性中的惰性與短視的人。我文章寫得長,但我想我必得如此才能不簡化地將事實交代清楚──這不是件容易的事,寫不容易,讀也累人。我們直覺上太容易被短小輕薄的情緒所填滿,太容易習慣性地擁抱它們。我們對長文敬而遠之。這當然在上述社交媒體巨頭們的預料之內。我們都迷失在讚數所帶來的多巴胺中;又或者如果缺讚,那麼就習於感到憂鬱。近日大紅的Netflix紀錄片《智能社會:進退兩難》已將此事梳理得明明白白。然而事不止此。

以色列歷史學者尤瓦爾‧赫拉利(Yuval Hirari)也在《人類大命運》中提醒,大數據監控身體的時代已然到來,這當然構成對隱私的侵害;問題在於,多數人都樂意讓渡自己的部分隱私,以求獲得某些「好處」。就像我們已經習慣GPS帶給我們的方便,而AI自動駕駛也已近在眼前。有朝一日,當醫療保險公司能時時透過你的脈搏、血壓與其他身體指數監測並「維護」你的健康,你大約也不會拒絕。而張開雙臂歡迎這些「好處」的結果就是,一不小心就讓得太多,而掌握大數據的科技巨頭們也越來越壞──最簡單的推估是,他們會利用這些優勢讓你失去對上述極權之一與極權之二的抵抗意志。而此事,大概也至少已部分實現。

沒有解決方法嗎?我是否過度悲觀?至為不幸的是,我依舊以為歷史或將如此行進──數十年或一世紀後,回望今日,我們終將承認,此刻即是數位極權與數位戰爭萌芽之初始。人類必將親賭一部分的自身文明在此洪流中土崩瓦解,倒退至蠻荒。那將是數位之曠野,屬於我們每個人的滅頂與生還。

我們該如何阻止它?

2017年6月13日,美國洛杉磯E3電子娛樂展,一名男子戴上眼罩試玩一款虛擬實景遊戲。

2017年6月13日,美國洛杉磯E3電子娛樂展,一名男子戴上眼罩試玩一款虛擬實景遊戲。攝:David McNew/Getty Images

可能的解方:部落化的網路世界與「自組織」

此刻網路上的網紅與意見領袖,其實就頗類似部落首領;而相異部落之間的競和,其實也正類似我們先祖的鬥爭日常。

我當然不會有完美的方法──我甚至揣想,大約還會有許多人對上述預判無限懷疑吧:有那麼嚴重嗎?這是否杞人憂天?我能理解這樣的懷疑,因為難道我不抱持著同樣的自我質疑嗎?此刻我所能者,僅是提供一思考進路以供參考。這思考進路是這樣的:首先,借用《槍砲、病菌與鋼鐵》賈德‧戴蒙(Jared Diamond)語:人類者,無非是除了大猩猩、黑猩猩二種靈長類近親之外的「第三種猩猩」;而當下將主導未來歷史的,就是一群活在數位曠野之上的黑猩猩們。他們都是。我們都是。

前此數千年,基於資訊產製與傳遞之緩慢,我們發展出了現今人類文明的樣貌;而基於近二十年來資訊產製與傳遞速度之爆炸性增長,我們將無可避免地部分「返祖」至史前時代,並將此一文明歷程之一部分重走一次。那將是一幅部落化的野蠻圖像──別的不說,此刻網路上的網紅與意見領袖,其實就頗類似部落首領;而相異部落之間的競和,其實也正類似我們先祖的鬥爭日常。那裡並無定則,無法無天,紛爭可以暴力解決,亦可私下「喬一喬」了事──而更常見者,當然就是花言巧語、譁眾取寵、曲解他人、騙取支持,兼且擁兵自重了。

鎮日滑手機忙著「出征」的鄉民們大概極少聯想到自己和拿著石斧弓箭的先民們很像吧。但這並不奇怪,因為依凱文‧凱利所言,我們所眼見的未來,必然會是個人與機器、人與思想聯姻的未來。也正因如此,所謂「演化」將不再侷限於有生命的生物體,而是生物體與其相關配件(例如知識,例如網路,例如宗教與文化傾向)共同參與。這很合理,因為從迷因(meme)演化角度析論,基督徒或穆斯林之所以佔據主導地位,正是因為此類一神教內建了「不許崇拜其他偶像」的排他性,而此排他性使得它在思想與意識形態競爭的天擇場域中勝出。所謂「優勝劣敗」,所謂「適者生存」。凱文‧凱利的洞見如此,然而我要說,在這恍若史前時代再臨的數位荒野之上,若說第三種猩猩們的野蠻(嗜血、從眾、盲目、權利欲,充滿惰性,如此自由平等且無愛地絞殺他人)其來有自,那麼,解方或許也來自同一處──「自組織」(Self-organizing)。

自組織,是社會中散佈的凝結核,是足以部分取代中央集權龐大官僚統治功能的代替性結構,是威望與能力兼具的小領主或仕紳集團;而此刻我們的同溫層似乎嚴重缺乏這樣的功能。

「自組織理論」(Self-organizing Theory)最初似乎源自於對混沌系統之析論,然而此刻,其應用早已不侷限於數學或物理學領域。著有《遠東的線索》、《文明更迭的源代碼》等書,近年以其「姨學」網上爆紅的當代史家劉仲敬即是此概念之愛用者。還記得鄧巴數字(Dunbar’s number,數值為「150」)定律嗎?1990年代,人類學家Robin Dunbar提出「鄧巴數字理論」,謂基於人類中樞神經系統之規模限制,單一個人所能維持與自己具緊密連結關係的人數,約落於150人左右。簡化地說,此即是人類原始部落的最大規模──而當群體持續發展至超越此一上限,則將無法免於法律與制度的介入。換言之,此即最原初、無須上層結構的原始文明胚胎狀態。當然,這所謂150人間的「緊密連結關係」自有其定義,而於此手機內的數位荒野時代,數字也或可有所變動(正如學者們曾依據「六度分離」Six Degrees of Separation概念重算Facebook上的人際連結,得出其分隔維度為3.57)。

鄧巴數字未必還是150,但總而言之,第三種猩猩的人性本質未變──無論是在FB、IG抑或Twitter上,我們依舊將繼續培養我們自己的文明胚胎,我們自己的自組織部落。這概念(自組織部落)有些許類似我們琅琅上口的「同溫層」──但當然,也有極大不同;而且重點即在其相異處。史家劉仲敬論述中的自組織,是社會中散佈的凝結核,是足以部分取代中央集權龐大官僚統治功能的代替性結構(也因此而縮減了數位極權的某些可能性),是威望與能力兼具的小領主或仕紳集團(注意:其功能在於調和、協商、統治,而非如部分當今社群上的意見領袖網紅般,以攻擊、煽惑、蹭聲量或蹭政治正確為其核心目的);而此刻我們的同溫層似乎嚴重缺乏這樣的功能。是吧,這也算理所當然──智慧型手機問世才剛剛十數年,我們還在數位荒野上活得非常原始。劉仲敬甚至明確指出,那些優良的自組織,正類似《民主在美國》中提及的「積極公民」;而其終極目的,則是經濟學家海耶克(Friedrich von Hayek)夢想中的「自發秩序與理性」。

有可能嗎?這是否對人性過度樂觀?這也算是某種痴人說夢嗎?讓我們都想一想吧。我想指出的關鍵是:虛擬社群世界中的部落(自組織)將如何發展?此刻既蠻荒又殘忍的Internet世界是否有可能形成某些自組織規範(演化學家理論中「群體演化」的可能性)?我們是否可能擺脫盲目且嚴重不符比例原則的網路霸凌或公審,適度調節「批判」的力道至一合理狀態?或者,回到《民主在美國》──這其中,是否存在某種程度的代議(以求自然過濾或沉澱某些激情)的可能?

我們能擺脫各種形式的,可能的數位極權嗎?我們能辨識出那些以政治正確為掩飾,以挑起對立、賺流量圈粉為主要目的的,心術不正的意見領袖嗎?是否有朝一日,我們終能克服自蟻群或蜂群中「湧現」的癲狂、譫妄與血腥?

這是此刻不可免的思考方向。我以為,這將是我們理解或預測近未來世界的關鍵之一,也正是2020之後我們自我審視的觀察重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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