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獄後,Ocean 一個人去聽香港獨立樂隊意色樓的表演,當歌曲《恍然嚮往的瞬間》的第一句「好耐無見,你過得好嘛」響起,「我哭得像西摩小狗。」
第一次在電台聽到這首歌,他還在獄中。身處獄外,在旋律自由激盪的空間,他抑壓著想要嚎哭的生理反應,在黑暗中抽泣。「這句問候非常之簡單直接地觸動到我,直轟心靈,然後就爆炸了。」
過得好或不好,每一個反修例運動的出獄者都有不同的遭遇和答案。離開牢獄,除了要尋找願意聘請他們的工作、適應社會的變化,或處理心理創傷,部分人更要面臨官方監管令和牽涉百萬港元的民事訴訟。
運動過去六年,截至2025年4月,共有10279人被捕,2976人已完成或正在經司法程序處理,其中2422人須「承擔法律後果」。近年在囚者陸續刑滿出獄,亦有人事隔多年才遭檢控,約7300人被捕但未被起訴。2024年10月,律政司長林定國接受《明報》訪問,指被捕但未被控者不受約束,能如常生活,重申嚴重刑事案件無檢控時限。
出獄的路途,比踏出監獄大門回到家中那一程更加遙遠。「綑綁和自由是並存的。」Ocean 說,「你說我是不是被人綁住了?一撚定係啦。但是我暫時又覺得這個寵牢,未壞到唞唔到氣。我自己都看開一點,這是一個過渡期,嘗試在一些沒有什麼秩序的地方,找回自己的節奏。」

重建生活
面試時,僱主看過 Ocean 的 CV 後問他:「中間(空白)那幾年,你做過什麼?」
他答:「我坐過監。」
幾年前,Ocean 因參與某次示威被警方拘捕、起訴,最終判囚數年。近年他完成服刑,自知無法再重投本來從事的金融業,轉軌到運動相關的自由工作。這份工作時間較彈性,雖然最初每個月收入不算多,但總算慢慢走上了軌道,他也很喜歡新的工作環境,「勉強夠食。」
Ocean 高大而健碩,穿著正面印有彩龍、背面寫上香港的復古白 T-shirt。他從沒想過自己從小到大的運動興趣,竟成為了他出獄後的救命索。大學時,Ocean 修讀理科相關專業,但在一次分享中,聽到校友說明除非家底豐厚,否則畢業後沒有出路。「那我當然要走,我不是含住金鎖匙出生。」他去應徵金融業的實習,「穩定、不用博的工作。」
「䟴䟴腳,四五皮嘢(萬港元)一個月,返吓工、放吓工,做差不多的事。」他說。「誰不想這麼安全呢?當初。」

很多事情都沒有那麼如願以償,比較難去 live under the norm,覺得很多事自己都有少少不同……就是因為多了一個前監躉的身份。
Ocean(化名)
出獄後,Ocean 一方面覺得因為案底,金融公司不大可能會聘請自己,「我知道最安全的選擇,自己未必有機會再做。」另一方面,「我都試過輸到沒什麼好輸,不如試一下找喜歡的東西發展。我現在更加重視滿足自己。」
於是,喜歡運動的他找到相關工作,又找到僱主聘請。對於工作種類,他身上的懲教署監管令亦有所要求。
按香港法例,部分在囚者會被批准在監管下釋放,違反監管令將被再次囚禁;未成年囚犯出獄時則必須接受監管。監管令會要求受監管的出獄人士居住在官方認可的地址,從事官方認可的工作等等。監管期一般由6個月至兩年不等,懲教署會不時前往他們的居所或工作地點探訪。
最初,Ocean 曾經嘗試重投專業界別,也試過應徵接待處工作,但都沒有回音。雖然對方並未指明不予面試機會的原因,他認為:「很多雞毛蒜皮的工作,都會因為你有被告的背景而有考慮。」
「很多事情都沒有那麼如願以償,比較難去 live under the norm,覺得很多事自己都有少少不同……就是因為多了一個前監躉的身份。」他覺得自己相對其他出獄者已經算好運,「我選了一條不太受案底制肘的路,亦沒打算在香港建立很穩定的職業。」
他如此消化眼前的求職障礙:「我已經在裡面浪費了幾年,不想出來還是庸庸碌碌,做跟坐牢差不多的事——辦公室朝九晚五跟坐牢沒什麼分別。我不想一輩子都綁住自己的手腳。」

Leon 覺得重建這個字,是要基於舊有的東西為框架去建立,「所以已經不說重建,而是新的、必須要做的東西。回不到以前了,就不可以重建,要向前一步一步開拓新的東西。」
在九龍區一間餐廳,Leon 把剛出爐的煙燻豬肉給最後一枱客人試吃。每天早上,他回到廚房備料準備開店,一直忙到深夜。客人和同事回家後,他雀躍地在廚房試製新菜式,設計新菜單。
2019年,本來是工程師的 Leon 在理大事件中被捕,罪成後判囚至2022年出獄。他知道在工程界考牌無望,也不喜歡那裡的職場文化,於是投入被捕支援工作,直至近年經朋友介紹轉做餐廳廚師。第一日返工,他帶著想像戰戰兢兢地走入熱廚房:「職場欺凌,然後階級觀念很重……我怕自己做不好。」但他的同事友好、老闆也看重他,令他慢慢放鬆下來。
現在,他提到做廚就眉飛色舞。「做廚師是看到食客很開心很享受食物,做支援工作就是我看到家屬或者在囚者有點安慰,幫到人……我覺得廚師的角色就是,我煮出好東西,他們享受開心滿意,這樣就足夠了,我很樂意服侍別人。」

「做廚師真的是一個超偶然的事,我喜歡煮嘢食,我是理科人,喜歡研究物理化學。」Leon 的家中餐桌上全是研究煮食的書,即使是少有的半天假期,他也埋首在家裡整理入貨清單,或者去其他餐廳試食。「經常搞到凌晨才走,但還是覺得開心。」
「廚師很忙,我真的超忙,忙得我可以全日工作,沒有分心想到其他事情。」他無奈地笑。「我本身底子是躁鬱症,一沒工作在身,抑鬱的時候就很麻煩。所以我會長期令自己處於一個很忙很忙的狀態。」
出獄前,Leon 自然有過忐忑:自己接下來要做什麼?
「坐這麼久的價值觀衝擊很大。」在監獄中看盡囚犯為錢或毒品而被判囚,不斷入獄,令他有了新想法,「他們不斷衰毒品,不斷入去坐,出來不斷追求金錢、面子、物質。這件事令我覺得要找屬於自己的價值,自己想達到的,不單是物質上的。」
對於坐牢之後,如何重建生活——「重建生活,其實沒有呀。大家都習慣了在裡面安逸,出來也不知道怎樣的。」他說這三年來也是在摸索。
Leon 覺得重建這個字,是要基於舊有的東西為框架去建立,「所以已經不說重建,而是新的、必須要做的東西。回不到以前了,就不可以重建,要向前一步一步開拓新的東西。」他有點不好意思地說:「說不出很仔細的,但感覺就是這樣。」

「都幾想返去坐監」
看起來好像出面的人好像什麼都有,做什麼都有,但有很多制肘;裡面的人覺得我缺乏這個,就好努力去克服。
崔浩宰(化名)
對一些人來說,比起入獄,出獄反倒是進入另一種限制。2019年社運爆發,那時崔浩宰從大學畢業沒幾年,在金融行業的一間大公司工作。走上街頭被捕後,他曾踢保,案件擱置。他一度想過移居外國,若真的離開,便不再打算回來。但複雜多變的疫情隔離政策,令移民變得困難。
直到2021年一日,警方突然上門拘捕、提出檢控。2021年末,案件打完,崔浩宰罪成。在監獄裡待了兩年多,他在2024年初才獲釋。
坐監的日子說簡單也簡單,做運動、清潔、看書寫信,崔浩宰靠這些事情打發時間。但複雜的人事也困身,「每日在裡面有很多周旋,焗住每日要朝見晚見,每日很多這樣的鬥爭。」臨近30歲的崔浩宰說。
不過,高牆內的選擇少了,時間多了,他反而有更多時間玩吉他和聽音樂;其他人找他問樂理知識、學習樂譜。因為資源匱乏,便要想辦法創造條件。他在電台聽到流行樂曲,便找外面的人找到樂譜,打印下來寄送到牆內;又請人買了一把吉他,送進監獄中。
音樂是他自小以來的愛好。大學時,他修讀音樂相關學系。「在裡面什麼都沒有,音樂好像成為我可以幫助到別人、可以令別人開心一些的方法。」崔浩宰重新感受到音樂的價值,「那陣時,裡面最可以反映到,人和人的相處交流是建基在音樂之上。那下我覺得很開心。」他也找到了自己的價值。

他很珍惜在監獄裡認識到的人。出獄後,他也會寄送樂譜入內。那時候大家還有些「天馬行空」的想像,「甚至有裡面的人說,想寫歌十首八首,出來可以出一張專輯。」
「看起來好像出面的人好像什麼都有,做什麼都有,但有很多制肘;裡面的人覺得我缺乏這個,就好努力去克服。」崔浩宰回憶,「我沒得即時打電話,就可以寫信。沒法聽音樂,就用五線譜記下我想聽的旋律。好似你好落後,去到這些環境,沒辦法之下就是唯一的辦法。」
剛剛出獄時,崔浩宰放鬆了幾個月。他去英國探望移民的朋友,發現大家在外生活也不容易。海外抗爭熱度不似以往踴躍,他感到無力感埋身。
「裡面限制多,都想打破四面牆,不是 physical 的形式,是 mindful 的想打破四面牆的感覺。不會因為四面牆變成一個廢人限制自己,掉返轉,出面反而有一個無形的四面牆。」他說。
Leon 出獄後也有類似的感受:「同一群出獄的朋友都幾想返去坐監。」

他是在2010年代學運、社運中長大的一代,關注時事,也積極參與公民社會事務。但服刑期間,民主派被大規模抓捕,非建制派也從立法會退場;國安法落地,公民社會崩塌。「反修例運動從高潮到低潮,然後死了,再有疫情、離散潮。哇,什麼事啊?」出獄後,他說有些話不能說,不能做,讓他很不習慣。
就算是個人生活也有許多不適應的地方,「(獄中)雖然是有規矩的生活,但我不用面對很多生活上的壓力。出來之後,你要照顧很多事。」
想再坐牢的說法,是「講笑咁講」。他補充, 「坐監對大家的影響都很大,不是每個人都可以放下。雖然我們可以一笑置之,但那種影響的深遠,應該一輩子都走不出來。那是 everywhere,在日常生活中滲出來的。」
這兩年會是出獄高峰期,社會上很久沒有這個現象,需要有人去介入協助處理、疏導。
「候鳥」職員 Brandon
「我們做人道支援,他出來之後能夠投入原本的生活,就是我們想見到的東西。」在關注社會運動被捕者的民間組織「候鳥」辦公室,職員 Brandon 向端傳媒表示,出獄者要重建生活所面對的困難,在公民社會力量削弱、整體經濟狀況不景的情況下特別大。他特別提到,年紀較小的釋囚,更需要周遭的親友或社區網絡支持。

2024年末,候鳥開啟了一個針對出獄人士的新計劃,副標題是「第二階段計劃——生涯規劃」。他們形容這時期出獄的人,「坦白說最需要支援,但也最缺乏支援」。
「在(監獄)入面,他們需要的支援都相對簡單。過了幾年,大家比較熟悉在囚人士需要什麼物資、家人支援、寫信,都是在框架裡面的。但是出來的人,就要面對他原本的工作、教育背景,每個人都有個別的處理。」
現時,組織的工作重心轉移到找工作、升學和移民等等生活範疇。「我們看到他們被剝奪了某些人生發展的機會,想在這個窗口幫一幫,令他們有公平的機會去追求各種目標。」
他們觀察到出獄人士求職遇上困難,「大企業見到有案底已經不請了,專業的如社工、教師、律師,不讓你做,釘了牌。」又例如 IT 行業,一些人出獄難以重返本行,他指或跟經濟衰退有關。

更隱蔽的是被捕者出獄後的心理狀況,「不是很多人願意表露自己的感受,也聽到很多政治犯出來面對同樣的問題——他們裡面很多經歷是很難和外人引起共鳴的。很多東西,我說了都沒有人明白。」他說坊間的心理輔導資源,對出獄者而言也有信任和安全考量。
反修例運動已過去六年,候鳥接受的新求助正在降低,他們目前累積接近700個個案之中,近一年新認識的在囚者不足100個。整體個案裡,有大概400人仍然在囚,大部分會在2025年或2026年獲釋,少數罪名較重或較遲被判囚的,則在2027年後完成刑期。
「這兩年會是出獄高峰期,社會上很久沒有這個現象,需要有人去介入協助處理、疏導。」Brandon 說。「我們覺得社會有責任去扶持這幫人,而且如果這個社會長期剝奪部分人的權利的話,這件事本身是不公平的,將來亦會產生更大的社會動盪。」

創傷的逃生口
面對出獄後更內在的心理困擾,有人嘗試以不同的方式轉移。
方熠輝於2019年11月在社運街頭上被捕,他當時還在就讀中學。隔年案件進入司法程序,擾攘半年,三項罪名罪成。走出高牆之外,時間轉盤已經來到2021年末。
對一個少年來說,坐監就像強行將生活拉下煞車,原本考慮到外國讀高中的計劃,也被迫終止。
「你停曬,無能力去改變什麼。就算當時外面有人出什麼事你都幫不到手。那段時期完全 stop 咗,當熄咗機,出返來先開返機。」
你出來後一定是興奮、放鬆的。當所有事情平靜下來,你回想返,其實那些事情很 hurt,你未必走得出。
方熠輝(化名)
出獄後,他不想很快去「讀正經的書」,跑去做兼職工作,一邊在舊校讀書,也拼命玩樂,只為了讓自己盡快恢復「比較正常」的生活。方熠輝說自己沒有從前那麼激進了,他對社會的理解和思考會想多幾層。後來他轉校去讀影像相關的內容,學習拍片,嘗試用影像梳理和表達自己,「現在環境變了,會思考怎麼將一些事變成幽默些的方式去挑戰。」

但創傷就像一個狡猾的幽靈,不知何時出沒。出獄一年後,方熠輝才發現自己被過去纏繞,情緒漸漸浮現。夜晚他總是發惡夢。社運時期和坐監的時候,他都不曾進入那些夢境。惡夢有固定的情節,他總是在被人追殺,有時也會浮現社運經歷中的真實場景。
「那時候經歷的事情太快,你就算坐監了,也就是頭一兩個月不開心,之後你慢慢習慣、適應了,也沒辦法不開心。」方熠輝回憶。「你出來後一定是興奮、放鬆的。當所有事情平靜下來,你回想返,其實那些事情很 hurt,你未必走得出。」
創傷可能會被一些微小的事情勾出。有一次,他的同學拍片主題關於監獄,其中一個場景需要人燙衫,方熠輝主動幫忙。而他在坐監期間,恰好是做燙衫的工作。
出獄後還有什麼困難?現實令他麻木。以前看到判刑的新聞,他會感到難過、思考這一切是如何發生,現在最多只是轉發新聞,至少讓更多人看到。「以前自己會想下怎麼再做多些,但到了某個位,自己都救不到自己,就不做了。以前會想要不要再和正在坐監的人寫信,但慢慢發覺,自己情緒都救不到,就放棄了。」出獄後,方熠輝發現自己有很多缺陷,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不懂得表達自己。
拍片成為一個休憩之處,一個逃生通道。他的創傷仍在,但執起器械,勾勒畫面,他的思緒便能專注到其他事上,「不用想太多現實的東西。」

我開始思考自己是為了什麼而活。習慣為人付出,那沒有為人付出的話,怎麼辦呢?人就很空白。我做什麼好呢?我將來要怎樣呢?
Leon
看起來精神飽滿的 Leon ,曾經歷過情緒爆炸。「2022年、2023年,支援工作是佔據了我生命的全部。」當時他要接觸數百個被捕者和家屬,每天早上去法庭聽審或監獄探訪,下午會見家屬或接電話求助,晚上有時圍爐分享,安撫他們的心情,即便是有空檔的時候,他都去寫信寄到獄中。如此繁忙,跟現在做廚房也有幾分相像。
「那兩年幫了很多人,承受幾百人的情緒,但也沒有處理自己的情緒,很辛苦。做了兩年就爆煲了。」最抑鬱時,他厭食、失眠。後來個案開始變少,受助人也逐漸適應監獄,而臨界點是他的好友即將入獄,「有一天真的累, 就決定夠了,放手了。」
雖說放手,現在有以前相識的人來找他,他也會幫忙。他放不下許多個案,但嘗試不去挖掘這些回憶。廚房的繁忙讓他分散了注意力,「很繃緊的狀態,其實也不健康。」
「我開始思考自己是為了什麼而活。過往這麼多年,我都是為人而活。但如果一個人以支援別人為全部的話,習慣為人付出,那沒有為人付出的話,怎麼辦呢?人就很空白。我做什麼好呢?我將來要怎樣呢?」
他把生活重心轉移:餐廳工作是為了顧客,派飯也可以關心基層街坊。「我都是要幫人,都是屎忽痕(自找麻煩)的了。我做不到為自己生活了,但總算慢慢轉移。」

閒置或重啟人生
離開香港是否一個出路?部分出獄者仍身負懲教署的監管令,或面臨民事訴訟。即使選擇離開,也要視乎其他國家批發簽證的政策。
運動雖說是 Ocean 的興趣,卻始終不是他最想做的事。可以的話,他最希望離開香港一段時間,然而身上的監管令使他暫時擱置計劃。
近年,監管令對受監管的釋囚出入境的要求漸趨嚴謹。目前法例中,受監管人士沒有出入境限制。但按標準監管條件,他們離港須通知監管人員;2024年起,他們須事先獲批才可離港。這與2023年底學生動源召集人鍾翰林出獄後,在監管令期間獲批到日本旅遊,此後前往英國尋求政治庇護一事有關。
而且,Ocean 正面臨民事訴訟,要求他因應早前的控罪賠償。現時,不少反修例運動被捕者,如牽涉縱火、傷人等,出獄後或被以民事訴訟追討賠償。過程中另牽涉法律費用,「當你要付四五六位數字去重新開始人生,那為什麼我不去一個新地方由零開始?」

方熠輝的畢業作品中,人物呢喃道:「我撞到一個睇唔到的牆 我沿著箭嘴的方向行 以為自己可以離開呢度 走了好耐 發現自己還在同一個地方」,「到底邊度先係我停留的地方 我唔知」
如何處理創傷後情緒,方熠輝想到的是到外國升學,繼續修讀影視專業。
他嘗試找一個破口。拍片的時候,他發現自己不太會拍表達情緒的內容,或有留白的空間沉澱、碰撞出思緒。「真的找不到任何一個位可以釋放自己情緒。拍片是做到的,但也沒有很理想的效果。」
今年在準備畢業作品時,他和老師聊天,發現自己拍片多是很實在的劇情,很少「會有感覺或顏色,或讓你看完釋懷、讓你的腦子有一些想法」,方熠輝說,「我不知道是刻意不拍還是潛意識避開去拍,我覺得拍不出。」
他決定在畢業作品中探索如何表達感受。短片中的人物跌跌撞撞,在黑漆漆的通道裡找尋出口,空間轉換,人物呢喃道,「我撞到一個睇唔到的牆 我沿著箭嘴的方向行 以為自己可以離開呢度 走了好耐 發現自己還在同一個地方」。最後人物在一片無人的沙灘上醒來,「到底邊度先係我停留的地方 我唔知」。

方熠輝平時也想過停留的問題,他也想找到一個自己可以停留之地,但那個目的地似乎不再是香港。「我當香港是一個空間,我不再在這個空間掙扎或者抵抗,我想離開,我不想再改變這個空間。」他想花多精力療癒情緒,「自己再不斷想這些,會令情緒更加差,不如離開先好點,令自己情緒好些。」
在候鳥接觸的釋囚個案中,「海外升學也好、移民也好,最關注的就是簽證問題。」Brandon 指出,他們帶有刑事案底申請部分國家簽證會遇上障礙,比如因暴動罪被判超過12個月刑期的個案,簽證審批時間或會更長;在英國、日本、澳洲也有個案被拒。「他們需要時間去規劃,去想究竟是否值得投資時間、金錢去移民。」
而監管令的出境限制,他觀察到自從鍾翰林和周庭離港後,官方特別嚴厲對待有監管令的政治犯。2024年,懲教署只批准了15宗受監管令者離港。他亦認識兩三個個案捲入民事訴訟,金額由十多萬至百幾萬港元不等。「我想之後是陸續有來,這是一個挺大的問題,這樣變成是雙重懲罰。」
他說,例如因暴動罪被判囚4年的示威者梁柏添出獄後赴台前,被政府追討172萬港元,用以賠償受傷警員的薪水和病假。「而且因為涉及人身傷害的索償,是不可以透過破產去解決的。」

以前 Ocean 覺得,入獄前無法規劃自己的人生,出獄後也不見得變得容易。「所有東西,financially 也好,physically 也好,全部都是抓著我。有什麼好規劃的?」
「這段時間只不過是一個 buffer,一個我面向自由之前的 buffer。」他嘗試解釋,「這有點像一個 vacation(休假)……你明白嗎?你因為做某些事被捉到,然後有個冷凍期﹐不是放假去玩的那種,而是被閒置了的 vacation。」
很快,Ocean 又安慰自己,至少現在自己的心態較為穩定,因為判刑前的不確定性已經消失,「面對的是已知的事,最壞的時候已經過去。」現在他專注工作、運動,照顧室友的小貓。「我明白壞的時代和好的時代真的可以並存。現在我是覺得挺自在的。生活的微細,會令我覺得有返一種自己決定自己做什麼的感覺。」
走入支線
相較於自由飛揚的爵士樂,崔浩宰的性格和人生選擇取態更像是沉穩的、有紀律性的西方古典樂。雖有案底,好在找工作沒有遇到太多難題,他現在仍是在金融行業做文職工作。

近一年來,他的工作和生活趨於穩定。閒時他注重健身、運動,這是坐監後留下的習慣。或者去行山,過一些簡單的生活。但崔浩宰心裡知道,一些事情已經面目全非。「我成日覺得,外在的東西還在那裡,大廈還在那裡,但已經炸到好似 Transformer(變形金剛),已經炸到認不出來,只是有一個軀殼,好似切爾諾貝利。」
初夏某日下午,崔浩宰路過銅鑼灣,滿眼盡是代表某支足球隊伍的紅色,有球迷租下一輛電車做宣傳。他心裡湧出「deja vu」的感覺,「香港曾經有舉世之名,有很多人站在那裡,現在沒有那種獨特角色的味道了。」
「我現在不覺得這裡很屬於我,已經不是很當自己是這裡的一部分。」生活上,此城是崔浩宰日常所需的屋企,但在身分認同上卻變了。現在,他一有假期就飛到外地旅行,他對自己生活著的城市興致寥寥,情感上更想關心還在監獄裡的人。
回想六年前的大型社運,撞上大時代變奏,崔浩宰當時義無反顧選擇投身其中,「如果不 be part of it,你個人好似不是很完整。有些事會睇唔過眼(看不過眼),我真係要出來,要幫其他人,至少是我可以做的嘢。」他說,「我不會覺得打亂人生,可能是因為我本來人生就沒有很大的進展。」
就好像行一艘船,哪裡有觸礁,哪裡有冰山,我便會動一動,最重要是繼續慢慢向前走。究竟我什麼時候會撞到呢?其實我也不知道。
候鳥職員 Brandon
6月初,候鳥公開組織遭受稅務局追查稅務——情況與早前香港記者協會所公布的類似。不過 Brandon 認為,他們協助釋囚工作仍未觸碰紅線。「就好像行一艘船,哪裡有觸礁,哪裡有冰山,我便會動一動,最重要是繼續慢慢向前走。究竟我什麼時候會撞到呢?其實我也不知道。」他希望公民社會在困難中保持韌性。

在他眼中,部分出獄的示威者展現出類似的堅韌。「為什麼大家覺得他們出來時很頹廢?如果是年紀小一點的,他可能會有更大的動力要追回失去的時間:我已經遲兩年畢業了,還不勤力讀書?比較有資源的,搞工程或餐廳生意,請同伴也有。」
他又說,「他們能不能夠去過他們配得上的生活,其實不只是看政府,也是看我們社會上每一個人能不能夠接納他們。」
雖然廚師不穩定,可能之後餐廳執柒咗呢?但起碼而家自己做得開心先。
Leon
「我曾經想過,出去之後我要從政!我要 all in!」Leon 說。
這個想法隨著香港的政局變化而消失。他說,「之後我就放 pea 了。」
變化中,他逐漸學會了隨遇而安。在監房,他有時醒來被要求調倉,又或是剛剛變得熟悉的囚友要調走。在探訪室,他常突然被告知哪個親友過世,誰人移民或流亡。他跟女朋友也是在坐牢期間分手。「很多事情是想不到的,也很辛苦,始終是控制不了,很有無力感,很傷心。但是傷心也沒有意思,就慢慢消化。」
「你唯有做好最壞的打算,隨遇而安。」他說。「再沒有什麼可以輸了。坐牢等於沒有感情、沒有家庭、沒有事業,清零了。但因為零才有比較,原來之後的事都不太差。」

他總結出獄前後的心路歷程:「好像去到一個新 checkpoint 一樣,之前打機的 save 沒了。但新的 checkpoint 已經不會再向以前條線走,已經是另一條線——這是支線來的。」
Leon 想到自己以前是一個希望過薪高糧準、結婚生子的生活的人。「仲諗生仔,你話幾黐線?但是,那種生活好像很框架內的事,好像別人設定給你的,在過別人的生活。雖然廚師不穩定,可能之後餐廳執柒咗呢?但起碼而家自己做得開心先。」
從工程師、想從政,到做支援工作和做廚師的自己,「我喜歡現在的自己多一點。」
鉅變中,要說唯一不會變的一件事,「我還是很熱血,是一個很中二病的人。只是,中二病也要謹慎一點,找對領域,在我的能力範圍內做好。」
(尊重受訪者意願,Ocean、崔浩宰、方熠輝為化名。)
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