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格言:2021年,数位极权的三种未来怎么走?怎么办?

数位之狂野,你和我,谁遭没顶,谁能生还?

这是端传媒2020年终专题的第九篇,欢迎点击订阅专题。我们与你一起,关注一个时代的碎裂与另一个时代的新生。这一篇邀请科幻小说家伊格言,以科幻文学作家之眼,讲讲对当下互联网现实及未来存在的看法。

至为不幸的是,历史或将如此行进──数十年或一世纪后,回望今日,我们终将承认,此刻即是数位极权与数位战争萌芽之初始。人类必将亲赌一部分的自身文明在此洪流中土崩瓦解,倒退至蛮荒。那将是数位之旷野,属于我们每个人的灭顶与生还。

2020终于过了,是吧?还有什么比席卷全球杀人无数的Covid-19更惊心动魄的呢?瘟疫大年,万物生长且凋敝,惊诧于所谓“非常”之余,我们总还拥有些不灭的,足堪告慰的“日常”对吧?不,问题是,一切并未随2020结束。立足于民主台湾、晚期资本主义兼且全球化时代如我辈者,个人以为,比起病毒更“活久见”的是,截至目前为止,2020年美国总统大选尘埃未定,现任总统川普拒绝认输,而真假消息、舞弊阴谋论则尘沙漫天,无日无之。

伊格言:台湾作家,台大心理学系、台北医学院医学系肄业,淡江大学中文硕士。著有长篇小说《噬梦人》、《零地点 GroundZero》,短篇小说集《瓮中人》、《拜访糖果阿姨》及评论集《幻事录──伊格言的现代小说经典16讲》等。曾获全球华语科幻星云奖长篇小说奖、林荣三文学奖、吴浊流文学奖长篇小说正奖,入围英仕曼亚洲文学奖(亚洲版布克奖)、欧康纳国际短篇小说奖、台湾文学奖长篇小说金典奖等,曾获选中央通讯社2008台湾十大潜力人物。曾任香港、德国、台湾多所大学及文学机构访校或驻校作家;现为国立台北艺术大学共同学科讲师,镜文学签约作家。

作票?窜改数据?美国人作票,兼且窜改数据?他们是国民党吗?而且还是个戒严时期的国民党?这事乍听之下未免匪夷所思。然而且慢──未必如此。12月1日,美国邮政系统外包运输公司员工,卡车司机Jesse Morgan挺身指证,宣称他本人曾于10月21日载运20箱已填好的选票自纽约至宾州蓝卡斯特(Lancaster),其间诸多不寻常迹象(如平时均正常执行的货品签收程序此次却并未执行等),而隔日20箱选票则原地消失。12月3日,乔治亚州“计票舞弊影片”流出;监视器录像显示,该地State Farm Arena投票中心选务人员在以水管爆裂为由赶走监票员后,突然自黑布大桌下拖出四大箱预藏选票,于深夜无人监管下开始扫瞄计票。这段作票影片由State Farm Arena场地监视器直接拍下,首尾俱足。至截稿为止,最新发展是,德州总检察长代表德州状告四大选举争议摇摆州(密西根、宾州、乔治亚、威斯康星),谓由于后者选票计算方式并不严谨,多有违规违法之处,遂构成对德州等其余“守法乖乖州”之权利侵害,不能坐视。根据美国宪法,州与州间若发生争执,则由联邦最高法院裁夺。然而三天后,最高法院以7:2票数拒绝受理此一诉讼。(编注:关于乔治亚州影片事件,请参阅。)

人类必将亲赌一部分的自身文明在此洪流中土崩瓦解,倒退至蛮荒。那将是数位之旷野,属于我们每个人的灭顶与生还。

2020年11月7日,美国密歇根州底特律市,有游行要求美国总统特朗普承认大选落败,一名参加者举起一个特朗普造型面具。
2020年11月7日,美国密歇根州底特律市,有游行要求美国总统特朗普承认大选落败,一名参加者举起一个特朗普造型面具。

此为美国总统选举法律大戏之实况。笔者对美国选举实务与法律体系并不熟悉,亦无从得知事实真相,自然难以预判可能走向。然而早已令人目瞪口呆的2020终究以此作结,却似乎饶富深意。我以为,这恰恰明示了,我们竟是如此躬逢其盛地身处于此一怪异的巨变时代之中;且地平线上四顾茫茫,史无前例。而正因其史无前例,参考座标付之阙如;是以对于历史长流中的人类,对于此刻似乎为2020行将告终(疫苗好歹是来了对吧?)而暂且松了一口气的我们,更堪称难题。

何以见得?这或许得从托克维尔(Alexis de Tocqueville)的政治学经典《民主在美国》(Democracy in America),以及未来学家凯文‧凯利(Kevin Kelly)说起了。

先说《民主在美国》──是,这本法国人托克维尔完成于1840年的政治学经典早已为读者详述了美国的民主是个什么东西。平心而论,对我辈成长于解严时代的台湾人而言,威权不远,但对民主程序似乎也已习以为常──至少“投票”对我们而言早已如家常便饭。但光是公正选举所必须的户政系统,台湾与美国便大异其趣。事实是,也正是在此刻,我们方才愕然发现,号称自由世界民主模范生的美国,居然连“翔实可信的选举人名册”这事都有争议;而各州选举规定也不尽然一致。何以致此?究其实,此刻台湾拥有一套中央集权、准确可信赖的户政官僚体系并非理所当然(我们甚至可推断,这无非是日治与威权时代的政治遗产),而以联邦制立国的美国,其州与州之间的差异却远远超乎我们想像。这当然是因为其宪法赋予美国各州极大自主权的原因。

关于这点,《民主在美国》即曾论及,此种“自己的邦国自己管”的公民意识深入美国人民骨髓(早在北美十三州时期便是如此),遂进而造就了各州自扫门前雪的倾向。这“自扫门前雪”听来负面,但实质上并非如此。它既是公民意识之表征(一般公民倾向于对公共事务高度关切;因为往往涉及切身之事──托克维尔以“积极公民”称之),也是对代议制的尊重。原则上各州自治;非不得已,联邦无意介入。当然,这也是选举人团制度的底层逻辑──你们想要川普还是拜登,自己搞定了再通知我就好;至于你们内部要怎么乔怎么吵,那是你们的事(没错,也正因如此,各州选务规定才居然各行其是,马马虎虎;连个选举人名册、邮寄选票截止期限都搞不定)。

这样好吗?答案是,有好有坏。托克维尔指出,直接民主在美国开国先贤眼中并不是什么好东西;而多了这样一层各州的自治、自管与代议(作为人民本身与联邦最高权利机构间的中介),除了维护各州“自己的国家自己救”等各类因地制宜的权利之外,也能适当削减、过滤并裁量民众的激情与疯狂。是,人类的疯狂我们可见多了;我们都知道希特勒是位拥有极高民意支持的领袖。而各州自治与代议恰恰匡正了此类多数暴力的可能弊端。这也是美国此一国度相较之下并不那么中央集权的原因之一。

此刻的世界里,还有什么会比一个中央集权的国家更“极权”的? 有的,当然有;答案是,“多数暴力”。而此类“多数暴力”,实体化且具现化于当下时空环境者曰:网路。

但问题来了。这样就结束了吗?这样就天下太平了吗?当然不。让我们暂且自此一“中央集权”概念展开思辩──试想:此刻的世界里,还有什么会比一个中央集权的国家更“极权”的?

有的,当然有;答案是,“多数暴力”。而此类“多数暴力”,实体化且具现化于当下时空环境者曰:网路。

此即是此刻意料之外的美国总统选举大戏所带给我们的重要启示之一。是,我们以为极权不远,然而不知不觉间,它已然初露端倪──以一种我们未曾体验的全新形式。才在20年前(在贾伯斯于2007年拿出第一支iPhone之前),这一切对我们似乎无法想像。民主是什么?此一时代的“数位极权”又将以何种形式现身?民主与极权,是否必然彼此对立?或者,极权就在“所谓”“民主”之中?我以为,这是身处2020转捩点的我们必须思索的。

2020年12月18日,英国曼彻斯特街头的一座旋转木马。
2020年12月18日,英国曼彻斯特街头的一座旋转木马。

数位极权之一:自下而上“涌现”的网路霸凌与多数暴力

网路。Internet。是吗?网路很极权吗?那难道不是个百家争鸣,三教九流各类意见纷然杂处,因而导致权力高度分散,谁也不服谁的地方吗?不,未必尽然。祖父母均于法国大革命中惨遭虐杀(对,自由、平等、“博爱”与虐杀)的托克维尔想必对此颇有体会。事实上,“多数暴力”此一概念正是由他首度提出。《民主在美国》的犀利陈述是,于“自由”与“平等”间,民主时代的“民主群体”(此刻我们身处其间者),所谓民众、或曰人民,几乎必然更重视平等,多过自由。原因不难推敲──既然天赋人权,人人平等,人不因其出身而尊贵,理论上亦不因之而卑贱;那么只要发现别人似乎比自己多拿到了些什么,多享受了些什么,直觉反应即是“我是否权益受损了?”、“那是否本该是我的?”──一言以蔽之曰,“我也要!”。

反正我也要。很合理吧?此乃人之常情。至于“自由”,那是个与平等截然相异的概念(事实上也比平等艰难许多)──那是某种于群体法度内(换言之,在与他人复杂万端的互动中织就而成的法律、道德与习俗之网)“为自己负责”的概念;自作自受,自业自得。英国文豪符傲斯(John Fowles)巨著《魔法师》(The Magus)即曾言及,“自由是残酷的,因为自由使我们至少必须对自己的现状负部分责任”,庶几近之。换言之,时日既久,群体互动既久,对多数人而言,“自由”其实一点也不讨喜;而“向这个世界索讨平等”(而非负起自己某种程度自由的责任)则相对容易得多──或曰,媚俗得多。

这是什么意思?意思是,早在近二百年前,托克维尔早已为我们揭示了“乡民的正义”之弊病──尽管那时Internet这种东西尚且连个影子也没有。而躺在床上忙著滑手机的我们难道对这样的“数位极权”浑然无所觉吗?不,我们其实知道──不仅托克维尔;未来学家凯文‧凯利(Kevin Kelly)也早已在《失控》(或译“释控”,Out of Control:The New Biology of Machines, Social Systems, & the Economic World)中为我们预言了网路霸凌、网路多数暴力的存在。

此刻的Internet是个什么样的场域?答案是,是个“你开车不小心闯了个红灯,却被群众判之以枪决”的世界。这不存在于正常的法治社会,在此Internet时代降临之前也并不常见

《失控》成书于1994年──当时对一般大众而言,Internet也尚在虚无缥缈中;而此刻,所有凯文‧凯利当时洞见的未来已于我们面前一一成真。那是“去中心”、是“低层级群体向高层级群体的涌现”、是“低层级与高层逻辑的全然相异”、是“低层级无法理解高层级”。上述一众命题听来拗口,但其实仅仅是关于“涌现”(emergence)一事的不同陈述而已。“涌现”是什么?简化地说,“整体大于部分之和”即谓之涌现。系统中众多单一个体彼此互动联作,久而久之,所形塑聚合而成的整体,其性质、其行为已与单一个体完全不同。常见的举例是蚁群或蜂群──蚂蚁或蜜蜂单一个体极小,中枢神经系统极其粗陋,几乎确定仅能形成求生本能或求生直觉,不可能驾驭更高级的心智运作。但当牠们形成蚁群或蜂群,却能合力完成极其复杂的任务──例如建造巢穴,合作觅食,抵御外侮等等。

整体大于部分之和。我以为,这正是“数位极权”的由来之一。此刻的Internet是个什么样的场域?答案是,是个“你开车不小心闯了个红灯,却被群众判之以枪决”的世界。这不存在于正常的法治社会,在此Internet时代降临之前也并不常见;因为法治社会难以违反比例原则。而此刻的事实是,我们在网路言论市场上部分实现了直接民主。结果如下:热衷于网路霸凌、网路公审的人未必能觉察自己嗜血与发泄的原始动机,而演算法与人性的弱点则将世界一往无前地向膻色腥、媚俗与嗜血的方向推去。这是个即溶三合一的世界,重甜重油重咸。若托克维尔若生于今日,想必他会立刻犀利指出其间弊病:你看,我早说了,小范围的各州自治与代议制的过滤是必须的(是,对激情与疯狂的过滤与裁剪是必须的),就跟你说直接民主不是什么好东西吧。

托克维尔的诊断或许如此,然而它是否正确,我们其实难以断定。准确地说,之所以称之为“涌现”(且此“涌现”之所以神秘难解),正是因为我们身处其间。身为低层级个体之一,我们原本便未必能凌空窥其堂奥。但尽管如此,孜孜不倦的追问依旧是必须的──这是此刻自诩文明的人类所不可免──否则我们有何资格自称“文明”?

众口烁金。烧女巫。今日多数暴力的数位极权还在我们个人经验范围之外,但“极权”之恶,历史上自然也不新鲜。自奥许维兹中幸存的义大利化学家普利摩‧李维(Primo Levi)于经典《灭顶与生还》中曾如此析论这史上最恶名昭彰的杀人体制意图湮灭杀人罪证的努力,及其未尽成功:

幸好历史的发展并不如受害者所恐惧,以及纳粹所期盼。最完美的组织也难免有漏洞,何况希特勒统治下的德国,尤其是其政体瓦解前的最后几个月,更远远谈不上是完美的机器。

幸好官僚结构远非完美。幸好。然而这与我们所亲见的,此时此刻萤幕方寸之上的的数位极权有何不同?有,当然有。我首先想到的是:惨了。比集中营更惨。我必须说,若依普利摩‧李维之思路,奥许维兹的技术官僚结构(那众多平庸之恶的立体层叠)难免于制度上存在罅隙;则万一,万一当今我们所熟知的一众网路巨头们意图炮制某种极权统治,那么在省略了此层叠官僚零件的运转摩擦之后,那是否会“平滑”、容易多了?

我以为,这向我们提示了数位极权的第二种可能:自上而下的高效极权黑箱。

2020年11月24日,美国纽约交易所外。
2020年11月24日,美国纽约交易所外。

Internet上的数位极权,或许比我们想像的更“多元”──它可能来自由下而上的多数暴力,亦可能来自由上而下的演算法AI或程序黑盒子──而其源头,则更可能是网路巨头们个人的师心自用。

数位极权之二:自上而下的高效极权黑箱

我必须说,想像此类“极权状态”并不是最恐怖的事──更恐怖的是,其实它已然发生。如前所述,2020年11月,败选的川普总统拒绝认输,坚称选举并不公正。暂且不论其对错,这自然不乏热情支持者与无数YouTuber自媒体发声相挺。然而12月8日,以打击假新闻为由,YouTube官方宣布,将渐进式删除质疑选举公正性的影片,且将逐日加强力度。消息既出,网路世界一片哗然,新仇旧恨一拥而上(是啊,新仇旧恨──如果你是个曾被“黄标”过的政论YouTuber的话)。但,这是对的吗?脸书在所有怀疑选举舞弊的贴文后标上“拜登是此次选举的预测当选人”或“邮寄选票行之有年,舞弊现象极其少见”是该被容许的吗?尽管这样的“下标”所言未必不是事实?YouTube是否挟其垄断地位公然箝制言论自由?若说“涌现”使我们难以测度网路直接民主的恐怖后果(我们已然窥其一端:没错,此刻我们已无法预测这疯狂、嗜血兼且盲目的蜂群,亦即人群,会将我们带向何方);那么,以高层核心(YouTube官方、Twitter官方、Facebook官方)为单一发动机,看似古老的“中央集权令”,是否找到了比八十年前的奥许维兹更高效、更无缝、更如臂使指兼且杀人不见血的执行方法?

令人惊异的是,此处竟已无须庞大官僚作动,仅需数行程序码,或少数演算法微调而已。改变近乎一键直达,需时仅在一夜之间;禁言令既出,即刻通行无阻。我的意思是,就此一面向而言,Internet上的数位极权,或许比我们想像的更“多元”──它可能来自由下而上的多数暴力(那恐怖且不知伊于胡底地“涌现”的,“乡民的正义”,网路霸凌与网路公审),亦可能来自由上而下的演算法AI或程序黑盒子──而其源头,则更可能是网路巨头们个人的师心自用。试想:才在十数年前,我们并未如此单一且集中地为google、Youtube或Facebook所控,不是吗?而正因此数位怪兽的组构方式不仅一种(是啊,若说科技进展驱动了极权变化、装扮其自身形貌的能力,又有何意外?),它或许将来得更令人防不胜防。

防不胜防?是吗?我必须说,是的,是的。基于惰性,我们之中的多数对此并无抵抗能力。失去抵抗意志甚至也比我们所以为的容易。容我揣想:此即是数位极权的第三种可能。

数位极权之三:麻痺抵抗力的惰性

大数据监控身体的时代已然到来,这当然构成对隐私的侵害;问题在于,多数人都乐意让渡自己的部分隐私,以求获得某些“好处”。

你读到这里了吗?恭喜你,我想你是相较之下能抵抗人性中的惰性与短视的人。我文章写得长,但我想我必得如此才能不简化地将事实交代清楚──这不是件容易的事,写不容易,读也累人。我们直觉上太容易被短小轻薄的情绪所填满,太容易习惯性地拥抱它们。我们对长文敬而远之。这当然在上述社交媒体巨头们的预料之内。我们都迷失在赞数所带来的多巴胺中;又或者如果缺赞,那么就习于感到忧郁。近日大红的Netflix纪录片《智能社会:进退两难》已将此事梳理得明明白白。然而事不止此。

以色列历史学者尤瓦尔‧赫拉利(Yuval Hirari)也在《人类大命运》中提醒,大数据监控身体的时代已然到来,这当然构成对隐私的侵害;问题在于,多数人都乐意让渡自己的部分隐私,以求获得某些“好处”。就像我们已经习惯GPS带给我们的方便,而AI自动驾驶也已近在眼前。有朝一日,当医疗保险公司能时时透过你的脉搏、血压与其他身体指数监测并“维护”你的健康,你大约也不会拒绝。而张开双臂欢迎这些“好处”的结果就是,一不小心就让得太多,而掌握大数据的科技巨头们也越来越坏──最简单的推估是,他们会利用这些优势让你失去对上述极权之一与极权之二的抵抗意志。而此事,大概也至少已部分实现。

没有解决方法吗?我是否过度悲观?至为不幸的是,我依旧以为历史或将如此行进──数十年或一世纪后,回望今日,我们终将承认,此刻即是数位极权与数位战争萌芽之初始。人类必将亲赌一部分的自身文明在此洪流中土崩瓦解,倒退至蛮荒。那将是数位之旷野,属于我们每个人的灭顶与生还。

我们该如何阻止它?

2017年6月13日,美国洛杉矶E3电子娱乐展,一名男子戴上眼罩试玩一款虚拟实景游戏。
2017年6月13日,美国洛杉矶E3电子娱乐展,一名男子戴上眼罩试玩一款虚拟实景游戏。

可能的解方:部落化的网路世界与“自组织”

此刻网路上的网红与意见领袖,其实就颇类似部落首领;而相异部落之间的竞和,其实也正类似我们先祖的斗争日常。

我当然不会有完美的方法──我甚至揣想,大约还会有许多人对上述预判无限怀疑吧:有那么严重吗?这是否杞人忧天?我能理解这样的怀疑,因为难道我不抱持著同样的自我质疑吗?此刻我所能者,仅是提供一思考进路以供参考。这思考进路是这样的:首先,借用《枪砲、病菌与钢铁》贾德‧戴蒙(Jared Diamond)语:人类者,无非是除了大猩猩、黑猩猩二种灵长类近亲之外的“第三种猩猩”;而当下将主导未来历史的,就是一群活在数位旷野之上的黑猩猩们。他们都是。我们都是。

前此数千年,基于信息产制与传递之缓慢,我们发展出了现今人类文明的样貌;而基于近二十年来信息产制与传递速度之爆炸性增长,我们将无可避免地部分“返祖”至史前时代,并将此一文明历程之一部分重走一次。那将是一幅部落化的野蛮图像──别的不说,此刻网路上的网红与意见领袖,其实就颇类似部落首领;而相异部落之间的竞和,其实也正类似我们先祖的斗争日常。那里并无定则,无法无天,纷争可以暴力解决,亦可私下“乔一乔”了事──而更常见者,当然就是花言巧语、哗众取宠、曲解他人、骗取支持,兼且拥兵自重了。

镇日滑手机忙著“出征”的乡民们大概极少联想到自己和拿著石斧弓箭的先民们很像吧。但这并不奇怪,因为依凯文‧凯利所言,我们所眼见的未来,必然会是个人与机器、人与思想联姻的未来。也正因如此,所谓“演化”将不再局限于有生命的生物体,而是生物体与其相关配件(例如知识,例如网路,例如宗教与文化倾向)共同参与。这很合理,因为从迷因(meme)演化角度析论,基督徒或穆斯林之所以占据主导地位,正是因为此类一神教内建了“不许崇拜其他偶像”的排他性,而此排他性使得它在思想与意识形态竞争的天择场域中胜出。所谓“优胜劣败”,所谓“适者生存”。凯文‧凯利的洞见如此,然而我要说,在这恍若史前时代再临的数位荒野之上,若说第三种猩猩们的野蛮(嗜血、从众、盲目、权利欲,充满惰性,如此自由平等且无爱地绞杀他人)其来有自,那么,解方或许也来自同一处──“自组织”(Self-organizing)。

自组织,是社会中散布的凝结核,是足以部分取代中央集权庞大官僚统治功能的代替性结构,是威望与能力兼具的小领主或仕绅集团;而此刻我们的同温层似乎严重缺乏这样的功能。

“自组织理论”(Self-organizing Theory)最初似乎源自于对混沌系统之析论,然而此刻,其应用早已不局限于数学或物理学领域。著有《远东的线索》、《文明更迭的源代码》等书,近年以其“姨学”网上爆红的当代史家刘仲敬即是此概念之爱用者。还记得邓巴数字(Dunbar’s number,数值为“150”)定律吗?1990年代,人类学家Robin Dunbar提出“邓巴数字理论”,谓基于人类中枢神经系统之规模限制,单一个人所能维持与自己具紧密连结关系的人数,约落于150人左右。简化地说,此即是人类原始部落的最大规模──而当群体持续发展至超越此一上限,则将无法免于法律与制度的介入。换言之,此即最原初、无须上层结构的原始文明胚胎状态。当然,这所谓150人间的“紧密连结关系”自有其定义,而于此手机内的数位荒野时代,数字也或可有所变动(正如学者们曾依据“六度分离”Six Degrees of Separation概念重算Facebook上的人际连结,得出其分隔维度为3.57)。

邓巴数字未必还是150,但总而言之,第三种猩猩的人性本质未变──无论是在FB、IG抑或Twitter上,我们依旧将继续培养我们自己的文明胚胎,我们自己的自组织部落。这概念(自组织部落)有些许类似我们琅琅上口的“同温层”──但当然,也有极大不同;而且重点即在其相异处。史家刘仲敬论述中的自组织,是社会中散布的凝结核,是足以部分取代中央集权庞大官僚统治功能的代替性结构(也因此而缩减了数位极权的某些可能性),是威望与能力兼具的小领主或仕绅集团(注意:其功能在于调和、协商、统治,而非如部分当今社群上的意见领袖网红般,以攻击、煽惑、蹭声量或蹭政治正确为其核心目的);而此刻我们的同温层似乎严重缺乏这样的功能。是吧,这也算理所当然──智慧型手机问世才刚刚十数年,我们还在数位荒野上活得非常原始。刘仲敬甚至明确指出,那些优良的自组织,正类似《民主在美国》中提及的“积极公民”;而其终极目的,则是经济学家海耶克(Friedrich von Hayek)梦想中的“自发秩序与理性”。

有可能吗?这是否对人性过度乐观?这也算是某种痴人说梦吗?让我们都想一想吧。我想指出的关键是:虚拟社群世界中的部落(自组织)将如何发展?此刻既蛮荒又残忍的Internet世界是否有可能形成某些自组织规范(演化学家理论中“群体演化”的可能性)?我们是否可能摆脱盲目且严重不符比例原则的网路霸凌或公审,适度调节“批判”的力道至一合理状态?或者,回到《民主在美国》──这其中,是否存在某种程度的代议(以求自然过滤或沉淀某些激情)的可能?

我们能摆脱各种形式的,可能的数位极权吗?我们能辨识出那些以政治正确为掩饰,以挑起对立、赚流量圈粉为主要目的的,心术不正的意见领袖吗?是否有朝一日,我们终能克服自蚁群或蜂群中“涌现”的癫狂、谵妄与血腥?

这是此刻不可免的思考方向。我以为,这将是我们理解或预测近未来世界的关键之一,也正是2020之后我们自我审视的观察重点。

读者评论 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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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在国会事件后看这篇文章更加讽刺了,负责的编辑请多加反省

  2. 伊格言的評論文章風格向來如此,極度的自溺且自我感覺…

  3. 虽有讨论得有趣的点,但是真的能看出作者很不了解美国,那真的没必要那美国来举例

  4. 雖然這篇是評論,但編輯部是否能多用點心避免假新聞傳播?前面提到作票的兩個指控都有強力證據反駁,卻被作者描述得好像是案件被司法系統吃掉,看完這篇對伊格言和核稿的編輯非常失望。要呈現多元觀點也不該用這個形式。

  5. 我不用Google search, facebook 也活得很好。

  6. 看到选举舞弊的时候就不用看了,还是又臭又长的一篇垃圾而已。到现在还对那些阴谋论没有鉴别能力的,说什么别的也都是笑话。

  7. 第一段實在應該拿掉,無助說理,還讓人從一開始就懷疑作者對文獻的判讀能力

  8. 端传媒居然也开始传播川粉阴谋论了,失望。

  9. 對數字倫理的探討的確是很有必要,但是如果出發點是是由一個自認不熟悉美國選務和美國法律的人提出的陰謀論質疑,那還是算了吧。為什麼就連自家的鐵粉帶領的司法部都對這些陰謀論沒有回應?要不就是Trump識人不明,選得內閣要員盟友都是臥底叛徒,要麼就是他的所謂指控都是無風起浪,反正都代表Trump沒資格當總統。

  10. 三者结合同时发生,确实是中国互联网近十年时政话题的一个缩影。不论以上是否会在民主世界自发地形成,如果抖音原神等平台直接地、或者腾讯阿里华为等通过参股以及各互联网公司的华人程序员高管间接地进行引导,数位极权输出其实很有可能。光是惰性的形成、思考深度的降低(配合拥一部分与本轮均轮学说无异的知识和学位而自大)就已经很令人警惕。英文互联网和现实政治中的很多对中国制度的拥簇(尽管信息来自大外宣)、tankie群体的形成其实已经能说明一些问题。

  11. 相反,我认为作者的视角和观点都很有启发性,当然我们现在都在这些的初级阶段,也许还很不明显,甚至对于谷歌搜索等我仍然心存感激,但是种种端倪及产生的潜在问题已然可见!对数字时代的规范性伦理性的探讨很有必要

  12. 好没有营养的文章,充满着阴谋论和逻辑颠倒,感觉似乎在看fox news。极其失望的是编辑部也觉得没问题,字多就是深度咯?我在看观点还是报道?请问编编辑部fact check没有?我是不想付费支持这种所谓文章的,大纪元有的是免费看

  13. 我認為可以提出的對應方式應該更為多元一點,例如可以提出所謂公共性概念的網路,科技巨頭的科技發展行為基本上都是基於商業考量,強如祖克柏說過不愛錢,但大家都知道臉書的政策幾乎都是以利益為導向,廣告佔了絕大部分的收入,於是專注於發展收集精確的數據應用在定向廣告上,不過這只是提出一個概念,因為這麼大的權利交給政府難保不會有更極權的應用。
    面對網路論域的文本意識形態,多數人不是優勢霸權解讀就是全盤對立的解讀。我認為可以宣導對文本的協商式解讀,不是只有非黑即白的答案,雖然可能會淪於謾罵的對談,但可以在這樣的討論脈絡下使真理越辯越明。當然,一切的前提必須建立在公眾具有良好的資訊識讀與媒體識讀能力。

  14. 实在忍不住吐槽作者 “你读到这里了吗?恭喜你,我想你是相较之下能抵抗人性中的惰性与短视的人。我文章写得长,但我想我必得如此才能不简化地将事实交代清楚”
    文章写得语无伦次 还要arrogant到声称读不到最末的人是因为惰性与短视。我想说 支撑到我读到最后的原因是想好好反驳一下原文的论点 讨论一下原文滥用概念的问题 然而读到最后我放弃了 盖因实在是错误漏洞太多都不知从哪里下手好。 自上而下的数码极权用的是YouTube做例子 Youtube又哪里算得上是“上”呢? 然后洋洋洒洒一堆奥斯维辛 奥斯维辛和数码又有何关系?
    这篇文章实在是不堪入目。

  15. 這作者伊格言是那位1977年出生的台灣小說作家嗎?

  16. 我倒是好奇,凭什么川普站在可以通过语言大幅影响国家舆论潮流与思维定势的位置上,还可以面不改色地说谎和把一切都往有利于自己的方向引导、大言不惭。这不是极权吗?他真的有那个权力在选举开始数月前为民众/其支持者植入“邮寄选票即为舞弊”的概念吗?如果不删帖的高亮标注算极权主义,那么一个骗子总统,又算什么,自由之乐土吗?

  17. 知识太少而臆想太多……

  18. “這事乍聽之下未免匪夷所思。然而且慢──未必如此。…此為美國總統選舉法律大戲之實況。筆者對美國選舉實務與法律體系並不熟悉,亦無從得知事實真相,自然難以預判可能走向。”
    前言不對後語噃,立場咁明顯。

  19. 建议结合点实际案例,不然感觉都是纸上谈兵,可读性不高

  20. 之前有讀者說端缺少川普支持者的聲音,我個人以為這篇很有這個群體某一方面想法的代表性。
    川普支持者普遍擔心網絡巨頭對民眾的控制甚於政府,在本文所為代表的是認為「網路的多數暴力」的危害甚於「極權統治」。(作者使用「中央集權」,但必須要指出政治學上「中央集權」是與「地方分權」相對應的概念,討論的是中央與地方的關係,並不是可以直接拿來當「極權政治」的替代用語,作者說自己對美國的政治實踐毫無了解,並不是謙虛)
    我個人與作者政見極為不同,故寫出此點基本想法的不同後不再申論,只因本文標籤中用的「科技哲學」中有「哲學」二字,所以要交代一個邏輯學上的基礎差別:
    邏輯上可能/物理上可能/現實上可能。
    物理上可能的事有許多許多,黑客帝國、盜夢空間等心靈控制手法都屬於其範疇,更遑論只是大企業家控制人民這種老掉牙的「影子政府」陰謀論弱化版,要做哲學或文學上的思想實驗或創作百無禁忌,但落到實際生活,我的建議是從專業出發:比如可以從法律專業上去追問為何共和黨法官占多數的最高法大比數否決了作者口中「罪證確鑿」的州上訴。
    沒有專業知識為基礎的網絡多數暴力,才會真的戕害民主,這是這個時代民主政體所面對的大課題。
    某種程度上來說,討論雙方都陷入福山《歷史的終結》式的思維,因為認為「民主」是最好的,所以一切行為都假民主之名進行,卻忽視那個正在崛起的真正不民主國家到底做了什麼,它的政體又是怎樣成功運轉,而自己的那些行為其實與它做的沒有分別。

  21. 看了这个标题还以为是说中国的,点进来一看竟然是说美国,作者竟然还对着明显的阴谋论说不知事实为何,并以此为引子大书特书。也亏得作者说不懂美国选举和法律,既然如此,麻烦您先多去了解一下,搞清楚美国如今到底是哪些人更接近极权,再发表些更负责任的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