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志住屋平權案勝訴後,我們參與了吳翰林的燭光追思會

好人為什麼受苦?留下的人要怎辦?他們會怎樣回答?
甫入教堂便看到吳翰林的照片,旁邊除了有一幅大樹宗教畫作、李亦豪和吳翰林的合照、一個彩色聖誕老人裝飾,還有兩塊小拼圖。其中一幅紅框拼圖的畫作七零八落。攝:林振東/端傳媒

在九龍佑寧堂入口的木桌上,吳翰林穿西裝拍下的遺照吸引住所有前來者的目光。

吳翰林生於1987年,卒於2020年,離世時33歲。

在公眾眼中,吳翰林(Edgar)是同志運動代表人物,司法覆核案申請人;親友說,他有音樂和運動的才華、笑容陽光溫暖,總處於聚會的中心,總是在照顧別人;伴侶說,他是一個為愛而戰的理想主義者。

2019年,我因訪問認識了 Edgar 和 Henry(李亦豪)。當時他們早已在英國註冊同性婚姻,成為香港第一對在天主教堂成婚的同志,引起海量關注。祝福和謾罵交織的背景聲裡,兩人展開甜美的新婚生活,媽媽不時跟他們一起受訪。不久,Edgar 申請司法覆核;香港也逐漸沒入了社會運動的霧霾。我們很少再聯絡,直到2020年末 Henry 捎來 Edgar 的死訊。之後,我再次到訪他們在吐露港旁的家,聽著 Henry 一個人回憶幾年來的種種,面前一張曾經坐滿親友和貓的木餐桌,顯得特別冷清。

2024年11月,終審法院裁定吳翰林向法院提出的同性伴侶居屋居住權、遺產繼承權的司法覆核勝訴。12月8日,他的死忌後一天,親友回到教堂追思。他的婚禮、安息禮和追思會都在這裡舉辦——如果一個空間有記憶,這座紅磚教堂會記得數年來,曾經充盈人在婚禮的淚水笑聲、安息禮的痛楚憤怒,和追思會的寧靜哀愁。

遺照前方有兩塊小拼圖,是 Edgar 和他的丈夫李亦豪(Henry)到波蘭旅行時買的信物。我拿起其中一幅沒有解完的紅框拼圖,畫作中的建築物七零八落,正在張羅佈置的 Henry 看著拼圖說,以前兩人在旅途上常常要等待,「等待的時候就拼圖。」但 Edgar 一直無法完成紅框拼圖,累了就放下了。

「我們由黑暗走向光明,由失望走向盼望。」數年間曾負責主持吳翰林的婚禮、悼念和追思會的卜莎崙牧師說。攝:林振東/端傳媒

我參與了一場受訪者的追思會,這不只是屬於死者,而是均等地屬於生者的場合。四年了,他們無法停止詰問苦難的意義在哪裡,也追憶最小最小的記憶碎片,裡面有尖銳的痛苦、有溫暖的安全感、有繼承的意志和不捨得的愛。他們砌著拼圖、偶爾放下,但沒有人真的把它忘記——他們要知道失去了這麼多,最終將抵達一片怎樣的風景。

作為其中一個記錄者,原來我也需要這個答案。

《約伯記》

小禮堂兩邊的長椅插滿彩虹旗和跨性別旗,而走道盡頭,一幅巨大彩虹旗上,玻璃杯盛著的燭光正一點點搖曳。卜莎崙牧師站起來,點燃祭台左右的蠟燭,親友以手中的白蠟燭從前排到後排傳遞著火光。我怕蠟燭被吹熄,不斷把白紙罩往上褪,保護著火苗。

親友輪流到台上讀出經文,讀經以《約伯記》為始:「我有什麼氣力使我等候?我有什麼結局使我忍耐?」

我在網上查找信徒對《約伯記》的解讀,這章經文被說是「聖經中討論苦難最深刻的一本書」。《約伯記》是關於好人受苦的故事,約伯是一個正直、虔誠、富足的人,卻被撒旦攻擊,一夜之間失去財富兒女,全身長瘡。約伯和朋友辯論苦難的意義,為何正直的人要遭逢苦難,為何神沒有出手相助?

「《約伯記》講好多苦難,好多苦難我們未必知道背後的意義是怎樣,為什麼會有些事發生在善良人身上,不能明白上主為何要這樣做。」Nocus 正把經文字句投映到牆上。她是跟吳翰林認識近10年的平權戰友,是基督徒、也是「性神學社」的成員。「這些掙扎 somehow 也回應到(Edgar 的狀況)……也貼切。」

吳翰林在天主教家庭長大、年幼領洗,他熱情鑽研天主教義,還為此修讀拉丁文,他對教義如數家珍的模樣,是許多朋友的記憶之一。當他年少想自殺時,教友把他從低潮中拯救出來,信仰和聖母是他的救贖。

2017年,吳翰林和李亦豪在英國註冊結婚。吳翰林在大學結識的好友 Annabelle 在公園為他們留影,拍下兩人坐在長椅上的背面,「整個畫面非常非常美,」她記得。圖:受訪者提供

活躍於教會的他曾加入香港教區的聖召委員會。但在2017年,他和李亦豪在英國註冊結婚,也計劃在香港舉行婚禮,被教會批評兩人同婚違教規,時任主教湯漢撤回了其委員任命。當年吳翰林寫了一封信,形容這是「被出賣及被離棄的家庭創傷」。

「那時候不明白的。」Nocus 回想看到他處於低潮裡時,自己只是想到,「(教會)不理你,你自己開(一個團契)囉!但對他們來說是有難度的。」

2018年,吳翰林參與的香港天主教同志小組「Compassion 摯情同行」辦子夜彌撒,邀請了一名神父出席,但有說教區施壓阻止,教區隨後公開否認。「在香港做天主教徒面對的壓力跟我們(基督徒)不同。」Nocus 慢慢了解到,「雖然宗教歷史背景有很多重疊或相近,但他們入了教區……如果一個地區 ban 你,你整個區不能去,甚至整個香港的你都不能去。」

既是同志也是天主教徒,兩個身分認同對吳翰林都很重要。兩種身份的互相衝撞,教會的拒絕之外,還有他成長路上面對的傷害——中學同學取笑他、社工偷偷向其家人透露他的性向、跟家人爭執……此後,他和李亦豪同居的公屋單位收到匿名投訴,買居屋又被房委會拒絕加入丈夫為家庭成員——因為兩個同性,即便在海外已婚,也不符合「家庭成員」的定義。

「追思會裡,不斷意識到這是最後一次、最後一次、最後一次了。」李亦豪說,「最後一次做這種相對公開的悼念,也不會再被房署政府、法庭程序 dictate 我想念 Edgar 的時間表。」攝:林振東/端傳媒

這些攻擊和拒絕對他而言,是一種對同志生命的否認。

經文讀至《詩篇》,「我被遺忘,如同死人,無人記念;我好像破碎的器皿。我聽見許多人的毀謗,四圍盡是驚嚇;他們一同商議攻擊我,圖謀害我的性命。」

我看著手中的燭光,愈想用紙罩保護火苗,火燒得愈旺;蠟比平時燒得更快,溶掉的蠟如淚灼痛指腹。不久,旁邊一個悼念者的手中蠟燭焚燒起來。

2020年12月7日,吳翰林受情緒困擾自殺離世。他的離去是一道暗門,很長一段時間,人們帶著巨大的哀傷、憤怒、空洞、自責徘徊在門前。

苦難是為了什麼?人怎樣去理解和承受傷痛?《約伯記》裡,辯論過後,一直沉默的上帝開口。祂沒有給約伯痛苦意義何在的解答,祂只是問約伯有沒有曾命定晨光、進入到海的源頭,指出約伯和神處於不同的地位:人在神的眷顧中誕生,要相信神必會治理一切。最後,約伯因在苦難中沒有放棄對神的信心,得到雙倍祝福。

「最後你說信服也好、接受也好,就是明白很多事不能掌控,約伯把生命的主權還給上帝。」Nocus 嘗試向我解釋。

李亦豪走到台上,在一株百合花後燃點最後一支蠟燭。他沒有讀經,靜靜走回台下。

我想起2023年末訪問李亦豪的時候,我問他:你如何與這些痛苦共處?他提到唯一方式是希望痛苦不是白費,是有意義的。當時上訴庭剛駁回政府對兩宗司法覆核的上訴,不久後政府提出終極上訴。對他來說,痛苦已經發生,無法被消除,他只想被看見、被承認,痛苦才有意義。

所以高等法院肯定他們歷經 unacceptably harsh burden(不可接受的殘酷負擔)的判詞書,對他而言是平安符。「如果不是,這些痛苦,我面對不到也接納不到。」那時的他說。

安全網

現在官司已經贏了。這便是最終的解答嗎?

聖堂上,「彩虹之約」召集人卜莎崙牧師致詞,「Edgar 因為自身的遭遇,努力爭取在社會上性小眾的平權運動。他雖然離世,但未亡人 Henry 繼續 Edgar 的遺志,他們的官司終於到司法覆核、終審,最後贏了。」

10年前,Nocus 還是性神學社的實習生,在「彩虹之約」——一個目標是共建同志友善的教會行動裡認識了吳翰林和李亦豪,之後常常有活動合作。這段時間,Nocus 看著吳翰林帶同媽媽參與小組,跟輔導和神學背景的導師見面,又見證他和 Henry 加入「一點粉紅 Pink Dot」籌委,走到立法會、城市論壇,接受各式各樣的訪問。

「起初很膚淺,大家覺得他兩個都是專業人士、年輕、很上進,亦很熱心。」Nocus 說,「後來知道,嗯,大家表面很陽光,但背負了很多。」

現在,李亦豪終於可以把迪士尼文件夾裝住的終審法院勝訴判詞,放在追思會入口處。攝:林振東/端傳媒

此後,便是吳翰林較為公眾所知的兩宗司法覆核——2019年,他就房委會拒絕接納李亦豪作為家庭成員一事,向高等法院申請司法覆核,他認為措施歧視同性伴侶。後來他再就同志配偶繼承遺產等權利入稟高等法院,認為同性伴侶如沒訂立遺囑,配偶就無法繼承其遺產的政策歧視和違憲。

所有案件在高等法院取下首勝,上訴庭亦駁回政府和房委會的上訴。但政府上訴至終審法院,房委會指政府政策支持「傳統家庭」,也是配合人口政策鼓勵生育。

「我當時覺得,你們要不要乾脆來英國好了?你們不如就去一個對你們比較友善的地方?」吳翰林在英國讀大學時的朋友 Annabelle 看在眼內,覺得「他們有點像是小蝦米對大鯨魚,對抗整個體制。我的意志力比較低,我心裡好難過。」

她還記得兩人在英國成婚時的面貌歡快又美麗,「他們一生要接受這樣的對待,才能達到他們理想生活的樣貌。」她說,「我當媽媽之後覺得,天啊,想像我兒子要經歷這些事情,我可能就叫他放棄了,或者就叫他移民。但是他們覺得自己有使命去改變體制。」 

2024年11月26日,終審法院五位法官一致駁回政府一方說法,裁定不承認海外同性婚姻關係的政策違憲。法庭認為房委會政策剝奪了海外同性配偶在同一屋簷下生活的權利;遺產繼承方面,海外同性婚姻超越純粹同居關係,具有公開性和排他性,與異性婚姻具有同等親密的關係。

此時,距離案件申請已經五年,期間 Edgar 離世,香港也遭逢巨變。「我覺得對我很有意義的——有歷史意義,起碼有人試過申請,走過法庭整個程序。」Nocus 覺得自己未必一定用到公共房屋申請等等的權利,「但你知道它存在,你知道有一個保障。你知道有一個安全網,無論是財產繼承、還是居屋申請……那種 assurance 很強。」

「這是非常值得慶祝的事情,但也是因為他的犧牲跟以前很多人的痛苦,才有辦法帶來今天的勝利。」Annabelle 說。

吳翰林離去後,李亦豪曾在家裡劃出一個特定的空間,放置跟他記憶相關的物件。攝:林振東/端傳媒

掛住

追思會完結後,卜牧師蓋熄聖堂的燭光,示意眾人可隨意離開,但大部分人留了下來。幾個親友走向李亦豪身邊擁抱他,他像呼出憋了很長時間的一口氣,蜷縮著身體啜泣。在偌大的聖堂裡,一如以往穿著素白襯衣和牛仔褲的他顯得尤其嬌小。

過了一會,卜牧師叫住我,她知道我打算記錄追思會,想跟我講一個故事。我和不願離開的親友們圍起來聽她說話。

「昨天早上,有一隻麻雀在我家窗上,猛咁要撞進來。」卜牧師坐下來說,「我跟他說,不用撞呀,旁邊的窗開了,你為什麼要撞進來呢?」

追思會這天,她在往教堂的巴士路上想起這件事,開始流眼淚。她想到吳翰林去世的時候,他們一行人到沙田參與領屍程序,坐在車上等候時,有隻麻雀一直想要撞入車內。「那不就是 Edgar 來探望我嗎?他知道我們掛住他。」當時他們降下車窗想讓牠進來,但麻雀還是無法進內,牠一直抓住倒車鏡,行車後堅持了一會才飛走。

我不明白,為什麼撞不入反而更像他?「如果牠飛進來,你也不一定覺得有什麼,但它就是不停撞。」卜牧師說。

「牠兩次也不能飛進來。」李亦豪若有所思。

他們開始你一言我一語地講吳翰林的事。卜牧師說,吳翰林總是從旅行帶手信給她,「慫恿」她在儀式上用彩虹十字架。吳翰林的好友、心理學家唐靜思說,她收過一張他從法國梅村寄來的明信片,他當時寫道:「我真的猜不到是要在 Plum Village 這樣的地方,我才可以經歷到這一份的平安,而(這種感覺)很久沒在天主教教會裡經歷。」

幾年過去,他們對吳翰林的記憶仍然鮮明。

九龍佑寧堂有一種簡約樸實的氣息,把幾年來婚禮和追思會裡的淚水都一併汲取。圖:受訪者提供

「他不是一個容易被忘記的人。」李亦豪的臉破涕為笑地回應我,房內的人跟著笑起來。「人群之中,很容易就看到他,能量比較大,很遠都會見到,很大聲,不是瑟縮一角。」

「他的笑容也很好。」卜牧師點頭。

「他就會過來跟你搭話。」Nocus 也說。

吳翰林的故事有其公共一面,但揭開宏大的苦難和公義的封面,內頁是人和人之間愛與被愛的情感。李亦豪曾說吳翰林申請司法覆核是源自於愛,是一種對他的保護。而幾乎所有受訪的朋友,都有一個曾被吳翰林挺身出頭保護的記憶。

邦邦坐在長椅上哭泣,一直不願離開小禮堂。他是比吳翰林大一屆的中學同學,兩人在中樂團認識。中七那年,邦邦被同學出櫃和欺凌,吳翰林知道後,馬上跟他說自己也是同性戀。「他說他也是 gay,所以我發生什麼事,他一定會聽我的、幫我的。」

「他這樣對我出櫃,令我知道原來學校還有人和我一樣,這個精神支持對我來說很重要,令我捱完整個中七。」他頓了頓說,「我真的很感激他,因為他不需要這樣站出來。」

畢業後他們較少聯絡,吳翰林離世時正值疫情,邦邦在安息禮後才收到他的死訊,心裡覺得沒辦法送他是很大的遺憾。他想著,如果早點跟他說自己也有情緒困擾,像他當時跟自己出櫃一樣抓住自己,告訴他並不孤單,結局會改寫嗎?「案件對我來說不算很重要,重要的是吳翰林生前對於 LGBT 界最大的任務終於完成,他可以安息。」

「對其他人來說,吳翰林可能是一個 LGBTQ 界的代表人物、或者一個平權領袖,又或者是一個在同志教會裡很重要的人物,對我來說其實是 very very very very more than that。」他說,「我還有很多話未跟他說……我真的很掛住他。」

廣東話為什麼會用「掛住」來表達思念呢?他們說掛住吳翰林,是因為即使所有案件完結,往後的日子實實在在仍然鉤著他的身影。

司法覆核官司行進的幾年之間,人和城市都面臨翻天覆地的變化。攝:林振東/端傳媒

接力

天色已全黑,我再次回到教堂入口,發現木桌上的紅框拼圖竟拼好了。這時,留到最後的十幾名親友各自散去,Henry 也帶著 Edgar 的遺照一個人沒入佐敦的街裡。

幾天後,在追思會負責讀經的張煦峰(Alvin)告訴我,當天有不同人接力砌好拼圖,「我們一齊砌,又真係幾難砌。我砌了兩三行,很累就放下給另一個人叫他再看看。最後集合了幾個人的力量,終於砌掂。」

「好像 Edgar 未完成的事,大家合力完成了。」

作為「拗直治療」的過來人,他也是滿身創傷走來。他後來去讀社工、做輔導員,關注性小眾的心理健康,自2018年起實名接受媒體訪問。「研究也有說同志的抑鬱、自殺和焦慮程度比其他人高一些,很多人是圍內處理,用不同方法 cope with 自己的 mental health issue。」

而最近他籌備的共融藝術小組見面,一個以往不敢出櫃的同志組員拿著終審法院的兩份判詞走入房間分享,表現得不再害怕,「同志比較容易做返自己,能夠抬起頭發聲去做人。」

張煦峰提到承傳。他們最初相識於吳翰林分享自身故事的真人圖書館,現在他剛完成了拗直治療過來人的工作坊、訪問和真人圖書館,「都是那時候的延伸。」

性小眾平權案的勝訴不是終點,大家都在等待各種落實框架。未來社會會逐漸開放——他這樣希望。

《約伯記》裡,朋友前去陪伴滿身傷痛的約伯,與他七天七夜無言以對。沉默過後他們辯論:義人為什麼受苦?攝:林振東/端傳媒

吳翰林的伴郎好友 Coolbe 還記得,一次他跟著 Edgar 參與《城市論壇》一場討論性傾向平權的節目,當時他還沒出櫃,坐在台下忐忑不安,掙扎要不要露面發言。「當時 Edgar 說你若承受到的就嘗試講一下。可能是半推半就,我舉手講了自己的意見。」

Coolbe 自覺性格內向,但他自此愈來愈投入參與平權運動,「他和我是兩個極端的人,和他相處的時候,我會做很多平時未必會做的事情。」

「Edgar 會告訴你他的人生價值觀是什麼——欺負人是不應該,要發聲時就應該發聲……其實對於我的人生都會有點衝擊。」他說,「我覺得香港人很需要這種精神,香港人無論在不同的情況都被打壓了很久。香港沒了他真的有些可惜。他走之後,香港也變了很多。」

拼圖不是一時三刻可以完成。拉一條線,往同志居住權及遺產繼承權案的前後延伸——往前拉,2017年吳翰林開始留意性別承認公眾諮詢,也受梁鎮罡爭取公務員同性伴侶福利一案影響;前面還有 W 的跨性別者婚權案、QT 爭取海外同性伴侶以受養人資格入境簽證案等。往後拉,則有岑子杰的承認海外註冊同性配偶案,終院已裁定政府要在2025年10月前確立替代框架,承認同性伴侶的法律關係。

在以往港府斬件式、被動處理性小眾權益的狀況下,多年來有不同人各自去上訴爭取,「官司在 LGBT 界一定是比較大的里程碑。」Coolbe 說,「除了他們,前前後後有其他不同的人,都給了同志信心——可能上訴是其中一條路。如果你一步步成功過,你會覺得我浪費了這麼多時間,浪費了這麼多金錢,浪費這麼多精神去跟政府鬥,其實不是『無米粥』 。」

我想起 Henry 的母親 Penny 在追思會裡拖住我的手,訴說她對勝訴後落實情況的擔憂,「你是記者,一定知道另一個 Henry —— Henry Tse 贏了官司(跨性別身份案)之後拿不到身份證,等了一段時間才真的改變。我希望不要說裁決完了就慢慢淡忘,沒有做任何事情。」(編按:案件勝訴後一年多,入境處宣布已修訂更改身份證性別的政策。)

「司法覆核之後,接下來的路,他們還會有什麼挫折或者阻撓,我不知道。但有一個好的希望在前面,起碼裁決會令這條路不要那麼崎嶇。」她印乾臉上的淚水。「這條路很漫長,但是不要緊,要逐漸去改變社會,也一定要走走停停。」

「努力的不只是體制,還有整個社會對待同志的態度需要時間改變,例如教會……台灣也是經過很多人的抗爭跟努力,才有辦法爭取到同志結婚的平權。」來自台灣的 Annabelle 說跟吳翰林認識改變了她,「因為他們我才更注意到不同種族、不同宗教的人,他們在主流社會的眼光裡也許不被接受的,但是他們也是人,值得追求幸福。」

Edgar 還沒有親身見過 Annabelle 在英國的兒子,但她覺得他還在看著一切,「人走了之後靈魂還是會在世上一段時間,我不知道多久,可能是每個靈魂的選擇。」

我問若是他就在身旁,你想跟他說什麼?「我想你放心,你可以去你該去的地方了。他可能放不下 Henry、(想知道)他現在是不是快樂。」她想了想,說其實更想跟 Henry 說說話——她怕他有被拋下的感覺。訪問後那晚,她在社交媒體上寫了句話,標記了 Henry ——You can be happy. Though it may seem difficult at times.

我們參與了一場受訪者的追思會,吳翰林不在這裡,但他仍然在這裡。攝:林振東/端傳媒

未亡人

一年前的冬季,李亦豪帶我到柴灣歌連臣角的天主教墳場探望 Edgar。那天翌日是 Pink Dot 活動日,性小眾社群在幾年疫情限制後重返戶外狂歡。當日也是完善選舉制度後的區選日,警察要求活動提早完結、加緊巡視攤位,大會取消了大部分嘉賓的台上發言。

我手執一束白花,他拿著 Edgar 愛吃的齋鹵味、雪米糍。我們依山而走,走過迂迴的彎路和數之不盡的斜坡樓梯,最後抵達山上墓前。遠離城市種種,山上沒有人的氣息,空氣乾淨清爽。

「這三年一直都是在做這件事,如果突然之間事情結束,我都沒有計劃過,完了之後我要去哪裡,做什麼呢?」寒風中,Henry 這樣問自己。

他想像司法覆核塵埃落定時,「那次會是最後一次(受訪),做埋就收山。」

我問,收山是什麼意思?

他佻皮地苦笑:「走入深山從此不見天日。」

一年後,追思會前一天也是吳翰林的死忌,我收到李亦豪的訊息,那是一張在墓碑前拍的照片。他獨個到墳場探望 Edgar,一如以往地帶上雪米糍、十字架和玫瑰念珠。這次墓碑前多了一份終審法院的判詞。

過一會,他又傳來照片。這次是從靈位看出去的天空,藍天白雲,墳場一片寧靜,遠方正興建大樓。

他很喜歡 Taylor Swift,給我分享了 Long Live 的歌詞:

Long live the walls we crashed through
How the kingdom lights shined just for me and you
I was screaming, "Long live all the magic we made"
And bring on all the pretenders
One day we will be remembered

2024年12月,李亦豪一個人到山上墳前探望吳翰林。攝:林振東/端傳媒

他在墳場一個人哭起來。日漸漸落,月亮在天空刮開一道指甲般的痕時,他說,「兩隻鳥剛剛飛過,我來不及拍下牠們。希望天上一切安好。」

想起四年前得知 Edgar 死訊那刻,是我第一次面對受訪者自殺離世,在高速行駛的地鐵上不知所措。第一次訪問寫的是一個圓滿的故事,標題是「因愛而復合」,但我當時並未完全體會那一字一句比想像中的重,他的沉默離去背後代表他在洞穴裡待了多久,又花了多大力氣把自己曝光於人前。

我在這牽扯許多人的巨大傷痛中小心翼翼,生怕會觸痛一些未癒合的傷疤。但每一次,李亦豪都跟我說謝謝,他一直覺得有人寫才有人繼續記得,他最怕痛被忘記——儘管記錄意味著需要打開許多被掩埋已久的黑洞。

因為追思會,我去蒐集不同人記憶中的吳翰林,嘗試去拼湊這段故事的尾聲。訪問得愈多,我愈覺得故事並非只有受難的一面,而寫下來不只為了記住黑洞,而是去記認那些尋找意義的躊躇、講述傷痛的勇氣,開啟未來局面的嘗試,最終都是源自愛。

追思會後一星期,我跟李亦豪提起以前我們曾經討論過,官司完結之後會害怕嗎?留下的人要怎辦?現在的他會怎樣回答?

「以前會怕官司結束之後失去和 Edgar 的聯繫,因為有形的聯繫、官司,居屋沒有了,剩低的是貓……我很擔心貓貓也離去。」他比我想像中平靜,「但判決之後發現結束就是結束,也不是天崩地裂,這幾年會發現有些跟他的聯繫雖肉眼看不見,但仍然存在,不會消失。我也很驚訝我有這樣的發現。」

他想以前的自己一定是很迷茫。現在官司結束,他可以如先前所盼望般,自己決定思念 Edgar 的時間。「人定了一點,就讓自己休息一下,再慢慢去尋找自己想做的事。」

他其中一個堅持了數年的嘗試是鍛鍊身體。他邊嘗試鬆動肩膀,一邊說健身教練指出他的肩膀和雙腿的肌肉都很緊。他一直是把全身繃得很緊的人,所以教練問他練了一段時間後有沒有比較放鬆時,他不懂回答:「我從未試過放鬆的感覺,不懂得去比較啊……」

2024年末,他跟我說,2025年的課題是學習放鬆。我想,儘管有點方向未明,但之後他也不完全是不見天日,因為「現在知道有些事不會消失。」

吳翰林的生日和死忌,案件審訊日總是在秋冬之間。未來,也許仍有春天可期。

讀經的尾聲,是《提摩太後書》的其中一句:「至於我,我已經被澆獻,離世的時候到了。那美好的仗我已經打過了,當跑的路我已經跑盡了,該信的道我已經守住了。」圖:受訪者提供

如你需要援助或協助有需要人士時,請考慮致電以下求助熱線或前往急症室直接尋求專業協助:

  • 台灣:自殺防治守護者-安心專線:0800-788-995;
  • 香港:撒瑪利亞防止自殺會熱線︰2389 2222;
  • 澳門:明愛生命熱線:28525222(中文)/2852 5777(外語);
  • 中國:希望24熱線:4001619995

你也可以進一步聯絡專業機構,尋求精神健康支援或轉介服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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