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志住屋平权案胜诉后,我们参与了吴翰林的烛光追思会

好人为什么受苦?留下的人要怎办?他们会怎样回答?
甫入教堂便看到吴翰林的照片,旁边除了有一幅大树宗教画作、李亦豪和吴翰林的合照、一个彩色圣诞老人装饰,还有两块小拼图。其中一幅红框拼图的画作七零八落。摄:林振东/端传媒

在九龙佑宁堂入口的木桌上,吴翰林(Edgar)穿西装拍下的遗照吸引住所有前来者的目光。

吴翰林生于1987年,卒于2020年,离世时33岁。

在公众眼中,吴翰林是同志运动代表人物,司法覆核案申请人;亲友说,他有音乐和运动的才华、笑容阳光温暖,总处于聚会的中心,总是在照顾别人;伴侣说,他是一个为爱而战的理想主义者。

2019年,我因访问认识了 Edgar 和 Henry(李亦豪)。当时他们早已在英国注册同性婚姻,成为香港第一对在天主教堂成婚的同志,引起海量关注。祝福和谩骂交织的背景声里,两人展开甜美的新婚生活,妈妈不时跟他们一起受访。不久,Edgar 申请司法覆核;香港也逐渐没入了社会运动的雾霾。我们很少再联络,直到2020年末 Henry 捎来 Edgar 的死讯。之后,我再次到访他们在吐露港旁的家,听著 Henry 一个人回忆几年来的种种,面前一张曾经坐满亲友和猫的木餐桌,显得特别冷清。

2024年11月,终审法院裁定吴翰林向法院提出的同性伴侣居屋居住权、遗产继承权的司法覆核胜诉。12月8日,他的死忌后一天,亲友回到教堂追思。他的婚礼、安息礼和追思会都在这里举办——如果一个空间有记忆,这座红砖教堂会记得数年来,曾经充盈人在婚礼的泪水笑声、安息礼的痛楚愤怒,和追思会的宁静哀愁。

遗照前方有两块小拼图,是 Edgar 和他的丈夫李亦豪(Henry)到波兰旅行时买的信物。我拿起其中一幅没有解完的红框拼图,画作中的建筑物七零八落,正在张罗布置的 Henry 看著拼图说,以前两人在旅途上常常要等待,“等待的时候就拼图。”但 Edgar 一直无法完成红框拼图,累了就放下了。

“我们由黑暗走向光明,由失望走向盼望。”数年间曾负责主持吴翰林的婚礼、悼念和追思会的卜莎仑牧师说。摄:林振东/端传媒

我参与了一场受访者的追思会,这不只是属于死者,而是均等地属于生者的场合。四年了,他们无法停止诘问苦难的意义在哪里,也追忆最小最小的记忆碎片,里面有尖锐的痛苦、有温暖的安全感、有继承的意志和不舍得的爱。他们砌著拼图、偶尔放下,但没有人真的把它忘记——他们要知道失去了这么多,最终将抵达一片怎样的风景。

作为其中一个记录者,原来我也需要这个答案。

《约伯记》

小礼堂两边的长椅插满彩虹旗和跨性别旗,而走道尽头,一幅巨大彩虹旗上,玻璃杯盛著的烛光正一点点摇曳。卜莎仑牧师站起来,点燃祭台左右的蜡烛,亲友以手中的白蜡烛从前排到后排传递著火光。我怕蜡烛被吹熄,不断把白纸罩往上褪,保护著火苗。

亲友轮流到台上读出经文,读经以《约伯记》为始:“我有什么气力使我等候?我有什么结局使我忍耐?”

我在网上查找信徒对《约伯记》的解读,这章经文被说是“圣经中讨论苦难最深刻的一本书”。《约伯记》是关于好人受苦的故事,约伯是一个正直、虔诚、富足的人,却被撒旦攻击,一夜之间失去财富儿女,全身长疮。约伯和朋友辩论苦难的意义,为何正直的人要遭逢苦难,为何神没有出手相助?

“《约伯记》讲好多苦难,好多苦难我们未必知道背后的意义是怎样,为什么会有些事发生在善良人身上,不能明白上主为何要这样做。”Nocus 正把经文字句投映到墙上。她是跟吴翰林认识近10年的平权战友,是基督徒、也是“性神学社”的成员。“这些挣扎 somehow 也回应到(Edgar 的状况)……也贴切。”

吴翰林在天主教家庭长大、年幼领洗,他热情钻研天主教义,还为此修读拉丁文,他对教义如数家珍的模样,是许多朋友的记忆之一。当他年少想自杀时,教友把他从低潮中拯救出来,信仰和圣母是他的救赎。

2017年,吴翰林和李亦豪在英国注册结婚。吴翰林在大学结识的好友 Annabelle 在公园为他们留影,拍下两人坐在长椅上的背面,“整个画面非常非常美,”她记得。图:受访者提供

活跃于教会的他曾加入香港教区的圣召委员会。但在2017年,他和李亦豪在英国注册结婚,也计划在香港举行婚礼,被教会批评两人同婚违教规,时任主教汤汉撤回了其委员任命。当年吴翰林写了一封信,形容这是“被出卖及被离弃的家庭创伤”。

“那时候不明白的。”Nocus 回想看到他处于低潮里时,自己只是想到,“(教会)不理你,你自己开(一个团契)啰!但对他们来说是有难度的。”

2018年,吴翰林参与的香港天主教同志小组“Compassion 挚情同行”办子夜弥撒,邀请了一名神父出席,但有说教区施压阻止,教区随后公开否认。“在香港做天主教徒面对的压力跟我们(基督徒)不同。”Nocus 慢慢了解到,“虽然宗教历史背景有很多重叠或相近,但他们入了教区……如果一个地区 ban 你,你整个区不能去,甚至整个香港的你都不能去。”

既是同志也是天主教徒,两个身分认同对吴翰林都很重要。两种身份的互相冲撞,教会的拒绝之外,还有他成长路上面对的伤害——中学同学取笑他、社工偷偷向其家人透露他的性向、跟家人争执……此后,他和李亦豪同居的公屋单位收到匿名投诉,买居屋又被房委会拒绝加入丈夫为家庭成员——因为两个同性,即便在海外已婚,也不符合“家庭成员”的定义。

“追思会里,不断意识到这是最后一次、最后一次、最后一次了。”李亦豪说,“最后一次做这种相对公开的悼念,也不会再被房署政府、法庭程序 dictate 我想念 Edgar 的时间表。”摄:林振东/端传媒

这些攻击和拒绝对他而言,是一种对同志生命的否认。

经文读至《诗篇》,“我被遗忘,如同死人,无人记念;我好像破碎的器皿。我听见许多人的毁谤,四围尽是惊吓;他们一同商议攻击我,图谋害我的性命。”

我看著手中的烛光,愈想用纸罩保护火苗,火烧得愈旺;蜡比平时烧得更快,溶掉的蜡如泪灼痛指腹。不久,旁边一个悼念者的手中蜡烛焚烧起来。

2020年12月7日,吴翰林受情绪困扰自杀离世。他的离去是一道暗门,很长一段时间,人们带著巨大的哀伤、愤怒、空洞、自责徘徊在门前。

苦难是为了什么?人怎样去理解和承受伤痛?《约伯记》里,辩论过后,一直沉默的上帝开口。祂没有给约伯痛苦意义何在的解答,祂只是问约伯有没有曾命定晨光、进入到海的源头,指出约伯和神处于不同的地位:人在神的眷顾中诞生,要相信神必会治理一切。最后,约伯因在苦难中没有放弃对神的信心,得到双倍祝福。

“最后你说信服也好、接受也好,就是明白很多事不能掌控,约伯把生命的主权还给上帝。”Nocus 尝试向我解释。

李亦豪走到台上,在一株百合花后燃点最后一支蜡烛。他没有读经,静静走回台下。

我想起2023年末访问李亦豪的时候,我问他:你如何与这些痛苦共处?他提到唯一方式是希望痛苦不是白费,是有意义的。当时上诉庭刚驳回政府对两宗司法覆核的上诉,不久后政府提出终极上诉。对他来说,痛苦已经发生,无法被消除,他只想被看见、被承认,痛苦才有意义。

所以高等法院肯定他们历经 unacceptably harsh burden(不可接受的残酷负担)的判词书,对他而言是平安符。“如果不是,这些痛苦,我面对不到也接纳不到。”那时的他说。

安全网

现在官司已经赢了。这便是最终的解答吗?

圣堂上,“彩虹之约”召集人卜莎仑牧师致词,“Edgar 因为自身的遭遇,努力争取在社会上性小众的平权运动。他虽然离世,但未亡人 Henry 继续 Edgar 的遗志,他们的官司终于到司法覆核、终审,最后赢了。”

10年前,Nocus 还是性神学社的实习生,在“彩虹之约”——一个目标是共建同志友善的教会行动里认识了吴翰林和李亦豪,之后常常有活动合作。这段时间,Nocus 看著吴翰林带同妈妈参与小组,跟辅导和神学背景的导师见面,又见证他和 Henry 加入“一点粉红 Pink Dot”筹委,走到立法会、城市论坛,接受各式各样的访问。

“起初很肤浅,大家觉得他两个都是专业人士、年轻、很上进,亦很热心。”Nocus 说,“后来知道,嗯,大家表面很阳光,但背负了很多。”

现在,李亦豪终于可以把迪士尼文件夹装住的终审法院胜诉判词,放在追思会入口处。摄:林振东/端传媒

此后,便是吴翰林较为公众所知的两宗司法覆核——2019年,他就房委会拒绝接纳李亦豪作为家庭成员一事,向高等法院申请司法覆核,他认为措施歧视同性伴侣。后来他再就同志配偶继承遗产等权利入禀高等法院,认为同性伴侣如没订立遗嘱,配偶就无法继承其遗产的政策歧视和违宪。

所有案件在高等法院取下首胜,上诉庭亦驳回政府和房委会的上诉。但政府上诉至终审法院,房委会指政府政策支持“传统家庭”,也是配合人口政策鼓励生育。

“我当时觉得,你们要不要干脆来英国好了?你们不如就去一个对你们比较友善的地方?”吴翰林在英国读大学时的朋友 Annabelle 看在眼内,觉得“他们有点像是小虾米对大鲸鱼,对抗整个体制。我的意志力比较低,我心里好难过。”

她还记得两人在英国成婚时的面貌欢快又美丽,“他们一生要接受这样的对待,才能达到他们理想生活的样貌。”她说,“我当妈妈之后觉得,天啊,想像我儿子要经历这些事情,我可能就叫他放弃了,或者就叫他移民。但是他们觉得自己有使命去改变体制。”

2024年11月26日,终审法院五位法官一致驳回政府一方说法,裁定不承认海外同性婚姻关系的政策违宪。法庭认为房委会政策剥夺了海外同性配偶在同一屋簷下生活的权利;遗产继承方面,海外同性婚姻超越纯粹同居关系,具有公开性和排他性,与异性婚姻具有同等亲密的关系。

此时,距离案件申请已经五年,期间 Edgar 离世,香港也遭逢巨变。“我觉得对我很有意义的——有历史意义,起码有人试过申请,走过法庭整个程序。”Nocus 觉得自己未必一定用到公共房屋申请等等的权利,“但你知道它存在,你知道有一个保障。你知道有一个安全网,无论是财产继承、还是居屋申请……那种 assurance 很强。”

“这是非常值得庆祝的事情,但也是因为他的牺牲跟以前很多人的痛苦,才有办法带来今天的胜利。”Annabelle 说。

吴翰林离去后,李亦豪曾在家里划出一个特定的空间,放置跟他记忆相关的物件。摄:林振东/端传媒

挂住

追思会完结后,卜牧师盖熄圣堂的烛光,示意众人可随意离开,但大部分人留了下来。几个亲友走向李亦豪身边拥抱他,他像呼出憋了很长时间的一口气,蜷缩著身体啜泣。在偌大的圣堂里,一如以往穿著素白衬衣和牛仔裤的他显得尤其娇小。

过了一会,卜牧师叫住我,她知道我打算记录追思会,想跟我讲一个故事。我和不愿离开的亲友们围起来听她说话。

“昨天早上,有一只麻雀在我家窗上,猛咁要撞进来。”卜牧师坐下来说,“我跟他说,不用撞呀,旁边的窗开了,你为什么要撞进来呢?”

追思会这天,她在往教堂的巴士路上想起这件事,开始流眼泪。她想到吴翰林去世的时候,他们一行人到沙田参与领尸程序,坐在车上等候时,有只麻雀一直想要撞入车内。“那不就是 Edgar 来探望我吗?他知道我们挂住他。”当时他们降下车窗想让牠进来,但麻雀还是无法进内,牠一直抓住倒车镜,行车后坚持了一会才飞走。

我不明白,为什么撞不入反而更像他?“如果牠飞进来,你也不一定觉得有什么,但它就是不停撞。”卜牧师说。

“牠两次也不能飞进来。”李亦豪若有所思。

他们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讲吴翰林的事。卜牧师说,吴翰林总是从旅行带手信给她,“怂恿”她在仪式上用彩虹十字架。吴翰林的好友、心理学家唐静思说,她收过一张他从法国梅村寄来的明信片,他当时写道:“我真的猜不到是要在 Plum Village 这样的地方,我才可以经历到这一份的平安,而(这种感觉)很久没在天主教教会里经历。”

几年过去,他们对吴翰林的记忆仍然鲜明。

九龙佑宁堂有一种简约朴实的气息,把几年来婚礼和追思会里的泪水都一并汲取。图:受访者提供

“他不是一个容易被忘记的人。”李亦豪的脸破涕为笑地回应我,房内的人跟著笑起来。“人群之中,很容易就看到他,能量比较大,很远都会见到,很大声,不是瑟缩一角。”

“他的笑容也很好。”卜牧师点头。

“他就会过来跟你搭话。”Nocus 也说。

吴翰林的故事有其公共一面,但揭开宏大的苦难和公义的封面,内页是人和人之间爱与被爱的情感。李亦豪曾说吴翰林申请司法覆核是源自于爱,是一种对他的保护。而几乎所有受访的朋友,都有一个曾被吴翰林挺身出头保护的记忆。

邦邦坐在长椅上哭泣,一直不愿离开小礼堂。他是比吴翰林大一届的中学同学,两人在中乐团认识。中七那年,邦邦被同学出柜和欺凌,吴翰林知道后,马上跟他说自己也是同性恋。“他说他也是 gay,所以我发生什么事,他一定会听我的、帮我的。”

“他这样对我出柜,令我知道原来学校还有人和我一样,这个精神支持对我来说很重要,令我挨完整个中七。”他顿了顿说,“我真的很感激他,因为他不需要这样站出来。”

毕业后他们较少联络,吴翰林离世时正值疫情,邦邦在安息礼后才收到他的死讯,心里觉得没办法送他是很大的遗憾。他想著,如果早点跟他说自己也有情绪困扰,像他当时跟自己出柜一样抓住自己,告诉他并不孤单,结局会改写吗?“案件对我来说不算很重要,重要的是吴翰林生前对于 LGBT 界最大的任务终于完成,他可以安息。”

“对其他人来说,吴翰林可能是一个 LGBTQ 界的代表人物、或者一个平权领袖,又或者是一个在同志教会里很重要的人物,对我来说其实是 very very very very more than that。”他说,“我还有很多话未跟他说……我真的很挂住他。”

广东话为什么会用“挂住”来表达思念呢?他们说挂住吴翰林,是因为即使所有案件完结,往后的日子实实在在仍然钩著他的身影。

司法覆核官司行进的几年之间,人和城市都面临翻天覆地的变化。摄:林振东/端传媒

接力

天色已全黑,我再次回到教堂入口,发现木桌上的红框拼图竟拼好了。这时,留到最后的十几名亲友各自散去,Henry 也带著 Edgar 的遗照一个人没入佐敦的街里。

几天后,在追思会负责读经的张煦峰(Alvin)告诉我,当天有不同人接力砌好拼图,“我们一齐砌,又真系几难砌。我砌了两三行,很累就放下给另一个人叫他再看看。最后集合了几个人的力量,终于砌掂。”

“好像 Edgar 未完成的事,大家合力完成了。”

作为“拗直治疗”的过来人,他也是满身创伤走来。他后来去读社工、做辅导员,关注性小众的心理健康,自2018年起实名接受媒体访问。“研究也有说同志的抑郁、自杀和焦虑程度比其他人高一些,很多人是围内处理,用不同方法 cope with 自己的 mental health issue。”

而最近他筹备的共融艺术小组见面,一个以往不敢出柜的同志组员拿著终审法院的两份判词走入房间分享,表现得不再害怕,“同志比较容易做返自己,能够抬起头发声去做人。”

张煦峰提到承传。他们最初相识于吴翰林分享自身故事的真人图书馆,现在他刚完成了拗直治疗过来人的工作坊、访问和真人图书馆,“都是那时候的延伸。”

性小众平权案的胜诉不是终点,大家都在等待各种落实框架。未来社会会逐渐开放——他这样希望。

《约伯记》里,朋友前去陪伴满身伤痛的约伯,与他七天七夜无言以对。沉默过后他们辩论:义人为什么受苦?摄:林振东/端传媒

吴翰林的伴郎好友 Coolbe 还记得,一次他跟著 Edgar 参与《城市论坛》一场讨论性倾向平权的节目,当时他还没出柜,坐在台下忐忑不安,挣扎要不要露面发言。“当时 Edgar 说你若承受到的就尝试讲一下。可能是半推半就,我举手讲了自己的意见。”

Coolbe 自觉性格内向,但他自此愈来愈投入参与平权运动,“他和我是两个极端的人,和他相处的时候,我会做很多平时未必会做的事情。”

“Edgar 会告诉你他的人生价值观是什么——欺负人是不应该,要发声时就应该发声……其实对于我的人生都会有点冲击。”他说,“我觉得香港人很需要这种精神,香港人无论在不同的情况都被打压了很久。香港没了他真的有些可惜。他走之后,香港也变了很多。”

拼图不是一时三刻可以完成。拉一条线,往同志居住权及遗产继承权案的前后延伸——往前拉,2017年吴翰林开始留意性别承认公众咨询,也受梁镇罡争取公务员同性伴侣福利一案影响;前面还有 W 的跨性别者婚权案、QT 争取海外同性伴侣以受养人资格入境签证案等。往后拉,则有岑子杰的承认海外注册同性配偶案,终院已裁定政府要在2025年10月前确立替代框架,承认同性伴侣的法律关系。

在以往港府斩件式、被动处理性小众权益的状况下,多年来有不同人各自去上诉争取,“官司在 LGBT 界一定是比较大的里程碑。”Coolbe 说,“除了他们,前前后后有其他不同的人,都给了同志信心——可能上诉是其中一条路。如果你一步步成功过,你会觉得我浪费了这么多时间,浪费了这么多金钱,浪费这么多精神去跟政府斗,其实不是‘无米粥’ 。”

我想起 Henry 的母亲 Penny 在追思会里拖住我的手,诉说她对胜诉后落实情况的担忧,“你是记者,一定知道另一个 Henry —— Henry Tse 赢了官司(跨性别身份案)之后拿不到身份证,等了一段时间才真的改变。我希望不要说裁决完了就慢慢淡忘,没有做任何事情。”(编按:案件胜诉后一年多,入境处宣布已修订更改身份证性别的政策。)

“司法覆核之后,接下来的路,他们还会有什么挫折或者阻挠,我不知道。但有一个好的希望在前面,起码裁决会令这条路不要那么崎岖。”她印干脸上的泪水。“这条路很漫长,但是不要紧,要逐渐去改变社会,也一定要走走停停。”

“努力的不只是体制,还有整个社会对待同志的态度需要时间改变,例如教会……台湾也是经过很多人的抗争跟努力,才有办法争取到同志结婚的平权。”来自台湾的 Annabelle 说跟吴翰林认识改变了她,“因为他们我才更注意到不同种族、不同宗教的人,他们在主流社会的眼光里也许不被接受的,但是他们也是人,值得追求幸福。”

Edgar 还没有亲身见过 Annabelle 在英国的儿子,但她觉得他还在看著一切,“人走了之后灵魂还是会在世上一段时间,我不知道多久,可能是每个灵魂的选择。”

我问若是他就在身旁,你想跟他说什么?“我想你放心,你可以去你该去的地方了。他可能放不下 Henry、(想知道)他现在是不是快乐。”她想了想,说其实更想跟 Henry 说说话——她怕他有被抛下的感觉。访问后那晚,她在社交媒体上写了句话,标记了 Henry ——You can be happy. Though it may seem difficult at times.

我们参与了一场受访者的追思会,吴翰林不在这里,但他恍若仍然在这里。摄:林振东/端传媒

未亡人

一年前的冬季,李亦豪带我到柴湾歌连臣角的天主教坟场探望 Edgar。那天翌日是 Pink Dot 活动日,性小众社群在几年疫情限制后重返户外狂欢。当日也是完善选举制度后的区选日,警察要求活动提早完结、加紧巡视摊位,大会取消了大部分嘉宾的台上发言。

我手执一束白花,他拿著 Edgar 爱吃的斋卤味、雪米糍。我们依山而走,走过迂回的弯路和数之不尽的斜坡楼梯,最后抵达山上墓前。远离城市种种,山上没有人的气息,空气干净清爽。

“这三年一直都是在做这件事,如果突然之间事情结束,我都没有计划过,完了之后我要去哪里,做什么呢?”寒风中,Henry 这样问自己。

他想像司法覆核尘埃落定时,“那次会是最后一次(受访),做埋就收山。”

我问,收山是什么意思?

他佻皮地苦笑:“走入深山从此不见天日。”

一年后,追思会前一天也是吴翰林的死忌,我收到李亦豪的讯息,那是一张在墓碑前拍的照片。他独个到坟场探望 Edgar,一如以往地带上雪米糍、十字架和玫瑰念珠。这次墓碑前多了一份终审法院的判词。

过一会,他又传来照片。这次是从灵位看出去的天空,蓝天白云,坟场一片宁静,远方正兴建大楼。

他很喜欢 Taylor Swift,给我分享了 Long Live 的歌词:

Long live the walls we crashed through
How the kingdom lights shined just for me and you
I was screaming, "Long live all the magic we made"
And bring on all the pretenders
One day we will be remembered

2024年12月,李亦豪一个人到山上坟前探望吴翰林。摄:林振东/端传媒

他在坟场一个人哭起来。日渐渐落,月亮在天空刮开一道指甲般的痕时,他说,“两只鸟刚刚飞过,我来不及拍下牠们。希望天上一切安好。”

想起四年前得知 Edgar 死讯那刻,是我第一次面对受访者自杀离世,在高速行驶的地铁上不知所措。第一次访问写的是一个圆满的故事,标题是“因爱而复合”,但我当时并未完全体会那一字一句比想像中的重,他的沉默离去背后代表他在洞穴里待了多久,又花了多大力气把自己曝光于人前。

我在这牵扯许多人的巨大伤痛中小心翼翼,生怕会触痛一些未愈合的伤疤。但每一次,李亦豪都跟我说谢谢,他一直觉得有人写才有人继续记得,他最怕痛被忘记——尽管记录意味著需要打开许多被掩埋已久的黑洞。

因为追思会,我去搜集不同人记忆中的吴翰林,尝试去拼凑这段故事的尾声。访问得愈多,我愈觉得故事并非只有受难的一面,而写下来不只为了记住黑洞,而是去记认那些寻找意义的踌躇、讲述伤痛的勇气,开启未来局面的尝试,最终都是源自爱。

追思会后一星期,我跟李亦豪提起以前我们曾经讨论过,官司完结之后会害怕吗?留下的人要怎办?现在的他会怎样回答?

“以前会怕官司结束之后失去和 Edgar 的联系,因为有形的联系、官司,居屋没有了,剩低的是猫……我很担心猫猫也离去。”他比我想像中平静,“但判决之后发现结束就是结束,也不是天崩地裂,这几年会发现有些跟他的联系虽肉眼看不见,但仍然存在,不会消失。我也很惊讶我有这样的发现。”

他想以前的自己一定是很迷茫。现在官司结束,他可以如先前所盼望般,自己决定思念 Edgar 的时间。“人定了一点,就让自己休息一下,再慢慢去寻找自己想做的事。”

他其中一个坚持了数年的尝试是锻炼身体。他边尝试松动肩膀,一边说健身教练指出他的肩膀和双腿的肌肉都很紧。他一直是把全身绷得很紧的人,所以教练问他练了一段时间后有没有比较放松时,他不懂回答:“我从未试过放松的感觉,不懂得去比较啊……”

2024年末,他跟我说,2025年的课题是学习放松。我想,尽管有点方向未明,但之后他也不完全是不见天日,因为“现在知道有些事不会消失。”

吴翰林的生日和死忌,案件审讯日总是在秋冬之间。未来,也许仍有春天可期。

读经的尾声,是《提摩太后书》的其中一句:“至于我,我已经被浇献,离世的时候到了。那美好的仗我已经打过了,当跑的路我已经跑尽了,该信的道我已经守住了。”图:受访者提供

如你需要援助或协助有需要人士时,请考虑致电以下求助热线或前往急症室直接寻求专业协助:

  • 台湾:自杀防治守护者-安心专线:0800-788-995;
  • 香港:撒玛利亚防止自杀会热线︰2389 2222;
  • 澳门:明爱生命热线:28525222(中文)/2852 5777(外语);
  • 中国:希望24热线:4001619995

你也可以进一步联络专业机构,寻求精神健康支援或转介服务。

讀者評論 0

會員專屬評論功能升級中,稍後上線。加入會員可閱讀全站內容,享受更多會員福利。
目前沒有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