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在廢墟上跳舞:在Rave派對結束後,我體內的嗡嗡餘震

「有節奏的地方,就是有靈魂的地方。」
2025年4月5日,桃園南崁將軍廟內的Rave派對。攝:陳焯煇/端傳媒

【編者按】「不重磅記者自留地」是端傳媒新開設的專欄,由來自不同地區的記者輪值書寫。這些故事也許並不重磅、也非必要,卻是記者生涯中,讓我們心癢難耐、不吐不快的片刻。

台灣迎來銳舞(Rave)復興三十年,記者章凱閎走訪多場Rave party,這篇自留地,來自他參與派對後心靈被撼動的多個片刻,那些片刻,是關於分享、關於信任、也關於音樂、跳舞,以及如何告別。

派對當天,我聽從老手的建議,出發前先去台北的行天宮拜拜。

這天的地下銳舞派對,地點在桃園南崁山頭上的將軍廟。那裡是一處眾說紛紜的所在,原為地方家族的宗祠,但興建過程多舛,荒廢閒置數十年,只留灰白荒涼的樑柱,被人說是陰廟、猛鬼勝地。平時除了白天有漆彈玩家嬉戲過的痕跡,這裡想當然是杳無人煙。但無人的廢墟,入夜後,一股神秘集會般的動能召喚出形形色色的人,攜帶帳篷、音響、香菸、酒精等。

這裡不是夜店,不是音樂祭,也不是宗教儀式,但它似乎又全都是。

斷壁殘垣之中,升起了煙霧與霓虹。一波波的人潮來訪,他們身著發亮的網紗、會反光的PVC材質,還有許多我叫不出名字的塑膠布料。背帶在肩膀斜斜地吊著,一件外套好像隨時會滑落,他們看起來不像在穿什麼,而是剛剛從什麼裡面掙脫出來。色彩也不是單純的色彩,而是一種在燈光下才會說話的顏色。走廊上,他們像一群會閃爍的暗號,藉由品味辨識彼此。

初來訪的我,起初像壁鉤,擺在角落,不礙事也無聲。派對總有它的語言,那時的我還不太會說。直到一個40多歲的嬉皮男子主動向我攀談。他從舊舊的皮革側背包裡,掏出一只透明保鮮盒,「要不要來塊大麻餅乾?」

這是一個示好、也是一個邀約,像是入口指引般,他說,share things, especially drugs.——這是他在派對上跟陌生人破冰的方法。

我對rave的想像,腦海還停留在柏林地下派對的場景——神秘迷霧、鋼筋水泥、速度感極強的techno音牆與不眠不休的身體,在黑暗中此起彼落。但當一塊手作大麻餅乾從對方手中掏出,這場派對的氣氛,忽然比想像中更富有一種人情。

2025年4月5日,桃園南崁將軍廟內的Rave派對。攝:陳焯煇/端傳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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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晚,我學會的第一件事是:Rave party是一種共享的文化,物資、情感、空間、音樂,全都在這裡交會。

日落之後,人潮漸多。將軍廟的破瓦殘牆,被人掛上LED燈條與泡泡機,舞台與DJ桌臨時以鋁架搭建,燈光像由內爆的電星燃出,音樂震得連空氣都有了形體。我開始鼓起勇氣與人攀談,也學嬉皮白人那樣分享我的物資——只是我的版本比較樸素:一條在便利商店買的白吐司,和一罐吉比花生醬。

我站在通道邊,一邊塗抹花生醬,一邊遞出三明治,換得的是香菸、酒水,還有一段段人與人的對話。這裡的每一場交談都無關職稱、學歷、背景,靠的更多是舞步與音樂頻率的默契。

我認識了一對情侶,男生是一位年輕道士,長髮披肩、身穿草帽與寬鬆白衫。他說,抵達將軍廟的第一件事,是向這座廢棄的廟宇上香致意。他點上兩根香,放在供桌前,說是要告訴這裡的「主人」:今晚造次,請多包涵。

敬鬼神的人都懂某種界限,也懂在錯位的場合裡怎麼不被吞沒。他在在舞池外擺起香案,也分送自己寫的符咒,上頭寫著「玉虛師相」。我問道士與女友如何相識?他說是一場在苗栗的「民俗音樂節」,不過女生喜歡硬派techno,交往後便跟著入坑。

這種結合傳統宗教與cyberpunk的混搭,在台灣銳舞場景中竟然顯得自然。

2025年2月22日,台北,一場Rave派對內的年青人。攝:陳焯煇/端傳媒

一位30多歲的阿軒,曾在山裡某間小廟後方的空地與「神明共舞」。派對從一個秘密Telegram帳號傳訊開始,只說:「神明入夢,週末請入山共舞。」那天,到了集合點時,才知道派對在廟宇裡、在神明的家中。

他們要先參加一場「過火儀式」,才算正式「進場」,進入派對的門票不是金錢,而是每人要貢獻一樣能帶來共振的物品,有人帶鼓、有人帶線香、有人帶母親做的飯糰。舞台場景也令他難忘,DJ台搭在一張八仙桌上,旁邊擺著金紙、蓮花燈與神像,燈光是用廟裡的紅色燈籠改造,閃爍的頻率依照bpm設定。

有一位女DJ放的是混合道教科儀、台語sample、低頻techno的set,名字叫做「Tāi-sîn-án」(台語:大神仔)。當晚凌晨一點,主廟乩童竟然也來了。不是來抗議,而是直接脫鞋站在舞池中央,帶領一段結合跳舞與招魂的動作。所有人在techno節拍下同步旋轉,像在跳某種電子八家將(編按:八家將為台灣廟會活動的陣頭形式,負責護衛神明,以七星步、八卦陣為步伐)。

離場時,每個人都拿到一個小香包,裡面寫著:「有節奏的地方,就是有靈魂的地方。」

Rave容納各個不安靈魂的臨時聚所,空間裡除了跳舞的人,還有人在擺塔羅、包潤餅,像是一場同步進行的異界市集。

2025年2月22日,台北,一架公車內的Rave派對。攝:陳焯煇/端傳媒

「音樂是主體,跳舞是原因」

然而,這種空間不是公共開放的樂園,它的邊界其實更複雜。大多數戶外Rave party都具有某種「非法佔領」的特質——沒有正式申請,佔用公地或私人廢墟,以及聲響擾鄰、藥物不合法等。因此,派對的籌備方式與傳播系統必須極為隱密。

有的資訊流通仰賴Telegram群組、熟人引薦、私訊邀請,或者僅存在於「那個圈子裡」的口耳相傳。派對地點往往在活動前一晚才發出,甚至要先至某個集合點,再由現場人員引導入場。

這樣的形式造成一種「半隱秘會員制」的結構,既維繫場地安全與法律避險,也導致一種高度的圈內認同感與排他性。你可能無法用錢買票進入,卻能因為共舞過一次,被認出是「自己人」。而當你在這個結構中生根久了,會發現它像是一種地下網絡,彼此透過共同記憶與身體共振建立紐帶。

在這個封閉卻流動的社群裡,信任與共識比規則更重要。沒有人強迫你分享,但你會自然而然地分享。沒有人規定不能拍照,但大多數人會自覺不拍。這些不是條文,而是一種基於PLUR(Peace, Love, Unity, Respect)的微倫理系統。

舞池是這個微型社會的核心。那是一個乍看擁擠、又能獲得身體自由的場域。你與身邊的人只相隔半臂距離,但身體間卻極少接觸。每個人都熱烈地擺動、翻騰、顫抖、呼嘯、旋轉,如同一群共游的魚群,每一尾都保持自己的方向與節奏,但又不脫離整體流動。

2025年4月5日,桃園南崁將軍廟內的Rave派對。攝:陳焯煇/端傳媒

這種舞動不求對稱,而是一種原始的語言,像某種召喚,也像一次排毒。我想起那位說「夜店太複雜」的異男raver阿哲,他說:「夜店是獵豔、情慾流動的場所,那裡的音樂只是背景。rave不一樣,音樂是主體,跳舞是原因。」對他而言,跑到山郊野外來跳一場通宵達旦的舞,比去信義區夜店要來的單純。

「真正讓我上癮的是跳舞時的心靈自由感。」阿哲說。

我們一邊聊著,空氣中同時飄來若有似無的麻味,raver彼此心照不宣。但更多natural high raver,藉由身體與音樂帶自己進入意識流,不靠藥,以長時間舞動、冥想式跳舞、呼吸技巧來達到「類似藥物」的感受狀態。

從事法律工作的小山,是一位natural high raver。他不曾吃藥,沒必要。在rave時,即便音響震耳欲聾,但深沈、綿延的重低音,反而能把他雜亂的思緒淨空,「我會在那裡想很多人生最重要的決定。不一定是什麼大轉折,就是一些一直沒處理、也沒好好想的東西,像是對自己、對關係的看法,生活裡那些你平常以為沒什麼,但其實一直都在的事。」

他說舞池總是很暗,所以不管是情緒還是肢體,在此地都被釋放出來了。平常你不可能在路上那樣「動」。可是在那個地方,好像所有人都允許你這樣了,所以你就真的開始動,開始把東西丟出來、甩出去。

「我有時候會覺得,沒有我自己了,我就是融進那一片黑裡。」他這樣說,語氣很平,像在敘述一場雨過的安靜街道。

2025年4月5日,桃園南崁將軍廟內的Rave派對。攝:陳焯煇/端傳媒

告別的藝術

Raver懂得相遇的一期一會,也明瞭告別的藝術。

地下派對,總是一期一會。它像一場不寫進日曆、不通知明天的夢,一出現就已經在消失的路上。可能是在河堤邊,或是一片雜草叢生的荒地,天還沒黑,幾個人搬著音響、搭著布棚,草地被踏出一條條隱約的路,人們只管跳舞、只管狂歡。可是等天亮,一切又會悄無聲息地消失。帳棚拆掉、音響搬走、垃圾撿盡,連腳印都小心掩埋回去,彷彿什麼都沒發生過。

「只剩你身體裡的嗡嗡餘震,留作證據。」阿哲說。

他曾在歐洲參加過一場畢生難忘的rave party,地圖只圈出一個大略範圍,上面畫了山、河、樹與一個太陽的符號,附上一句話:「日落時,在河邊聽見第一拍鼓聲。」

他花了一整天用徒步、搭便車的方式前往,直到太陽下山時,終於聽見森林深處傳來低沉的鼓聲。派對不大,只有約200人,但每個人都像從世界不同角落帶來一種能量,有人是表演者、有人是廚師、有人負責冥想空間。

2025年4月5日,桃園南崁將軍廟內的Rave派對。攝:陳焯煇/端傳媒

最奇幻的時刻,發生在午夜12點整。音樂突然停止,全場鴉雀無聲。DJ在舞台上按下一個按鈕,開始播放剛才那段set的「倒轉版本」,音樂開始逆向方式流動——節奏、旋律都顛倒,連燈光也同步反轉閃爍。

阿哲說,那一刻他感覺整個派對進入了一種「靈魂時間軸」,不再是線性的跳舞,而是穿越式的冥想舞動。凌晨三點,音樂停了,所有人一同圍著火堆坐下,沒有人說話,那是一場無聲的告別儀式,也是一場靈魂派對的謝幕。

他離開時,有人塞給他一張硬幣大小的木片,上面刻著:「你參與過一場不會被記錄的事,但你會記得。」

回台灣後,阿哲試圖找回這場派對的網路痕跡,但徒勞。照片、地點、網站全都不存在,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一場夢——但那塊木片依然在這時空裡被留存安放。

他們在廢墟之上跳舞,不為重建歷史,也不為反抗體制,而是為了證明,我們的身體可以擁有別種存在方式。只要還有人繼續跳舞,那些夜晚,就永遠不會真的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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