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慾錄:異地戀、開放式,一個男同志重構「正常」關係的漂流記

我們應該在關係中追求「穩定」嗎?一個男同志/遊牧型學者,嘗試鬆動「理想」親密關係的邊界。
一位大學畢業生爬上階梯的剪影。圖:Getty Images

作為一個年屆三十的男同志,我的感情生活大概在同儕間無聊得快要成佛:20歲才確認自己原來是個 Gay,24歲的初戀還是長距離戀愛,然後理所當然地分手了,最近才嘗試開放式的長距離戀愛。我沒有種子也沒有土壤,都是零碎的 trial and error。

但若退後一步想,到底是在嘗試什麼,又在失敗什麼?親密關係可以成功嗎?又怎為之失格?白頭到老就是正確答案嗎?從離開香港到進入學院,我意識到自己對親密關係的理解漸漸改變。我渴望一段「穩定」的關係,但同時發現何謂「穩定」本身並不是一個穩定的概念,就算它有許多「例子」亦無從複製。我慢慢走向它的所謂反面,因各種原因嘗試長距離,再嘗試開放式,但說到底可能都是對「穩定」的依戀,或其變奏。

雙重不確定身分:男同志與學術新手

F 是我的同志朋友,我們年齡相近,同樣在學術界工作。最近與他聊起,怎樣為之理想的親密關係,我以為他會說陪伴、理解之類的話,他卻說:「其實講到最尾都係最緊要有人幫你收屍,處理身後事。」1即使幸運找到伴侶,雙雙老去,香港同志還是得面對社會制度的缺失,就如電影《從今以後》描寫女同志伴侶其中一方突然猝死,伴侶卻無權處理身後事。理解、陪伴當然重要,但如果活到一定年紀,一些制度缺失其實可以現實得血淋淋。

我並不是想說同志只要結婚,所有問題就迎刃而解,而是你的親密關係是否被社會制度承認,又或者如何承認,直接影響你對親密關係的理解。近幾年,身邊的異性戀朋友開始陸續「拉埋天窗」,結婚生子組織家庭,朋友聚會上總難免說起置業、籌備婚禮、孩子教育等問題。很多時候我也搭不上嘴,就自然而然的疏遠了。我起初覺得,這單純是人生階段不同所導致的變化。但現在想來又好像不是,我們從一開始就走在不同的路上,而這種差異造成一種社會上的「缺位」:你沒有辦法走在「正常」親密關係的康莊大道上。不是朋友主動排斥你,而是你自然而然沒有談論的資本,一種默然的社會規範。

一個同志婚禮的桌上擺放著彩虹旗和簽署結婚證書用的筆。攝:Emmanuele Contini/NurPhoto via Getty Images

這種疏離感一方面不斷強調社會上所謂「正常」關係藍圖,一方面又重申這藍圖與你無關——一種男同志必須面對的「脆危性(precarity)」。我不是說男同志必須扮演受害者才能建立親密關係,而是這種社會共識定義了所謂正常,男同志無論採取哪種策略建立親密關係——不論是嚴詞拒絕,又或者仿傚——都必然在回應這社會共識。所謂叛逆,從來都是與主流價值一體兩面。

這種共識之於我,是我無法在親密關係上具體想像的未來。大學時曾經有鋼鐵直男宿友問我,男同性戀到底是怎樣拍拖?先不論這問題本身有多麼白目,但當下我同時有點失語:到底什麼定義「同志」關係?同志關係的終點又會是什麼?跟異性戀一樣結婚、生子,建立家庭嗎?不建立家庭又如何,可以依靠什麼?我渴望穩定但說不出個所以然。我知道有論述會強調同性戀與異性戀都是「一樣」,都是「平凡人」建立各自的家庭。我不是想完全否定這種論述,但我總覺得這種平等量化背後有種無形的「此地無銀」,正因為差異才需要強調「一樣」。

進入學院後這種不確定性更加明顯。從離職出國唸研究所到攻讀博士,這些人生決定其實都是見步行步的結果。家庭與事業往往相互扣連,身邊的朋友得以結婚生子,很多時候亦即職業生涯踏入較穩定的階段。相對而言,作為男同志除了社會規範的缺位,學術新手的身份同時限制親密關係的可能。因除了低廉薪金、就業大環境堪虞以外,一段非長距離的親密關係基本上是學術負資產。

近年大學資金緊縮,教席數量驟減,人文學科尤甚。博士畢業後動輒需要於各院校短期職位(如博士後研究員、兼職講師)流連數年,甚至十年,方有終身職系教職。這些短期職缺通常只有一至兩年,所以博士畢業後的新手學者通常流連各地,每一至兩年就要重新適應新城市。就算捱過了這段時間,終身教職所在地亦未必能自己挑選,很多時候也要看當時哪間院校有空缺;不少學者因個人、家庭因素(如子女教育)等考量而不得不放棄異地的終身教職。並不是所有人也能像《透視男教授》般侃侃而談。

學術職場的流動性與不穩定性,讓許多學者難以發展長遠親密關係,就算有亦不得不實踐長距離關係。我學系前年畢業的女博士新婚不久,但她同時獲得美國某大學的助理教授職位,每年只有寒假或暑假能跟丈夫有較長時間見面。我亦認識有教授為了家人每個周末都坐3至4小時飛機回家,平日再回來教學。

男同志與學術新手身份的雙重不確定性,令我對於建立親密關係又愛又恨:進入一段親密關係就是在各種權力關係中掙扎。而我花了好些時間才理解,所謂掙扎也許並不是對抗,不是拒絕,而是承認這種不穩定性。

美國一個圖書館的晚上。攝:JHU Sheridan Libraries/Gado/Getty Images

追求「穩定」反成最脆弱的枝節

某年暑假我認識了 A,幾個月後決定在一起,但不巧我需離開香港繼續學業,就這樣開始了第一段長距離的戀愛關係。

在這段關係中,我發現原來對「穩定」的追求也可以是不穩定的因素。我一直對於要不要唸博士十分猶豫,這對同樣嚮往穩定關係的 A 而言增加了不少壓力與不安。他常常問我到底研究所唸完了要不要回港,或如果不回來又如何建立家庭、建構未來;而我總決定不了,一方面想不到回港可以做什麼,一方面亦不知道學術道路是否適合自己。僅手握種子並不會知道果實是否甜美。

我們的關係因而變得緊張。我們強調不要因對方而做出違心的決定,希望關係對等;卻又希望盡快有明確的「答案」、「願景」或「藍圖」,希望這段關係並不是原地踏步。我記得有一次我說想去聽博士生簡介會,他反應很大,說我早已下決定不回港卻沒有跟他討論,為什麼要辜負他的等待之類。我很錯愕。不知道從何時開始,我們對未來的願景漸變成爭吵時的籌碼,變成「我為了這段關係一直在 XXX(e.g. 等待)……但你怎麼這樣那樣」的論調。彷彿付出更多的就是正確的一方。我有時覺得這段關係像是一個 group project,為一個虛無飄渺的願景到時到候「交功課」,建構、完善你的「付出論述」。

這種「付出論述」令關係慢慢變成一種道德責任:因為他為我做了 X,所以我要回報他、繼續這段關係。當我被他的論述說服,我就好像不得不道德上自我矮化:他是對的,我是錯的,所以必須繼續。這「關係道德化」在一段長距離非開放關係下變本加厲。有時我在生活上遇到感覺不錯的人,這種好感總會化成內疚感,就算根本沒有發生什麼。每次爭執,當他說起一個人怎樣在香港無所適從,我總是無言而對,事實上他的而且確因為我不確定的人生規劃多出許多不必要的煩惱。一段關係必然有其倫理層面,我們理所當然應顧及對方感受並調整個人行為,但當這種關懷變成純粹的道德譴責(moralizing)而不自知,或者才是問題所在。

我不是想把這些不幸都化約成長距離的錯、學術新人的問題,又或者男同志的處境等,畢竟我跟 A 都有各自的情緒、焦慮,亦沒有可能時光倒流。只是這些因素都在默默地發揮作用,我們就是在那樣的情境下發生了各種事情及其結果。最後我跟 A 分開時亦算不上和平,我也不會說現在回看的這些判斷並沒有偏見,但都是釐清自己想要什麼的過程。

我覺得最吊詭的是,那時所追求的願景,那所謂「穩定」,反而是那段關係中最脆弱的枝節。當現實環境、人生階段相異,而你在關係中又不得不談出一個未來、一個願景,那願景到底可否容納這些差異?還是兩個人去追一個不可能的願景?或者當中並沒有「應不應該」,而是「願不願意」。

兩名同志在酒吧。攝:林振東/端傳媒

開放關係,也是開放討論

與 A 分開後,約一年多我都在避免任何認真的關係,一來若要繼續研究,長遠而言還是要實踐長距離關係,而上一次的結局難免令人卻步;二來我總在想「一隻手掌拍唔響」2,上一段關係的失敗,到底有哪些地方我做得不足,又或者其實我有沒有對他、或對自己隱瞞了什麼,亦沒有答案。我亦計劃到另一城市繼續學業,沒打算發展長遠關係。

直至遇上 R。我和 R 在正式一起前一直有見面,大約類似 friends with benefit(有性關係的朋友)的狀態,半年後才以開放式關係在一起。但其實整個過程並不是那麼正式。

有一次我回歐洲前跟他去了一趟日本,回歐洲後,我們自然而然地多了很多視訊通話,R 就問我要不要試試開放式。我沒想太多,覺得反正在一起的時間多了,開放式也感覺較 carefree,就想著試試無妨,不行再算吧。現在想來或者決定得太輕易,但沒了這份輕鬆或者就不會踏出那一步,也就不會有之後的經歷。

我們現在對開放式的定義是,容許對方有其他親密關係(不單純是性),但必須以對方為第一優先次序。這框架並不是從一開始就說好,更像是一個相互探索的結果。一開始我們只是在性關係上開放,但開始後發現我們都很難對炮友完全沒有 connection,這與我們對性的理解有關——無法跟完全不認識的陌生人打炮。如果我們各自跟炮友去喝杯咖啡、吃飯,這好像又不止是單純的性關係,而是類似 friends with benefit 的狀態。久而久之,開放關係的定義本身也是開放互相討論。

當中的討論並不是沒有波折起伏。我相信沒有情侶可以像公開試小組討論般冷靜談論彼此,更不用說開放關係的邊界直接與不安、焦慮等情緒扣連:「如果連親密關係都開放了,我怎麼知道自己在對方眼中的位置?我只是他的眾多炮友之一嗎?」不少朋友問我到底 fwb 與開放關係到底有什麼分別,現階段我的答案是,我與 R 之間的經歷與其他 fwb 有質的差別。我們陪伴彼此渡過的起起伏伏,互相排解長距離的焦慮與衝突,以及從之建立的默契與相互理解,這些經歷令我與他之間有著他人不可取代的信任。

與其說是對對方的不信任,這些焦慮與不安更像是自我拆解的過程。當一段關係既沒有一對一關係的規範,亦因為同志、長距離關係等難以建立任何具體願景,這些社會上對何謂「正常」關係的保證都通通失效,難免令人不安。同時,這些「不安」亦令我意識到社會規範是如此有血有肉:所謂喜歡「穩定」不是我理性上被說服去追求社會認證的「有效」親密關係,而是有沒有這些規範的認證、直接關係到你是否被一般人所理解、承認。

「你怎麼知道他愛你?」其實是在問「沒有這些封閉式關係的承諾,你怎麼『知道』他愛你?」進入一段不被社會認證的關係就是把自己推向未知的領域,未知的意思並不只是缺乏知識,更是不被承認、對已知而言的異數。而不被承認某程度上就是一種社會性死亡(social death):沒人理解你們在做什麼,又或者,沒有「正常人」打算花時間理解你們在做什麼。人們只是單純「認知」你們在做什麼,而不是承認這是一種可行的親密關係。

以往的邊界全數失效,一段長距離的開放關係仿佛一場 Trust Fall 信任遊戲:我愛你,但社會符碼無從翻譯,你無法以第三人稱驗證。我們談不出任何定居的計劃,就算想結婚香港政府也不承認,開放關係更是與普羅大眾的所謂常識脫節。

香港街上的一幅彩虹旗。攝:林振東/端傳媒

邊陲望向中心,家的想像

如此這般,我卻不覺得跟 R 的關係支離破碎,反而因為關係本身需要很多討論,無形中大家多了諒解與溝通。當然這並不意味著每次溝通都必然有效,但至少雙方都同意這段關係比一般脆弱,每次任何一方覺得哪裡不妥,至少亦不怯於表達,關係之中亦少了很多「理所當然」,一切都有待開發。

那麼這段長距離開放式關係就是擁抱流動,是對所謂「穩定」的反叛嗎?我感覺是,同時也不是。的而且確我們在嘗試非封閉式關係,嘗試重新定義一些封閉式關係的元素,但同時這些重新定義並沒有完全跳脫舊有框架。例如,嚴格來說我們仍然是一對一關係,強調彼此的優先次序,並不完全是多伴侶形式的多元關係。而且我們的開放關係更像是一種策略而不完全是叛離:因為客觀上難以滿足對普通關係的想像,才會有這種嘗試。有時候我跟 R 說,如果我跟他並沒有長距離的需求,或者我們的關係也不必然是開放式。說到底,可能只是為了滿足對「穩定」的欲望,我們才開始重新定義何謂「穩定」。

近日 R 因工作理由搬離香港了,即使我本身已不在香港定居,卻有種莫名的失落感。就像香港這個「家」變得更支離破碎:即使我畢業回港,他亦已不在,我們還是要有新的「家(at home)」的想像,無論那意味著什麼。我意識到,即使我早已習慣長距離關係,這失落感正正告訴我,我還是有某種對「家」的情感依附,一種從邊陲望向中心的視角。擁抱流動的同時,我原來也在不知不覺之間建立某種「穩定」的想像。

我們應該在關係中追求「穩定」嗎?我覺得問題不是應不應該,而是我們可不可以,在既有的框架下容許並接受不同的詮釋及生活方式。我們不得不追求「穩定」,同時又不得不把它重新定義。成長過程中我們無可避免地內化一些對關係的想像。

自幼長居香港,出身中產家庭,我起初對健康關係的想像就是建立一個小康之家,同性戀、長距離、遊牧式生活更是天方夜譚。當有一些偏離主流的親密關係在生活中出現,無論自己或身邊的家人、朋友,總會先問「得唔得㗎?(真的可行嗎)」而不是嘗試同理、了解背後的原因。

當然這些疑問可以出自關心,畢竟在現實中實踐這些關係確有難度。但這同時是隱然的「敵意」 ——一種對自我以及他人的審查。直到如今我還是沒有跟家人出櫃,因為你不會知道背離那審查機制的後果是什麼,不是因為缺乏知識而無法預測,而是當你長久以來都習慣如此界定自我與他人,踏出界線同時是對未知的恐懼。

然而所謂「正常」、所謂「穩定」,沒有人知道它們的確切定義:有車有樓、有兒有女就是「穩定」嗎?所謂中產家庭亦可以化身倫常慘劇(就如《失城》),或者更多只是沒人(願意)看到的壓抑。反過來說,即使我和 R 嘗試更流動的關係,我也在暗中投射對穩定關係的依戀。

或者從一開始就沒有所謂「穩定/正常」與「脆弱/反叛」的對立,而我們必須二擇其一,「這比那更好、更正確」。即使有誰嘗試複製那些所謂「主流」、「穩定」的想像,過程中亦必須依不同的處境重新詮釋這些想像。我想有車有樓,但現實限制了我有所妥協;我想與伴侶心靈相通,但可能有難以忽視的階級條件,以及隨之而來對生活不同的想像。主流的實踐亦蘊含其背叛。

這些年來的經驗以及與 R 的相處讓我意識到,所謂生活就是不斷對既有框架重新詮釋。吊詭的是即使這些想像沒法實現,我對它的依戀卻驅使我嘗試去鬆動它的邊界。或者正因為依戀,才嘗試反叛。

註釋
1:其實講到最尾都係最緊要有人幫你收屍,處理身後事。——其實說到最後,最重要的是有人替你收屍,處理身後事。
2:一隻手掌拍唔響——一個巴掌拍不響

評論區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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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希望端以「多邊戀」或「三人戀家庭」作題材。謝謝。

  2. “拥抱流动的同时也在不知不觉之间建立某种‘稳定’的想像”,太好了

  3. 现在端都没有生成长图的选项了,这些分享方式都无法满足分享给内陆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