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樣是講道德的「開放關係」? 十多年來,我的苦樂與成長

共識的欲,自由的愛。
一雙女性的手。圖:Getty Images
愛慾錄 酷兒 性別 親密關係

【編按】:近年有一些關於「開放關係」的 #Metoo 事件爆發,大部分事件的形式為,一名男性在多名女性不知情不同意的情況下,發展多線關係,甚至瞞騙其中一些女性,指自己與她們為一對一排他關係; 或者以「進步」的名義,要求女性在不那麼情願的情況下與之發展「開放關係」,直至事件曝光。 本文為一名酷兒女性十年開放關係實踐的思考,討論「關係」中的性、愛和尤其道德的命題。 部分內容經過作者前任及開放對象確認。

Perhaps the only difference between me and other people was that
I've always demanded more from the sunset;
more spectacular colors when the sun hit the horizon.
That's perhaps my only sin.
或許我跟別人唯一的不同只是,我對日落渴望得更多; 當太陽撞向地面的時候,我想看到更極致的絢麗多彩。 這大概便是我唯一的罪。

--Joe, Nymphomaniac: Vol. I

前任分手時對我說:「你想要穩定,對『家』有種執念,想別人跟你養孩子; 但你又想放蕩,要跟不同人相愛、做愛。 」哎,可不是。

我不忍聽她說「祝你幸福」,也不願聽到心愛的人對自己的欲求的否定,便搶先一步:「我知道自己的欲求很小眾,我的戀愛模式也不是很多人可以接受的。 哪怕不是開放關係,我也一直深愛著我的前任。 但在以後的旅程,我至少會明確的表達自己是什麼樣的人。 若是本身對開放關係和酷兒關係都不太有經驗的話,或許我也沒有必要強拉別人走向這一條路。 」

我是有點泛性戀傾向的拉拉(我的性別身份認同是非二元或女性),在開放關係上探索了差不多十年。 我希望發展有清晰主線關係的多元關係。 我幾乎能為了伴侶付出一切,但同時我誠摯地愛著我的朋友們,而且也希望跟部分我愛的人探索性愛。

她提醒我:“哪怕别人很喜欢你,也不能因为对你的喜欢而让别人无法做自己。 ”

我当然知道,道德的非一对一关系(ethical non-monogamy)是很难经营的。宣判“上帝已死”是难的,因为挑战已有的价值和道德尺度需要莫大的勇气和知觉,但更难的是“上帝已死”后,我们可以怎么走出一条并不虚无、也不失德的路。

早晨的陽光透過窗戶照射進房間。 圖:Getty Images

開放關係初始,我的不成熟

我第一次嘗試開放關係還才20出頭。 性啟蒙後,我大多時候會被標籤作T、短髮、170+、帥氣的穿著和外形。 我在成長的過程中就知道自己偏好同性,但成年之際還是硬生生把自己掰直了一段時間——接頭髮,穿裙子,做「直女」,去跟可以成為「潛力股」的男生談「負責任」的戀愛。 當時的我稱自己為「雙性戀」。 畢竟對異性也不是毫無興趣,那為何不去走一條更簡單、也對家人來說更好接受的路呢? 在一個強調競爭的社會中長大,學會趨利避害幾乎是我的一種本能。

在跟第一個中國男友談戀愛半年後,我向他坦白了自己也喜歡女生。 同性之戀在中國的語境中不過是一種不能影響儒家家庭觀的風花雪月。 在我19歲的生日派對上,男友安排我暗戀的女生端著蛋糕為我慶生。 他對我的同性情欲很大度——我想,是因為我們生活在同志都不被法律承認的社會,那麼我對她的情愫,又怎麼能威脅到以結婚為目的的他呢?

後来我又跟一個德國男生在一起三年, 本想用同樣的方法忽悠他接受我對女生的種種情慾。 結果德國男生知道我喜歡一個女生後在床邊默默掉淚:「謝謝你跟我坦誠你對她的感覺。 但這就是一種出軌。 你喜歡上男生女生對我來說都一樣。 你想清楚後,做個選擇吧。 」

德國男生是我離異性戀婚姻最近的一次。 他善良、可愛,善於做家務事,甚至連樣貌也完全在我喜歡的點上。 我對他的身體有慾望,享受他做愛的樣子,但卻不太喜歡跟他的插入式性行為。 他的下體很大,而我的陰道又彎又窄。 他不僅觸不到我的G點、A點,還讓我頻頻得陰道炎、尿道炎。 儘管我很愛他並且也保持著規律的性行為,但還是控制不了自己的身體對女性的性饑渴。

一年過後,我們開始異地,但每周見面。 又過了一年,我不可抑制的愛上了另一個女孩。 我提出了開放關係。 他難過、掙扎後同意了。 那一年,我第一次跟女生做愛。 我喜歡女生的身體。

跟我分手時,他說:「你以後別說自己是雙性戀了,你明明更喜歡女生。 」

其實20出頭的我既不太懂愛,也不太懂開放關係,只把開放關係當作是滿足自己貪欲的一個工具。 跟一個人的關係出現了遺憾,那就用另一個人填補; 既要異性戀霸權下的穩定保障,又想要用開放關係滿足自己對女生的身體需求。 如今回想,其實更多是不成熟的貪欲。

開放關係,開放的是什麼?

這種貪欲,在各種關係中都不罕見。 記得本科教性與性別課程的老師分享,她的課上讓她最難過的不是課後同學們的性別觀念沒有什麼變化,而是每一年都有順性別直男同學知道了「開放關係」這個概念以後,就去跟自己的女朋友提「開放關係」。

他們的女友往往不會同意這個提案,也不需要跟別的男生發生關係,但是男生會強調說這是他需要的關係,說女友「跟不上自己的進步」。 後来女生哪怕同意了,往往也仍然只有這一個男生伴侶。 更有甚者,會先在約會過程中假裝自己單身,等對方愛上自己了再「出櫃」自己是「開放關係」; 又或是打著自己跟伴侶曾聊過「開放關係」的幌子,去各處勾搭甚至性騷擾別的女性。 就連最基本的「知情同意」都無法做到,這類人說「開放關係」和「性解放」不過玷污了這些概念。

而就算沒有「開放關係」這個概念,他們也會用各種方式實踐一夫多妻制: 出軌,隱瞞,要求自己的妻子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若是女孩子們自己也去實踐開放關係,他們就會難過、控制、崩潰。 當「開放關係」被放置在異性戀霸權和父權結構中,有時只會重新淪為另一個鞏固結構性不公平的手段。

一本白色空白的薄。 圖:Getty Images

研究「現代性」的社會學大家們鍾情於討論親密關係在個體化、現代性後的轉變。 當家庭不再需要作為一個主要的福利和經濟機制的時候,解放了的個體之間的關係可以激情又大膽,但同時也是脆弱、流動而多變的。 但吉登斯或鮑曼都沒有特别強調的是親密關係中的父權結構性問題。 在心理學流行化的語境中,上述情況更是很容易被套在NPD自戀型人格障礙的框架里。 這樣病理化的思維容易把問題歸咎到個人身上,讓父權結構成為房間里的大象。

但為什麼在這樣的親密關係情境中,被稱為NPD的大多數是男性? 為什麼在現有的社會中,最常見的非一對一關係的模式都是各種的一夫多妻制? 一夫多妻制某種意義上來說是非道德的非一對一關係,因為這樣的體制鞏固的正正是男性對於女性的物化和佔有。 女權帶領我們走出這樣的附庸關係,讓現代性下獨立有收入的女性不用再在妻妾之間、良娼之間徘徊。 但道德的開放關係絕不是讓女性和其他關係中的結構性弱者(如經濟上依附自己妻子的丈夫)回到那樣的處境中去,而是進一步去瓦解個體和個體之間本就無法實現的佔有關係。

道德的非一對一關係裡面有很多細分,往往以對性的開放和浪漫關係的開放作為分類標準。 常見的一般是開放性關係(open relationship),允許自己的伴侶與其他人探索身體的歡愉。 另外有一種被稱為多邊戀(polyamorous)關係,故名思議,強調跟多於一人發展浪漫關係。

而什麼是浪漫關係呢? 浪漫是一種超然的感受,鄭重的承諾和互相成長、塑造的過程。浪漫本身是有極大的能動性 (Romantic agency),每個人都深刻地被影響自己至深的關係塑造。現代性話語的問題在於,它塑造了一種一對一霸權(amatonormativity),既是假設一對一的親密關係是能讓所有人幸福的。在世俗化後,愛情成為新的宗教,而每個人都似乎必須尋覓自己的「另一半」,「靈魂伴侶」。

那無性戀怎麼辦?不追求浪漫愛的人怎麼辦?不相信有一個人完全能滿足自己所有期待的人怎麼辦?不認為關係是為了完整自己的人怎麼辦?想跟多個人發展互相成長、扶持關係或/和性關係的人怎麼辦?

但多邊戀和開放關係的實踐中,一部分人是會有清晰的主次邊界的。 在後兩者中,多邊戀更強調「戀」(即是浪漫關係)上的多邊,而開放關係更多開放的是「性」。 在這裡,我統一把非一對一關係稱為開放關係,突出作為排他關係的反面——「開放」

《道德浪女》是很多人瞭解開放關係的第一本書。 作者是兩位實踐多邊戀(polyamory)的酷兒女性。 她們把浪女(slut)定義成:「勇於按照『性很美好,快樂有益』這一激進的生活原則生活的任何性別的人」。 對作者來說,對於各種嚴肅程度不一的關係,道德蕩女都要對自己的交往對象表現出關愛(care)並與其溝通。

但《道德浪女》中沒有涉及到的,是愛的解放性力量。

性解放了,但愛呢?

德國男生之後我又在開放關係的框架下談了三個女朋友,其中一個徹底地改變了我的人生。 她給了我第一個意義上屬於自己的家,也徹底的改變了我對愛的認知。 在認識她一段時間後,我結束了其他關係。 那時我嚮往的世界,全部是她。

我愛她,並不因為她跟我之間有親密關係與否,而因為她的存在本身,她的善良、堅韌、真摯和美。 她會說七、八門語言,但從不高傲。 她看過最深的狹隘和仇恨,卻始終實踐愛; 她對結構不正義嫉惡如仇,卻對弱小的生命抱有最大的溫柔——從弱勢的人群到小貓、小狗⋯⋯跟她做室友的第一天她給我做了一份早餐,自那以後她讓我的生活變成了詩。 我們會用三小時給對方做菜,哪怕偶爾失手,她也總是會給我以最真誠的誇獎。 那種真誠並不來自禮貌的扮演,而來自一種把互相做飯當作生命交換的鄭重。 然後我們再會用三小時聊天。 聊天也不再是信息的交換,而是靈魂的互相撫慰。 她的話總能填補我靈魂的殘破,讓我可以更好的愛自己和這個世界多一點點。

我是被罵大的,如果我沒有在家人回來之前燒水並等水放涼,那就是「不負責任」,沒有「為Ta人著想」。 她發現我的行為模式後並沒有感謝我的這些被規訓出來的「好」,而是對我說:「這次謝謝你。 但以後沒有燒水也沒關係,已經不會有人罵你了。」 所謂的與自己的殘缺和解,並不是追求到被社會認可的價值後被褒獎,而是欣然地擁抱自我的脆弱。 與她的關係,是解放性的。 這裡的解放有兩層含義:一是認識自己,二是在愛中撫慰種種結構暴力所帶來的創傷。

一對年輕女子準備接吻。 圖:Getty Images

三年過後,我們的性激情不再。 她本身慾望也沒有我充沛,看我在家饑渴難耐,便主動提出了開放關係。 在絕對把對方當作主線的框架下,我跟一個當時很需要從異性戀主流範式中出逃的女生開始了一段關係,而她也愛上了一位男性。 有天晚上她喝醉酒回家,我如常給她做飯,做了番茄雞蛋粉,她吃了一口以後還是忍不住誇我能把最簡單的食材也做得如此美味。 但隨即她便開始落淚,並告訴我想要結束我們的關係。 她愛上的男性在一對一的婚姻框架下有自己的妻子小孩。

Ta們之間只有對話,沒有性愛,但這已足以成為結束我們關係的催化劑了。 那位男性「一生一世一雙人」的關係觀影響了她,但她的「終身尋覓的另一半」已不再是我。 那次分手對我來說像是截肢,我哭到淚水中有了血絲。 她永遠地成為了我心頭的朱砂痣,似乎我日後的關係不管開放與否,都有著某種被迫的開放性。 後跟當時的第二伴侶也分開時,她對朋友坦誠說懷疑我以後會找回朱砂痣在一起——在軟體上的約會對象成了朱砂痣故事的傾聽者,再後來的女朋友和伴侶也似乎活在朱砂痣的陰影下,每每在生活中有什麼不合,我總是控制不住去比較:「如果是她,她會怎麼做? 」

我甚至覺得跟自己同居是殘忍的,因為我對家的實踐中抹不去她給我的影響—— 從乾淨、整潔程度到對象的擺放。 我把對朱砂痣的思念熬成了一種戀物癖。 但這樣的戀物癖,似乎註定會傷害希望把我當成「另一半」的伴侶。 解開這個癥結的方法,其實並不是遇見另一個人並把她當作救命欄杆,而是去放下,放下這種生命中有且只有一個「另一半」的思維模式。 我想我的一生依然會愛著、懷念著朱砂痣,但我需要放下把她當作我的「另一半」的執念,並尊重她一切不與我交織的生活選擇 ,或是去追尋新的「另一半」 ,或是享受獨身。

我可以繼續愛她,但我必須放下我對於佔有的執念,對於關係不會變化的執念,對於對方想要的必須跟我一樣的執念。

愛解放了,但道德呢?

一部分道德的非一對一關係的人會稱自己為關係無政府主義——假設人和人之間的關係不被任何已有的框架限制。 我們不去用友誼、愛情、約會對象去套用理解任何生命中會對我們有極大影響的關係,而是跟每個個體協商具體的關係。 關係無政府主義者一般情況下也更加警惕親密關係中的排序,強調關係不能比較,每段關係都獨特。

但什麼是道德呢? 道德在絕大多數情況下不就是限制自由的工具嗎? 這裏我們說的是一種酷兒的道德和女權的道德,在打破一種普遍性的約束的同時維持個體和個體之間具體的道德。 這種道德以關愛為中心,重視交互過程中的流動、改變,因人而異。 而開放關係,似乎是對於這種道德最好的實踐。

我又開始一次實踐。 這次的女生是第一次正式跟同性交往,期間又要面對我多邊戀的情況。 我們雖然是「一對一關係」,但這裡的一對一主要形容的是性關係。 這一次,在浪漫關係這個緯度,除了我對朱砂痣的深情以外,我跟朋友間的親密感也是她要消化處理的。 事實上,我們剛剛結束三年多的一對一關係,對此我是很有虧欠的。

我認同的是,如提出強制性異性戀(compulsory heterosexuality)這個詞的女同性戀詩人艾德麗安·里奇(Adrienne Rich)所言——她寫的詩歌覆蓋了中學時期女性之間濃厚的情誼和羈絆——互相把對方視作成長路上最重要的陪伴; 這樣的關係是深刻、親密甚至有情慾和排他的。 但我們依然會稱呼這樣的羈絆為「友情」。 因為在以異性戀作為準則和霸權的結構下,「愛情」是只屬於異性的。 儘管從情竇初開的時候,我們就或許開始發現,能理解我們、塑造我們最深的,或許不是愛情。

因此在我的世界中,友誼和愛情的邊界是模糊的。 我會對周圍的朋友大方示愛。 我可以跟Ta們打三個小時的電話; Ta們會為了見我而飛過大半個地球; 我們可以在凌晨的崩潰時分互相陪伴並放下手裡的一切。 有些時候,我甚至也性幻想我的朋友們,但不會輕易捅破那層紙。 有時候哪怕捅破了那層紙,我們也不會真的做愛,而是止步於分享同一想法的欣慰。

把「性」當作愛情的儀式,本身就是一種對愛情和友誼邊界的僵化鞏固。 什麼是性行為? 為什麼性行為只能在親密關係的框架內發生? 性為什麼那麼重要? 一起做愛能不能像一起吃飯、按摩一樣呢? 當我們說浪漫本身的能動性的時候,我們說的是一種在關係中對於自我的塑造。 如果一個朋友對我影響至深,不管有沒有性,那我們的關係就是浪漫的。

但我明白的是,人和人之間的情慾註定是流動的,清晰的邊界可以給人以安全感。 所謂自由的愛和共識的欲之間的平衡,只能在不斷來回的溝通中尋覓。 在這樣來回的溝通中,我和這位前任也產生了很深的理解和默契。 這些理解成了我們關係中最重要的安全感,我們也都願意履行我們互相認可的忠誠的契約,並且不為了私慾傷害對方。 感謝我的這位前任,願意一起探索、拓展對於關係和浪漫的認知。 她有一句很棒的家訓:「我們都是很好的人,我們都愛對方,總有辦法解決問題的。 」

一對情侶在床上。 圖:Getty Images

最終,我們因想要的關係無法調和而分道揚鑣。 但這樣的分開並不遺憾,因為我們也在成長的過程中更好的認識到了自己和自己的需求。 分手未必是誰對誰錯,更多的是合不合適。 我們往往害怕分手,或是在分手中一定要分出誰對誰錯,大概是因為害怕分手印證了自己是不值得被愛的人。 但這次的情感和告別讓我清楚的體驗到,我們不需要依附於一段感情來證明自己是值得被愛的,因為告別本身,正是源自我們對自己清晰的認知和自愛。 在跟對方共同探索成長後,是自愛和勇氣,讓我們可以在悲傷之中跟對方溫柔而體面地道別。

分開後我不斷反思自己是否做到了「道德」? 分開的過程中我們都有不同程度的受傷,但是否有受傷就是不道德的呢? 任何的親密關係總會有傷害,但評判道德的尺度大概有兩個:1)有沒有利用結構性優勢:如一夫多妻的開放關係就利用了父權制的結構優勢。 2)我們是否能在可以保有自己的基礎上,最大程度上顧及到對方的感受和利益。 第二點的平衡是很難的,因為這關係到兩個人對於自由和自我的理解。 但酷兒的解放性,正在那無法被禁錮和束縛的慾望之中。

我想,我們都曾用過全力去呵護過一段關係,但是,我們也想要始終忠於自己的情感、身體和慾望。

不通過被愛也能自愛,嗎?

我想所有的酷兒之路都是某種意義上的絕處逢生。 越是清晰地認識自己,就越發覺得孤獨,以為世上一定找不到同類。 但當你在懸崖邊徘徊的時候,忽而發現,同伴就在身邊。

我的生命裡又出現了一個她。 她的一位朋友向我袒露她喜歡我的時候,她已經有另幾位開放關係的交往對象了。 做為朋友,她喜歡了我很久,我也對她有好感。 但我們一直給我的上一段一對一關係很大的尊重,期間我也給她介紹其他我覺得她可能可以交往的對象。 我分手後她朋友的「助攻」對她來說也更像是一種意外。 她說:「如果關係捅破了就是兩個人的事了,但一個人的關係可以最好的控制傷害。 我在關係中的成長,並不在激情的性愛中,而在獨處的間隙中。 」

她是一個神經多元的人類,在我看來並不算特別高功能。 有時候她會宕機一個小時,我在門口敲門她也不應; 有時候她會遲到四到七個小時,並非刻意不尊重別人的時間(與之相反,她跟所有人的相處都是十分鄭重的),而是那就是她和時間之間的關係。 她說她對殘障的理解就是「畸」字最初始的含義——不能被井田制分割的特殊形狀的田。 在我們這樣一個對工業時間極其苛刻的社會中,我不敢想像她要經過多少磨礪才能達到如今的自洽和自愛。 她不適合朝九晚五的工作,也不想跟任何親密伴侶共居。 她習慣一個人按照自己的節奏生活。 她有非常穩定而強大的自愛,也把這份愛給到了自己周圍的人。 用她的話說,她能給出的愛完整到對伴侶來說,「欣然承受會是一種挑戰」。

我曾問她:「如果我是一個男生,她會不會跟我在一起? 哪個在異性戀霸權下的酷兒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這就像是父權結構下,問女生下輩子做不做男生? 或是在如今的世界格局下,問第二三世界的人下輩子做哪國人? 她的回答讓我驚訝:「這個問題就像如果你是毛毛蟲,我會不會跟你在一起? 」

關於感情,她有一個按鍵論,「如果眼前有一個鍵,按下就可以改變對方身上一點東西。 你會毫不猶豫的按下,還是不按,還是去找擦除這個鍵的方法? 如果對方是前者,那不管多喜歡都不會在一起,因為這是一個逃命的問題。」後來她跟我說:「就算你是毛毛蟲,我也不會按下改變鍵。 我會去學習如何跟你溝通、做愛。 」

我們幾乎沒日沒夜集中相處了兩周,有些日子里我們除了吃飯都在做愛。 直到我遇到了一個我想成家、結婚的對象,讓我跟她的見面頻次驟降。

她的關係更接近關係無政府主義,而我始終在找可以組建家庭的對象。 儘管我們的訴求很貼合,但關係的遠近調整都必然給參與者帶來傷害。 有些人會用比較表面公平的方式去調整多邊關係——如給每個對象等量的時間,平衡伴侶之間的訴求。 但我沒有這麼做,這次我選擇的是絕對的坦誠。 我坦誠的說出,其實我心中對於伴侶是有排序,也坦承的說自己可以給到的愛的形式。 斷崖式戒斷是很難受的,看到她難過我也不好受,但多邊關係只有調整到多方需求都恰好可以在不特別妥協的情況下,才能讓多個齒輪都在自己的速度裡運轉。

我意識到,相比於二十出頭剛開始實踐開放關係的自己,十多年後,我的開放關係早已不是為了滿足貪欲來盡可能跟多的人在一起,而是欣然接受自己的傷痛和欲求,並在此基礎上去跟伴侶們溝通。 但就算溝通可能會失效,也不會希望自己或對方因此扭曲自己,坦然面對關係改變後會有的傷害,調整距離,並在已有的人格中給出對方最大的溫柔。

雖然也有失落,但她知道了我遇見的是我想成家的對象後,說:「這樣很好。 你這麼說我就完全理解了你之前的行為。 而且這樣對我們是最好的。 」之後她向我表明了她的訴求,想做一個特殊的鄰居。「我們之間哪怕日後有一天沒有性愛了,都不是最重要的。 重要的是我認識的你。 」我很幸運,遇見了她。

我跟她相識在成家伴侶前。 在認識成家伴侶後,我也介紹她們互相認識。 她們之間相處融洽,或許也能發展浪漫關係。 成家伴侶跟我對關係的想法類似,我們仨目前都是可以在自己速度中運轉的齒輪。 我們都對自己的需求有清晰的認知,所以溝通起來也很順暢。

一位女士的背影,前方有雀鳥飛行。 圖:Getty Images

到底,我要實踐怎樣的開放關係?

經過和這位她的相處,我學到了處理好(開放)關係的小小體會。 或許有兩個根本的元素 :1)為別人的幸福而幸福(compersion)2)穩定不依靠外力的自愛(contention)。 在這兩個點上,她走得很遠,而我要承認,我還在慢慢修行。 但是她總是用最大的善意來詮釋我的種種行為,也因此,我也似乎能成為一個更好的人,更懂愛的人,也更能把這樣的愛傳遞出去的人。

這裡想用她的兩句話結尾:「行走在愛中的人都是美的。 反正人生都是要受傷的,想清楚自己想受的是什麼樣的傷,然後承受就好了。」從滿足貪欲、既要又要,到清晰地認識自己、接受感情中的遺憾和傷害,並且仍然相信緣分並勇敢而坦誠的溝通,這便是我從非道德走向道德的開放關係的探索之路。 當然這條路不會適合所有人,這也不是一條容易的路(認識自己和懂得溝通都是很難的); 但重要的是,有人在走這條路。

讀者評論 0

會員專屬評論功能升級中,稍後上線。加入會員可閱讀全站內容,享受更多會員福利。
目前沒有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