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慾錄：一夜歡愉﹑一次「性病」經歷，一個女性主義者的失敗性教育自述

悉尼初春的一個週五傍晚，經歷失戀和加班雙重打擊的我，決定下班後去家旁邊的小酒館小酌一杯，撫慰自己這週脆弱的心靈。

儘管只是九月中旬，但酒館旁的藍花楹樹已開始綻放，微風吹過，紫藍色的花瓣落在地上，另有一番詩意。走進酒館後，我給自己點了一杯清爽的啤酒，環視一週後-，往酒館角落的空桌走去。坐在我隔壁的是一個身穿淺色上衣的年輕男人，他背靠牆壁，盯著眼前的啤酒杯，似乎陷入了深思。

出於禮貌，我坐下後，向男人打了招呼：「你好！你也自己一個人喝酒？」

男人抬起頭，眼裡盡是驚訝，然後開始打量著我。我微笑點頭示意，然後就從包裡拿出還沒看完的小說。但沒翻幾頁，我便聽到男人的問話：「你在看什麼書？」

我看向男人，只見他身體坐正，饒有興趣地看著我。他率先自我介紹。「你叫什麼名字？」

叮！我腦海中的一級搭訕警報響起。我報上名字後，男人便問我是否是悉尼本地人。在得知我是個異鄉人後，男人有些興奮：「我是英國來的。 你聽出我的口音了嗎？跟「浴血黑幫」一模一樣。」

好吧男人，雖然你沒有席尼·墨菲那麼帥，但是你已經引起我的注意了。

我放下書，開始和男人認真交談，從職業、興趣、各自養的貓聊到移民史。男人告訴我，他在悉尼已有六年，靠的是澳洲女友提供的配偶擔保簽證，但兩人最近分手，而他的配偶簽證也被取消，六週後就要出境。如今30歲的他，失戀又失簽證，只有回英國老家找出路。

難怪他一個人在這裡喝悶酒。想起自己這周的遭遇，我也對他表示同情。正當我思索如何安慰他時，他突然問我：「你單身嗎？」我點頭後，男人突然意味深長地笑了：「看來今晚是我的幸運之夜！」

叮叮！二級搭訕警報響起，我的大腦也開始計算：看來今晚可以有一場豔遇，去還是不去？對方看起來人不錯，身材也可以，剛剛他脫下外套露出左手臂的紋身，這不就是我夢寐以求的「穿衣斯文，脫衣狂野」嗎？而且數一下，我也好幾個月沒有性生活了，也差不多時候「滋潤」一下了，更重要的是，我單身，他單身，人生苦短，及時行樂！

於是，我直視男人，眨了眨眼：「我可以去你家看看你的貓嗎？」

歡愉過後，痕癢難解

男人家就在酒館附近。進了門，他的兩隻貓就在門口乖乖等著他。我擼了一會兒貓，趁男人去拿安全措施用品時，也打量了環境：男人家裡乾淨得可怕，也可以看出他非常注重清潔衛生。

接下來在客廳發生的事，一切都是那麼美妙、激烈、痛快和舒服。肢體交纏、親吻與呻吟之中，男人的觸摸與碰撞雖然美好，但總給人有種過度深情、過度用心的感覺。而且隨著時間流逝，男人的動作越來越粗魯，甚至好幾次我痛得叫出了聲。

男人應該是做著做著，想起了他剛分手的女友，然後把我當成替代品。不過我又何嘗不是？我看著眼前的男人，腦海裡出現的卻是一道我思念已久的身影。

第二天起床的時候，我不僅全身痠痛，而且私處似乎被撕裂了一般，上廁所的時候有種逼著乾枯的植物榨出水的感覺，用紙巾擦拭，還能看到有些紅印。我以前也有過激烈的性經驗，所以只當成是太久沒有做、一做就這麼激烈的副作用而已，畢竟全程都做足安全措施，事後男人也告訴我，在他分手後我是他第一個性伴侶。的確，我應該事前問一下男人是否有做過STI（性接觸傳播的疾病）的檢查，但現在事後追究也沒用了。

接下來的幾天，我的私處開始發癢，而且是一天比一天癢。我以為是天氣變熱，私處容易變濕而引發的，所以使用了護墊和私處清潔用品，也改穿了鬆身的褲子。然而這一切不僅沒有用，而且私處還越來越癢，嚴重的時候我得一小時內離開辦公室三次，跑到洗手間瘋狂地用廁紙擦拭，希望得以舒緩痕癢。

難不成中招了嗎！但是除了痕癢以外，我的私處並無異味，分泌物顏色和量也屬正常，但這種痕癢感真的是前所未有。我拿出手機想預約家庭醫生看個診，猶豫再三，還是放下手機。我自認是個女權分子，認為女性的身體是自己作主，也認為性事和吃飯一樣，是人類賴以生存的最基本的行為之一，對於因性而引起的不適與疾病，我認為也應該視之與胃脹、胃氣一樣，是人類生存常會出現的症狀，科學對待即可，不要搞污名化。然而，當我真的面臨要不要就「私處在性行為後異常痕癢」這件事去看醫生時，我卻感到不安和緊張，就連想到要和醫生說「我睡了一個人」這件事，我都覺得我的臉在發熱。

不和醫生說，那跟我媽說，應該可以吧？畢竟，我媽是在我月經來潮時，教我使用衛生巾的人；也是在我青少年時期，會跟我講要如何保持內衣褲乾燥衛生、如何避免陰道炎等婦科疾病的人。在進入20代後半期後，我媽也變得「開放」，在我無意中說漏嘴、說自己有性生活的時候，她也只會淡淡地「哦」一句。但我立馬打消了這個想法：雖然我媽表示對我擁有性生活無所謂，但是跟年過半百的父母聊「我一夜纏綿後陰道痕癢」這件事，還是太不孝了。

沒辦法，我只能向萬能的搜索引擎求助，在輸入框裡用中英文各自輸了一次：「私處痕癢是什麼病的症狀」。不查不知道，一查嚇死人，根據這成百上千的搜索結果，我應該是所有性病都得了一遍，而且還是子宮頸癌的前兆。氣得我直接退出搜索引擎。但鬼使神差地，我又重新登錄軟件，刪除了搜索歷史後，再重新登出。

我決定死馬當活馬醫，下班之後去一趟藥房，看看有沒有什麼藥膏我可以先止個癢。在衛生用品旁邊，我看到一欄架的治療婦科疾病的外用藥，但那些藥膏上的英文我一個都不會，只能又打開搜索引擎查起字典來。然後，我看到有個商品架上有個試紙產品，寫著可以測試你的症狀屬於什麼類型的疾病。天助我也！我立即買了一份，回家沖進洗手間就開始測試。

感謝上天，根據測試結果，我的情況並不嚴重，應該是得到了一種名為「yeast」的病。我又上網查這究竟是什麼，原來是酵母菌感染，又稱「陰道念珠菌感染」，指的是陰道內的酵母菌和念珠菌失衡，引起痕癢、腫脹等症狀。「酵母菌感染是常見的陰道炎的一種，可以通過激烈的性行為引發，但不算是性病。」看到這裡，一切恍然大悟。我默默地咒罵了「浴血黑幫」。

知道目標病症後，我返回藥房，準備「對症下藥」。我很快找到了專門針對酵母菌感染的藥膏，回家後拆開，裡面共五支像針筒形狀的藥膏，指示寫著，讓我每天像打針一樣將藥膏「打」進陰道，連續「打」五天。從第三天開始，痕癢就沒那麼頻繁，到了第五天，症狀已經消失，我再也不用每隔半小時從辦公室「逃」到洗手間來緩解症狀了。阿彌陀佛。

你以為自己放下了的「性污名」

這次「痕癢」的經歷讓我感概萬千。首先，我沒想到我竟然這麼「諱疾忌醫」，普通的一個婦科病，竟然嚇得我連家庭醫生都不敢見，去到藥房也不敢向藥師詢問建議，全程自己Google解決。此次還是小病一場，Google還算勉強能解決問題，但萬一真的是大病，我這不就是自己害自己？第二，通過這次經歷，我才意識到我對性健康方面的知識真是少之又少：什麼體位最爽、怎樣地「咬」讓對方感到刺激，我在這方面知識淵博；但是問起我如何在性行為前後保證自己的健康、遇到痕癢、紅腫等症狀如何處理，我是一問三不知。

明明平時我自己對性持開放態度，約砲也不是第一次，為什麼會對因性行為而引發的疾病如此無知，甚至提到的時候還會感到害羞？

我想起中學時接受的性教育課程。那門課講的就是女生什麼時候來月經，男生什麼時候來遺精，性行為導致懷孕，不當性行為會導致梅毒、花柳病等聳人聽聞的性病，就這些。怎樣使用避孕套、避孕藥，男女性發生性行為之前要獲得「性同意」（consent）這些內容，一律沒有教。然而，課堂上那些可怕的性病內容卻上了腦，從此之後，我的大腦也變成了搜索引擎，輸入「性行為」，大腦就會推薦「梅毒」﹑「花柳」等關鍵詞。

就連講月經來潮，老師也只是草草了事，說這是女生每隔一段時間會出現的現象，月經前可能會有腹痛，要勤換衛生巾等；不僅沒有提及除了衛生巾外還有「棉條」這個選項，而且對經期的注意事項解釋也是一筆帶過。我屬於經期反應嚴重的人，經期前三天會進入嚴重的抑鬱症狀，會全身無力，無法下床，毫無食慾，覺得全世界都欠了我錢，還一言不合就跟同學朋友吵架。我一直以來以為這是因為我有抑鬱症，進入了20歲之後才知道，原來抑鬱也是正常的經期現象，而且不只我會有這樣的感受。

還有很多明明大部分人都會經歷、正常不過的事，但是我們卻難以啟齒：私處的異味，私處的毛髮和「暗瘡」，排卵期出血，性行為後尿道感染⋯⋯雖說東亞文化的確對性相關的話題避之不及，但我發現，就連在西方文化為主流的澳洲，「性」仍是一個禁忌。去年五月，澳洲知名性教育專家Melissa Kang和兒童作家Yumi Stynes共同推出《Welcome to Sex》，旨在為青少年詳細解釋何謂性，結果受到保守派的攻擊，指該書提及性少眾、肛交、性愉悅等內容，會「教壞小孩」。作者甚至在社交媒體上受到人身攻擊。

我為自己感到羞愧。我不是為性感到羞愧，而是對「性污名」在我身上的作用竟然如此長久而感到羞愧。我以為我自己擁抱性開放，但社會在我13、14歲時灌輸我的狹窄的性概念，在我將近30歲、接受了進步女性主義教育、自以為自己也是女權人士的時候，仍在影響我的一言一行。

但這種影響不僅僅來自「性污名」。我想起第一次發生性行為，對方進入我的身體時，我其實感到疼痛，但我不敢告訴對方，反而模仿起以前看過的成人片開始叫。事後，我的下體巨痛無比，卻不知道怎麼處理，只能打電話給一個要好的、有伴侶的澳洲女同學，問她這樣的感覺是否正常。和約會對象發短信時，我故意問對方「我技術好嗎」，對方讓我多上pornhub學習一番，又叫我處理一下下體的體毛。現在看回這段經歷，對方真的連渣男都不如。但在當時，我卻為自己技術不好、沒有處理體毛而感到害羞，開始瘋狂看成人片，甚至邀請對方再到我的家中「再度體驗」。

我以為自己是性開放的女性主義者，但我只會在女性同伴之間講葷段子、分享性經歷，在男性面前，比起對方取悅我，我更在意我自己是否取悅對方；我應該把自己的健康擺在第一位，但當我有了陰道炎症狀，我不僅沒有主動求醫，反而擔心被人知道自己有病。何其諷刺。

性與愛，愛與性

陰道炎痊癒一週後，抱著看看能不能再見到「浴血黑幫」的心態，我再次到了酒館。果然，「浴血黑幫」還是坐在角落，桌上擺著兩三個空杯，看來他已經喝了不少。看到我，他微笑致意，我順勢拉開旁邊的椅子坐下。

雖然「浴血黑幫」搞到我得了酵母菌感染，但那一夜刺激，實在讓我念念不忘，甚至還會忍不住回憶仔細品味。反正我現在也好了，也知道了我是為什麼得病，只要讓他溫柔些，那再來一次也沒事吧？

聽到我的提議後，他先是定定地看著我，然後緩緩開口：「抱歉，我們那晚不該做的。」

哈？

難道……他其實還沒分手？

我定睛看著他，心裡希望自己不要一個不小心「小三」了人家。他看出了我的緊張和慌亂，連忙說：「我的確是單身的，我也很享受那天晚上，那是個非常美好的晚上。」

「但是，」他認真地看著我。「我還是很愛我的前女友。如果她願意和我重新在一起，我會和她復合的。」

我鬆了一口氣。「我知道。我也知道那天晚上，你是想著你的前女友。我可以感受得到。」

他先是愣了愣，繼而開始道歉。「對不起，我是個混蛋，真的對不起。」

「沒事呀，如果那天晚上發生的事情可以幫你減緩失戀的痛苦，我很樂意。你不是第一個和前任分手後，找我當『備胎』度過失戀期、想從我這裡獲得治癒的男生，我已經習慣了。」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我想起了那個瘋狂的夜晚，我真正在思念的人。

他收起了笑容。

「但我不希望你以後會這樣記得我。我希望以後，如果你想起我，你會記得我這個人，而不是一個做了這樣的事的混蛋，」他看著我。「你比我小，你還年輕，你還有機會去認識更多的人，你會找到那個真正尊重你、愛你的人。」

我看著他認真的表情，突然有些想笑。大家都是異鄉人，在異國他鄉打一場砲，事後覺得舒服就再約，不好就永別，關係比蜻蜓點水還要輕。但或許，正是因為知道彼此都不屬於這裡，才更能理解對方如何想從愛情中找到屬於此鄉的歸屬感，也才能在纏綿悱惻、腎上腺素飆升的分秒間，默默知道對方在觸摸的，並不是眼前人。但無論是轟轟烈烈的性，還是天長地久的愛，得來的歸屬感都是靠別人給的。性與愛再美好，都不及愛護自己的身體、遠離技術差勁到讓你身體不適的渣男，要更加有用。

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有見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