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大打卡、廉署咖啡:小紅書CityWalk遇上香港散步學,城市被架空還是被理解?

空間永遠是權力的體現。
西環泳棚成為內地旅客打卡熱點。 攝:林振東/端傳媒

龍年大年初一,一對內地母子從香港大學地鐵站下車,先在站台與以書法字體寫成的「香港大學」站名自拍合照,再沿掛著一壁老照片的地鐵通道去向A2出口,進入港大的百週年校園,走過大學街上層,最後到寫著「香港大學」的紀念牆前排隊輪候留影。

兒子還在上中學,這位媽媽帶他來港大散步打卡,是希望他可以受此激勵,好好學習,也考上港大這樣的名校。兩人都並不了解港大的歷史,但到訪之後,覺得建築與校園環境都很有特色,不虛此行。

這個新年,儘管餐飲業未能旺場,多個香港打卡聖地卻人流暢旺。2023年,中國民眾通過小紅書推薦到各地進行Citywalk的熱潮達到高峰,《2023小紅書Citywalk趨勢報告》與《中國旅行消費趨勢洞察白皮書2023年版》兩份報告先後被多家媒體報導和引用,突出民眾旅行方式的轉變趨勢。如今,香港大學也成為遊客來西環必去的散步/Citywalk景點之一。

港大職員D看到港大變成熱門景點,雖不意外,但覺得詫異,心情矛盾。「這種心情可能涉及很多2019年(後)的變化,(六四)國殤之柱變成了幾塊石頭,社會變化也很劇烈。」「可能我潛意識裏,國殤之柱的消失和校園裏出現的人潮有一種聯繫。」

熱門打卡地油麻地警署前人潮不歇。三位香港本地市民經過,記者上前詢問他們對這打卡人潮的感受。不過,三人皆甩手擰頭走開了,沒有人願意評論。

Citywalk和IG打卡有什麼不同?

港大校園裏有許多家庭遊客,多數都是家長帶著小孩,有時是祖孫三代,也有三兩成群的年輕人。學生、教職工放假,遊客們便成了在校園中行走的主力人群。除夕與大年初一的下午,在這面牆前打卡,需要排隊半小時至四十分鐘,午前則更久。

D在香港大學工作超過三年,此前並沒有察覺到遊客群體的存在,2023年9月開始,卻明顯感受到往港大參觀的遊客數量大增。據D觀察,除了常見的家庭遊客外,另一種遊客是有組織的旅行團,從早到晚可能會遇到三至四團。他看到還有會安排訪問環節的學生團,讓團內的孩童在校園內訪問港大學生,問及他們的求學經歷和感受。不過D對這些遊客的行為不置可否,「我並不覺得港大自己開設的學生活動需要entertain(娛樂)遊客,也不覺得(被攔住採訪的)港大師生有entertain遊客的義務。」

科士街遊樂場的一眾內地遊客,拍攝目標是在圍欄鐵絲網外的西環夾縫中海景。攝:林振東/端傳媒
科士街遊樂場的一眾內地遊客,拍攝目標是在圍欄鐵絲網外的西環夾縫中海景。攝:林振東/端傳媒

還有更超乎意料的事情發生,D曾遇到有家庭遊客出入並未對外開放的教室,並聲稱自己為在校生,「這讓我非常火大,因為我覺得他當時並不是一個很尊重的態度在了解這個地方」。此外,D的同事在課室內講課時,多次遇到遊客擅自開門入內,多番勸阻也無效。

成長於內地,現已獲得香港身份的D,一方面能理解這一種大學旅行的脈絡,明白家長想讓學生報團參觀香港名校,感受書卷氣和「求學成功」的氛圍;另一方面,他從自己在港生活多年的經歷,及港大的員工內部視角再去看前來打卡的遊客時,「我覺得這一群人和香港沒有bonding(連結)」。

「雖然港大是一個公共空間,並不屬於我或者任何一個人,但從一個教員的角度,我傾向於給遊客設立一個使用此空間的界線。」D說,他依然願意和那些能夠以較謙卑的態度去了解這個空間的人一起分享。

在小紅書上,港大被納入香港西環散步/Citywalk路線上,堅尼地城科士街遊樂場之後的下一站(或上一站)。科士街遊樂場的欄杆面海,將街景與海景通通入畫,香港大學則因依山而建的地理位置及源遠流長的名校口碑令遊客們嚮往。每一篇推薦文下,都有用家踴躍回覆,其中最被關心的問題,一是進入香港大學是否需要證件或登記,二是校內的餐飲場所是否對遊客開放。

網上2023年7月的攻略中,港大的餐飲場所尚可對外使用,現如今,食堂、餐廳和咖啡店皆張貼出告示,表明僅為校內教職工和學生使用,一些自動點餐或販售機也需要先刷校內證件。遊客們通常自備水和乾糧,走累了便在露天的座位休息。也有許多人進入綜合大樓的大堂,在中庭的台階上成片小歇。

另一處受歡迎的休憩區,是黃克競樓平台學生會食堂外——這裏曾經是六四雕塑「國殤之柱」的所在地,雕塑於2021年12月被靜悄悄移除。因地方寬敞,很多小朋友在此休息或嬉戲。但若問到他們是否知道此處原本用途,曾經樹立過什麼雕塑,小朋友與家長們皆表示不知。

國殤之柱的歷史沒有出現在小紅書的打卡攻略裏,博主們的西環攻略之中,照片都經過精心調色,顏色鮮豔,對比度鮮明。貼文寫香港西環「氣氛悠閒,緩慢,顛覆了香港給人繁忙擁擠的印象」,「出片率」高,「拍照好看」,卻未必會講到具體的歷史和人文背景。

小紅薯(小紅書用戶的暱稱)們形容「西環是心靈後花園」,這也是Citywalk與從前的IG打卡有所不同的地方。IG打卡通常是截面式的景點拍攝,但小紅書上的Citywalk很注重打卡地給人的情緒感受,如西環就被強調「節奏悠閒」「帶給人放鬆的心情」「放下煩囂」等關鍵字,大館和中環街市則被加上「歷史氣息」「人文打卡」等標籤,也有特別建議注意秩序,排隊打卡。

記者跟隨攻略路線觀察,科士街遊樂場和堅尼地城海旁及香港大學人氣最高,皆出現絡繹不絕的排隊打卡現象。有人模仿攻略的風景拍照角度,也有朋友間互相幫忙拍人像,尤其要將各種標誌性的路牌、招牌與人像一起入鏡。

遊客在港大的百週年校園,寫著「香港大學」的紀念牆前排隊輪候留影。攝:林振東/端傳媒
遊客在港大的百週年校園,寫著「香港大學」的紀念牆前排隊輪候留影。攝:林振東/端傳媒

在大陸火起來的Citywalk 熱潮

19世紀,「漫遊者」概念在本雅明《巴黎的莫札特》中出現,在他的描述中,這個群體對於現代城市生活和城市風景有特殊的感知和體驗。在2023年的Citywalk熱潮中,這個概念的來源也有詳細「普及」和說明,但民眾和遊客並非統一地從本雅明的漫遊者概念來理解Citywalk。

東北的徐先生從小紅書上看到過關於這個概念的學術解釋,「Citywalk通常用來指代在城市中步行的活動或體驗,它是一種以步行為主的旅遊方式」,「也可以指城市規劃中提供的步行區域和導覽活動」。徐先生認為這是為「城市旅行」找了一個「更洋氣」的名字。曾經多次前往上海的他,認為有的城市適合Citywalk,「上海就很適合,租界區有很多路邊的小店鋪值得發掘。但北京就不適合,走來走去十幾分鐘都是大馬路,似乎就不能叫做Citywalk吧?」

自由撰稿人及播客創作者早見認為,中國的Citywalk熱潮來得比網絡熱度更早,她認為過去幾年,Covid-19疫情影響國內民眾出行,長途旅行變得困難,於是2020年之後,短途旅行與在地遊就變成了一種主要的旅行方式,這種方式增加了民眾了解本地城市的機會。在Citywalk還沒成為小紅書熱詞之前,早見曾經參加過同濟大學建築學和城市規劃設計學學者帶領的Citywalk活動,之後她再去每一座城市,都會嘗試用Citywalk的方式去了解當地文化。

早見介紹,上海的散步團有時是十幾人成團,由比較學術和設計背景的人帶領,走訪上海的一些街區,談建築歷史和內在結構。其中重要的部分是邀請住在這條街上的當地人去講故事,「比如上海的北京東路(上世紀著名的「五金街」,生產資料一條街)即將拆遷時,有去重訪和行走。當時帶領人邀請了五金商場一位商戶王女士,她曾在上世紀從浙江來上海白手起家。」

王女士向早見介紹北京東路曾為外地人創造的財富,「九幾年來上海北京東路的都是外地農村的,吃苦耐勞、勤儉節約,浙江,江蘇人比較多,生意好了,會帶自己兄弟姐妹,又會帶其他親戚朋友⋯⋯浙江人賣電器,閥門管件,螺絲,絲網,橡膠建,刀具量具等,江蘇人賣工業陶瓷,電加熱,金屬軟管,塑料製品,儀器儀表,後來廣東福建人來北京東路經營電子元件,儀表儀器⋯⋯基本上都賺到第一桶金,再在上海買房,回老家,買地開工廠,做房地產,好多到國外發展⋯⋯」

除了學者帶領下的有脈絡的散步活動外,民間也有自發的Citywalk活動,「住在這個街區的人,帶人了解自己生活的區域,和它有什麼關係,經歷過它發生的什麼變化。」

彩虹邨色彩豐富的籃球場成為熱門打卡地。攝:林振東/端傳媒
彩虹邨色彩豐富的籃球場成為熱門打卡地。攝:林振東/端傳媒

對於來香港遊歷,內地遊客並不陌生。除了這個城市一直聞名的奢侈品消費外,2008年三聚氰胺奶粉事件之後,兩地經歷了一波長達數年的搶購/代購和水貨客熱潮,小熊餅乾、曲奇餅等小食彼時成為手信潮流。之後一波熱潮是Instagram打卡,2017年韓團「本月少女」在彩虹邨拍攝mv之後,色彩豐富的籃球場成為熱門打卡地,其後是懷舊公屋南山邨,在電影《變形金剛》中出現的鰂魚涌海山樓,還有2018年落成的維多利亞時代舊監獄活化地「大館」等。

2018年年初,海山樓居民認為拍攝影響到正常生活,在邨內掛起了「不准拍照」的告示。2019年反修例運動爆發後,香港城市形象在內地民眾眼中「一落千丈」。直到2023年初,中國大陸與香港恢復個人旅客通關,Citywalk熱潮逐漸從上海等內陸城市蔓延到了香港。

香港政府的旅遊發展部門則向來重視民間對香港景觀的評價,也不停根據熱點調整推廣用語。排隊打卡熱潮出現後,旅遊發展局便將「IG打卡」上標題,在官方指南中做重點推薦;反修例運動之後旅遊業受創,旅遊事務署似乎又跟從民間的討論,接納了曾經一直視而不見的「cyberpunk」關鍵字。2020年10月政府在深水埗通州街推出過「數碼龐克展」,唯爭議不斷,被批為搞活動趕走露宿者。

Citywalk熱潮之後,旅遊發展局又與小紅書合作,推出「香港漫步指南」五條路線,包括山海漫步、博物漫步、霓虹漫步、塗鴉漫步、文藝漫步等。不過,在遊客中更具人氣的是科士街遊樂場、西環鐘聲泳棚、油麻地警署、半山扶手電梯等景點。

在油麻地警署,擁擠的打卡人潮通常從早上一直持續到下午五點左右。兩位來自廣東,穿著學校制服的學生,其中一位王同學坐在自己的行李箱上,面無表情,「朋友非要拉著我來,其實我一早就想去麥當勞吃東西了。」如此回答記者問題的他,卻目不轉睛地看著警署門口,舉起電話又拍了好幾張照片。而他的朋友劉同學則健談很多,「小紅書說,油麻地警署是『多個香港電影取景地』,聽來很吸引,所以覺得一定要來看看。」

同行還有劉同學的阿姨和表妹,一行人打算趁學校寒假多看多玩,來香港前才結束澳門行程,澳門行程同樣也參考小紅書建議。劉同學認為,港澳的建築和內陸確實分別很大,在內陸不可能看到如此的建築和景觀。至於建築和街景具體有何不同,劉同學形容不出。若以電影場景為例,劉同學對《守城》中的油麻地印象深刻。

《守城》為香港警務處邀請導演林超賢拍攝的宣傳片,時任警務處處長鄧炳強表示,社會動盪時期,市面上「充斥著對警察的不實指控」,需要「即時澄清假新聞同假消息」,讓市民認清事實;「另外亦都要展開新一輪宣傳工作,對內對外展現警察專業、正面形象。」

影片足本14分鐘,於2021年1月24日在無線電視與警方Facebook首播。

油麻地警署擁擠的打卡人潮,通常從早上一直持續到下午五點左右才開始散去。攝:林振東/端傳媒
油麻地警署擁擠的打卡人潮,通常從早上一直持續到下午五點左右才開始散去。攝:林振東/端傳媒

在香港細水長流的「散步」

27歲的早見來香港之前,對這座城市沒有很具體的印象,「覺得外表很繁華,內在有很多城市紋理和市井生活,我對後者比較感興趣。」

2019年,她喜歡上了「音樂裏有真的憤怒」的My Little Airport。2023年10月很多內地MLA歌迷計畫來香港看演唱會,有人在IG上求推薦香港的散步路線。早見4月時就知道了香港作家黃宇軒所寫的《香港散步學》,向歌迷推薦之餘,自己也決定要親身來香港走一走。

她私訊黃宇軒,希望可以發起一次他帶領的散步團。最後這次名為「去香港散步才是正經事」的活動定於10月22日下午三點舉行。海報貼出之後,反應非常熱烈。早見也設置了問題篩選團員,比如「最近一次Citywalk拍到的最喜歡的照片」。約三十個人在當日下午三點從石硤尾出發,六、七點鐘在位於旺角的「留下書店」結束。

「來了之後,很喜歡香港,」早見覺得香港街頭保留了很多字體,也有豐富的美學,「大陸的市容規劃門面千篇一律,要麼就是ins風,網紅風,景觀呈現沒有生命力,但香港的街頭,看到招牌和各種手寫字體很有生命力,街頭還有各種塗鴉。」MLA歌迷也根據樂團的歌曲,尋找歌詞中寫到的各種地點。早見有留意到,近年來大量霓虹燈牌被拆除,路牌字體被替換,她直呼這種改變「好可惜!」

在這次散步團活動中,早見很喜歡香港的社區和街心公園,覺得這些空間乍看之下不起眼,卻有非常獨到的設計,人進入到那樣的空間,「可能講不出特別的地方,但進入這個空間之後就覺得很舒服。」

石板街狹窄的路面是遊客熱門打卡點。攝:林振東/端傳媒
石板街狹窄的路面是遊客熱門打卡點。攝:林振東/端傳媒

作為發起人之一,城市研究學者與大學講師黃宇軒,2020年與朋友共同創立了「懷疑人生就去散步」,開始推廣「城市散步學」。2022年7月,他推出了書籍《香港散步學》,書寫了十條在香港散步的路線,發行之後大受歡迎,不僅在香港銷售成績亮眼,在小紅書上也被廣為推薦。

「這三年我有點懷疑人生。住在香港,我需要找一些方法令自己不那麼辛苦,」他講自己的香港散步書寫,是較為「娛樂」(entertaining)的內容,「可能與很多朋友看本地電影,本地電視,聽本地音樂一樣。」

「很多東西似乎已經動不了,那我唯有去感受已經看到的東西。」他稱之為,分散注意力。

黃宇軒覺得散步似乎不在乎要太多情緒沉重的東西,「在書裡我都少說歷史,我比較多在講城市探索,很視覺主導,或者很城市主導,這個可能和小紅書是共通的,比如我今天經過旺角,看到一個角落,平時我忽略了它,但現在我找到一種新的方法去看它,如果你太多門檻,或者說要懂得歷史才可以感受,那就會比較難。」

他想要去除門檻,故意將自己組織的活動改名叫「散步團」,「我故意不要叫導賞團,因為導賞團是要給出很多訊息的。我想鼓勵大家其實不用做什麼準備功夫,去到一條街,就直接去看這條街有什麼是好看的。」解封之前,香港人對散步的熱情尤其高漲,發起一個團,往往一分鐘就可以滿額。

城市研究學者與大學講師黃宇軒。攝:林振東/端傳媒
城市研究學者與大學講師黃宇軒。攝:林振東/端傳媒

最初黃宇軒以為他所提倡的「散步」,多是對本地人的,「我以為是要跟本地人來討論的,比如民眾都知道山頂,知道中環街市,大家想要更多,散步就可以是一種方法。」發現自己的書在小紅書被引用和提及,他非常好奇。

他說他感興趣的是在一條街上純粹地走來走去,然後發現一些可能會被錯過的東西,可以是很簡單的快感。「它需要一種好奇心,然後你會不斷發現可能本地人都沒有在意的一些東西,我覺得這種方法是可以推而廣之的。」

「我覺得是香港這種城市訓練了我,因為它很密集很豐富,它真的有教給我一些東西,所以我把第二本書叫做《以香港為起點》。可能很多亞洲城市也會有這些特質,只是我剛好在香港成長,它啟發了我。」他想告訴自己的讀者,在香港學到的「散步」的方法可以應用到其他地方去。

往返於台灣、香港兩地的城市研究學者梁啟智認為,遊客能通過一種新方法來認識香港,「永遠是一件好事」,「多些人逛逛,認識一下不同的地方,看到不同的東西,對他們一定會有新的衝擊。」他不期望每個遊客都能深入當地,「你走得久你自然會想,為什麼這裡有這件事,為什麼這裡沒有這件事,它後面一定會涉及有些跟權力相關的東西、或者跟制度相關的東西。」

另一位仍留在香港生活的城市研究者哥斯拉覺得,「散步」和Citywalk的一個有趣點是門檻低,「有隻腳就可以走,可以沒有論述地去講。夠靈活,就是這個概念的潛力所在。」

西環堅尼地城海旁,新年成為了不少遊客必到打卡熱點。攝:林振東/端傳媒
西環堅尼地城海旁,新年成為了不少遊客必到打卡熱點。攝:林振東/端傳媒

去政治化、去脈絡化?

然而,關於散步與權力的關係,卻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引起爭議。2023年10月20日,黃宇軒推薦了一個在日本舉行名為DesignInspire In Motion的展覽,他也參與了這次展覽。他在社交平台介紹這個活動,也感謝了自己展板的設計師和團隊。一星期後,東京大學綜合文化研究科碩士生,前區議員葉錦龍在臉書質疑,為何黃宇軒不提展覽的主辦方是香港貿易發展局,是否被政府「用來做外部統戰工程」。他公開點名要求黃宇軒解釋。

「那個涉及爭議的展覽,是由貿發局主辦,但它是在講香港近年的設計,也呈現了二十多個香港設計師,又是由兩個獨立策展人做的,題目並不是貿發局指定。」黃宇軒回應散步與官方敘述的質疑時指,這個系列的設計展已經做了多年,自己參加的時候沒有想過此事與官方有什麼關聯,「我也會警醒自己散步這件事是不是被官方吸納了,但目前看完全沒有,現在我們都是文化圈的人自己個體行為在講一些小眾的切入點,並沒有官方機構找我們。」

這個爭議提出的一個關鍵問題是:當遊客被Citywalk方式吸引去城市漫步,到底是架空了城市原本的脈絡,還是為在地理解提供可能?

哥斯拉在一個臉書群組觀察到,有一個香港人因小紅書Citywalk攻略重新發掘了對西環正街的認識,但他的照片下,有不少香港網友對「使用小紅書」發表了很不客氣的批評,「一堆香港人罵他,這麼喜歡看小紅書返大陸啦之類的。」

結合這兩件事,他指出香港社會暗流的情緒:「他們知道Citywalk或者散步,小紅書是個起點,加上政府的一個narrative,就會當作散步其實是一個說好香港故事或者是一個大陸的東西。」

他認為,用藍VS黃的框架理解問題,是一個思維習慣,「極端點說,如果政府講香港人一天喝八杯水,都會有人覺得喝八杯水的行為是藍的。」藍黃框架是由2019年的對抗政治而起,當時「所有東西都可以歸邊,可以用一些很明顯的、很容易理解的選擇和發言,去分辨政治立場。」然而國安法之後,香港的言論空間急遽收窄,「於是步入了很幽微很複雜的政治生活。」

「比如說,2019年時蔑視政府的任何東西就是黃的,不出聲就是藍的。但是現在因為政府的話語權無限大,民間政治表態和參與的空間小了,很難所有東西都塞進去。」藍VS黃失去了均等的檢視機會,意味著「人們不能在日常表態中辨別一個人的立場」。「今天又有一堆人去大灣區消費了,那是不是年輕人總是經常改變政治立場呢?是不是所有政府不批評你、甚至還有些個別重疊的事情,就等於是藍呢?」

哥斯拉覺得若還帶著這樣的情緒去理解世事,「鐵定有很多誤解。我們要理解一個人或一件事的價值觀和意識形態,需要更仔細的觀察和理解。」

他評論黃宇軒的第二本書(《城市散步學——以香港作為起點》)有切實討論怎樣去爭奪公共空間的使用權、權力如何定義景觀和城市嘗試馴服自然的歷史,「他有講一些tactical urbanism——民間怎樣可以短暫地介入空間的使用,不要被那個地方的管理者定義那個空間。他甚至引用Hannah Arendt以行動討論公共性的概念,當不同的人相遇,各自展開行動和觀察對方行動從而引發的力量,談及解放公共空間後產生的自由,再進一步想像解放城市。」

「只是(第二本書)那些內容至少在社交媒體上沒有非常普及。」

科士街樹牆外打卡的遊客。攝:林振東/端傳媒
科士街樹牆外打卡的遊客。攝:林振東/端傳媒

問及眼下「散步」概念會否存在被政府話語吸納的擔憂,哥斯拉續指,這不是政府的罕見做法,「其實民間受歡迎的概念或作法,都很大機會進入政府的敘事裡面,」比如保育這兩個字「來自2004年利東街的草根社會運動,2007至2008年的天星皇后,2010年反高鐵⋯⋯這個是民間的字」,後來政府也開始用這兩個字做自己的項目,還「嘗試去吸納一些學界關注保育的人。」

同理,「散步」本身沒有門檻,承載了民眾本土情感的投射,「大家都喜歡之後,就會吸引有權力的人去挪用。」關鍵問題在於,「民間和政府怎樣去爭取定義權。」

早見也覺得不能下定論,「城市體驗在個人,每個人都有觀察城市的方式。無論是打卡還是散步,都是自己的方式,我沒法評判,只要是真的用散步的方式去,就是好的,只要去到了,就是會有所收穫,有所看見。」

黃宇軒回應端傳媒,指自己嘗試做比較貼近life style、貼近日常的事,與自己學術上的城市研究取向不同,「它未必是我整個人基進變溫和,學術上我還是會做一些比較批判角度的思考,但在『散步上』,我確實也有故意在浪漫化這件事,可絕非我已經不在乎其他事。」

在中國大陸,Citywalk與商業結合的愈發緊密。不少商家將Citywalk植入自己的推廣活動,以此來突出自己的產品,也出現了不少商業掛帥的旅遊線路。黃宇軒指在香港情況不同,「現在多是被藝術機構和NGO拿來使用,如果一個人想要用『散步』來獲得商業機會,我覺得這種機會很少。」

他承認,他在第一本書中所講的,也可能會引起一些凝視的風險,「它確實也可能導向很打卡,很美化的東西,所以我始終也想將所講的散步,脫離特定的地方,如果只是一種方法,可能也會更遠離那種凝視吧?」

「這件事我可能也有一些去政治化的想法,如果每一天我都因為那些不好的政策,或者因為拆掉什麼舊的建築或設施而不開心,我會很辛苦,」他試著迴避那樣的情緒,「我不是不關心那些事了,我也關心,但我更多試著在現有的觀察裡面發掘讓自己開心的東西。」

不過,記憶不可能消失。有一次,他帶的散步團去到某個地方,一個團友出來說,「這裡我沒有散步的感覺,因為我在這裡發生過一些事。」

香港故宮文化博物館外是遊客打卡熱點。攝:林振東/端傳媒
香港故宮文化博物館外是遊客打卡熱點。攝:林振東/端傳媒

爭奪論述

在梁啟智眼中,空間永遠是權力的體現,「它一定是有一些抗爭發生中。你看到那個物質空間,是那個抗爭的場地、那些東西的效果,我永遠都是這樣看東西的。」

梁啟智去年在台灣出版書籍《香港公屋:方格子的吶喊》,書中不乏對政治權力、經濟權力如何影響公屋設計、佈局、地方歷史的思考。不過,他強調能在在台灣出版書籍是難得的,「近幾年有一個很大的訴求,就是你想說你很喜歡香港,但是你要找一個安全的方法。」

2019年之後,街頭還是留下了很多東西,「我會希望有另一個觀察是,城市不是真的那麼漂亮,不那麼『乾淨』。無家者,各種在社會邊緣的人,其實都會在街上出現,那些東西未能被全部撕掉,也需要被看到。」他並不願意把寫出這些「不漂亮」當作對所有人的要求,「我自己喜歡寫,所以我寫。」

他同時認為,如果製造出一個可供觀看的「真香港」,也會是很危險的事,「為什麼淺顯(superficial)就是錯的?淺顯對社會的影響也會小一點。」他笑稱遊客就留在遊客區未必是一件壞事,「有興趣的人自然會去發掘另一面的香港。」

「說實在的,香港這個空間,還能祈求什麼呢?」在香港台灣兩地教書的他,不認為自己能夠要求留在香港的人做什麼,「是不是要去挑戰它說,為甚麼不弄另一條路線走一走?」他指一個人來遊玩,能帶走什麼東西都是「造化」。最能影響香港形象的還是官方論述,個體的參與無法強求。

「香港沒有政黨輪替,它當然有一個官方論述,就一直這樣玩下去的,這個事情不是今天才做。所有和香港歷史相關、和香港歷史空間相關的論述,從來都是避重就輕。你去調景嶺健明邨,它跟你說以前這裡有一些國民黨眷屬在這裡住,兩句就說完了,它不會詳細跟你講整件事,旁邊的雕塑連牌都沒有,只是寫著不准探查而已。」

梁啟智說,從自由行開始以來,遊客能從香港認識到什麼、帶走什麼,就不是一個可以被決定的問題,「也視乎來的人的背景以及當時香港與大陸的關係,肯看已經是一種進步。」

哥斯拉理解,這幾年香港有一個不能再靠反對政治去參與建立香港的本土情感,因此人們想找其他方法去定義自己和香港的關係,「它可以是本土農業,可以是四字電影,可以是散步,可以是支持港隊(球隊)。」

「如果有人覺得散步和Citywalk跟權力走得太近,應該是有些人再走出來說,其實散步可以跟政府走得不近的,不斷去爭取、去爭奪散步這個自由話語權。」

西環泳棚成為內地旅客打卡熱點。 攝:林振東/端傳媒
西環泳棚成為內地旅客打卡熱點。 攝:林振東/端傳媒

他看到Citywalk的形式和內涵也在不斷改變,「小紅書裡很多都是講在哪裡吃東西的,有吃貨出來宣傳一間餐廳很好吃,已經在改變CityWalk的內涵。」他想像,如果有一天說,「行人才是馬路的主角,然後我們一起在馬路上面散步」,那麼Citywalk就會變成一個像佔領一樣的激進行動。他指打破對散步的定義權,不是只有一兩個人才能做的事,「如果覺得散步和Citywalk這一刻是太靠近權力的,那不如有其他人出來,去嘗試討論,覺得散步應該是什麼。」

在現有政治環境下,哥斯拉覺得發展一個對空間和Citywalk的批判視角還是有可能的,但「當然了,去到一個地步,被說成是軟對抗的也不是不可能」,他提醒眼下現實的無奈,「有時政治打壓,並不是來自本身的作者(author)去講什麼,而是下面的評論(comment),就會影響你怎麼去看那個原po。」

他對洗白的概念比較謹慎,「一開始那些人拿著那袋麥當勞上麥當勞道(Citywalk),我很喜歡,我覺得是它用一個辦法去將自己和一條街去連結。對那個遊客來說,他不知道麥當勞是港督,這是一個很他者(alien)的東西,跟他沒有關係。但是對他來說,那個麥當勞餐很貼身的,於是他用那個辦法去表達他對麥當勞道的興趣。」

「當然我們希望一些東西不要去脈絡化,希望有來自政府以外、更多元和深入的散步和Citywalk討論。但不是說一些日常的快樂就注定是錯的。」

他仍然希望把洗白的矛頭指向更大的權力:「政府有嘗試去塑造一下政府心目中的公共空間,所以擺放很多所謂的公共藝術,那些就真的超級洗白。會展那邊的海濱花園,有三個大的塑膠電視機在那裡,那些叫public art⋯⋯」抽空一個地方的地理人文意涵,「政府真的在用這個方法去做。 」

中環大館內,遊客可以親身參觀昔日的監獄囚倉。攝:林振東/端傳媒
中環大館內,遊客可以親身參觀昔日的監獄囚倉。攝:林振東/端傳媒

廉署咖啡

梁啟智相信,「一條街後面是一個網,很多人做了很多事情才令到這條街會是你現在見到的樣子,而那些人不一定是你立刻『見到的』。例如說你見到有一間書店,書店好像很棒,但是那間書店每天被食環、屋宇署搞,那些人不在你面前出現,但他們都是這個街景的部分,它們會影響到這間書店會不會存在。」

從散步開始,我們是否有可能抽象一些,退後一步,去想像街道背後的網絡如何組成?那是另一種觀看街區的方法,去看到空間與權力的關係。

2023年5月,是香港與內地通關後的第一個旅行旺季,「廉政公署打卡」與「在麥當勞道吃麥當勞」成為首批登上本地新聞的打卡熱點,至此廉政公署外就沒有冷清過。廉政公署今年成立滿五十週年,2月4日在西九龍文化區東面海濱草坪舉辦「廉政公署50週年傳承跑」活動,官方將「特色打卡裝置」列為活動賣點之一,打卡的裝置之一是廉署招牌巨型咖啡杯,若市民現場打卡上載到社交媒體,可以有機會獲得紀念品掛耳咖啡包。(註:飲咖啡在香港俗語中指協助調查之意,與大陸「被喝茶」俗語有共通之處,廉署咖啡一直是廉政公署剛正不阿形象廣告的符號)

2月19日,由董建華牽頭的團結香港基金副總裁兼研究部聯席主管葉文祺指出,很多訪港的內地遊客都喜歡到廉政公署拍照「打卡」,但可惜打卡地附近沒有消費景點,建議將旅客熱門打卡地點包裝成可賺錢的景點,例如在廉署旁邊設咖啡店或紀念品店,吸引他們消費。

對這一則新聞,本地網友在社交平台上回覆說:「遺址景點之一,啱晒(很正確)」、「憑弔昔日光輝」、「廉署現在除了做景點,已無其他功能」,顯然並不認可曾經象徵廉潔奉公的ICAC成為遊客消費的符號。但對內地遊客來說,廉政公署在賣座電影如《毒舌大狀》《金手指》和小紅書攻略中,依然是和貪污犯鬥智鬥勇的執法機構。

Citywalk可以跨越這樣的屏障,最終令人看到打卡空間背後的權力關係嗎?

讀者評論 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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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城市脉络是这么容易通过散步就被架空的嘛😂

  2. 愛、並不能動員出戰力。

  3. 不分黃藍的理性討論,只是和平年代的奢侈品。

  4. 回應樓上,我認為即使很多事情都是權力的展現並不否定「空間永遠是權力的展現」的關鍵性,而恰恰是這種隱含的角力,再加上「要找一個安全的方法」的註解,才反映為何「論述」為何需要「爭奪」。正正因為同樣理由,作者或編輯才不能、亦不會為「如何散步」給出一個答案,部分烙印在場景的回憶也不能在篇幅之間立體陳述,這個責任/自由必須由個體承擔。結果可以是順著官方論述/小紅書路線,亦可以嘗試了解歷史脈絡,探索更在地的了解。
    當然,每個人都可以有自己的解讀,但個人來說這個報道是滿意的。

  5. 意想不到 梁啟智所講、提出有脈落地深入認識香港的論述 竟被人說冗餘、失職,和糟糕
    竟然把文章最精華部分說成糟粕
    希望作者不要感到氣餒和難受

  6. 我试着细读一下我觉得问题最大的、采访梁启智的这段。端app复制原文困难,我且取前三段。我的理解力可能不如很多敏锐的读者,但我相信公共书写应该明白晓畅,为所有人、而不只是最敏锐的那些人书写。
    「在梁启智眼中,空间永远是权力的体现,“它一定是有一些抗争发生中。你看到那个物质空间,是那个抗争的场地、那些东西的效果,我永远都是这样看东西的。”」
    一个section的开头应该总领全段。用「XXX永远是权力的体现」是一种不负责任的写法,因为它真的什么也没说。爱情、死亡、工作场所都是权力的体现,但这意味着什么呢?街头空间和权力难以分割,因为「一定是有抗争在发生中」。但这会怎么影响散步,怎么影响我们认识街头?这个问题没有被回答。是要我们先要了解街头抗争的历史再来散步,还是如一张白纸来到街头,自然就能读出空间里的抗争?两种完全不同的行为能被同一种「总结」引出,说明这个总结是失败的。
    「梁启智去年在台湾出版书籍《香港公屋:方格子的呐喊》,书中不乏对政治权力、经济权力如何影响公屋设计、布局、地方历史的思考。不过,他强调能在在台湾出版书籍是难得的,“近几年有一个很大的诉求,就是你想说你很喜欢香港,但是你要找一个安全的方法。”」
    这段让我困惑于编辑有没有做好自己的工作,因为这一段对上下文来说是完全冗余的。写「书中有很多思考」without elaborating on 这些思考,以及台湾出版书籍的难度,都没有对梁的想法起到任何说明的作用。在第一段没有完成这个迫切的任务之后,第二段仍然没有做到!读者开始感到焦灼。
    「2019年之后,街头还是留下了很多东西,“我会希望有另一个观察是,城市不是真的那么漂亮,不那么『干净』。无家者,各种在社会边缘的人,其实都会在街上出现,那些东西未能被全部撕掉,也需要被看到。”他并不愿意把写出这些“不漂亮”当作对所有人的要求,“我自己喜欢写,所以我写。”」
    第三段了,「如何散步」is still not covered! 「城市是不是该干净」是城市规划者的任务,和旅行者有什么关系?而这一切(大陆人来香港散步)又和梁在书里写什么有何关系?remember that 读者现在还没看过这书的一段话。读到这里,我不知道要如何忽略作者和编辑的巨大失职。
    The critique can go on but you get the gist.

  7. 請教一下樓下所講的文章線索和文章的「神」具體是指甚麼呢?
    個人看來後段談及的爭奪空間話語權很值得思考,也緊扣文章主題:城市在散步學中被架空還是理解。

  8. 這篇文章的後半段談的全是真問題,沒有別的媒體訪問過,都不知多精彩

  9. 这篇文章的后半段写得很糟糕。作者确实做了很多功课采访学者,然而面向公众的文章不是把采访材料堆积起来,而是该有一条容易被把握的、明确的线索。这个线索在前半段是很清晰的,在后半段变得非常模糊。文章的「神」在哥斯拉评论的后半段开始散掉,到梁启智的篇幅已经是不知所云了。希望编辑可以更严密地修改稿件,让读者的付费物有所值。

  10. “自由撰稿人及播客创作者早见认为,中国的CItywalk热潮来得比网络热度更早,”
    捉虫,city

    1. 感謝指正,已修訂。

  11. 貿發局展覽單質疑中,黃宇軒俾人發現FB介紹時無提主辦單位,而其他活動佢都會講。但唔知點解黃生無大方講出嚟,亦無好似呢篇訪問咁解釋返件事,反而唔開名話人「壞心地的惡棍」、「胡言亂語」、「九唔搭八」、「卑鄙又實失」。

  12. “廉署咖啡”,他们什么时候能把中共纪委搞成旅游景点,推出“纪委绿茶”呢!地方领导应该很怕这么搞吧!

  13. 這香港已不是我的地頭,就當我在外地飄流
    —-《美麗新香港》

  14. 對於所有對浪漫化、膚淺化、商業化,黃宇軒表示我係想浪漫d,我未看到商業化出現,其寶對散步學作為一種膚淺城市探索,滿足大眾獵奇心態和用來標榜自己貌似有文藝氣質,個人覺得這些都是大眾娛樂的演變,不過文人包裝到係社會革新,講到好似散下步就係關心咗社會,而對於創造的潛在商業化影響或政治挪用,避開話看不到就當回應咗,令人失笑。

  15. 不只是香港,又不少大陸地方政府都會用Cyberpunk去作為一個城市的賣點其實佢地知唔知什麼是cyberpunk 呢?🤣 p.s. 為了搞展會趕走露宿者這件事情本身就很cyberpunk😂,至此終成藝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