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小被父母賣給別人,沒兄弟姊妹沒親朋戚友,一直都是一個人,在外面生活,孤孤獨獨。」
11月香港國際攝影節策劃陳巧真紀錄片《尋找劉鐵民》和《一板間》街坊放映活動,遊蕩街頭半世紀的劉鐵民如是自我介紹。「一世人,好像廢人一個,但我都有東西想爭取。希望在社會上,有所作為。」他笑說在手機打「劉鐵民」,就會看到很多片段。「我想大家一起建立好的社會,成為進步的人。未來世界,平等自由。」
另一場攝影節策劃的「與前無家者劉鐵民同行深水埗」,陳巧真陪伴帶路人,重訪那些不再屬於香港市民的公共空間,最後扺達《一板間》現場──長沙灣板間房,從追悼「四處為家」精神到高壓板房獨存,阿真一路走來的影像紀錄,原來都是對何謂「家」的殘忍反問。
「我說,我們的訴求不是藐視法庭,我們的訴求是正義。時間很寶貴,不要浪費大家的時間。」
劉鐵民:自由人,四屏幕社會
先從劉鐵民對這個「家」的無為或作為說起。上網一搜果然看見很多報導:「塗鴉『奠』字悼示威者劉鐵民判囚兩周」、「社運常客劉鐵民流浪半世紀後與愛貓上公屋」、「涉太子站外牆寫『沉冤待雪』七旬漢認忘記上庭被充公保釋金」、「流浪漢劉鐵民眼中的香港正在變成地獄」、「佔旺藐視法庭案最年長被告,七旬劉鐵民囚四月」⋯⋯
在《尋找劉鐵民》中,社運老將曾健成談及三十年前新華社門外已認識的鐵民叔「我行我素」;警方上庭傳票地址形容為「居無定所」;主角當年塗鴉自白「四海為家」、「一無所有」。從法院出來,劉鐵民對著阿真鏡頭:「我說,我們的訴求不是藐視法庭,我們的訴求是正義。時間很寶貴,不要浪費大家的時間。」
在今次攝影節版本之前,2019年6至7月廣州番禺區新造當代藝術中心「一個人的社會」展覽中,「劉鐵民 X 陳巧真」版以四個螢幕呈現四種視角。阿真告訴我,「第一個,是媒體或新聞資訊捕捉到的劉鐵民,屬公共層面;第二個是我拍的私人紀錄,日常生活的劉鐵民;第三個是警察拍的,好長,數十小時,每個鏡頭都有劉鐵民但要細心找;第四個是我和劉鐵民一起構思的劇情或實驗影像,跟現實有一段距離。」
原來,有兩個警察用了一年時間尋找劉鐵民,要將那四十隻DVD──警方在傘運期間拍攝共38小時的「呈堂證供」以及上庭信交給他。至於阿真的「尋找」,原本是找他合作構思劇本,為鮮浪潮拍部劇情片,結果開拍兩三場戲後,主角消失了。
「或許我也會死在這裡,沒有人知道,最好。」
阿真跟劉鐵民的結識始於2012、2013年,仍是城大學生的她拍攝一輯黑白照片《橋下的人》在攝影節「300家」中展出。阿真憶述拍攝橋底露宿的人,「那時社區仍然好開放,好容易就能跟人聊天,不像後來大家都用木板把自己圍起來。」其後林國璋牧師發起「橋底誌」計劃──邀請「采風同學會」八位年輕導演拍攝深水埗橋底人情冷暖,其中包括鄭藹如《苦路》、徐智彥《韋成奇》、尹景輝《關於橋底二三事》等,《濁水漂流》導演李駿碩提到《韋成奇》正是謝君豪飾演的越南老爺原型。之後阿真和男友阿彥共同拍攝《叫我陳太》、《無調人間》,從此並肩作戰,齊上齊落。
實驗短片《無調人間》有一場戲,關於劉鐵民對母親的情感或虚想記憶,這個「家(人)」遺留的創傷,跟十二歲來港前在不同親友家庭「寄宿」流徙的阿真連結起來──那是她對「有家/無家/非家」情結源頭,沒有家人的「屋企(家)」還算家嗎?《尋找劉鐵民》由潦草「萬事起頭難 /17歲露宿榕樹頭/驚惶萬分」作開場白,然後在主角消失前有一幕拍攝他上山葬第六隻貓:「貓有靈魂,葬在一起,死後可相見。」
「或許我也會死在這裡,沒有人知道,最好。」阿真把他的話,逐隻字大力地打在畫面上。半世紀四處為家,某程度上是個人選擇,一個人的自由意志。可是,自從這座城市不再屬於她的市民,公共空間已不容許我們做原本可以做的事,連那些原本沒人在意的「little space」罅隙也要趕盡殺絕時,劉鐵民也只能被安排「上樓」搬進公屋,好「安撫」社工不用再勞煩人家?阿真說,其實他很不習慣,入住公屋兩星期,又返回上水公園,四處走來走去。「社工視角,在劉鐵民身上不適用。由十七歲到現在,他建立了自己的生活方式,建立了自己一套哲學。」
「那麼窄的空間,原本就沒什麼角度,但他們讓攝影機放在床邊甚至床上,騰出來的,都是他們願意跟我分享的空間。機位不同,反映持機者和裡面人的轉變關係。」
板房:異世界,孤絕精神
阿真對板房的好奇,亦由認識了橋底朋友開始。從他們口中聽聞板房如何惡劣,即使綜援有板房最低1800元租金津貼,大家寧願搬回橋底。曾居劏房的阿真覺得,有獨立廁所的劏房已算舒服,板房「有種好『罨』(憋悶)氣息,令人抑鬱發脾氣。」她睜大眼睛問我,「你知道蝨的血跡是怎樣?」
「在牆隙用手指捽死牠,就會留下長長血跡。我們曾經去過一間板房,四面牆都是蝨和蝨的血跡,那個人身上也是。」住客不大能看見,食屙(吃飯排泄)都在床上。正是那刻震撼,令她想做長長的紀錄,不只是拍幾輯有「視覺衝擊」的照片,因為那些最終淪為貧窮或土地議題,看不見人。
「嘩,竟然有人這樣生活,他們究竟怎樣面對這樣的狀態?」目擊蝨的血證,發生在阿真、阿彥參加「無家者協會」義工計劃,一年之間探訪過很多不同地區的板房大廈。一年多以後他倆離開義工隊,開始熟絡的板房住客反而更自在地打開自己。2018年開始在板房內外架起攝錄機,阿真心知頭半年片段用不著,因大家會感覺到有個不屬於那空間的東西存在。直至習慣半年,感覺較自在,2019年初進入拍攝狀態,至今仍在進行。
攝影節放映2019年剪輯的階段版本暫名《一板間》,原本叫《熱室》。66分鐘超乎觀眾想像,鏡頭在牆角或走廊盡頭,安靜記錄超現實平行時空之日常:大雄在貼滿花花綠綠圖像房內看似自在畫畫、普通話孫先生在走廊練功、劏蟹(宰殺螃蟹)婆婆時不時笑著爆幾句粗口、混血雙非女孩在後樓梯牆上快樂繪畫大海。
如此壓縮空間鏡頭很難抽離?拍攝行為如何介入板房日常?「從一開始答應拍攝,接納那部攝影機時,某程度是他們對我這位外來者的包容。那麼窄的空間,原本就沒什麼角度,但他們讓攝影機放在床邊甚至床上,騰出來的,都是他們願意跟我分享的空間。機位不同,反映持機者和裡面人的轉變關係。」
攝錄機總是待在角落一直開着,起初,阿真試圖隱身,後來發覺很難亦沒必要。當聲音介入,對話打開,事情原來跟想像不一樣。有次孫先生看到自殺新聞,就罵年輕人「抵死(活該)」,她忍不住反駁,才知他其實在說自己。「因為他也想過自殺,覺得生活好痛苦,只能逼自己去理解這痛苦,一個人承受,這就是人生的意義。年輕人沒有希望,他其實是同情的。」在後來尚未剪輯的拍攝中,阿真已不再介意成為別人「日常」一部份。
「他們如何在香港當前環境,在十多平方尺空間內,創造自己的世界。或許那個世界,確有其自由在裡面⋯⋯這是我最想講的其中一種精神── 不同人有自己的生活方式或信念去對付這個殘酷世界。」
以為紀錄別人,原來照見自己。「究竟我對觀眾有多誠實?講故事的背後動機是否完全純良?其實我有ego也有虚榮部份。」由當初帶著點獵奇心態參加義工隊觀看「異世界」,到今日仍嘗試比較平等地進入他們的故事,阿真問,故事的核心是什麼?「就是他們如何在香港當前環境,在十多平方尺空間內,創造自己的世界。或許那個世界,確有其自由在裡面,這對我來說最重要 ── 一個人,無論在什麼環境,得找一個所謂『殼』或者屬於自己的空間去捍衛。」
「譬如抑鬱症的大雄,要用顏色填滿整個房間,填滿走廊屬於他的範圍,把自己的部份用到最盡。他們可能沒什麼家人朋友,處於長期孤獨中,但仍花那麼多心力去繪畫,因為這是支撐整個生命非常緊要的部份。這是我最想講的其中一種精神── 不同人有自己的生活方式或信念去對付這個殘酷世界。」
家:監獄、創傷與紀錄波瀾
一無所有,只剩bare life。自在方尺,也是囚牢。家定監獄,能否取決於個人意志?「看似自在自足的背後是什麼?一個沒法撼動的堅實世界,憑個人之力,沒法動搖,沒法改變其一絲一毫。惟獨在監獄裡面,你能否找到方寸空間可以捍衛尊嚴?捍衛屬於自己的領土?」對阿真來說,無論是自小的寄宿家庭,抑或回到父母家,以至一個人搬出來,都是監獄。逃離監獄的方法就是創作,「這是我找到可以自由表達的方寸之土。」
從《橋下的人》、《32+4》到《尋找劉鐵民》、《一板間》,有家無家非家,似乎是永恆主題,可放諸四海處境,以梳理底藏創傷?阿真告訴我正準備做游擊展「Lost in Sand」,關於「我老豆嘅屋企(我爸爸的家)」──汕尾梧桐村。兩三年前陪老父回鄉,拍了錄像和照片,這兩年因運動和疫情沒法回去,沒想到大改造工程,整條村落就不見了。「想講老豆失去家的狀態。啊,原來屋企可以咁容易就冇咗(想講爸爸失去家的狀態。啊,原來家可以這麼容易就沒了。」老豆的如是,香港地亦然。「一些好熟悉的,眨眼間,正在失去。」此刻,她正趕緊拍攝一個關於香港的片,現在不拍就沒時間拍的題材。
對阿真來說,無論是自小的寄宿家庭,抑或回到父母家,以至一個人搬出來,都是監獄。逃離監獄的方法就是創作,「這是我找到可以自由表達的方寸之土。」
至於透過創作梳理創傷?「那不是可以看見的,是好漫長的事,一個旅程,一個process。」與阿真其他紀錄有別,有點Roy Andersson的《無調人間》,就是嘗試梳理後傘運抑鬱。原本她找來身邊十個有類似狀況的朋友,拍無故事性只有點點情緒的場景。拍了一個便拍不下去,「《無調人間》是一個想做紀錄片的失敗變奏版」。
開場第一個鏡頭,由采風同學李偉盛出鏡,六位共租工作室的成員,不時在友人的創作中擔當幕前幕後不同崗位,成為鮮浪潮或南方影展等常客,確實有點「後新浪潮」。青年導演阿真亦成長為評審,在剛結束的平地學生電影節中推介沒入選的「滄海未遺」,包括台灣藝術大學香港畢業生羅樂文的《夏雪將至》。「未能入圍不一定是作品不夠好,當中對影像美學的探索、試驗已是價值所在。在這個高壓年代,劇情和紀錄片的創作空間愈加緊迫,如何能另闢窄道,尋找新的電影觀念和方法,是我們共同的課題。」
自2013采風「紀錄片大師班訓練營」之後,有張偉雄「三個迷上紀錄片的女生」、已逝世的張鐵樑發起「香港真實影像協會」、自主映室、映畫手民、碧波押⋯⋯還有要銘記的學聯「自治八樓」社會運動電影節和影意志香港獨立電影節⋯⋯香港紀錄影像實驗可謂夠「波瀾壯闊」。對於一浪接一浪的洶湧,阿真歸因於多了想表達的慾望和觀眾的不滿足,更多人希望述說身邊所發生。
「相對於劇情片,紀錄片比較自由和簡單,一個人也可以好raw地拍。這很重要,尤其運動之後多了人做紀錄片,因為太多人需要梳理情緒和講一些事情,包括學生。」有工作室成員不時問:做完一部片只能在外國放映,對香港人有什麼意義呢?阿真相信,東南亞地方的經驗可有參考價值。
「泰國也是個很高壓的地方,但他們的創作,哦,原來影像可以這樣處理,同樣好有共鳴。這些正是我們現在要學習的。有人會覺得,這種方式或觀念,只是擦邊球;想光明正大,就預了(預計了)不能在香港放映。其實是每個人的位置和選擇,2019經歷了那麼多,明白兄弟爬山是什麼一回事,那就各自做自己應該做的。」
建議 陳巧真小姐看看 方育平的《美國心》。紀錄與戲劇的結合,導演和被拍攝者同樣是 故事/現實 的一部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