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录片导演陈巧真:拍下一个人在捍卫的,仅余的方寸及尊严

“或许我也会死在这里,没有人知道,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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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小被父母卖给别人,没兄弟姊妹没亲朋戚友,一直都是一个人,在外面生活,孤孤独独。”

11月香港国际摄影节策划陈巧真纪录片《寻找刘铁民》和《一板间》街坊放映活动,游荡街头半世纪的刘铁民如是自我介绍。“一世人,好像废人一个,但我都有东西想争取。希望在社会上,有所作为。”他笑说在手机打“刘铁民”,就会看到很多片段。“我想大家一起建立好的社会,成为进步的人。未来世界,平等自由。”

另一场摄影节策划的“与前无家者刘铁民同行深水埗”,陈巧真陪伴带路人,重访那些不再属于香港市民的公共空间,最后扺达《一板间》现场──长沙湾板间房,从追悼“四处为家”精神到高压板房独存,阿真一路走来的影像纪录,原来都是对何谓“家”的残忍反问。

香港国际摄影节11月13日“与前无家者刘铁民同行深水埗”。阿真说,深水埗被视为露宿者“绿洲”,也是个“是非地”,所以刘铁民搬了去上水。
香港国际摄影节11月13日“与前无家者刘铁民同行深水埗”。阿真说,深水埗被视为露宿者“绿洲”,也是个“是非地”,所以刘铁民搬了去上水。

“我说,我们的诉求不是藐视法庭,我们的诉求是正义。时间很宝贵,不要浪费大家的时间。”

刘铁民:自由人,四屏幕社会

先从刘铁民对这个“家”的无为或作为说起。上网一搜果然看见很多报导:“涂鸦‘奠’字悼示威者刘铁民判囚两周”、“社运常客刘铁民流浪半世纪后与爱猫上公屋”、“涉太子站外墙写‘沉冤待雪’七旬汉认忘记上庭被充公保释金”、“流浪汉刘铁民眼中的香港正在变成地狱”、「占旺藐视法庭案最年长被告,七旬刘铁民囚四月”⋯⋯

在《寻找刘铁民》中,社运老将曾健成谈及三十年前新华社门外已认识的铁民叔“我行我素”;警方上庭传票地址形容为“居无定所”;主角当年涂鸦自白“四海为家”、“一无所有”。从法院出来,刘铁民对著阿真镜头:“我说,我们的诉求不是藐视法庭,我们的诉求是正义。时间很宝贵,不要浪费大家的时间。”

在今次摄影节版本之前,2019年6至7月广州番禺区新造当代艺术中心“一个人的社会”展览中,“刘铁民 X 陈巧真”版以四个萤幕呈现四种视角。阿真告诉我,“第一个,是媒体或新闻信息捕捉到的刘铁民,属公共层面;第二个是我拍的私人纪录,日常生活的刘铁民;第三个是警察拍的,好长,数十小时,每个镜头都有刘铁民但要细心找;第四个是我和刘铁民一起构思的剧情或实验影像,跟现实有一段距离。”

原来,有两个警察用了一年时间寻找刘铁民,要将那四十只DVD──警方在伞运期间拍摄共38小时的“呈堂证供”以及上庭信交给他。至于阿真的“寻找”,原本是找他合作构思剧本,为鲜浪潮拍部剧情片,结果开拍两三场戏后,主角消失了。

陈巧真拍摄照片+绘画《桥下的人》(2013)系列遇上刘铁民。后来他主动找她要求重画这幅“家”。
陈巧真拍摄照片+绘画《桥下的人》(2013)系列遇上刘铁民。后来他主动找她要求重画这幅“家”。

“或许我也会死在这里,没有人知道,最好。”

阿真跟刘铁民的结识始于2012、2013年,仍是城大学生的她拍摄一辑黑白照片《桥下的人》在摄影节“300家”中展出。阿真忆述拍摄桥底露宿的人,“那时社区仍然好开放,好容易就能跟人聊天,不像后来大家都用木板把自己围起来。”其后林国璋牧师发起“桥底志”计划──邀请“采风同学会”八位年轻导演拍摄深水埗桥底人情冷暖,其中包括郑蔼如《苦路》、徐智彦《韦成奇》、尹景辉《关于桥底二三事》等,《浊水漂流》导演李骏硕提到《韦成奇》正是谢君豪饰演的越南老爷原型。之后阿真和男友阿彦共同拍摄《叫我陈太》、《无调人间》,从此并肩作战,齐上齐落。

实验短片《无调人间》有一场戏,关于刘铁民对母亲的情感或虚想记忆,这个“家(人)”遗留的创伤,跟十二岁来港前在不同亲友家庭“寄宿”流徙的阿真连结起来──那是她对“有家/无家/非家”情结源头,没有家人的“屋企(家)”还算家吗?《寻找刘铁民》由潦草“万事起头难 /17岁露宿榕树头/惊惶万分”作开场白,然后在主角消失前有一幕拍摄他上山葬第六只猫:“猫有灵魂,葬在一起,死后可相见。”

“或许我也会死在这里,没有人知道,最好。”阿真把他的话,逐只字大力地打在画面上。半世纪四处为家,某程度上是个人选择,一个人的自由意志。可是,自从这座城市不再属于她的市民,公共空间已不容许我们做原本可以做的事,连那些原本没人在意的“little space”罅隙也要赶尽杀绝时,刘铁民也只能被安排“上楼”搬进公屋,好“安抚”社工不用再劳烦人家?阿真说,其实他很不习惯,入住公屋两星期,又返回上水公园,四处走来走去。“社工视角,在刘铁民身上不适用。由十七岁到现在,他建立了自己的生活方式,建立了自己一套哲学。”

纪录片《寻找刘铁民》剧照。
纪录片《寻找刘铁民》剧照。

“那么窄的空间,原本就没什么角度,但他们让摄影机放在床边甚至床上,腾出来的,都是他们愿意跟我分享的空间。机位不同,反映持机者和里面人的转变关系。”

板房:异世界,孤绝精神

阿真对板房的好奇,亦由认识了桥底朋友开始。从他们口中听闻板房如何恶劣,即使综援有板房最低1800元租金津贴,大家宁愿搬回桥底。曾居㓥房的阿真觉得,有独立厕所的㓥房已算舒服,板房“有种好‘罨’(憋闷)气息,令人抑郁发脾气。”她睁大眼睛问我,“你知道虱的血迹是怎样?”

“在墙隙用手指捽死牠,就会留下长长血迹。我们曾经去过一间板房,四面墙都是虱和虱的血迹,那个人身上也是。”住客不大能看见,食屙(吃饭排泄)都在床上。正是那刻震撼,令她想做长长的纪录,不只是拍几辑有“视觉冲击”的照片,因为那些最终沦为贫穷或土地议题,看不见人。

“哗,竟然有人这样生活,他们究竟怎样面对这样的状态?”目击虱的血证,发生在阿真、阿彦参加“无家者协会”义工计划,一年之间探访过很多不同地区的板房大厦。一年多以后他俩离开义工队,开始熟络的板房住客反而更自在地打开自己。2018年开始在板房内外架起摄录机,阿真心知头半年片段用不著,因大家会感觉到有个不属于那空间的东西存在。直至习惯半年,感觉较自在,2019年初进入拍摄状态,至今仍在进行。

摄影节放映2019年剪辑的阶段版本暂名《一板间》,原本叫《热室》。66分钟超乎观众想像,镜头在墙角或走廊尽头,安静记录超现实平行时空之日常:大雄在贴满花花绿绿图像房内看似自在画画、普通话孙先生在走廊练功、㓥蟹(宰杀螃蟹)婆婆时不时笑著爆几句粗口、混血双非女孩在后楼梯墙上快乐绘画大海。

如此压缩空间镜头很难抽离?拍摄行为如何介入板房日常?“从一开始答应拍摄,接纳那部摄影机时,某程度是他们对我这位外来者的包容。那么窄的空间,原本就没什么角度,但他们让摄影机放在床边甚至床上,腾出来的,都是他们愿意跟我分享的空间。机位不同,反映持机者和里面人的转变关系。”

摄录机总是待在角落一直开着,起初,阿真试图隐身,后来发觉很难亦没必要。当声音介入,对话打开,事情原来跟想像不一样。有次孙先生看到自杀新闻,就骂年轻人“抵死(活该)”,她忍不住反驳,才知他其实在说自己。“因为他也想过自杀,觉得生活好痛苦,只能逼自己去理解这痛苦,一个人承受,这就是人生的意义。年轻人没有希望,他其实是同情的。”在后来尚未剪辑的拍摄中,阿真已不再介意成为别人“日常”一部份。

长沙湾板房中大雄的房间,摄影节放映2019版《一板间》中看不见的是,大雄后来精神状态不佳,有幻听,也没再画画了。
长沙湾板房中大雄的房间,摄影节放映2019版《一板间》中看不见的是,大雄后来精神状态不佳,有幻听,也没再画画了。

“他们如何在香港当前环境,在十多平方尺空间内,创造自己的世界。或许那个世界,确有其自由在里面⋯⋯这是我最想讲的其中一种精神── 不同人有自己的生活方式或信念去对付这个残酷世界。”

以为纪录别人,原来照见自己。“究竟我对观众有多诚实?讲故事的背后动机是否完全纯良?其实我有ego也有虚荣部份。”由当初带著点猎奇心态参加义工队观看“异世界”,到今日仍尝试比较平等地进入他们的故事,阿真问,故事的核心是什么?“就是他们如何在香港当前环境,在十多平方尺空间内,创造自己的世界。或许那个世界,确有其自由在里面,这对我来说最重要 ── 一个人,无论在什么环境,得找一个所谓‘壳’或者属于自己的空间去捍卫。”

“譬如抑郁症的大雄,要用颜色填满整个房间,填满走廊属于他的范围,把自己的部份用到最尽。他们可能没什么家人朋友,处于长期孤独中,但仍花那么多心力去绘画,因为这是支撑整个生命非常紧要的部份。这是我最想讲的其中一种精神── 不同人有自己的生活方式或信念去对付这个残酷世界。”

家:监狱、创伤与纪录波澜

一无所有,只剩bare life。自在方尺,也是囚牢。家定监狱,能否取决于个人意志?“看似自在自足的背后是什么?一个没法撼动的坚实世界,凭个人之力,没法动摇,没法改变其一丝一毫。惟独在监狱里面,你能否找到方寸空间可以捍卫尊严?捍卫属于自己的领土?”对阿真来说,无论是自小的寄宿家庭,抑或回到父母家,以至一个人搬出来,都是监狱。逃离监狱的方法就是创作,“这是我找到可以自由表达的方寸之土。”

从《桥下的人》、《32+4》到《寻找刘铁民》、《一板间》,有家无家非家,似乎是永恒主题,可放诸四海处境,以梳理底藏创伤?阿真告诉我正准备做游击展“Lost in Sand”,关于“我老豆嘅屋企(我爸爸的家)”──汕尾梧桐村。两三年前陪老父回乡,拍了录像和照片,这两年因运动和疫情没法回去,没想到大改造工程,整条村落就不见了。“想讲老豆失去家的状态。啊,原来屋企可以咁容易就冇咗(想讲爸爸失去家的状态。啊,原来家可以这么容易就没了。”老豆的如是,香港地亦然。“一些好熟悉的,眨眼间,正在失去。”此刻,她正赶紧拍摄一个关于香港的片,现在不拍就没时间拍的题材。

对阿真来说,无论是自小的寄宿家庭,抑或回到父母家,以至一个人搬出来,都是监狱。逃离监狱的方法就是创作,“这是我找到可以自由表达的方寸之土。”

纪录片《无调人间》剧照。
纪录片《无调人间》剧照。

至于透过创作梳理创伤?“那不是可以看见的,是好漫长的事,一个旅程,一个process。”与阿真其他纪录有别,有点Roy Andersson的《无调人间》,就是尝试梳理后伞运抑郁。原本她找来身边十个有类似状况的朋友,拍无故事性只有点点情绪的场景。拍了一个便拍不下去,“《无调人间》是一个想做纪录片的失败变奏版”。

开场第一个镜头,由采风同学李伟盛出镜,六位共租工作室的成员,不时在友人的创作中担当幕前幕后不同岗位,成为鲜浪潮或南方影展等常客,确实有点“后新浪潮”。青年导演阿真亦成长为评审,在刚结束的平地学生电影节中推介没入选的“沧海未遗”,包括台湾艺术大学香港毕业生罗乐文的《夏雪将至》。“未能入围不一定是作品不够好,当中对影像美学的探索、试验已是价值所在。在这个高压年代,剧情和纪录片的创作空间愈加紧迫,如何能另辟窄道,寻找新的电影观念和方法,是我们共同的课题。”

自2013采风“纪录片大师班训练营”之后,有张伟雄“三个迷上纪录片的女生”、已逝世的张铁梁发起“香港真实影像协会”、自主映室、映画手民、碧波押⋯⋯还有要铭记的学联“自治八楼”社会运动电影节和影意志香港独立电影节⋯⋯香港纪录影像实验可谓够“波澜壮阔”。对于一浪接一浪的汹涌,阿真归因于多了想表达的欲望和观众的不满足,更多人希望述说身边所发生。

“相对于剧情片,纪录片比较自由和简单,一个人也可以好raw地拍。这很重要,尤其运动之后多了人做纪录片,因为太多人需要梳理情绪和讲一些事情,包括学生。”有工作室成员不时问:做完一部片只能在外国放映,对香港人有什么意义呢?阿真相信,东南亚地方的经验可有参考价值。

“泰国也是个很高压的地方,但他们的创作,哦,原来影像可以这样处理,同样好有共鸣。这些正是我们现在要学习的。有人会觉得,这种方式或观念,只是擦边球;想光明正大,就预了(预计了)不能在香港放映。其实是每个人的位置和选择,2019经历了那么多,明白兄弟爬山是什么一回事,那就各自做自己应该做的。”

读者评论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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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建議 陳巧真小姐看看 方育平的《美國心》。紀錄與戲劇的結合,導演和被拍攝者同樣是 故事/現實 的一部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