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維園第六年沒有六四燭光，黑衣市民雨中持花及默坐悼念｜Whatsnew

2025年6月4日是六四36周年。自2020年港區國安法落地，在香港維園，支聯會舉行的六四燭光晚會連續六年消失，由同鄉社團主辦的「家鄉市集嘉年華」連續三年佔據場地。

維園內及銅鑼灣一帶的警力加強，部分軍裝警員穿上防刺背心，亦有不少便裝警員駐守；戰術巴士及衝鋒車亦在場戒備。在維園採訪的記者多次被截查及登記記者證；下午，警務處副處長（國家安全）簡啟恩及國安處長江學禮到場視察。

黑衣市民持花、默坐、踱步悼念

從日間到晚上，不少市民被警方截查，部分被送至港鐵站或帶上警車離開。

入夜雨勢不斷，維園市集內傳來歡快音樂，外圍有多位警員駐守。不少身穿黑衣的人撐著傘踱步、坐在椅子上，或緩步跑，當中有人悼念六四，亦有人向記者表示只是經過，不知道為何有這麼多警員。

在被鐵馬包圍的維園噴水池旁，24歲的陳先生（化名）一身黑衣，在角落舉著傘默站。他向端傳媒表示，過去兩年也有來維園，前年帶著由64位香港記者撰寫的《人民不會忘記──八九民運實錄》，但被警員發現並沒收，又請他離開。上年他帶著美國學者傅高義教授撰寫的《鄧小平時代》，未被截查。

他說前年到維園悼念時，曾被警方以橙帶包圍，感到害怕，但「最厲害的都試了」，所以今年不害怕。「我真的沒有做什麼，信道篤而自知明（者也）就 OK 了。不用做那麼多事情，自己給個心出來就 OK 了。」

他認為六四是中共的歷史轉捩點，「種種的決定都可以做得更好，不用導致這件事發生。我也同情當時的年輕人，因為我們經歷過2014年或者2019年的社會事件，更加感同身受，也知道他們捨棄了生命，所以我有責任和道義要向他們悼念和紀念。」

他又指，「香港的轉變很大，不單止悼念六四，也算是悼念香港。」陳先生說現時香港經濟下滑，市道不佳，氣氛也不好。「說兩三句話都好像是動輒得咎，人心惶惶，我覺得這個城市就好像慢慢死去。」 

陳先生說，「希望這件事情不要被人忘記，還有大家讀多些書……有多些批判思考，不要人云亦云。」

50歲的何小姐亦在傍晚來到維園，她穿黑衣繞圈步行、紀念六四。她對記者說：「還可以來的時候就會繼續來。」她記得當年六四的電視直播中，看到坦克輾過人群，畫面很殘酷，但她當時還很年輕，很快把事情拋諸腦後。直到2010年「五區公投」，她開始「政治覺醒」，參與六四燭光晚會，之後又經歷了2012年的反國教示威、2013年的香港免費電視牌照集會。

六四集會消失後，何小姐堅持每年來到維園，有一次被警方攔截和搜查隨身物件，但她表示不害怕。「很多時候你不出來，只在家裡反而會更害怕。因為你只在想像。2019年很多畫面都很恐怖，但當你處身在裡面……」她指向銅鑼灣的街道，「其實是這裡而已，是一條街而已。」 

較早前的傍晚6時，一名中年女子戴口罩和身穿黑衣、手持白花行走在記利佐治街上。警方瞬間將她包圍，以橙帶將她和傳媒分隔，又搜查她的背包。她最終被送至銅鑼灣站離去。 

日間，一名身穿黑衣的男士在維園坐著時被警方截查，期間取出白色電子蠟燭，其後被帶上警車。一名女士在維園雙手合十、緊閉雙眼，被登記身份及帶走。社運人士雷玉蓮出現在銅鑼灣站出口後，隨即被多名警員帶上警車離開。「旺角鳩嗚團」吳伯手持前蘇聯總書記戈爾巴喬夫語錄的紙牌現身，最後亦被帶到港鐵站離開。以往曾於6月3日夜進行行為藝術的藝術家陳美彤，於晚上身穿黑衣再出現在銅鑼灣，她稱想到維園泳池游水，最後被截查及帶上警車。

下午約4時15分，一輛藍色私家車駛近崇光百貨時突然剷過行人路，駛入記利佐治街，多名警察隨即上前截查並封鎖現場。涉事男子被帶上警車，私家車亦遭拖走。事發後，警方於街上設置阻車器。

晚上，美國駐港澳總領事館、歐盟駐港澳辦事處、英國駐港總領事館等點起電子燭光，以 VIIV 字眼投影悼念六四。較早前，英、美、加拿大及澳洲駐港領事館，先後在社交媒體發帖悼念六四。其中，美國國務卿魯比奧發文，指要「紀念為行使基本自由而犧牲的中國人民的勇氣，以及那些為追究1989年六四事件的責任和正義，而持續遭受迫害的人們。」

曾參與六四遊行市民遊市集：大部分人希望和平開心

在家鄉市集嘉年華，傳媒採訪並不容易。端傳媒攝影記者在市集內拍攝時，有工作人員緊隨其後觀察。6月2日，集誌社報導指記者出示記者證進入市集，但被拒絕，其後付港幣5元入場費入場。其後，當記者採訪市民，有持保安證的工作人員上前阻止，指採訪未經大會批准，之後約六名保安將記者包圍。

今屆市集的規模更大，聯合主辦的省級同鄉社團由去年的28個增至30個，主題為科技和全運會。主辦方指，今年有300個售賣特產的攤位和近200項文藝表演，另外設有30個攤位的「中華美食街」，並首次引入機器人煮麵和煮咖啡。

這天，天下微雨，特產的攤位顯得冷清，但食物攤位仍人潮不斷。下午5時許，突然下起滂沱大雨，遊人躲進帳篷避雨，當中包括60多歲的張生和張太。他們從打鼓嶺專程過來，3時多到場，消費約港幣200元，「捧場內地的省份，他們專門來到香港。不用過關，可以試不同地方的美食，還有土特產。」他們嚐了內蒙古的肚包肉和番薯乾，並說最想吃新疆饢餅。

1989年，張太曾經在香港參與六四遊行，「因為去遊行不用上班 ，整間公司都去，而且看到新聞，我也覺得值得去做。」之後一年，她到訪北京天安門廣場，看到樓梯「真的（被坦克）碌爛了」。

不過到了現在，她認為國家沒從前封閉，「換了幾個不同的領導人，你想想已經過了那麼久的世代，想的東西又不同了。」張太指自己是中國人，不想列強再侵佔中國，「我不管誰做皇帝，令子民國泰民安、搵到食，開開心心，那就是一個好的國家。」

「總之我覺得暴力不可以解決問題。」她說。

對於六四，退休前為公務員的張先生表示自己「兩邊都知道」和「取一個平衡」。「國家發展得很好，人的生活質素改善了，還有看到國民的國際地位提升了。你認不認同呢？」他說，「如果你認同，是不是應該要鼓勵、更加支持國家發展？那些包袱要丟下，不要說誰對誰不對。」

他又指嘉年華和悼念可以「共存」。對於警方今日的佈防和截查行動，張先生認為是「國安層面」的做法，可保障和諧氣氛。他認為悼念可以另覓地方，不需在維園，「他們為何特意要在這裡說六四什麼、平反什麼……這裡大部分人希望和平開心，為什麼他們要在這裡做這些事呢？」

執法部門頻到訪黃店

對於由前區議員營運的「黃店」，多個政府部門亦有所行動。今午2時許，前區議員陳劍琴在西九龍中心的賣香攤檔「同香會」照常營業。她早前在社交媒體發文，指會出售港幣6.4元的天然大豆白蠟燭和89元的香薰蠟燭。昨日（3日）﹐海關人員到訪她的攤檔，指其部分商品涉違反《消費品安全條例》，並檢取相關線香及精油，歷時逾4小時。不過她指海關並未沒收蠟燭。

她對端傳媒指，暫時未計算被檢走產品的金額。今日如常開店，她指因為熟客知道開放時間，而且經過昨日的事，她覺得要檢查和打點剩餘的產品。有客人趁她剛開店，買入不少蠟燭，亦有人前來關心她的狀況。

去年六四前夕，國安首次引用23條拘捕陳劍琴在內8人，與聲援鄒幸彤的 Facebook 專頁「小彤群抽會」有關。陳劍琴指案件正處於保釋候查的狀態，她也沒有收到任何部門的指示不能售賣某些產品。

販賣香薰蠟燭的攤檔是她本來的生計之一，「是不是刻意地去覺得這件事很恐怖、很有問題。我覺得沒有。」她笑言這是光明磊落的事，「我做的事不是要挑戰甚麼『線』，而是我如常地在生活。如常地在香港生活是基本權利。」她說，「我沒有 shameful of 我繼續要在這裡生活、做我認為合法合情合義合理的事。」

陳劍琴表示：「我會用自己的方法去記得和悼念發生過的事。」

在深水埗，獨立書店「獵人書店」正進行六四書籍和刊物的拍賣。店內十多本拍賣品陳列在書架上，包括《明報》出版的六四圖片誌《悲壯的民運》、美國攝影師 Peter Turnley 和 David Turnley 的攝影集《Beijing Spring》，以及文匯報出版的特刊《血洗京華實錄》。

書店店長、前區議員黃文萱向端傳媒表示，近日有不同政府部門到訪書店，包括5月31日有食環署職員指他們的活動屬公眾活動，需要牌照；以及昨日有消防處職員稱「有市民大量投訴其消防設備」。不過，書店未見去年警方在門口登記出入人士身份證的情況。

黃文萱認為有關行動是「刻意對我們的營運加諸壓力」。她指他們只是賣書，「二手書是很常見的商品。」

同時，書店正舉辦三周年活動「（不能是）展覽　壞時代的生存備忘錄」。爬上樓梯，二樓的空間擺放不同裝置：一個日曆，記下了書店舉行活動、和受公家機構關注的日子；一個木架掛滿了政府部門來信和針對書店的報導。另外，有一互動裝置，讓參加者為將印有不同主題和書籍的紙卡，在命名為「安全」和「危險」的線上移動。

早上11點許，書店甫開門，「平反六四」的紙卡落在「危險」之下。

黃文萱說，辦展覽的原因，是因為經常被問及「怕不怕碰到紅線」。「其實這些是沒有任何討論基礎的，你問害怕，其實是怕什麼？是怕食環、消防、國安？再細分，怕食環的什麼……你是怕過程還是怕結果？」

「大家所謂口中的紅線很危險很敏感，很飄忽，很模糊，其實是在說什麼？」她想將焦點由「過去」拉到「現在」和「將來」，讓大家初步認識恐懼，建立討論基礎。「大家如果看清楚紅線，或者自己心裡恐懼是什麼的話，我們就可以有多點空間，做一些合法的事。」

黃文萱說自己今天「不算很恐懼」，不過面對未知總有焦慮和不安，「但是要不要被它影響你的行為，或影響你的思考，你自己決定。」

在旺角，前區議員朱江瑋的網購平台「如一」店面，亦有警察前往大廈底下駐守，並在附近截查市民。如一早前表示將於6月4日亮起蠟燭，悼念八九民運犧牲者，贈送電子蠟燭予客人。

六四前夕，社運人士遭警查問行程

六四前一天，銅鑼灣及維園一帶早已加強警力，並有市民被帶走或截查。3日下午4時半，藝術家陳美彤在銅鑼灣崇光百貨外默站，咀嚼香口膠並向天仰望。警員搜查她的背囊，最後警員將她帶至銅鑼灣港鐵站內，送她入閘離開。深夜，前支聯會常委鄧岳君在維園悼念，被警方截查後自行離去。

而在六四前夕，有社運人士表示被警方詢問當天行程及約見，其中包括社民連副主席周嘉發。他對端傳媒表示，警方的做法與近幾年相若，但規模比以往大，由以往只有四、五人獲警方聯絡，增至今年的十多人，包括社民連的成員和義工，亦有 「沒有參與社運一段時間的朋友。」

他認為警方透過這類行動，「去減少一些人出現在街上，好像用語言提醒你：睇住你喎。Big brother is watching you。」

周嘉發指，他在6月2日下午收到警方訊息，同日晚上被約見，警方問他六四當天有沒有行動，他表示沒有計劃，後離開警署。他指﹐社民連跟自己都沒有計劃在六四行動。背著團體的身份，周嘉發說他的考量複雜，擔心行動會連累他人。他說，「每一年我都要反覆去拷問自己，考量這個問題，有些掙扎才做到最後的決定。」

作為僅存的民主派政黨，但無法參與行動，周嘉發感到可惜。他說自己當初因為大型群眾集會和動員行動而留意政治，而加入學生會和政黨是希望多發聲，展現更大的力量。「但去到現在，不單只自己沒有了行動自由，社會上這種畫面也消失了。」

但他說，「香港人的適應力很強，可能需要一些時間，我們再去找新的共同語言，或者大家都關心的議題。」

周嘉發對上一次公開悼念六四，已是2022年。他跟社民連主席陳寶瑩、副主席余煒彬戴上有交叉（X）符號的白色口罩，在銅鑼灣默站數分鐘，最終在警方的警告下離開。他表示不習慣失去公開悼念的自由，「但這跟其他香港人一樣，去學習轉化情緒。」例如有人在家中放置電子蠟燭，「已經是一個保持著信念的形式，當然這會令彼此有點孤單。」他亦認為處於網絡年代，「有些事情沒有那麼容易抹得走。」

對於「六四」是否禁語、悼念會否違法等，官方至今未有正式說法。行政長官李家超昨日（3日）被問及，如市民在維園和銅鑼灣點起蠟燭，或穿着有標語的衣服悼念六四，會否有問題，而政府會怎樣平衡市民的權利自由。記者又問，去年六四被截查的人，今年被致電查問行程，是否代表晚上在維園一帶出現會有違法風險。

李家超均沒有直接回應，僅指：「有關任何活動，無論在哪日，任何活動都必須符合法例要求，不能違反法律。所以，針對任何違法行為，執法部門會果斷和嚴格地依法處理。」他提醒危害國安是嚴重罪行，「有法必依、執法必嚴，會追究法律責任到底。」

「由治及興」的主調下，香港在幾年之間經歷劇變，六四的實體悼念和記憶載體接連被消失。支聯會在2021年解散、核心政治人物入獄、各大公民團體瓦解、六四書籍從公共圖書館下架、藝術裝置被大學移除。

已解散的支聯會被控煽動顛覆國家政權，案件將於2025年底開審。支聯會前主席李卓人、何俊仁、前副主席鄒幸彤仍在獄中。鄒幸彤的社交媒體早前表示，她將在六四當天絕食36小時，「去紀念這個日子及重申我們的承諾。相信大家也會有各自的方法去銘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