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所有的歷史都在呼應當下,又被當下的不同力量所拉鋸。面對同一歷史事件,在不同年代、不同地域受教育,意味著接收到不同的敘事和闡釋,翻滾出不同的價值判斷。當下的世界日夜加速、激烈變動,我們決定靜下來,仔細翻開兩岸三地的歷史課,拆解各地歷史教科書的演變,走近在黑板前掙扎和堅守的老師,重新咀嚼歷史教育的真味。從今天起,「兩岸三地歷史課」每週推出中港台多地的系列報導,敬請關注。在下一篇報導,我們訪問了在舉報潮和紅線前掙扎的香港歷史老師。
鍾齊方(化名)在香港一所中學教中國歷史科,教書近40年。今年春夏間,他一如既往和同事一起為新學年選教材,各大出版社寄來7本全新的初中中史教科書,鍾齊方從頭到尾認真看了一遍,特別吸引他注意的是,齡記出版社的教科書的正文新增內容:「香港自秦代以來是中國版圖的一部分」,旁邊新增《基本法》條文「香港自古以來就是中國的領土」;而在唐朝則提及曾派兵駐守屯門,一旁指出《基本法》第14條關於中國政府在港駐軍,是「其來有自,有歷史根據」。
在數十年教學經驗中,鍾齊方用過不同出版社的教科書,但從來沒有在書上讀到過關於《基本法》的內容,而「香港自秦代以來是中國版圖的一部分」過去最多出現在一些教科書的補充資料裏。「新教材就是要打從盤古初開、一直到2020年,都要傳遞這個精神,就是香港是不可分割的土地。」這是他讀畢新教材後的第一念頭。
新學年在即, 現時不同出版社的2020學年新書,正陸續出售予中一學生。端傳媒較早前取得5個出版社送往各大學校的7本中史教材樣板書,和前線老師、歷史學者細閱其中曾被媒體提及,引發爭議較大的教科書,包括:齡記出版社的《亮點中國史》、《新探索中國史》、《香港史專題工作紙》;現代教育研究社出版的《現代初中中國歷史》。目前,這批新教材僅限中一學習的古代史,至於中二、中三級學習的近代、當代史,將在隨後的新學年逐步推出。
比較新舊教材,我們目前發現三大重要改動:一、加入中國視角的香港史及《基本法》教育;二、新增興盛中國及減少滅亡篇幅;三、強調國家概念及減少公民德育。
鍾齊方表示,他並不認同這些改動。考慮到近來教師被針對投訴的風氣,他不敢具名,選擇用化名受訪。「『香港是中國一部分』不是一個特別大的議題,它現在是一個fact(事實),但是這個fact於3千年的中國歷史之中,極為輕微,你並不需要在每個章節都強調這一點。這個做法背後的政治目的,才最令我們反感和不舒服。」
經歷動盪政局,香港教育界也正遭遇波濤駭浪。在高等教育,一批涉及社運的教授被相繼解僱或清退,而在基礎教育中,繼早前涉及中日關係的歷史科文憑試試題被取消之後,近來傳媒亦發現新學年的通識科課本遭遇大改動,刪走「三權分立」、「公民抗命」的討論等等。到底香港的學生們正面對怎樣的未來?我們試從一本中史教材說起。
增《基本法》、重統一盛世、「國家」詞頻大增
有別於台灣、中國內地的教學設計,香港中學的歷史教育一直分為兩科——中國歷史科與歷史科,坊間稱前者為「中史」,後者為「西史」。自上世紀50年代,港英政府制訂兩史分家,一路延用至今。兩史分家之下,香港史一直是西史的教學內容,而在中史科較少出現。
新版中史教科書打破了上述做法,自秦代以來,香港的不同史事就貫穿中國歷史的不同篇章。
其中,齡記新書《亮點中國史》,在「秦始皇統治措施的影響」一節正文內,提到秦室派兵南征、確立中國版圖,並在嶺南設置諸郡,「當時香港地區隸屬於南海郡下的番禺縣,自此成為中國版圖的一部分,接受中央政府的管治」,並在地圖中指出香港的位置。齡記另一本《新探索中國史》,另闢一段寫「香港地區歸入秦朝版圖」,說明秦朝在南海郡設立治所。
對比由同一批作者編著、2013年的舊書,上述的一些內容僅僅是附錄中的補充資料,例如在附錄「回想香港當年」時,提及秦朝時「香港開始劃入祖國版圖」、在香港發現與漢代中原文化相關的李鄭屋漢墓等,大多一頁起兩頁止。
其餘五本教科書的正文,都在秦漢部分新增了「香港自秦代以來是中國版圖一部分」的內容。對教師來說,以往的補充資料被劃入正文,意味著被正式劃入教學時數,成為一定要教的內容。
此外,兩本新書都在課文旁新增「基本法連線」,將一兩千年前的史事扣連香港特區《基本法》。
例如在秦征嶺南歷史旁,提及「在此後二千年,香港大體受中原王朝統治,所以基本法序言首段就說『香港自古以來就是中國的領土』。」《新探索中國史》在書末編有兩版「基本法連線」工作紙,請學生依資料印證相關說法。教師用書提到,教學時可讓學生了解「香港與國家密不可分的互動關係」。
另一邊,《亮點中國史》中唐朝對外海路交通的部分,有三版提到「屯門鎮是當時中外海路交通的重要樞紐」,「唐政府派數以千計的士兵駐守屯門」,一旁則指出「駐軍是國家主權的象徵」,唐代之後,宋、元各朝都有在香港設防,而「基本法第14條列明,中國政府在香港駐軍,也可算是其來有自,有歷史的根據」。
在舊書,唐代在屯門駐軍的內容也是附錄內容,但並未有提到《基本法》。
這些教科書的內容變動,源自於2019年7月香港教育局頒布的初中中史新課程指引;這份指引中的課綱,用以取代1997年啟用的中史舊課綱。在香港,政府並不直接出版教科書,而是由市場上不同出版社根據教育局課綱,設計及出版教材。不過,教材必須送教育局審批,並需要根據審批意見以作修改。
在舊課綱,香港史被形容為「教學上的參考」,而在23年後的新課綱裏,被界定為「確立對國民身份的認同」的重要內容。
在學習目標一項中,新課綱新增了一點——「了解香港的發展歷程及其與國家發展的關係」,並建議用初中三年10%的課時,教授「香港發展」。具體內容上,在秦漢、隋唐、宋元、清、中華民國,中華人民共和國等不同時期,均有涵蓋香港的歷史和發展,以及其與中國的關係。
「新課程的確能夠堵塞過去一些教學的漏洞。」鍾齊方認為,過往,香港史事大多出現在西方歷史科而非中史科,「學中史,不能不知香港史。香港史是要教的,但問題是怎樣教?」
除了新增香港史外,新課綱進一步略古詳今,壓縮古代史,要求老師在初中一二年級教完史前至清末,以騰出整年中三學年,來教授中華民國、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歷史。
細閱新教材,年資約10多年的鄭可立(化名)發現,有關中國歷代興盛的篇幅多了,而國家分裂、朝代滅亡的內容少了。「比起舊課程的『螺旋式教育』,新課程是『專題式教育』」。鄭老師說,螺旋式教育即要求學生在初中、以及高中選修中史時,均要各自順著朝代,從夏商周到近代史,修讀一次中國歷代的興衰進程。專題式教育,即抽出不同朝代的特點作為單元重點,比如秦漢的統一國家、宋元的經濟和民族關係。
鍾齊方記得,2016年他參與了教育局修訂中史課綱的諮詢會時,會上也有同工質詢,為何新課綱刪走許多朝代的敗亡歷史?「明代有民變出現,清再去攻陷它,但是那時課綱沒有這些敗亡,只讀興盛。」
新課綱亦抽出幾個歷代宏偉建設的內容獨立成章,例如齡記出版社講述隋代大運河統一作用的六版內容,亦在新教材初次登場。
此外,整體對比新舊課綱,不難發現,1997年新課綱的行文之間,強調「公民」及「德育」意識,但2019年新課綱裡相關字詞大幅下降,「國家」的字詞出現次數翻倍。
例如,舊課綱建議教學內容時,會列出公民及德育教育的事例舉隅——當老師教及「秦朝焚書坑儒」,便可以教學生「尊重言論自由」;讀到東漢士人力斥弄權宦官和外戚的時候,學生應該學習到「不畏強權」的情操;孫中山事蹟裡則有「公爾忘私的精神」。
相較之下,新課綱沒有再羅列學生要從中史學習到公民及德育精神,而更著重「國家」的概念。端傳媒統計發現,「國家」這一詞頻在新課綱中新增了一倍至35次,在舊課綱出現較多的「公民」和「品德」詞頻則都大幅下降。
「自古以來」:包含了歷史內容的政治宣言?
「我是有心理準備的。」揭開新教材一刻,鍾齊方起初驚訝,但是旋即回想到更早之前的1997年,他當時就覺得政府會大刀闊斧,改革中國歷史的課程——教導學生更加認同國家,亦不會鼓勵學生挑戰教科書上的觀點。結果97來了,政權易手,中史課程一度維持原樣。
「1997年靜幽幽的就過了,此後也沒有什麼大變動。」鍾齊方說。
就像主權移交後的香港,中史科度過了20多年來相對的平靜。「我真有點慶幸,覺得這20多年是賺回來的。」鍾老師說。這個平靜的狀態,直到2012年反國民教育科運動、2014年的雨傘運動而完結。他形容,政府終於開始「執手尾」、要「撥亂反正」。
近年,各種教科書的修訂一直發生。2018年,同樣由齡記出版社交往教育局審批的高中西史教科書,因為寫有「香港位於中國南方」、「香港主權移交中國內地」等內容,被課本委員會評為措辭不恰當。出版社修訂書稿後在2019年出版新書,新書最後以「香港位於華南沿岸」形容香港地理位置;以「恢復對香港行使主權」解釋香港主權移交;又將「中共一黨專政」改為「中共一黨執政」,版圖和主權一時成為敏感話題。
香港一家大學的歷史系教授黎梓翹(化名)指出,這些中史教科書的轉變,背後是一套中國民族主義歷史觀。「這很明顯是中國民族主義的史觀——歷史是為民族國家服務,為了證明民族和國家一直存在,在某些民族論述中,版圖甚至是固定的。」因為擔憂捲入香港近來針對教育工作者的舉報投訴浪潮之中,這名教授千叮萬囑記者,切勿具名。
不過,香港教育專業人員協會理事、兼資深中史老師陳仁啟提醒,其實從殖民地政府時期開始,中史教育就一直以民族主義史觀看待歷史,受國學大師錢穆等人影響頗深。
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後,一批學人為避走共產黨南來香港。1953年,在國共兩黨激烈鬥爭的情況底下,港英政府的《中文科目委員會報告》提到當年的中國歷史書充滿了排外情緒和政治宣傳的內容,香港急需不偏不倚的教科書,又建議處理義和團之亂、鴉片戰爭等容易引起反殖情緒的事情上保持客觀中立,甚至不建議教授爭議的近代史。
在這樣的背景之下,一班南來文人反而有空間為學校編寫教科書。1960年代,人人書局出版教科書《中國歷史》,由史學家孫國棟編寫,國學大師錢穆審訂,奠定了往後香港中史教科書的視野和框架——歷史的「完整性」、傳統中史史觀的「漢人中心」論、對歷史教化作用的重視等等。人人書局總經理田文忠接受端傳媒訪問時,提到當時約有7成中學選用他們的中史教科書。
「錢穆那一代南來文人覺得中華文化花果飄零,離開了自己的國家,要保存自己的傳統文化,在殖民地統治下強調中國人身分。」陳仁啟對端傳媒反覆強調,從殖民地以來,中史科從來都講求國民身分認同,「大家千萬不要誤會香港歷史科是一個讀知識的科目。」
黎梓翹認為,初中中史的新舊課程同樣是以中國的民族主義史觀為基礎,並無太大分別。不同的是,「新課程將兩者——中華民族(Nation)和國家(State)之間放上等號,而這個State的法律變成這個民族的集體意志。」
他進一步指出,中史舊課程強調的是「文化中國的民族主義」,新課程則是以法律和國家加強包裹的民族主義。
不過,黎梓翹亦提醒,民族主義史觀最初以解放色彩登場,「19世紀的歷史書寫就是民族主義的書寫,人們從神聖羅馬帝國的歷史中,尋溯德國歷史。民族主義史觀不是任何時候都是壞人,那為什麼會變成壓逼的角色?就是當多民族國家,要做一個unitary(集權、單一)的史觀。」
在黎梓翹看來,讀歷史是為了解放思想,不應侷限於一種歷史觀;他並不認同歷史書寫只有為民族和國家服務的意義。他強調,國際史學界的共識是以多元視角書寫歷史,這也是他希望專研的、一種解放的史觀。
「歷史教育的第一個出發點,是培養學生對歷史資料的誠實處理和敏感度,先對時代裡不同事物有所理解,並學會empathy(移情);最重要是對歷史、資料和過去誠實。第二,是學生應該理解歷史書寫有不同版本,而隨著時間變化——因為都是人造出來的東西。」他說道。
新教科書強調,「香港自秦朝以來是中國版圖的一部分」,不過,歷史學界對於「自古以來」的說法,一直有不少爭議。中國歷史地理學者葛劍雄在其1990年著作《統一與分裂》中提到,「自古以來」的說法經常用之於官方文件、外交照會,但仔細分析下並不嚴密,「『自古』是指什麼時候,幾百年還是幾千年?如果真是指幾千年前,那時的中國又在哪裏?那時的『中國』又指什麼?」
「『自古以來』這個字眼,一直都被挑戰,甚至內地學者如葛兆光、王柯都會挑戰。」黎梓翹指出。
埋頭細閱,新教材又是如何敘述中港兩地交織的歷史?齡記的《香港史專題工作紙》,列舉了李鄭屋漢墓的陶器、大嶼山出土的五銖錢等等,請學生印證「香港自古以來是中國的領土」。「這些資料可以證明到有文化交流,有人和資金往來、思想交流。但是,你在上海黃埔灘找到江海關的鐘樓,不會說由此證明那是英國領土。」
現時歷史教育或研究面對最核心的問題,是(政府)開始以法律手段保護某種史觀。這不是給學生看這麼簡單,是給全社會看的——用法律固化和優待某些歷史論述。
課本正文亦強調當時秦朝在百越設立的行政治所。「如果計百越,為何不計越南是神聖不可分裂的領土?(越南曾是明初一個布政使司、即行省)」黎梓翹認為,整個論述的基礎假設了兩點:秦是中華民族芸芸中的一個政權,以及中華民族的行政機構從沒有中斷過。「秦國已經亡了。從中史書的字本去看,中間發生很多治亂興衰,這麼多政權控制過這些地區,又怎樣計算?」
他形容新教材的論述,是「一個是包含了歷史內容的政治宣言。」他說。「如果以『版圖、邊界、人類活動是浮動』的觀念看歷史,這種說法很難成立。」
那麼,將上古史連結到當今法律,是一種怎樣的歷史觀念?「這樣的話,中間那千幾、二千年的歷史是不相關——中間的邏輯,跳躍太大,學生佻皮一點,就會懂得問元朝(的版圖)又怎計算?」
「老實說,我覺得現時歷史教育或研究面對最核心的問題,是(政府)開始以法律手段保護某種史觀。」他說。「這不是給學生看這麼簡單,是給全社會看的——用法律固化和優待某些歷史論述。」
將中史教育變成國民教育?
「自從國教失敗之後,總有人想中史科變成國教科。」黎梓翹說。
97政權移交以後,香港教育領域相對波瀾不驚,直至2012年,香港政府嘗試在中小學所推行的德育及國民教育科,在社會引發極大爭議。根據當時港府制訂國教科的課程指引,內容強調認識「祖國」、「了解國家及香港發展的緊密聯繫」、「體現同根同心的情懷」;最具爭議的一點,乃是教程要求評估學生的情感層面,教師要觀察學生「由情感觸動以至態度上的轉變」。
一群中學生形成學運組織「學民思潮」,帶領大量學生和家長發起「反國民教育」運動,並於政府總部的「公民廣場」靜坐絕食10天,時任特首梁振英最終宣布擱置課程指引,又說讓「教育回歸教育」,國教科失敗告終。反國教運動成為九七後香港社會運動中少有的勝仗。
翌年年底,教育局課程發展議會成立專責委員會檢討初中中史課程,在當時,這似乎未引起與國民教育同等強烈的關注,僅有零星的新聞報道。
其實在鴉片戰爭之前,香港的歷史沒有什麼可以說的,所以它怎樣做呢?就是秦朝有南征百越,而香港是百越的其中一部分。這個做法剛好能夠回應《基本法》序言。
目前正在歐洲一大學研修歷史博士的楊立昕(化名)向端傳媒透露,2014年他在香港某大學就讀歷史系,教育局曾邀請他的老師、系上一名專研香港史的教授參與飯局,請教該名教授「怎樣在中史課程講述香港史」。楊立昕表示,當時這名教授有感,教育局對於以大中國歷史觀涵蓋香港史是事在必行,但又覺得國際視角看到的香港,可以為學生呈現更全面的歷史。
「起碼是中英二者揉合的角度;更多是區域史,如東亞角度、香港作為國際金融樞紐之類。」楊立昕提到,這名教授認為,學生理解一件事不應該只有一種切入點,一度想借民間聲音向教育局表達意見,但後來迴響不大,不了了之。楊立昕表示,考慮到議題敏感,未有具名受訪和透露教授名字。
任職中史教師20多年的陳仁啟形容,現時的中史新課程呈現的是一個「中國視角的香港」。「將香港史融入在中國歷史的發展,用中國歷代發展作一個主軸,就像一個大樹幹,然後將香港史加入可以扣連的歷史大事件。」他說,「其實在鴉片戰爭之前,香港的歷史沒有什麼可以說的,所以它怎樣做呢?就是秦朝有南征百越,而香港是百越的其中一部分。這個做法剛好能夠回應《基本法》序言。」
在陳仁啟看來,中史課程的轉變,明顯與主權移交之後,社會有聲音將香港管治問題歸咎歷史教育相關,他認為這些都是「斷錯症」。「年輕人的社會抗爭,社會有人將焦點歸咎於教育、歸咎於學生不懂得愛國。但是,他們的不滿,其實源自特區政府處理政治事件的方式很惡劣。」
2016年,在民主派取得立法會選舉大捷之後,爆發了宣誓風波。「青年新政」梁頌恆、游蕙禎在就職議員宣誓時,以英語讀出「支那」(指 "China")等字眼和發音——引發內地官員及媒體指稱政府應加強中史教育、國民教育回應港獨思潮。特首林鄭月娥後來宣佈2018學年起,中史在初中正式成為獨立必修科目。不過,當時近九成香港中學已經獨立教授中史,約一成學校選擇把中史併入「綜合人文科」來教授,林鄭新政策被質疑「多此一舉」,隱含政治動機。
教資30多年、早前從風采中學校長一席退下來的教育評議會主席何漢權則認同,近年香港出現的年輕人抗爭,源於歷史教育的問題。去年反修例運動中,他受訪指出,青年漸趨激進的其中一個原因,是因為不認同國家;認識中史有助青年理解國情。
「歷史沒有如果,但如果中國歷史科在1997年回歸後,就已經加強一國的概念——但當時沒有加強,反而是削弱了。」他對端傳媒表示,社會人士對於《基本法》中的「一國」和「兩制」的概念並不了解。何漢權指出,以往一些學校把中史拆件併入其他科目,小學又只有常識科牽涉國家的知識,使本地學生缺乏了「國家的觀念」。
何漢權近年一直推動中史成為高中必修科目,並在香港推廣國史教育,不時帶學生到烏茲別克等地追尋唐朝遺跡,培養下一代對國家的歸屬感。
國家在發展上做得不好的地方,例如是六四事件、文化大革命,當然有很大錯誤。但是,我們要看整個歷史長河......
2017年,教育局就中史課程修訂發佈諮詢文件時,曾被質詢新課綱為何未有提及對港人而言較為重要的「六七暴動」以及「六四事件」;會上,教育局副秘書長康陳翠華以「不會把雞毛蒜皮的事放入去」回應,引起社會熱議。
「國家在發展上做得不好的地方,例如是六四事件、文化大革命,當然有很大錯誤。但是,我們要看整個歷史長河,後來幾年(中國)汲取教訓,改革開放40年基本上讓我們13億人食得飽、穿得暖。」他認為,「中國歷史科,真的是要培育你作為一個中國人的民族情感。」
「當中國歷史拆件,通識則左批右判,怎麼可能溫情敬意呢?」他說道。「我是跟錢穆先生那一套——我們要對自己國家、民族和歷史有溫情和敬意。沒有『溫』何來有『情』?在這個想法下再有批判是沒有問題的。」
「我擔心的並不是教材」
1995年,香港作家也斯寫道,「到頭來,我們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那些不同的故事,不一定告訴我們關於香港的故事,而是告訴了我們那個說故事的人,告訴了我們他站在什麼位置說話。」
未來的歷史教育,會站在什麼位置上說話?站立的位置,僅有一個嗎?老師還可以說什麼,學生可以問什麼?今年6月,中學歷史科的文憑試中一條必答題題目,問考生是否同意「1900至45年間,日本為中國帶來的利多於弊」,引起社會爭議。事後,教育局指題目「傷害民族感情」,考評局最終宣佈取消這一條已經進行測試的考題。
「如果有一科是不容討論的,那是宗教。但聖經也可以解經,」黎梓翹說道,「作為歷史學者,當然希望公權力維持『所有問題都可以討論』的態度,在尊重史料和歷史背景的情況下,不應該阻止討論。」
歷史系博士生楊立昕介紹,放眼外國,中學歷史教育其實有很多可能性。例如,英國的初中歷史課會給學生展示不同的歷史檔案、日記和影片,「像邱吉爾又煙又酒、性情暴躁,但他在倫敦市中心的邱吉爾像代表了二戰打勝仗的標誌。那你怎樣看這個歷史人物?」在芬蘭,中學歷史教育自2000年起,除了讓學生學習重要的國家史,也會探討歷史觀點和知識的形式和建構的過程。
「別的國家都做到,我們不做,是不是我們的學生特別蠢?」他如此反問。
楊立昕表示,自己最初有志研究香港教材,是因為意識到教科書所承載的資料和知識是經過建構的,背後的理論和政治氣候都很值得深入研究。
從殖民地時期走到今天,香港的歷史教材,實在依附於主權移交的命脈上不斷轉變。早期,香港沿用民國教科書,及至1953年殖民地政府公布《中文科目委員會》報告,中史課本便由南來學者錢穆、孫國棟等人撰寫,為大多數學校通用。1980年代,課綱曾因為社會爭論而加入「南京大屠殺」教材;直至1997年,「突然一個畫風就轉了——強調歸屬感、中國品行和公民意識。」楊立昕說,以往課綱只有教學重點,並不會告知著書者要達致怎樣的目標,但97年課綱對於教學重點、目標和方式都鉅細靡遺,「中史教育不再外判予文人或出版社,而是由政府落手落腳,告知這一科要怎樣做、教什麼,最後出來要有什麼。」
具體到日常教學,根據教育局課綱而編寫的教科書,到底多大程度影響前線的老師和學生?目前,教科書經教育局通過後,出版社把樣版課本寄到學校,相關科目老師開會討論選書,一般再由科主任拍板。鍾齊方表示,選書是同一科老師的共同決定,仍有一定自由度,他的學校高層亦沒有具備相關歷史知識介入。
鍾齊方感覺,新課程無疑會令一代人認知香港自古以來是中國的一部分,不過對於外界有聲音認為新課程將有效洗腦,他始終抱有猶豫,他認為,老師施教時看到的教育現場裡,學生根本不像外界想像般,會全盤接收老師所說。
「學生真的不是一張白紙。他人坐在這裡,但他的靈魂,他的心靈,你真的不知道。」
「你就算猛叫他們早上唱國歌,他們晚上仍然會走出來的。」如果要改變一代人的思想,他說,就要從幼稚園那一代開始,培育學生成為真心擁護政權的老師,再去教他們的下一代。「那將會是以20年計的浩瀚工程,還要確保他們不受外界資訊影響。」
我始終覺得課程這樣寫,跟你怎樣教是兩回事。我的隱憂是周遭環境變得敏感,施教空間,一定越來越細。
不過,長遠而言,這種樂觀,很大程度依仗僅餘的施教自由作為支點。當下,鍾齊方擔心的並不是課程的更改。教育界近年掀起舉報風潮,投訴成風,又有指會加強重點視學,就是由教育局派員到學校視察課堂;最近,甚至有立法會議員建議在課室裝設監控鏡頭。
「我始終覺得課程這樣寫,跟你怎樣教是兩回事。我的隱憂是周遭環境變得敏感,施教空間,一定越來越細。」只要教室、教師被嚴密監控,教學自由將分崩離析。
在香港教育界遭遇各種壓力的節骨眼上,鍾齊方想到了在學時期的自己。他是個年輕的公開試學生,憑著死記硬背的能力考入大學歷史系。後來,他窩在圖書館讀完一本又一本的史書,才摸到歷史研究的些許輪廓。
「你讀很多史家觀點,讀很多史料,才大開眼界——原來許多事不是死牢牢的,教科書上的秦始皇形象不全然立體,孫中山也可以被批評。」鍾齊方說,從大學時期,他才慢慢建立自己的一套歷史教育的理想圖景:「教導學生基本史實之後,給予他們許多空間閱讀,我心中的歷史教育應該是這樣的。」
(為尊重受訪者意願,鍾齊方、方家明、鄭可立、楊立昕及黎梓翹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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