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由香港電影金像獎的2017成績表,我們在許鞍華對談及葉德嫻專訪之後,帶你走入張艾嘉的創作,走入她對表演與人生的信念之中。
化妝間的門關不住張艾嘉的笑聲。走進去就看到她坐在鏡子前面,發着光。她戴上眼鏡看看手機的訊息,取下之後又看看鏡子,看看旁人,笑起來有一種近乎頑皮的味道。那些光好像是從她眼裏來。她聽到這樣的描述,哈哈哈哈大笑:「它不像以前那樣能發光了吧。」
西方的電影工業曾經想像這張臉孔是他們在尋找的東方代言人。張艾嘉說那是出於他們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對華人的好奇。她參加過許多試鏡:「那些劇本大部分都很爛,他們只是需要電影裏有一個華人角色。」她有語言的優勢,演技當時也備受華語電影人肯定,往往變成這些劇本的首選。張艾嘉當然有她的溫柔和慈悲,但她也有她的鋒利和果敢,堅決不接自己不認同的角色,不認可的劇本。在半島看過麥當娜和 Sean Penn 籌備的劇本,她離開時甚至帶着氣:「那真是慘不忍睹。」演員是被動的,但被動的演員也可以選擇。
因為籌備《最愛》,她婉拒了貝托魯奇的《末代皇帝》。幾次參演歐美電影項目,她都極為嚴謹地挑選劇本。假如她不那麼嚴格,或許早於他人進軍國際了。「不是我沒有興趣,而是什麼事情不能來得很勉強。」她在許多劇本裏感受不到尊重和誠意,唯有拒絕。她當時也深信,自己在美國不能得到和在東方同等的機會。如今,這一張臉孔是重要的華語電影人,傑出的表演者,勤奮的創作者。勤奮,是張艾嘉對自己的形容。
密密麻麻的工作,《相愛相親》還沒走完領獎台,她就接下舞台劇《聊齋》,1月演過之後又要在6月下旬重演。之前有一次差點成行的訪問,因為通告太多,她病倒了。尋找見縫插針的時間,我們在亞洲電影大獎的後台終於相見。往來的傳媒和電影人像流水,張艾嘉靜靜地也在角落出現了。她帶着頭痛站在閃光燈前,嘴裏承認着累,臉上還是放着光。張艾嘉原來也是一個很「嚴厲」的人啊。她側着頭想了想:「某種程度上也是吧。」
創作的輕與重
於張艾嘉的處境,一邊是電影《相愛相親》口碑極好,入圍多個獎項;一邊是她仍需要面對票房的壓力。「大家都知道我在真心做一樣東西,但票房不好,這個必須自己去面對,因為是我自己的選擇。」張艾嘉藉此思考為什麼很多觀眾不願意看文藝片,「我沒有欺騙觀眾,只要你進場就會發現,我沒有對不起任何人。」
《相愛相親》是一張老中青三代女性的拼圖,表面上的戲劇矛盾是女人在爭取婚姻和家庭中的名份,內裏又結合中國社會的現狀,女性在當代生活中面臨的新舊問題,她們在急速變幻的城市中心態與價值觀的轉變。電影裏沒有壞人,張艾嘉也不動聲色,不做批判,細膩地呈現了一個偷換時光的故事。
從這幾年常走國外影展的經驗,張艾嘉有一種強烈的認識:「有的電影不管講多麼沈重的題材,最後說得圓。」她喜歡那些不做作的真實,不喜歡電影刻意經營的藝術感。「那些電影不是沈醉在、陷入在那個事件,而是跳出來,它關懷地看這件事。他不站在低,去批判,他不站在高,站在旁邊。」張艾嘉喜歡這種力量:「我永遠都要當自己。不要當自己鎖住,不要利用他,變成一個artistic的藝術去講這個東西。」《相愛相親》的確帶着可貴的同理心,溫潤的筆觸讓觀眾動容。
張艾嘉愛輕,不求重。2015年出的書叫《輕描淡寫》,早在1989年幫《號外》拍封面,那張有蘋果在頭頂的特輯,標題也是「輕描淡寫張艾嘉」。「我從來在想,到底人的生命是輕還是重。」是輕也是重。「看過一部戲叫《Unbearable Lightness of Being》,那部戲對我來說非常深刻。人生有時候自己把它變得非常重,其實生命是非常的輕,看你自己選擇怎樣活。」每天打開報紙都是沈重的事情,張艾嘉只能希望它是一個過程。當它變成過程,來了就必須要走。
嚴格,與瘋狂
她不曾放鬆自我約束。「有人覺得似乎可以胡來亂來,也有一些有才華的人真的胡來亂來。」她加重語氣:千萬不要!在她心裏,創作和為人息息相關,需要很多的基礎,很多的底。「我一直告訴自己,我一定要學習很多東西,打基礎,打基礎。」張艾嘉的演技在一開始沒什麼人教,「我不是很幸運一出來就紅。」她就自己看電影去琢磨,去學習自己認為好的表演,「那你肯定就會有一種,自己對自己的嚴格。」隨心所欲不是隨心所欲,心和所欲都有完整的基礎。還在新人階段時,和她合作過的導演就紛紛誇獎她的表演有一種靈氣。她從台灣的文藝片中冒起,走到香港的商業電影裏也發揮自如。背後全是自己對自己的嚴格。
家庭教育也給她帶來過一些約束。在《輕描淡寫》這本書裏,她寫過文章提及外公對自己的告誡,不少話至今還記得,比如不要濫用特權,比如如何做一個自律的人。「家庭的影響其實是重要的,不管是正面還是反面,一些反面的教育我可以自己去判斷。」每一次面對鏡頭,她就遵守自己的約束。和她合作過的人,都對她的專業讚不絕口。劇本事先想好了,現場的準備也做好了。現場有她在,基本沒有什麼值得擔心。「我希望自己在工作上不要有疏忽。」
杜琪峯對她說:我想要看到瘋狂的張艾嘉,或者是有缺陷的張艾嘉。「其實這些我都明白他們說什麼,但在我年輕的時候,我就是一個瘋狂的人呀。」她早前加入了畢贛《地球最後的夜晚》劇組,電影如今已經入圍了71屆康城影展「一種注目」單元。電影面世之前,張艾嘉的電影和畢贛的電影在觀眾眼裏或許完全是兩個世界。「畢贛看到我有瘋狂的一面,我有問過他為什麼找我。」
畢贛說,張艾嘉有張艾嘉的光彩,他想要這種光彩。
「其實我自己真的不認為我是一個所謂,十全十美的人。」她也曾有任性的年輕時代。幼年跟母親移居美國之後,曾讓媽媽頭痛不已:「你再瘋就把你送回台灣去。」後來媽媽真的把張艾嘉送回台灣了。Summer of Love 剛發生不久,她帶着這樣的感受回了台灣,常常逃課,交男友。在十七歲受洗時,周圍的人都頗驚訝,她明明是最叛逆的那一個人。
創作,不一定要用傳統的方式
進入演藝圈的開始是經由熟人推介,她有機會在空軍廣播電台做節目,介紹西洋流行歌曲。歌林唱片簽下了她,以少女路線出發,即翻唱民謠女王Joan Baez,也唱當紅偶像Olivia Newton-John。「那時的我就是那個樣子。一部分的我是Joan Baez,一部分的我也是Olivia Newton-John啊。」她說着說着又笑起來,那笑容就是你可以憑空想像而出——張艾嘉那種可愛,機靈和甜美的笑。那兩種路線確實與她的形象一致,張艾嘉要傳遞很多嚴肅的信息,其中也有趣味,狡黠,與會心和善意的笑話。
這種可愛與瘋狂,進入滾石唱片之後,成長為都市女性的側寫。「一開始我是想唱歌,沒想過演戲。」滾石這個階段,她做出《忙與盲》和《你愛我嗎》這樣的概念專輯,「我開始感受到,我還是喜歡所謂的 drama,喜歡那種戲劇的東西。」張艾嘉於是逐漸去參與做藝術形態的概念和創意。《忙與盲》是一張切中都市忙碌生活的概念專輯,但對華語世界來說,它似乎來得太早了。在專輯發佈會記招上,張艾嘉和李宗盛試着為傳媒播一些專輯中的歌曲。記者們聽到有一首歌中的口白,有的人開始笑。
「他們應該突然之間覺得奇怪,和別的創作不一樣。」張艾嘉當場掉了眼淚,「我其實哭點很高,不容易哭。」她覺得傷心,為什麼笑的人不明白創作有很多方式。「不一定要用傳統的方式嘛。」
幾年後他們做《愛的代價》這張專輯,「李宗盛就說『你幫我錄』,讓我錄四十幾段故事,可我不是作家啊。」張艾嘉說,自己只能寫真心的感受,只能寫她懂的東西。《愛的代價》一半是歌曲,一半是口白,再加上《莎莎嘉嘉站起來》的音樂作連結,做成了一張完整的唱片。「小李就跟我說,張姐以後你的唱片,你就是你自己的製作人。」張艾嘉聽完就笑說自己不要出唱片了:「我非常尊重表演藝術,尤其是好的表演藝術。」遇到好的歌曲不易,她堅信維持好的狀態需要很多功夫,技術和磨練,才可以做好表演。「我不要今天紅就來做什麼,就這樣混過去,那只是表面上包裝很美。」她不想出不知所謂的唱片,倒不如讓之前的好歌一直待在大家心裏。
我是一個害怕無聊的人
創作不能變得無聊,至少張艾嘉的創作不可以如此。她帶着小心呵護的語氣這樣講。「其實我們做戲劇,很多東西都是在重複某一些的情感。」太重複的時候,張艾嘉會覺得無聊。
「你怎麼樣給觀眾一個完全不同的感受。那一定是你要走到更深的裏面,你不能只是看表面的東西。所以你會要求劇本,你會要求人物的層次,你會要求更往內心的層次去走。」她探索每一個角色的表演,每一個故事的講法,「你越往深層的地方去了解的時候,你越明白很多事情為什麼會發生在這個世界,會發生到現在這個地步。」
她的經紀人,也是她電影的監製莊麗真說,張艾嘉現在只對兩種工作有興趣,一是做慈善,一是扶持新人。「我很怕在原地踏步,」張艾嘉喜歡向前衝,「我為什麼會那麼忙,也是因為我覺得我的好奇心一直沒有停止。」她決定了電影會是一輩子的工作:「我覺得它其實需要太多太多方面的養份,才可以變成⋯⋯」
可以變成?
「一個豐富的你。」
她不能滿足現狀:「我該從誰的身上去獲得更多的東西呢?」張艾嘉喜歡和年輕一輩的創作人相處,看他們怎樣去解讀如今發生的現象和議題。「不只是新人,跟有經驗的,好的創作人合作,我也會很興奮。」她和林奕華多次合作,也包括最近即將重演的舞台劇《聊齋》,「我永遠在他身上,可以得到一些領會。因為他也是一個不在原地踏步的人。」
能做到什麼,就做什麼
八年來,她先後擔任台北電影節和金馬影展執委會主席,恰好見證了台灣電影新力量的發生。「我不知道電影節跟新導演⋯⋯新的電影力量出現是有關還是無關。有的時候就是一個時代的轉變,你就是碰到了。」張艾嘉想這也許是台灣電影重新開始的機會,一個世代快要結束,新的一代怎麼樣都要冒出頭。
「當新人冒出頭的時候,有電影節和影展的平台去協助他們,至少讓一部分觀眾看到他們,對年輕的創作人來講是一種鼓舞。」在她看來,平台和新力量之間的關係若有若無,「它多多少少有某一些的影響,讓到這些年輕人好像也認為自己會受到尊重。可以受到尊重以後,這個東西才會延續下去。」
她相信哪怕打擊,也可能是一種另外的鼓舞。第51屆金馬獎時,婁燁的《推拿》和陳建斌的《一個勺子》拿下幾乎所有重要獎項,台灣電影在獎項上的失落當年引起熱議。「那為什麼人家那麼好?」張艾嘉相信這一次打擊,從另外的角度,也是對台灣電影的鼓舞,「那你就好好地做一點什麼東西吧。用一種不同的態度去對待自己的電影。我覺得就是一個慢慢在成長的過程。你說它真的成熟了嗎?台灣整個電影界都沒有成熟。這個行業並不成熟。」
但焦急也沒有用。張艾嘉謙稱她的力量很微薄:「我如果能夠很堅持的一直在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某一些人也會想,那你看那個張艾嘉都可以堅持了這麼久,或許年輕人,或者是某一些到40多歲的一些導演,他們都會用樂觀的態度去往前,去爭取,去做。」
她不擔心自己被當作典範,也無所謂被遺忘:「我也是被遺忘過的。」
「你今天如果真的被提到,或者被記得,那一定是你有做過一些事情是值得被記得的。如果你今天沒有做過什麼事情而去被人家去這樣擺設,那也沒什麼意義。」張艾嘉心想自己的作品也許能夠留下來,讓人記得,但如果被忘記了也可以。她不去想像結果,那是不可控制的事。
「就像我有時候覺得,我們大家不能永遠就是搬出胡金銓,不能永遠只是搬出楊德昌。那樣對其他有一些電影人,其實是不公平的。當然他們做過的一些東西是很經典,但不要老是拿一些過去的人當作標準,我們還有很多很多其他人,我覺得他們都值得尊重,值得我們大家去想我們現在應該做什麼事情。結合現在的環境我覺得好像這個才是重點。」
我問她,那你還會講一個台灣現在的故事嗎?你會怎樣講?
張艾嘉又果斷和鋒利起來了:「那,你等着看好了。」
訪問整理:Jessica Wong, 盧凡
端訪誰誰得獎!(商業模式問題解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