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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葉德嫻:比你想像的更快樂

在不斷變化的香港,葉德嫻卻依然是她:敢做敢言,直抒胸臆,在這座城市需要她的時候毫不猶豫地發聲。


葉德嫻說,我們來一次純文字聊天吧。我們在她給的照片裏挑選模板,為她畫了一幅像。 圖:Tsengly / 端傳媒
葉德嫻說,我們來一次純文字聊天吧。我們在她給的照片裏挑選模板,為她畫了一幅像。 圖:Tsengly / 端傳媒

四野無人的阿拉斯加,葉德嫻入住了一家只有八間客房的小旅店,看極光。偶爾有人路過來往,有的人來渡蜜月,有的人來拍極光,走走停停,正好剩下她一個住客。

那是在2014年9月中。「為什麼要月中去?」她自問自答,「因為月中的時候沒有月光。」

「月明,就星暗。」沒有月光的時候,看極光最好。

旅店不提供 Wi-Fi,和外界失了聯繫。到二十幾號,店主人突然跟她說:「香港出事了。」

什麼事?

她借店主的電腦和 Wi-Fi 上網,才知道出了什麼事。「當時好難過,想都想不到這樣的事會發生在香港。」佔中新聞畫面在幾年後依然沒法忘記,她立刻舉起雙手,重現一位市民在現場的舉止:那人體型有些胖,背着背包,穿藍色外套,在人群中不斷呼喊:「企後!企後(向後站)!」

葉德嫻很難相信在那時有香港人會肯站出來,做這樣一個動作。10月3日她飛回香港,一下飛機,就收到不斷的 whatsapp 訊息。其中一條邀請她錄製一首關於雨傘運動的歌。10月4日,她就去參加了《撐起雨傘》的錄製。

她從來敢做敢言。2013年舉辦個人演唱會 Sing For Me,葉德嫻已經在舞台上說過:「不要怕上街,上街沒有錯。」她目睹了中央落閘之後各方的反應,雨傘運動時也親身去了金鐘佔領區,去年還公開發聲支持立法會候選人羅冠聰。那是過去不常有的。「香港人應該要學習,因為我們在這方面很弱,如果我們不趁這個機會多留意的話,就太不應該了。」她說自己不會無端站出來,但該開口的時候一定會出聲。

那笑容在臉上意猶未盡:「在這之前,我想我們在六四的時候也做過一些事的。」

無法吸引導演注意的影后

她有些咳嗽,受訪時自行戴了白色的纖薄口罩,只有在喝自備的水時才微微揭開。揭開就見到面上淺帶淡妝,白色寸髮,白皙皮膚,珊瑚紅脣色,與《桃姐》和《明月幾時有》裏面刻意扮老的形象很不一樣。

葉德嫻不介意扮老,不介意搞笑:「我只介意脫衣服和接吻戲。」她七十年代末有機會登上大銀幕,已經開拓熟女戲路。面容姣好的女藝人都享受做明星,抗拒扮演媽媽角色,葉德嫻三十出頭就接這樣的戲了。從早期參與的新浪潮電影,到中期的都市喜劇或庶民悲情戲,她很快就靠亦莊亦諧的寬廣戲路備受讚譽。彼時,很多藝人為了事業隱瞞婚姻和家庭;單身的藝人隱藏也避談戀情。「但我想說出來,我希望大家知道我當時結了婚。」行內人開始叫她「Deanie 姐」,三個廣東話平聲在舌尖滴溜,裏面大概除了技藝上的景仰,也有幾分尊重。

「我沒有正式學過演戲。」

貴為影后,葉德嫻卻不是科班出身的演員。她看戲學戲,又愛越劇《梁祝》,又愛看紀錄片,常常給香港國際電影節捧場。電視脫口秀和趣味短劇則教會了她怎麼演喜劇。「你看 Benny Hill 和 Carol Burnett,這些人說話怎麼那麼好笑?」葉德嫻琢磨着講笑話的節奏和內容,慢慢在許多喜劇中大放異彩,其中多少有些天份。不是每個人都懂怎麼讓人發笑,也不是每個人都懂怎麼讓人落淚,但她都可以做到。「演戲就是我在我自己背後操縱自己。」她對表演的定義是從劇本上去認識這個角色,再賦予角色生命。

2000年之後,她陪兒子讀書,去美國住了一段時間。此前她已經入圍過三次金像獎最佳女主角,其中有小人物愛情故事,有掙扎在生活裏的性工作者,也有養育低智兒子的辛苦媽媽。另外還五次入圍金像女配角兩度獲獎,四次入圍金馬獎最佳女配角兩次獲獎,演技獲得公認。去美國之後,她卻一下子從大銀幕消失了。有人說葉德嫻對當時的電影工業有點失望。

「我從來沒有說過自己不拍了。」電影投資是一門昂貴的生意,香港市場在當時已經逐漸萎縮,越來越沒有適合葉德嫻的角色。行業固然有讓人失望的地方,但她根本沒有退意。只是沒人邀約,她就沒有戲拍,「你看以前一直很願意給我機會的王晶導演,在當時也認為沒有適合我的戲路,我就真的沒有戲拍了。」

《桃姐》與她的上一部戲《九龍皇后》相隔十二年,「因為有許鞍華導演,又是劉德華先生公司的戲,而且是真人真事,我覺得是可以做的。」邁入新世紀,葉德嫻只出演了三部電影,《桃姐》,《一個複雜故事》還有最近的《明月幾時有》。《一個複雜故事》是香港演藝學院九位學生的學生作品,葉德嫻客串了一位士多(便利店)老闆娘。另外兩部則由許鞍華導演,葉德嫻的表演大獲好評。觀眾卻並未有更多機會可以在大銀幕見到她。

「我沒有能力去找工作給自己,或者去接觸任何一位導演。」她無法刻意凸顯自己的存在,「如果導演有需要找我,那就找我吧。」在事業上,葉德嫻總是一個被動角色,與演藝界人人為自己爭取機會的主動相比,她顯得安靜,沉默,疏離。

性格使然?

「這種事要說能力的。」她很篤定,「這種話我不知道怎麼講,『不如你訪問我吧?』,『快來訪問我吧。』⋯⋯我沒有說這些話的能力。」

也有一些劇本送到了她手上。《桃姐》之後葉德嫻推了好幾部戲。一套文革戲希望她用國語演出。「我的國語很不好,演起來會像冒充大陸人,而且大陸也有很多省份,不同省份講話的語氣不一樣。」另有一些戲想找她客串,「有一些邀約可能因為我變『紅』了一些吧。但我不想這樣做事。」

什麼角色適合自己,她自己把握得很清楚。「你知道,年紀大了之後,好難有角色做。」有一些劇本邀請她演年紀大的媽媽,這本來是葉德嫻得心應手的角色,「但這個角色是精神病患者,我不喜歡。」葉德嫻做過資料搜集,就算在荷里活當紅的女星,年長之後都不得不演一些「瘋癲」的角色。「你看看 Bette Davis 和 Joan Crawford。」她想,年紀大了不一定要精神有問題,不一定要變惡毒。「首先很多謝給我這樣的劇本,但我不想演。」

改編一首給香港的情歌

她拒絕不適合的角色,也會試着拒絕不適合的歌曲。

剛知道要錄《半生緣》時,唱作俱佳的葉德嫻竟然也有點猶豫:「我這個年紀的人唱起來很有問題。那種愛情和這個年歲差得太遠了。」

達明一派入行三十週年,要出一張唱片,邀請不同的藝人演繹達明的名曲。專輯收錄內九成歌曲都由後輩歌手灌錄,只有葉德嫻比達明一派還資深。全港皆知,葉德嫻演戲有多好,唱歌就有多好,反之亦成立。黃耀明對她說,你唱《半生緣》吧。

立志守候,雨飄風同舟,苦中可忘憂,以歌解愁。

黃耀明又說,不如你把這首歌當作唱給香港的歌。「但他又沒有解釋歌詞的內容怎麼唱成給香港的歌。」

還有,葉德嫻不喜歡電子音樂。

這合情合理。她從來喜歡 Soul,R&B 和 Jazz 曲風的歌,陳永良和黃霑,盧冠廷過去為她寫了很多騷靈味極為道地的旋律,她也以不輸原唱的技藝和唱腔,翻唱過 Dionne Warwick,Patti Austin,Anita Baker 這些唱將級節奏女伶的代表作。

「歌詞可以改,背後編曲也可以改,但旋律是不能改的。」電子音樂會改變一首歌的面貌,達明在改編風格上並不強求,葉德嫻就答應下來。她的經理人 Steven 對音樂很有認識,一起構思編曲,再找來趙增熹監製,為《半生緣》加入了《康定情歌》採樣,再一段艾爾加(Elgar)的《E小調大提琴協奏曲》(Cello Concerto in E minor, op.85),舊相識 MC 仁饒舌,還找來香港小有名氣的合唱團小朋友劉小華錄唱了一小段人聲。

按此收聽《半生緣》

葉德嫻提起這次製作就喜上眉梢:「全部是真樂器錄的。」錄完她也不再理會評論如何,「好好玩,別人說什麼我不理了。」

得與失的標準何在?

很多人說,葉德嫻要求高在行內出了名。她自己從來不覺得:「做事不就是這樣的嗎?」

「以前我開始唱歌的時候,有一首歌《I Left My Heart in San Francisco》,這樣的歌有一百人以上去改編,大家都有不同的方法去演繹。一首歌有不同的面孔,那有什麼問題?為何現在的人會覺得,你唱這首歌你就唱回這個版本,你唱回這個版本就對了。為何你不能給它一件新衣裳?」

去年,趙增熹,倫永亮和葉德嫻三人及香港管弦樂團合開了兩場《紅白藍》演唱會。不少關於愛情的歌,葉德嫻都覺得不合適:「情歌不分大小,問題在歌詞。」情歌有很多種,長輩對小朋友的感情,朋友之間的情誼,這些主題她都接受,「那種我要你吻我,抱抱我的歌,我現在不能唱了。」

除了因為執著,她還貪新鮮,眼前有香港管弦樂團這樣的好樂團,很多舊的東西都不想再重演。葉德嫻說不想唱《明星》了,倫永亮和趙增熹嚇了一跳:「不行!」

「我明白的,你不能自己喜歡一首歌就去唱,除了你開心,沒有人會開心。」

她答應唱回自己的名曲,那邊將梅豔芳的《似是故人來》和《梁祝協奏曲》放在一起。「梁祝太後無來者了,很多人走過來,只不過想觸碰它,取一點點就走,沒法跟它結合。」葉德嫻和 Steven 冥思苦想,終於將二者編在了一首歌中,「這讓我覺得2016年是一個豐收。」

按此收聽《Say You Love Me》

其他人計算豐收與否的公式顯然有別於此。

為爭取充分排練,葉德嫻討厭遲到之風,偏偏有樂手要和她計較。「如果你叫他早些回來,他反而就要計你多一點錢,一隊樂隊就超支不少,繼而就變了藝人受苦。」女藝人練完歌,飯都沒吃就要化妝梳頭,那樣的話,開場時間只好延後。葉德嫻對此深惡痛絕:「這些簡直是『爛仔』(地痞)所為!」葉德嫻補充:樂隊練習時間與收費是演唱會不準時開場的原因之一。外國歌手好像 Bruno Mars 或 Sting 等等,可以養住一班自己的樂手,隨時隨地練歌,現在的香港歌手沒有這習慣及經費,所以演唱會的所有練習非常重要。

她的演出從來都準時開始,絕不欺場。「做一個演唱會的機會是不容易的,有你的知心人買票進場和你交心,你都要做一齣好戲給人看吧。最低限度,你不要遲到吧。我覺得這是最低限度的要求。」她請求觀眾也守時,如同聽古典音樂會,遲到者只能在前三首歌之後的節目間隙入場。

「我不會做生意,但如果做生意想先封住虧本的『門』,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做,我們是不會進步的。」香港的演唱會多數很注重台面功夫:爆炸、機關、舞蹈員,藝人換多少套衣服⋯⋯她卻極為重視調音。「比如紅館這個地方,它本身不是讓你開演唱會。但是如果你找到一個好的 House Sound Engineer 的時候,他可以用他的方法,做到這個地方出到好聲,但你要給他時間和配套的東西,他就會幫你做好。」可往往聲音部分需要的時間和成本都無法配套,帶來許多遺憾。《紅白藍》演唱會在灣仔會展舉辦,她仍介懷當時調音的準備功夫沒做夠。

如今唱片市場進入另一階段,葉德嫻不太想出來唱歌了:「我是一個叫好不叫座的人。」她深知錄一張好唱片成本高,宣傳費就更加昂貴。「年輕的歌手定時需要有一些歌讓人下載,他們有這個本錢去做。」葉德嫻認為自己不可以這樣做,「我也沒有本錢這樣做。」

不時的練習仍然是要的。住在市區,沒法洪亮地,正式地練聲,她常常也在家哼唱幾段,「曲不離口啊。」

幕後工作對葉德嫻還有吸引力:「我很想接觸這樣的工作。」幾年前她主動開口,要幫陳果做電影配樂。

「我不收你錢。」她對陳果說。陳果不信她做得到,但看葉德嫻一副認真的樣子,嚇得直說:「不用了不用了,你還是做演員好。」

「喜歡的事,我可以不停做」

「《夢斷城西》(West Side Story, 1961)我看了超過一百次。」過了一百次之後,她說也不必再計數了。《獵鹿者》(Deer Hunter, 1978),她也看了近十次。每一次就只看某一個方面的表現:這一遍只看表演,那一遍只看道具。「他們是完美的。這些就是我的樂趣。」她停了停,「我曾經以為別人也是這樣。」

喜歡的事,她可以不停做。反覆做;喜歡吃的東西,她可以日日吃,吃不停。

「我好喜歡吃大豆芽菜。」以前她媽媽問她想吃什麼,葉德嫻總是回答大豆芽菜。「我媽媽就說,又吃?好沒有建設性!」

「用一些薑,一些豉油去炒,好好吃!好好吃!」表情不說謊,想必葉媽媽的大豆芽菜無比好味。可惜她現在手指有類風濕,戒嘌呤,於是豆類都要忌口,「還有很想吃的粢飯豆漿也不敢吃了。」

熱愛跑步,但膝蓋不好,葉德嫻現在愛上了去健身室;迷戀倫敦和巴黎的博物館,說玩幾個月也不會厭,多次故地重游;另有眾人皆知,她沉迷不已的觀星。十幾年前一位記者為了專訪,陪着她和一幫同好前往觀星的故事傳為美談。

「其實我看星星從八九年就開始了。」興起之後到太空館拿了章程,想加入一些合適的團體。第二年二月,她就跟香港天文學會一起去觀星。「現在看來,二月的香港那麼潮濕,哪有星星給你看?看霧就有。」儘管那次是有一個很壞的經驗,葉德嫻還是認識了這班人,加入了天文學會,開始慢慢學習自己感興趣的知識。

有一次她本來在工作,會員突然找到她,說大埔那晚可以看到土星。葉德嫻立刻「飛的」(匆忙搭的士)過去,「在望遠鏡一看,那個土星好小啊!」望遠鏡不太大,她還是看到了土星環:「看過馬上又『飛的』出去,之後就到處找人介紹一些大口徑的望遠鏡。」

葉德嫻先後買了幾套望遠設備。其中八寸的望遠鏡加上配件可以看到很多東西。「金星在裏面大得像月亮一樣!」她說着說着眼睛也放出了光。八寸望遠鏡需要一座很重的三角架,她越來越搬不動了。葉德嫻唯有將這一套望遠鏡送了人,剩下三寸和五寸的鏡:「我現在買了一套濾鏡,看太陽。」

有一次搭乘飛機,她看到了日蝕。飛機追着月光,月光蓋過了太陽。「日蝕好昂貴,時間很短嘛,有時候是幾秒而已。」葉德嫻想,看過了星星,看過了日蝕,她要去找另外一些東西玩,所以才開始看極光。

做完《明月幾時有》的宣傳後,她跟經理人請假,去日本和台灣聽久石讓音樂會:「宮崎駿的卡通也有說要支持雨傘啊。」葉德嫻「哈哈哈」笑出了聲。那像是玩笑,又像是真的。

為興趣暢遊異國,日常安排也非常充實。她忍不住勸人戒菸,為人著想,倫永亮說她就像媽媽一樣;在家裏她也可以找到做不完的事,一個地球儀在她眼前是否擺放好,都逃不出她的觀察。

「我現在過得很開心。」葉德嫻說第一天起,自己就從不介意別人怎麼說她,也從不怕把心裏話說出口,自認那或許是她快樂的原因,「話不這樣說,那要怎樣說?」

那種快樂肯定是真的。

訪問整理:Michael Ng
資料提供特別鳴謝:Steven Li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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