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水馬龍的東京街頭,屬於都會的人造聲響從四面八方傳來,沒有方向性。突然,攝影鏡頭像是盯上獵物的狩獵者,動了起來,穩定地朝著對街連通 JR 車站的水泥建築體 Zoom in,人流中一位穿著寬鬆上衣、頭戴便帽的短發少女,被攝影機「挑選」了出來,自此,鏡頭一直尾隨少女,跟隨她在行人穿越道上補妝、在天橋下抽菸,踏著大步伐邊看手機邊走進與友人會面的咖啡廳。
咖啡廳裏,友人告知共同朋友自殺的消息。面對眼前這無法復生的重量,少女一時不曉得如何回應,但又不好意思迴避,他人之死聽來沈重但又輕盈,於是她的注意力開始飄移⋯⋯旁桌客人的談話進入她的思緒,雙重的訊息流來回穿梭,像是桌面上總是開著的多個視窗、不同的社群平台上的數位分身,當代的人們總是可以既在這、也在那,看似違反常理,但又非常合理地存在。
這是《納米比亞沙漠直播中》(Desert of Namibia)開頭的場景,電影以河合優實飾演的21歲少女卡娜為主角,透過對個別人物的深描,引領觀衆深入她的日常生活、感情狀態、親密關係、工作場所;從個人的故事烘托出身處的環境,進而串接起世代的群像,試圖探問屬於這個時代的精神內核。這是日本導演山中瑤子(YAMANAKA Yoko)的第二部劇情長片,以精準的視聽語言,敏銳地捕捉到她對於當代社會的觀察。
「我承認我有時候沒有在聽別人講話。」
什麼是「成人」的模樣
山中瑤子是相當早慧的導演,2017 年即以 19 歲之姿執導首部長片《傲嬌少女愛作戰》(Amiko),入圍柏林影展、香港電影節、全州影展等國際影展,獲得肯定;第二部劇情長片《納米比亞沙漠直播中》於今年入選坎城影展導演雙週單元,並獲得費比西影評人獎殊榮,如今正在日本院線上映,並獲邀作為台灣國際女性影展的開幕片。
作為當代日本電影的一股創作新力,日前媒體才以《令人敬畏的新世代電影導演》(恐るべき新世代映畫監督たち)為題,將山中瑤子與另外三名年紀相仿、創作階段相近的電影創作者——空音央、奧山大史、內山拓也並置;而她是其中唯一一名生理女性導演。固然,強調性別的身份政治並非山中瑤子創作電影的意圖,但自承是個女性主義者的她,截至目前為止的創作皆以刻畫女性人物為主,前作《傲嬌少女愛作戰》的主角,是一位身陷制式的校園生活、情竇初開向往成人世界的女高校生。電影完成於山中瑤子考上東京藝術大學電影系不久就決定休學、離開體制內電影教育的那個未滿 20 歲的暑假,她以極簡的編制、獨立的工作方式,完成這部帶有半自傳性質、回望其成長階段的作品。
「當她被視為『成人』時,某些場合需要這樣講話才得體、符合社會規範,但這可能是違心之論。」
而《納米比亞沙漠直播中》的主角卡娜則是剛出社會不久、與男友展開同居生活,正慢慢感受成為一位「獨立的成人」是怎麼一回事的小資上班族,她居住在節奏快速、資訊滿載的東京都會,面對各種令人眼花撩亂的日常選擇,不免感到失去方向、站不穩腳步,但卡娜依然奮力地求生。
「我覺得卡娜的行徑多是基於她的生存戰略,一種生存方式。客觀來看,我知道她有很多行為是不好的,但是我又可以理解一位 21 歲女性,為了生活、生存而必須採取的舉動、需面對的情緒。」山中瑤子回想自己的經驗,初到新環境生活通常要花上三年適應,因此女主角的年齡設定,像是回應自己高中畢業離家到東京獨立生活的三年後。
「我們每天要做這麼多選擇,應付這麼多事情,通常人在當下很難理解自己的情緒。也許當時我是憤怒的,但是我無法即時做出生氣的反應,反而是隔段時間回想後,才會察覺我當下可能是生氣的。」山中瑤子回應著關於角色設定的提問,她的語速不急不徐,「但為什麼我當時無法做出生氣的反應呢?」她說。這句話不像是期待著答案,反而是在探問更大的問題——為什麼這時代似乎總期待人們要即時做出反應?彷彿越懂得世故圓滑、得體合宜,就是「成人」的模樣,但成人的世界,是否真如人們想像的那般美好?是否「成長」只能長成同一個方向?
不靠劇情推動的電影
「我喜歡的電影大多把敘事重心放在人的狀態上,與其從故事著手,我更專注在人物的刻畫,透過他們的身體語言、表演,讓觀衆從角色身上看到故事。」
某種程度而言,兩部電影的主角都像是山中瑤子對「前一階段」的自己拉開一段距離後的觀察,或許不盡然是其親身經驗,而更是她在觀察「吾世代女性」後的反芻。好比《納米比亞沙漠直播中》開場在咖啡廳的情節,靈感來自她撰寫劇本時女演員河合優實告訴她的:「我承認我有時候沒有在聽別人講話。」
山中瑤子訪談了 15 位同世代或比她年輕的工作人員,將他們的個人經驗,編織入劇本中。她自編自導,從周遭的人事物吸收創作靈感,她的電影擅長勾勒角色狀態,而非經營故事線的發展,「我剛開始寫這劇本時,曾考慮要有起承轉合、完整的故事,但寫著寫著,我發現自己不擅長那樣的敘事方式,我先前的作品不是靠推動劇情來引人入勝,我欣賞的電影也往往不是這樣。」
山中瑤子聊到她欣賞的導演婁燁,「我喜歡的電影大多把敘事重心放在人的狀態上,與其從故事著手,我更專注在人物的刻畫,透過他們的身體語言、表演,讓觀衆從角色身上看到故事。」也因此,演員如何透過身體詮釋與表現角色,便相當關鍵。
「我想讓觀衆看到卡娜這角色的『社會化』表現,當她被視為『成人』時,某些場合需要這樣講話才得體、符合社會規範,但這可能是違心之論,她內心不見得真的這樣想。因為卡娜被我設定成一位會講違心之論的角色,所以她的肢體動作就相當重要,雖然她說的話是『社會化後』的,但觀衆可以透過肢體語言、身體動作、表情來看見人物的狀態,而不只被表面的言詞而誘導。」比如卡娜在某些場合會自然地駝背,心情愉悅時會突如其來地在街頭跳躍、空翻,這種透過「身體的破綻」呈現角色性格與狀態的作法,不僅僅體現在女性人物身上,山中瑤子也對時下男性的狀態有其精闢獨到的觀察。
電影中飾演兩位男主角的演員金子大地和寬一郎恰好跟山中瑤子同齡,因此他們看到劇本時,很快地就能理解人物的狀態。本田和林,分別是卡娜的前後任男友,乍看是對比的人物性格:一個膽怯無趣,一個自信有主見,但其實兩人的本質是一樣的,「他們都有著身為男性的優越感。一旦女性在面前做出超乎想像的行為時,他們就會失去陣腳,比如一個會馬上道歉,另一個則是突然憤怒。因為他們潛意識認為,女性就該在他們的掌握之中,所以一齣現『逾矩』的表現時,他們就會抓狂。我設定角色時,刻意以一體兩面的方式呈現這種輕視女性的男性潛意識。」
「我這個世代、甚至更年輕的男性,漸漸擺脫既定的男性形象,脫離傳統的男子氣概。只是上個世代的人還不太願意承認,他們不習慣在大衆媒體裏看到這樣的相對柔弱、委屈的男性形象。」
女性想像中的男性?
山中瑤子分享電影近期在日本上映時收到的觀衆回饋。她觀察到四十歲以上的生理男性觀衆普遍不覺得現實中有如本田和林這樣的人物存在,他們認為這是女性導演創造出來的男性角色,是女性想像中的男性;這其中也反應世代的差異,「我不覺得他們是我憑空創造出來的,而是我這個世代、甚至更年輕的男性,他們漸漸擺脫既定的男性形象——也許是因著社會的要求,脫離傳統的男子氣概。只是上個世代的人還不太願意承認,他們不習慣在大衆媒體裏看到這樣的相對柔弱、委屈的男性形象。」
電影中的兩位男主角都斯文有禮,特別是在人們意識到性別平權之重要性的時代,「他們努力讓自己溫柔,成為一個三觀正確、尊重女性的男性,他們通常會感到外部壓力,意識到不可能再是以前那種以男性為主的父權社會了。但很多時候,妳與這些『溫柔有禮的男性』對話時,仍會隱約地發現他們顯露出比女性強烈的優越感,這種男性的優越感依然潛藏他們的內心,無意間會露出破綻。我在我的電影裏,想呈現出這類我們當代常見的男性樣貌。」
然而,此種人際相處無處不在的權力關係辯證,在山中瑤子的電影中不僅透過性別的角度呈現,同時也體現於她對年紀輩份、社會階級的觀察。或許這樣的敏銳度,與她的成長背景有關,「我的母親來自中國,她嚴厲的教育方式讓我小時候常常羨慕其他孩子,覺得別人家比較好,為什麼我們家不能跟其他人一樣。後來是楊德昌的電影,讓我能比較肯定自己的出身背景。我也特別喜歡婁燁電影裏的女性角色,讓我對母親年輕的時候有多一點的想像。」
作為在日本長野縣長大、有著中國母親的日本人,山中瑤子從小就對人際間不對等的權力關係相當敏感,「即使你想平衡關係,讓雙方平等,但權力關係的不對等是很難避免的。我從小就疑惑為什麼小孩只能聽父母的,為什麼學生一定要聽老師的,再加上求學過程中我很常遇到支配欲很強的老師,這些成長階段的創傷、人生中的挫折,也會出現在創作裏。」
「即使你想平衡關係,讓雙方平等,但權力關係的不對等是很難避免的。我從小就疑惑為什麼小孩只能聽父母的,為什麼學生一定要聽老師的。」
在嚴母的管教下,舉凡電視、電玩、漫畫,都不是山中瑤子兒時被允許的娛樂,唯有書例外,因此她閱讀許多小說,直到開始打工為自己賺零用錢後,才有能力去電影院和 DVD 出租店。後來在高中老師的推薦下,她看了《聖山》這部經典的邪典電影,自此開啓她對電影藝術更廣泛的興趣,電影也成為她成長過程中重要的養分,甚至決定大學報考電影系。山中瑤子的家人雖然訝異,但沒反對,她考上人人稱羨的東京藝大電影系;然而很快地,她意識到學院體制並無法提供她理想的創作型態,於是,山中瑤子毅然決然休學,展開自己的電影創作。
《傲嬌少女愛作戰》是山中瑤子休學那年夏天完成的劇情長片。當時不到 20 歲的她,是全劇組最年輕的一位,「雖然導演是劇組中最有權力的人,但其他工作人員都比我資深,我說的話不見得所有的工作人員都會聽。那時我深深感受到存在於電影拍攝場域中的權力不對等。」
「然而,支配關係會變化,權力關係會隨著人與人的相處而改變。」山中瑤子以《納米比亞沙漠直播中》中卡娜和交往對象的關係舉例說明,「她一直試圖改變她和男友的主從關係,雖然最後還是失敗了,但她有身為『弱者』的自覺,巧妙地運用自己身為女性的身份試圖爬到男友頭上,改變他們之間的主從關係;她好像也只能用這樣『幼稚』的方式來改變兩人間的權力結構,但最後未能成功。」在電影裏,我們看到卡娜對只想專注在自己事務上的男友拳打腳踢,兩人扭打在地,原本溫和有禮的人頓時卸下文明的僞裝,顯露出生存的本能,「我想探問到底是什麼讓卡娜對另一個人這麼執著,需要如此用力改變他們的關係?到底是什麼讓她無法選擇自立、獨自生活,一定要跟另一個人一起?」
「或許,這就是她的生存戰略,一種為了活下去而採取的舉動吧。」山中瑤子說道。
吾世代電影人
《納米比亞沙漠直播中》某種程度也像是山中瑤子作為一位不是從電影科班訓練出來的年輕獨立電影人,對充斥著階級、權力關係、教條框架的日本電影產業所採取的生存戰略。有了先前作品的拍攝經驗,這一次不僅是關乎她個人的,而更是關於吾世代電影人的。
「現在的日本電影環境很注重勞動條件,不會像以前那樣操到半夜,雖然工時依然長,但我們希望讓大家能在晚上十點搭電車回家。以這樣的目標和預算,最多隻能拍 15 天,所以我的任務就是在 15 天內拍完。」15-20 人左右的拍攝團隊,其中約莫一半是女性工作人員,山中瑤子自己不再是其中最年輕的一位;5000 萬日幣左右的製作預算,以三週左右的時間包含前置的演員排演,即完成拍攝。
「我覺得日本社會在走下坡,我們這世代的導演基本上見證了這過程,整個世代對於日本的未來是相當悲觀的,反而也比較能客觀的觀察與思考,什麼是日本、什麼是日本人。」
「很多人會驚訝我們 15 天就拍完長片,但其實以現在日本的拍片環境,這工作節奏是常見的,除非是小說或漫畫改編的商業大作;新銳導演、原創劇本的獨立電影,15 天拍完是很正常的。」山中瑤子補充說明道,「再加上我們以手持攝影機拍攝,運鏡可以很靈活,也有效地減少在拍攝現場架設設備的工作時間。」
此種靈活、彈性的創作姿態,即具體展現在《納米比亞沙漠直播中》開場的第一顆鏡頭。
電影初始,河合優實飾演的女主角走在東京街頭的 Zoom in 鏡頭,其實是劇組勘景後,因應現實環境限制而長出的成果。山中瑤子提到劇組向日本 JR 公司申請拍攝許可未果,因此他們緊急變通出此策——讓攝影師在 JR 管轄範圍外掌鏡,以 Zoom in 的方式拍攝來避開未申請就拍片的規定。
「攝影師和我都覺得 Zoom in 的鏡頭作為電影的開場,很有吸引力,後續也決定在其他橋段加入這樣的運鏡手法。起初是現實條件的限制,我們必須這樣做,但後來我覺得 Zoom 的手法能讓人感受到電影的虛構性。因為這部電影不管是演員的表演方式、情節都是寫實的,所以鏡頭的 Zoom 能產生提醒的效果,讓觀衆稍微抽離一點,跟故事與人物保持一點距離。」此種讓觀衆跟電影產生距離的作法,甚至產生超現實的感受,恰好也貼合故事後半那出現在粉紅色房間裏的跑步機與手機直播畫面裏的納米比亞沙漠,而不至令魔幻場景的出現太過突兀。
此種拉開一點距離、試圖鬆動一些什麼的姿態,或許也跟山中瑤子自己的成長經驗有關。
「雖然我在日本長大,但母親來自中國的背景,讓我看待日本的方式跟一般日本人有些不同。我對國家和社會加諸於個人的影響或侵略性有一定的敏感度,特別是我們這代的年輕創作者,更勇於透過作品或參與社會運動來表達意見與想法。但我想也不只是日本有這樣的趨勢,而是世界各地的年輕世代都有類似的情形,比較能反權威,正視以往被漠視的議題與社會暴力。」
「我在日本長大,但母親來自中國,讓我看待日本的方式跟一般日本人有些不同。我對國家和社會加諸於個人的影響或侵略性有一定敏感度,我們這代年輕創作者,更勇於透過作品或參與社會運動來表達意見與想法。」
儘管從普羅大衆的角度來看,山中瑤子電影中的主角並非討喜、圓滑的角色,無論是 Amiko 或是卡娜,她們任性、一意孤行,一不小心會露出厭世的神情,但她們活在當下,她們敢愛敢恨、勇往直前,面對生活有種義無反顧的姿態,「我覺得日本社會在走下坡,我們這世代的導演基本上見證了這過程,整個世代對於日本的未來是相當悲觀的,沒有太大的希望,但反而也比較能客觀的觀察與思考,什麼是日本、什麼是日本人。也許這反映在我們的創作裏,以一種比較冷感、客觀、拉開距離的方式去看現在的社會環境。」
或許,成人的世界不盡理想,即使《納米比亞沙漠直播中》開頭即提及同齡友人的自殺,然而面對眼下的挑戰與未知的未來,山中瑤子仍持續身體力行地感受,透過電影創作對身處的環境提問與回應,或許她的電影能為吾世代仍感孤單奮鬥之人帶來力量,就像當年處在青春期、正為自己的身份認同感到掙扎的她,初次從電影中獲得正面的理解與肯定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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