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別學習是貫穿一生的功課,即使我們對性別的多樣性已有一定認知,但跨性別者在現實生活中的生存狀態,對大數人來說仍然陌生。今年台灣國際女性影展中有三部LGBTQ紀錄片,為我們帶來思考多元性別的重要角度:究竟誰是「女性」?誰又可以成為女性?生理性別能定義女性嗎?
女性這一身分認同的背後,天然隱含了對於「邊緣」的認同——相對於主流敘事的邊緣和父權結構的邊緣。而以女性視角切入LGBTQ主題,更能呈現出與男性視角截然不同的力量與溫柔。
非裔跨女:破碎與生死攸關
「你用你的頭腦,我用我的身體,我們都只是兩個野心勃勃想活得好一點、想成功的女性,我們的犧牲一樣大,我們沒有什麼不一樣。」
紀錄片《KOKOMO:未至之城》(Kokomo City),曾在今年的日舞影展「未來創新(NEXT)」單元獲得觀眾票選獎。這部由非裔跨性別者D.Smith以超低成本完成的長片首作,不但對性少數群體和美國非裔女性的整體地位都有驚人洞察力,更有作品之外令人倍感唏噓的殘忍結局:片中一位受訪的跨性別性工作者Koko Da Doll,今年四月在喬治亞州亞特蘭大被槍殺。
跨性別女性(Trans Woman/MTF,下簡稱跨女)從事性工作,比一般性工作者要面對更高的生命危險。她們很可能遇到這種狀況:發洩完性慾的男人轉瞬對自己剛才的行為感到羞恥,進而對她們施以暴力。這些男人無法面對真實的自己——他們對跨女有慾念,但又覺得這樣不夠man,更害怕被人發現。
四位住在紐約和喬治亞州社區裡的黑人「跨女」性工作者,面對鏡頭毫無保留地分享個人生活。她們的敘述,會帶給觀眾許多反直覺印象。比如那些看上去很陽剛的黑人猛男,背地裡會找跨女尋歡;甚至有些人就是偏好陰莖碩大的辣妹,他們對那種反差著迷。
非裔跨女在成為「女性」的道路上,要面對極為艱難的身分上的雙重突圍。
「你以為你是真正的女人你高我一等?你以為你是黑人猛男你高我一等?在白人眼裡,我們還不都是黑鬼。」
就如片中受訪跨女所說,黑人首先就一直深受白人主流價值觀的桎梏,而沒有真正從奴隸敘事中解脫。其次,非裔內部的社群文化又崇尚陽剛硬漢,對性少數的不友善程度遠比其他族群更嚴重。這兩層困境嵌套在一起難以剝離。也正因為在白人刻板印象中,黑人男性就應該是高大威猛的肌肉猛男,所以非裔內部才更厭棄與這種人設形象相悖的性少數。
片中的很多喊話,其實是「跨女」性工作者在和社群內部的非裔女性對話:「如果你的男人都能同時和我們做愛,覺得我們都是女人,為什麼你覺得我們不平等?」
儘管她們也知道,對於來找她們的男人來說,「他真正尊重的是家裡那個女人,他到我們這裡只是付出很少的錢來玩我們。」但她們更在意的,是非裔女性能用平等、尊重的視角去看待非裔跨女。因為這是女性內部、社群內部團結的起點。
如果「黑人應該是什麼樣子」本來就是被白人的敘事所建構的,那難道彼此之間還要不斷強化這種傷害嗎?跨女會比一般非裔女性再多感受到一層來自男性的剝削與物化,因為她們每天冒著生命風險在工作。她們是「破碎的黑人女性」,隨時會被客人開槍打死,而不是那些「自由黑人女性」。
兩種女性之間的區別,用片中跨女的話說是:「你有資源,有能動性,有特權,而我從小在街上長大,我沒有。你用你的頭腦,我用我的身體,我們都只是兩個野心勃勃想活得好一點、想成功的女性,我們的犧牲一樣大,我們沒有什麼不一樣。」
而且到底有幾個沃克夫人呢?多數非裔女性的命運與地位能獲得的提升始終有限。這是以跨女視角透徹看清的痛苦真相:「你以為你是真正的女人你高我一等?你以為你是黑人猛男你高我一等?在白人眼裡,我們還不都是黑鬼。」
再進一步去追問,更普世而犀利的問題是「究竟有幾個女人能夠完完全全『靠自己』?」沃克夫人當初也有重要的商業夥伴沃克先生。有多少成功女性是從沒獲得男性絲毫助力的?
這也是在跨女眼中,Black Lives Matter和women’s rights matter沒能真正改寫的殘酷現實——社會的權力和上升通道,仍然在由男人和白人主導。又因為跨女在異性戀結構和白人敘事裡都處在最邊緣、最弱勢的位置上,她們才更渴望先尋求自己社群內部的理解與體認。
片中受訪者的敏銳洞見,都是從個人生命經驗裡凝聚得來。
當一位非裔母親沒法接受自己孩子的跨性別認同時,原因之一是作為女性,她又被拋棄了,她又一次被非裔男性傷害了——而她已經無數次經歷過這種傷害。
當一位非裔母親沒辦法接受自己孩子的跨性別認同時,其中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作為女性,她又被拋棄了,她又一次被非裔男性傷害了——而她已經無數次經歷過這種傷害。非裔貧民社區裡的常見故事,就是小孩從小在街頭長大,他們根本不知道父親是誰。而指望他們長大後能夠保護自己的母親,面對他們的「跨女」認同,面對他們想要做女人的選擇,會感到再一次被背叛。
來自身邊人的傷害,來自社群內部的不團結,最讓人感受到背棄。非裔跨女的心情也是一樣,來自非裔女性的有色眼光,最令她們難過痛苦。能量飽滿的黑白影像,用截然不同於主流跨性別電影的詮釋方式,強化了性別與族裔的雙重張力。
片尾,一位「跨女」性工作者站在攝影機面前,坦然展露自己兼具乳房和陽具的裸體,那個鏡頭,會讓人由衷讚歎她強悍無畏的身體力量與認同選擇。
在今年的前四個月,亞特蘭大就有三位跨女被槍殺。這個世界對她們充滿仇恨與惡意,她們面對人生的態度卻勇敢而堅定。「活出自己不要被別人定義」對她們來說,遠不像口號那麼光鮮亮麗。但她們卻在最破碎的環境和生死攸關的工作場域裡,擁抱並踐行了自己的身分認同。
南韓女同:老去,素顏也很美
逐漸老去後被稱呼為「姐」時,他們很不自在。
相比非裔跨女在美國的邊緣地位,女同志在南韓的處境會更順遂嗎?
南韓DMZ國際紀錄片影展的獲獎作品《LESVOS:我們的家》(Home Ground),由關注邊緣族群的新銳導演KWON Aram執導。LESVOS是南韓第一間女同志酒吧,目前的店主是頭髮斑白上了年紀的「明宇哥」。她(他)每天工作15個小時,內外場自己一個人打理。疫情期間沒有客人手停口停,他只好去其他餐廳後廚打工維持生計。
空間的意義,是人的聚集。尤其對於性少數群體,能帶來安全感的據點是悅納自我身分和找到同溫層的重要場域。紀錄片從LESVOS切入,進而帶出1970年代位於明洞的女同志咖啡廳、以及千禧年後新生代女同志彼此相認的「新村公園」。這三處地標,也串聯起了半個世紀以來不同世代南韓女同志確認跨性別認同的生命歲月。
生理性別為女性的跨性別者,進行性別重置手術的動機或許沒有跨女那麼強烈,但他們的性別認同一樣堅定。「明宇哥」和認識了四十多年的老友「把手哥」都說,逐漸老去後被稱呼為「姐」時,他們很不自在。
青春期曾在明洞迷倒很多女生的「把手哥」,穿西裝比男生更有型,後來混跡社會,也比男生更暴力。雖然導演並沒有特別去放大兩人的弱勢地位,但從如今的生活環境來看,他們都是貧窮的勞工階層。「明宇哥」更住在不方便讓攝影機去跟拍的「半地下屋」裡。
女同志在社經條件上的弱勢,當然與其在身分上的邊緣有關。南韓社會對LGBTQ群體的嚴重偏見,在疫情期間的「梨泰院男子確診事件」中充分體現。同志酒吧當時被污名化為防疫破口,片中也捕捉到了性少數支持者在梨泰院抗議的遊行現場,而梨泰院正是南韓跨性別文化的起點。
雖然導演並沒有特別去放大兩人的弱勢地位,但從如今的生活環境來看,他們都是貧窮的勞工階層。
無論是跨性別的文化地標,還是酒吧、咖啡廳或公園,這些空間的存在,讓性別認同不被主流社會所接受的人不再孤單,他們發現「和我一樣的人原來這麼多」。深受LESVOS影響的後輩女同志,也因為明宇哥這樣的前輩一直在堅持維繫酒吧存續,決定去打造更多性少數友善空間。
而片中最打動我的部分,是明宇哥說他覺得老去的自己「素顏也很美」。生活的困頓處境,並未磨蝕他對自我的肯認。我們無法揣測他一個人回到「半地下」的家時會否孤單,但在他和眾人的另一個「家」LESVOS,他過著忙碌辛勤又幽默樂觀的熱鬧人生。
波蘭柏林異地戀:新型態家庭
選擇離開還是留下,選擇在哪裡生活,以及選擇誰成為家人——這些是我們每個人生命裡都會遇到的課題,賦予我們力量和勇氣去做出選擇的,則是愛。
波蘭的LGBTQ環境不見得好過南韓,但波蘭創作者Marek KOZAKIEWICZ的紀錄長片首作《成為家人的我們》(Silent Love),卻是三部紀錄片裡最有愛意與暖意的一部。
我對這部作品的直觀感受是,幾乎感覺不到這是紀錄片。細膩的劇情和豐潤的情緒,與一般的同性題材劇情片根本無異。後來才知道導演和拍攝對象同吃同住,前前後後用了三四年才完成該片。
主角是一對異地戀的女同志情侶:住在波蘭的亞加,和住在柏林的瑪雅。亞加的母親過世後,她想收養正處於青春期的弟弟米洛斯,但波蘭鄉下氛圍極為保守,她一方面要向法院隱瞞自己有同性伴侶,另一方面又希望瑪雅從柏林搬來和他們一起生活。
整部紀錄片是在講一個新形態家庭的建立過程,而過程中最重要的部分是「選擇」:選擇離開還是留下,選擇在哪裡生活,以及選擇誰成為家人——這些是我們每個人生命裡都會遇到的課題,賦予我們力量和勇氣去做出選擇的,則是愛。
該片也很容易讓人想到幾年前台灣導演鄭有傑的劇情片《親愛的房客》,不但都有收養情節,而且同樣都在處理非典型的家人關係。能成為家人,一定有深愛牽絆,在這個層面上,同性和異性伴侶並無區別。但波蘭的性別平等環境遠不如台灣友善,片中對此也有諸多記錄。
刻板印象從國中就被灌輸給孩子們:「男孩就要像男孩,要能引領女孩。」「女生就是需要男生的保護。」教堂裡的牧師強調:「婚姻能不能成功,3/4取決於男人。」同性婚姻被視為洪水猛獸,同性情侶也不能領養小孩。電視新聞譴責同志抗爭,耳濡目染下,少年米洛斯也會無心講出歧視話語。看上去強悍無畏的瑪雅,則擔心從柏林回到自己生長的波蘭村莊會不被認可、會找不到自己。
瑪雅最喜歡的電影對白是「怪誕的愛總好過沒辦法去愛。」這個家庭裡,愛當然不怪誕,而且濃度還遠高於許多典型家庭。
但瑪雅陪伴米洛斯一起踢球、騎腳踏車、玩遊戲的時光,以及亞加和瑪雅的日常相處,則是對少年進行愛與性平教育的最好方式。有一幕是三人一起吃蛋糕,米洛斯看到姊姊和瑪雅幽默地破冰化解了矛盾,也跟著開心笑起來。那是如此順理成章的「愛的學習」,而攝影機溫柔又準確地捕捉到了生活中燦爛的細節。
沒有說教也不必強調,無聲流淌的愛,讓米洛斯懂得了LGBT是關於平等,也是關於他們三個人在一起生活會很快樂。瑪雅最喜歡的電影對白是「怪誕的愛總好過沒辦法去愛。」但在這個家庭裡,愛當然不怪誕,而且濃度還遠高於許多典型家庭。
創作者用從事田調的耐心,記錄下了一對同性情侶克服重重阻礙並組成三口之家的生命努力。這部基調十分治愈的作品,也為性少數群體在不同國度和文化環境裡所遭遇的歧視、苦楚與無盡困境,作出了一個暖煦註腳。
跨性別女性、展露陽光氣質或是陰柔氣質的女同志,她們都是女性,而她們也可以是「他們」。生理性別無法定義或框限誰是「女性」,性別的自在流動,賦予了所有人成為女性的權利。這大概也是在台灣國際女性影展觀看LGBTQ紀錄片會格外有感之處——在性平觀念始終不斷進步的此地,讓我們再一次打破對「女性」的一切印象與想像。
關於性少眾的文章似乎太多了。
好故事!
可以關注giloo這個影音平台,比較會引進小眾紀錄片,另外女影主席也有與他們合作策線上影展
不知道台湾影展之外是否有途径看到这些纪录片,每一部都是没太注意过但是其实很重要的视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