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烟草，不只在中国、不只是烟草业｜数洞

【编者按】过去二十年，全球烟草使用率下降了11%。在中国，这个数字仅下降了1%。占据全球五分之一人口的中国，却消费了全球近一半的卷烟——每年超过2.4万亿支。这比其后67个国家的总和还多。吸烟流行，带来严峻的公共健康后果，与吸烟有关的死亡人口将激增，更影响著中国7亿非吸烟者。

为何中国吸烟流行难以遏制？烟草行业在中国是一个怎样的存在？穿透烟草供应链，种植烟草的人们，又是如何在这个专卖体制下艰难存活？这是“中国烟瘾”系列的最后一篇，我们找出了中国烟草公司一家二级子公司云南红塔烟草集团旗下的不同产业，以及中国烟草公司自1990年代以来在全球各地区的投资和布局，一窥中国烟草这家巨无霸国企在烟草行业以外、在中国以外的影响力。

深入了解中国的烟草业，阅读系列第一篇《1.4万亿人民币如何绑架政府？中国控烟博弈》，一探“中国烟草”这家巨无霸国企如何左右中国控烟政策；第二篇《中国烟草专卖体制的“囚徒”：种烟如下赌注，利润却似针尖削铁》，关注整个生产链条上最脆弱的群体，烟农，以及，是什么样的制度将他们困在了艰苦又收益甚低的劳作中。

在中国，烟草不是中烟唯一的产业

中国烟草总公司（以下简称“中国烟草”）可能是中国最赚钱的国企，但因其自身的特殊性质，它的公开财务数据并不算多。

据官媒新华网报道，2022年，“中国烟草行业”实现工商税利总额1.4万亿人民币，同比增长6.12%。官方并没有公布中国烟草总公司的营业收入，而工商税利往往是比营业收入更小的数值，指代公司的利润和产品销售税及其他税金的总和。

同一年，腾讯的营业收入是5546亿人民币，阿里巴巴的营业收入是8531亿人民币。

中国烟草的高收入并不让人吃惊，因为它是中国大陆唯一可以种植、提供、销售烟草的公司，并且实现了“政企合一”。中国烟草专卖局，也就是管理和规范烟草行业的部门，和中国烟草总公司是一个机构两块牌子。据咨询公司欧瑞（Euromonitor）数据，中国烟草总公司去年共销售2.4兆根香烟，占到全球销售总量的46%。第二名美国公司菲利普莫里斯仅销售了6493亿根。

不过，烟草并不是这家公司的唯一的产业。

端传媒联合专注全球公共卫生的新媒体 The Examination 选择了云南红塔烟草集团（以下简称“云南红塔”）为例，整理比对了中国商业数据库“天眼查”和国际商业数据库“Orbis”，选取出了云南红塔拥有超过50%股份的关联公司，共114家，其中70家还在活跃中，44家已经注销或被吊销。这些公司中包括17家烟草类公司，剩下的都是非烟草类公司。

云南是中国烟叶面积种植最大的省份。据《中国统计年鉴》，2021年，云南省占到了全国40.3%的烟叶播种面积，拥有超过40万公顷，领先第二名贵州省近30万公顷。该省烟草的生产与销售等业务主要由云南中烟工业有限责任公司（以下简称“云南中烟”）负责，而云南红塔是云南中烟旗下涉猎领域最多的子公司——换句话说，云南红塔只是中国烟草众多二级子公司的其中之一。

金融投资

合并数据集中，云南红塔拥有股份最多的就是金融投资类的公司，这些公司透过投资项目，让云南红塔在更多领域的公司拥有股份，这其中撒网最广的是云南合和（集团）股份有限公司。

此外，云南红塔还拥有许多华夏银行子公司的股份，包括昆明呈贡华夏村镇银行有限公司、北京大兴华夏村镇银行有限公司、华夏金租一号（天津）租赁有限公司等等。华夏银行是很有实力的全国性银行。据中国银协2022年榜单，华夏银行的资产净额在中国排名14。

房地产

房地产公司也是云南红塔的重要投资领域，合并数据集共记录了25家，并涵盖了房地产行业的各个环节。

比如房地产开发公司，像是云南红塔房地产开发公司、昆明万兴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等；物业管理公司，比如现楚雄盛世舒苑物业有限公司、中山市汇翠物业管理有限公司等等；还有置业公司，如大理上和置业公司；甚至还包括建筑工程或建筑材料公司，比如云南红塔滇西水泥股份有限公司等。其中还有具体的建筑，比如当地最大的会展中心之一，昆明世博会议中心有限公司，还有云南红塔体育中心有限公司。

旅游

身处中国旅游资源丰富的一个省份，云南红塔也拥有许多旅游公司的股份，同样涵盖了许多环节。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7家大酒店：位于昆明的云南金鹰大酒店、昆明桂花大酒店、云南天恒大酒店、云南红塔大酒店、大理古榕酒店；位于上海的上海红塔大酒店，以及位于江苏的苏州天平大酒店。

另外还有旅游开发公司，包括与华侨城集团关联的深圳华侨城文化旅游科技集团有限公司、云南滇越旅游开发有限公司、云南世博旅游景区投资管理有限公司等。以及旅游汽车服务，包括同样也是华侨城相关的昆明市北部汽车客运站有限公司、大理古城旅游汽车客运站服务有限公司等。

华侨城是中国国务院国资委管理的大型中央企业之一，在文化旅游产业、房地产等领域发展并拥有许多城市的地标式建筑。

文化传播

文化传播类也是云南红塔拥有股份公司的一大类。按照中国《广告法》第二十二条规定，烟草公司不能在大众传媒媒介、公共场所、公共交通工具、户外发布烟草广告，也不能利用其他商品或者服务的广告宣传烟草制品。尽管烟草产品不能在中国以任何公开形式进行广告宣传，云南红塔烟草公司旗下仍然拥有众多文化传播类公司的股份。

医院

云南红塔还拥有医院和医药公司。合并数据集只展示了一家医院，昆明市红云医院有限公司。但是天眼查的原数据显示，云南红塔还拥有云南白药集团、云南省药物研究所、云南省医药公司、昆明中药厂有限公司等主要医药公司的股份，每家占有的股份5%到6%左右。

云南省是中国最大的中药药材种植地之一。云南白药集团也是中国的老牌药企，2021年入选《PharmExec》（美国制药经理人杂志）全球药企排名第34名。

天眼查数据显示，除了云南省省内的企业，云南红塔还拥有广州市华立健药业有限公司、北京华方科泰医药有限公司、西藏藏药（集团）利众院生物科技有限公司等其他地区医药公司的少许股份。

基建类

云南红塔还拥有基建公司的股份。合并数据集只包括了一家高速公路建筑公司，云南安晋高速公路开发有限公司。但根据天眼查数据，云南红塔还在若干家当地水电站持有股份，而且这些水电站都是中国华能集团或云南省电力投资有限公司旗下的，例如云南华电金沙江中游水电开发有限公司、云南华电鲁地拉水电有限公司、华能澜沧江水电股份有限公司、云南华电怒江水电开发有限公司等等。2022年，云南省的水电发电量在全国排名第二，仅落后于四川省。

除了水电外，云南红塔还拥有其它类型的发电站，比如华能澜沧江祥云风电有限公司、云南能投煤业有限公司、华能石林光伏发电有限公司、华能澜沧江新能源有限公司等等。

如上所述，中国烟草一家二级子公司的商业版图切面，已经能展示出其在各类行业的扩张和潜在影响力，哪怕是和烟草潜在健康问题所形成对立的医药行业。与其他行业相比，中国烟草最大的特点在于其烟草行业“政企合一”的特点，是该行业的唯一竞争者，保证了其盈利规模。同时，它也成为了政府的钱包，每当出现需要投资的项目，这些公司都会参与其中。也因此红塔旗下有和其他央企合作的基建项目，形成了央企之间的合作闭环。

中国以外，中烟已经布局了全球网络

放眼全球，中国烟草总公司是全球最大的卷烟制造商。2021年，全球46%的卷烟是中国烟草生产的。排在第二、三位的是英美烟（British American Tobacco, BAT）和菲利普莫里斯国际公司（Philip Morris International, PMI），但他们分别只占全球市场的13%和12.6%。

中烟草在中国国内生产的卷烟中，只有1%出口到国外市场，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中烟完全不在乎国外的机会。从1990年代开始，中国烟草就已经开始与国际烟草巨头设立合资公司，或开设子公司，布局烟叶种植、烟草零售等产业链。

就像金融时报的一篇文章所称，垄断全球最大卷烟市场，并不能满足中国烟草总公司的胃口。

揭露烟草业破坏公共健康的战略和战术的全球烟草业监督计划STOP（Stop Tobacco Organisations and Products）在2022年7月发布了一份关于中国烟草进军国际的简报，详细披露了中烟在全球布局的基本信息。该机构的日常研究工作主要由英国巴斯大学（University of Bath）烟草控制研究小组（TCRG）完成。

中国烟草在全球布局的一个重点是烟叶种植。根据联合国Comtrade数据库，中国每年的烟叶进口数额超过1亿公斤。2020年，中国进口的烟叶数量至少在6个国家突破了100万公斤，它们是：阿根廷、巴西、哈萨克斯坦、马拉维、津巴布韦和赞比亚，其中从津巴布韦一国进口的烟叶数量超过6200万公斤。津巴布韦42%的烟草种植掌握在与中国烟草下属的天泽公司手中。中国也是赞比亚最大的国际烟叶采购商，该国10%的烟叶出口到中国。马拉维出口中国的烟叶比例从2005年的1%增加至2013年的9.5%。

世界卫生组织2023年发布的报告提到，中国的烟草合同种植在菲律宾、瓦努阿图等太平洋岛国（以前从未种植过烟叶）以及拉丁美洲也在增加。

卷烟的制造上，中国烟草目前的重心在东南亚和欧洲。据全球烟草业监测计划 STOP，中国烟草旗下的23个品牌卷烟正在多个国家销售。根据联合国 Comtrade 数据库，2020年，中国的卷烟出口额为1630亿美元。

值得关注的是，由调查记者组成的全球网络“有组织犯罪和腐败报道项目”（OCCRP） 在2021年6月曾刊发一系列报道，发现中国烟草牵涉一系列烟草国际非法贸易中。

其中，位于罗马尼亚的中烟欧洲（CTIEC）至少从2013年开始向欧洲其他国家出口烟草制品，包括乌克兰。欧洲一些国家市场上发现非法的中烟烟草制品来源于乌克兰的一些公司，而中烟欧洲是这些乌克兰公司的供应商。中烟欧洲生产的卷烟还被卖给一家伊拉克公司（Devmak），随后被走私到意大利。有报告称，中烟欧洲对此知情并准许。走私者据说和有组织犯罪集团有联系，并被怀疑在摩尔多瓦和黑山共和国（Montenegro）有积极活动。在厄瓜多尔，中国大使馆官员被发现接收走私的卷烟。这也可能和当地缺少监管政策或执法活动有关，但 OCCRP 的报道称，中烟运作着一张国际网络，包括旗下子公司、船运公司和制造商，让这些非法贸易的追溯变得很困难。

亚洲（香港部分单列）

东南亚是中国烟草出海的主要目标市场。早在90年代初期，中国烟草就已经有项目在老挝、缅甸、柬埔寨等国家落地。从公开信息可见，云南中烟、海南中烟、广东中烟、浙江中烟等省级烟草公司分别承担了不同的项目。

以老挝寮中好运烟草有限公司为例，该公司曾是海南烟草的境外企业，2002年，红塔集团参股海南烟草后实现控股，寮中好运烟草因此成为了红塔集团的参股企业。2008年，由红塔集团收购原老挝寮中好运烟草有限公司61%的股权，实现控股，该公司在老挝销售烟草制品。

2018年，国家烟草专卖局时任副局长赵洪顺考察这家公司时表示，“老挝红塔是中国烟草在境外的企业中，投资规模最大、制造功能最全、生产能力最强、形态最完整、精神状态最好的企业。”2020年，赵洪顺因受贿超过9000万元被判无期徒刑。

广东中烟则在柬埔寨拥有威尼顿公司（Viniton Group Company）。中国烟草官方媒体《东方烟草》报2015年的一篇报道曾详细披露该公司成立的故事，并称“威尼顿是柬埔寨卷烟产销规模最大的烟草企业之一，卷烟市场占有率超过40%。”威尼顿成立于1993年，截至2014年年末，威尼顿公司实现利润是成立时的293倍。国家烟草专卖局前任局长凌成兴到威尼顿公司调研时，曾称其为中国烟草海外拓展“树立了一面发展旗帜”。

2022年8月，威尼顿公司被判违反柬埔寨《烟草控制法》的广告和促销规定，被罚款30,000,000瑞尔（约7200美金），并被命令向政府偿还20,000,000瑞尔（约4800美金）。

香港

对于中国烟草来说，香港是其国际化战略的一个重要据点。

中国烟草早在1992年就在香港成立了中国烟草进出口（集团）公司，后在1998年改为“中国烟草国际有限公司”（简称中烟国际）。

2004年，中烟国际又在香港开了一家分公司，即中烟国际（香港）。该公司在2019年成功登陆港股市场，被称为“烟草行业第一股”。

在中国烟草的子公司当中，中烟国际（香港）有着特殊地位，因为其可以独家经营四类业务，包括中国烟草行业所需烟叶类产品进口（津巴布韦除外），它也为中国烟草的所有控股的境内外实体承担销售烟叶类产品至东南亚及港澳台地区的出口业务，中烟旗下控股的海外公司销售卷烟到香港、澳门、内地境内关外以及泰国、新加坡等免税店的业务也交给了这家公司。此外，中烟国际香港还负责所有中烟境内外实体销售新型烟草制品至全球（中国内地除外）的业务。不过，中烟所指的“新型烟草制品”目前仅包括加热不燃烧的烟草制品。

除了中烟直属的子公司之外，红塔集团也在香港拥有子公司。2008年初，在国家烟草局支持下，湖北中烟取得香港统一联邦国际有限公司产权，借此拥有了独立经营的国际市场拓展平台。

香港也是数家中国烟草同国外烟草企业设立合资公司的所在地。

非洲

中国烟草在非洲的布局主要是在烟叶种植的环节。自2000年以来，中国公司在非洲南部和亚洲的烟草合同种植稳步增长。由于许多国家针对津巴布韦实行贸易制裁，促使当地农民为中国烟草总公司工作；中国同时也扩大了在坦桑尼亚和马拉维的合同种植。中国烟草对非洲烟草种植的投资已经引发了非洲本地环境保护和控烟组织的担忧。

津巴布韦天泽烟草有限责任公司是中国烟草的子公司。天泽主要从事烟叶收购和合同种植，津巴布韦42%的烟草种植掌握在天泽手中。调查媒体报道，天泽存在使用童工和侵犯烟农权益的问题，农民为了偿还天泽的借债，不得不让全家参与种植烟草。这种还债的压力影响了孩子的受教育权利以及津巴布韦农民的健康权。和在中国国内一样，天泽公司同样采用所谓的“企业社会责任”策略（比如建立希望小学），来为其建立和政府良好的关系。

中国烟草谋求烟草种植合同的另一个优势是基础设施建设项目。2021年，赞比亚发展署和 Golden Eagle 签署一份协议，后者承诺出资4500万用用于一系列的基础设施建设项目。

欧洲

2006年4月，在对东欧国家罗马尼亚的卷烟市场进行调研后，以安徽中烟为投资主体的宝丰烟草公司增资扩建项目获得了商务部的批准。在完成增资扩股后，新的公司更名为“中烟国际欧洲公司”，这被认为是中国烟草国际化的重要一步。

中国烟草选择罗马尼亚作为欧洲市场据点的一个考量是：相对于西欧市场的几近饱和、过度竞争而言，东欧市场卷烟消费量大，仍有一定的市场空间可挖。为挖掘卷烟消费潜力，他们采取了“农村包围城市”的策略——在主要国际烟草企业将主要精力放在城市市场的情况下，中烟国际欧洲公司决定先从农村市场做起。比如，他们把布泽乌省分为一个城市区和三个农村区，适当保留少部分城区客户，以拓展农村市场为主。

美洲

美洲区域也为中国烟草提供了大量烟叶原料。中国从阿根廷和巴西总计进口价值超过7000万美元的烟叶。

阿根廷从2007年开始向中国出口烟叶，2020年，该国向中国出口的烟叶量已经突破1万吨。2020年，中烟阿根廷公司（CTIA）主要是一家种植烟叶的公司。该公司的烟叶供应给位于罗马尼亚的中烟欧洲公司以及阿根廷本土烟厂。CTIA还和其他公司合作生产低价烟草制品，供应阿根廷国内市场。

巴西是世界第二大烟叶生产国，因此在中国烟草的全球版图占据重要位置。有研究显示，在中国巴西烟草出口公司的推动下，巴西对中国的烟叶出口自从1990年代以来增长了近7倍。1997年，中国从巴西进口的烟叶价值大约是1200万美元，在2019年，这一数值超过了3.86亿美元。2019年，中国占巴西烟叶出口量将近五分之一。

而实际上，在中国烟草全球扩张的背景下，巴西国内和全球的其他国家市场的卷烟生意都在萎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