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这是端传媒2020年终专题的第12篇,欢迎点击订阅专题。我们与你一起,关注一个时代的碎裂与另一个时代的新生。
新年伊始,中国内地的第一个新闻热点,却是电商公司拼多多员工加班后猝死引发的争议。1月6日,据媒体报道,外送平台饿了么一名北京骑手,一天之内在配送共33单外卖之后,在第34单外卖配送途中猝死,其家属仅获得公司2000元的“人道主义”赔偿。如果说“21世纪前十年,对中国人和中国企业都是一个发展的黄金期,对个人而言是多劳多得”,那么进入2020年代,人们目力所及,皆是各行各业从上到下的生存竞争与压力。投入不意味着发展,多劳也不一定多得,这也是“内卷”概念在过去几个月能引起人们广泛认同的原因。
但这一切究竟如何发生,为什么中国的经济生活在高速发展三十年后,落到如此内卷的局面?本文作者作为政治经济学研究者,结合过去几个月对不同行业从业者的调研经验,尝试追根溯源,为我们解读中国的经济增长模式是否走到了极限,而内卷是不是这个时代人们无法逃离的宿命。
内卷化能从学术界传播到社会,成为一个互联网热词,可以说是2020年其中的一大惊奇。在互联网和日常生活中,不时听到或见到人们“太卷了,实在太卷了”的感叹。“内卷”所指涉的内容实在太广,以至于它本来的含义都显得模糊起来。它有时表达的是打工者对无日无夜加班但工资没有递增的愤懑,有时是家长对无休止地对子女教育投入的焦虑,有时又是管理者对公司销售额逾高,但毛利却越低的无奈等等。
“内卷”这个脱胎于农业生产领域的概念,在网络传播和再演绎中已经泛指了各行各业以及个体发展的一种生产或投入“过密”,然而最后没有得到发展的状态。民间智慧有时候对这种社会经济变化的把握其实非常准确。笔者在疫情后的田野调查期间,在广州和一位出租车司机聊天,他竟然也知道“内卷”。在讨论中,这位资深的老司机表示,正是各类网约车近几年蜂拥至这个行业,从业者太多,传统出租车行业月收入降低了,很多资深司机逐步离开这个行业,传统出租车行业为了维持业务只好放宽从业门槛,很多没通过路面知识考试的司机得以直接上路。最后导致,现在绝大多数人能得到的打车服务就是乘客报路名,然后司机跟着地图导航走。而在以前,传统出租司机可以基于长期的经验和对路况的把握,灵活选择抄小路而不执著于走大路。这位司机分析,“你想想,为什么明明各类的士总量提高了这么多,高峰期还是这么难打的,因为全部都堵在大路上了……最后,是乘客打不到的士,我们也赚不到钱。”
无论这位司机的直观感知是否正确,他都非常敏锐地观察到一种在特定领域生产或投入“过密”后反而发展不佳的景况。这不由令笔者联想起2016年时碰到的另一位司机,她和她丈夫从90年代末就到广东打工,做过很多行业后决定在广州开出租,一开就是十多年。为了更好地陪伴和照顾留守在家乡的儿子学习,在儿子中学关键的数年,是她独自一人在广州开车支撑起整个家庭,最后儿子考上了西南一所985大学,当时已经毕业在从事高薪的互联网工作。这是一个中国高速增长时期,农业人口依靠自身在城市务工的努力,令家庭实现阶层跃升的故事。虽未必典型,但是真实存在。直到现在,这位女司机叙述自己家庭奋斗和儿子出人头地时那种骄傲和欣慰的表情,仍然令人印象深刻。
内卷化概念的流行,其背景是近年来企业、家庭或个人越发感受到正投入到一种同质且无效的激烈竞争当中。并且,这种竞争并没有促进一种对社群或个人有更大回报的增长模式的产生。
但是到了2021年,或许我们很难再相信仅凭一个农村劳动力,仅靠开出租的收入,就可以供养起一个子女考上重点大学。这是中国高速增长时代结束后家庭可支配收入停滞,物价走高,阶层也逐渐走向固化的残酷现实。“内卷化”概念的流行,其背景是近年来企业、家庭或个人越发感受到正投入到一种同质且无效的激烈竞争当中。并且,这种竞争并没有促进一种对社群或个人有更大回报的增长模式的产生。
通俗地说,当前,按照一个企业家对内卷的理解,就是“个人钱不好赚了,企业生意不好做了”。虽然这种现象并非中国特有,如果我们看东亚社会在结束高速增长之后的社会状况,诸如千禧年前后大前研一等为代表的描述日本低增长时代社会景观的通俗作品,或者吕大乐等香港社会学对香港中产阶级窘况的评论,当中所呈现的焦虑是如出一辙的。
不同的是,东亚的发达经济体在人口红利消失之前已经进入了富裕社会,他们要么在增长停滞之前实现向社会保护的发展模式转变,要么民间利用高速增长阶段积累了相当多的家庭财富。然而中国却是处在跨越中等收入的关键节点,就面临未富先老、资本回报递减、家庭和社会债务激增等问题。
内卷所指涉的“有增长而无发展”的现象,也代表着一种人们觉得自身陷入没有预期的“穷忙”的社会心态。对“内卷化”共鸣背后是中国整体政治经济的变迁。在当代中国,“内卷化”也用于描述在压力型体制下基层官僚机构的低效率,或绩效社会框架中员工为赢得评估实现晋升常作无用之功。本文无力将笔触延伸到经济领域以外,以下笔者将结合2020年8月到11月与不同行业从业者的交流经验,仅从“内卷化”的发展学维度进行讨论。而要理解当前“内卷”时代(假设这个概念是恰当的),我们首先要重温中国改革开放后中国高速增长模式变迁的历史。
一、“跨越贫困陷阱”模式的终结
在高速增长期成长的中国中产阶级主体仅限于财政供养人员、外资和国企的管理人员、民营企业家群体和其他专业人士。
中国过去的增长奇迹常常归结于以下几个因素。首先,最重要是劳动力的重新配置。大量的非农人口进入城市就业,他们一部分进入了城市边陲工业园区的制造业工厂,成为产业工人,另一部分被城市化过程催生的服务业吸纳。
其次,循序渐进的地方改革为市场提供了足够的制度激励,提升了资源和生产要素的利用效率,这在近年来被政治经济学家归结为“适应性治理”或中央与地方“引导创变”的共同演化。在这个政治过程中,地方政府灵活运用财税、信贷、土地等政策工具吸引外商直接投资。此外,和其他东亚成功的发展经验类似,中国在快速工业化时期也采取了金融抑制的政策。政府对金融体系的干预,保证了人口红利产生的高储蓄率能通过国有银行转变为高投资,也保证金融环境不稳时不会出现大规模挤提,从而令中国安然度过数次金融危机。这种人口红利、渐进改革、地方竞争和金融抑制相配合,以进出口外贸为导向的增长模式,在中国加入世贸组织之后逐步走向顶峰。
与日本和韩国其他发展型国家不同,中国并没有采取一种先保护国内优质制造业,后参与全球竞争的战略,而是利用廉价劳动力先大力吸引外资,然后再依靠对人力资本的投资,令国内企业能够通过融入全球价值链,转化为在某些产业细分门类和中端领域的技术进步,从而实现部分的产业升级。这种发展模式将低工资作为比较优势,阻碍了产业工人向中产阶级的转化。
发达国家在战后资本主义的黄金时代,依靠福利国家的建设和工会与资方的协商,使得大量蓝领工人进入中等收入阶层。东亚国家也在高速增长阶段加大了对社会政策领域的投资。与之相对,在高速增长期成长的中国中产阶级主体仅限于财政供养人员、外资和国企的管理人员、民营企业家群体和其他专业人士。并且,为了尽可能释放市场私人投资领域的活力,同时应对亚洲金融危机、裁军和国企改革带来的失业浪潮,提高就业水平,中国从90年代开始对教育、住房和医疗等社会领域进行了一种具有行政干预色彩的商业化改革,社会领域的商品化运作进一步压抑了具备消费能力的橄榄型社会的形成。
房地产投资也限制了中国社会的消费能力,使得中国难以转向以消费为驱动的发展模式。2015至2019年中国家庭债务存量增加了4.6万亿美元,接近美国人在2007年至2009年累计的5.1万亿美元。
尽管如此,21世纪前十年,对中国人和中国企业都是一个发展的黄金期,对个人而言是多劳多得,一位年迈的机电工程师如此回忆道,“只要你肯干,总是充满机会……生活和工资就是在不断改善。”对企业来说,是只要经营得当就能赚钱。一位做外贸起家的企业家对笔者说,“那时候,真是做什么都赚钱,只要找准一个外国商品,先拿下代理销售权,销售做大之后,然后再开始代工,钱来得很快。”但是,这种帮助中国走出贫困陷阱的模式,在2008年金融危机到来之后进入困境。
国外总需求的锐减和人民币长期升值的压力,使得中国在2008年之后着重采取了以公共财政投资为驱动的增长模式以提振内部需求。出于维持广泛而非高质量就业的需要,国家政权将过往外贸驱动模式带来的财政增长投放到更加广泛的基础设施建设中。与此同时,地方土地财政制度也驱动了民营企业和地方国企对房地产领域的大范围投资。这一次发展模式的赛道转换,虽然稳住了增速,但四万亿的猛药也带来一系列严重的后遗症。房地产投资也限制了中国社会的消费能力,使得中国难以转向以消费为驱动的发展模式。
根据《经济学人》援引权威机构的调查,2015至2019年中国家庭债务存量增加了4.6万亿美元,接近美国人在2007年至2009年累计的5.1万亿美元。此外,中国消费者应收账款拖欠余额将接近3.3万亿美元,2015年为1万亿美元。人们的消费能力不足,对产品的价格就更为敏感,对产业端的影响则是企业间很难为了提高产品质量进行竞争,从而了降低了企业改进技术能力、提高创新水平的意愿,企业没有办法实现价值链的跃升,反过来制约了劳动者工资的提高。这构成了一个循环往复的内卷故事。
二、社会如何陷入内卷:来自制造业的故事
那些曾帮助中国走出贫困陷阱的增长模式,正在制约产业本身的发展和升级。
首倡使用“内卷化”概念研究中国的黄宗智,通过对明清时期的农业生产研究指出这种无法突破既有生产模式的机制:“一个小农户家庭…凭借自身的仅具低机会成本的廉价辅助性家庭劳动力,能够承担比营利型经营式农场更高的地租…那样的农业甚至能够顽强抵制机械化的进入。”
黄宗智最新的文章认为,改革开放以来在众多领域也出现传统中国“改而不变”的现象,其中一个是企业为了达到比使用正规职工的同行更高的利润率,大量雇佣就非正式劳工 。这种用工状态不仅令受雇者毫无安全感,也令陷入低工资和低成本竞争下的中国企业无法实现产品的颠覆性创新,导致了整体产业升级的困境。不过,劳动力因素并非是中国企业无法突破内卷故事的全部。
事实上,中国本土制造的某些产品在近年来已经跳脱出单纯的“反向工程”,具备了一定的创新和创意。不过,与经典的“颠覆性”创新概念不同,具备中国比较优势的创新模式包括的以下几种类型:追求性价比的低成本创新,将既有技术融入到新产品里的应用创新,商业模式创新,和在追随跨国公司步伐提高研发基础的技术性创新 。
一位电子产品制造商老板如此向笔者描述他们产品的技术改善过程,首先对海外同类产品进行拆件分析,然后寻找除了核心部件的低成本可替代材料,然后自己再重新打造外观模具。这位企业家将寻找可替代材料视为创新的关键的一环,“需要工程师和其他人(技术工人)一起研究……有点像爱迪生试钨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要找到一些可以承担相似功能又不影响产品最终质量的材料要无数次试验。”一件比海外同类产品性价比更高的产品被生产后,接着企业就是考虑如何按照消费者的需求整合其他的功能应用。比如最新的例子是,疫情中催生了大量社区和物业管理的行人测温需求,生产门禁和监控产品的企业就在原本电子眼产品的基础上添加红外测温功能。
现在,除了极少通讯、生物、新能源、环保的领头企业具备了技术性创新的能力,大部分中国制造业企业的创新战略,仍然停留在这位企业家采取的低成本创新和应用创新的层次,重点在组装和集成。即使是有技术能力的公司也时常免不了大打价格战,最出名的领域如中国的家电。中国的产业升级始终只能“fight for the middle”,即使存在创新,也对价格更为敏感,且并非不可替代,不能在所谓的卡脖子技术上寻得突破,或如德国制造业那样产生在全球产业链关键环节不可或缺的“隐形冠军”企业 。究其原因,是那些曾帮助中国走出贫困陷阱的增长模式正在制约产业本身的发展。
无保护门槛的逐底竞争
没有知识产权的保护使得企业很难从事一种稳定长期的创新投入,即使本身饱受抄袭之苦,也不得不被卷入这种竞争之中。
首先,过于依赖廉价劳动力优势参与全球分工的战略,正在催生一种无保护门槛的逐底竞争。从后发展经济体的产业追赶经验看,反向工程都是后发国家弥合技术差距的必经阶段,但是东亚发达经济体在保护本国产业的过程中,很快就建立起完善的知识产权保护体系。这有效地激励了原创性的创新和技术进步。
现在我们看到韩日的优势不仅体现在半导体等高端制造业上,日韩的文化创意产品,如K-POP和动漫都有全球的影响力。反观中国企业,追求性价比的创新本来就易于模仿,正如一位从事过很多行业的老板抱怨的,“从底裤到无人机,几乎费尽心机推出一款新的产品,一周后就能在市面上找到同类的东西。”没有知识产权的保护使得企业很难从事一种稳定长期的创新投入,即使本身饱受抄袭之苦,也不得不被卷入这种竞争之中,另一位和其他人有知识产权纠纷的企业老板坦诚,他们自己创业之初也抄过别人,“没有办法的事,要尽快推出市场,就只能这样抄来抄去”。
无保护门槛的另一个方面是产业内部缺乏价格协调机制。性价比创新的核心竞争力仍然是价格,但其存在的前提是廉价劳动力的充分供应,只有这样企业才有充分的价格空间来降低材料和元件的成本。但一旦人口红利开始消失,企业在竞争中为了维持价格优势,在不能降低用工成本的前提下,只能够不断降低产品的材料成本,这时如果缺少产业间协调,维持性价比竞争优势的价格门槛将被冲破,低价竞争最后产生出低质产品。
一个典型的例子是越南的摩托车市场,在早期中国制造的摩托车因其性价比占据了越南的主要市场,但随后企业间低价竞争令到中国企业无法保证产品的质量,当越南消费者开始对价格不再敏感时,更好质量的日本摩托车替代了中国制造,中国产品全线败退 。
前文提到工会组织没有在产业和工人的工资协商中起到应有作用。同样的,产业组织也很少有自我组织的机制达成产品价格的协调。绝大多数中国行业协会是俱乐部式的,其目的是维持一个良好的政商关系而不是协调产业内部的矛盾。根据笔者接触的经验,具备产业协调功能的行业协会是否存在,往往取决于某个特定区域行业龙头企业的意愿,如果龙头企业并不愿意挤压其他中小企业的生存空间,就能将产品价格维持在一个保证性价比创新的均衡水平,但这种情况非常罕见,而且通常具有地方特殊性。
流动性危机:从潮涌到传染
很多企业家表示,大概从2015或2016年开始,企业资金流就变得比以前紧张了,与此同时,同行竞争压力增大,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有一个稳定的客户群,在自己的细分领域安心赚钱了。
其次,中国2008年向凯恩斯式公共财政驱动增长模式的转型,和长期的金融抑制政策也恶化了中小企业的经营环境。政府直接运用财政支出、金融信贷和产业补贴的手段引导投资方向,随后产生的地方政府和企业集中投资的潮涌现象 ,带来了产能和流动性过剩。在这个过程中,国有企业、落后产能和大型建设项目获得大量贷款支持,金融抑制和管控通货膨胀预期的政策,使得中小企业更难获得资金支持。
潮涌过后是大量资不抵债的僵尸企业。资金流的紧张甚至是资金链断裂的状况从地方龙头企业传导到中小民营企业。其原因在于,在金融抑制下,中小民企长期需要地方国企或龙头企业出面担保才可能获得贷款,当关联企业经营出现困境的时候,会出现传染效应,令区域内相关联企业的融资和征信能力都出现问题 。很多企业家不约而同地向笔者表示,大概从2015或2016年开始,企业资金流就变得比以前紧张了。与此同时,同行竞争压力增大,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有一个稳定的客户群,在自己的细分领域安心赚钱了。但这在2010年时还不是问题,“当时跟着政府的(投资)方向走,总归是可以的。”
从时间点上看,这并不意外。2015年开始的股灾和浮现的P2P爆雷危机,以及家庭债务的剧增,使得原本就高度依靠民间非正式借贷渠道的中小企业在资金获取上更加困难。在流动性危机以外,企业的经营还面临08年投资驱动模式带来的地租成本提高的问题。很多地方政府也因自身财政问题重新调整工业用地的规模,挤压了企业的生存空间。这直接导致了大多数中小企业采取一种“短平快”的经营战略,即使是有技术潜力和一技之长的公司都被逼投入到短期套现的项目和产品中。
笔者访谈过一家信息及通信技术(ICT)设备生产商,其公司产品已具备相当的技术能力,也获得一定市场占有率,他直截了当地告诉笔者,“我们也想要工匠精神,但奈何情况不允许…人家欧美产品的精度好,但价格贵啊……技术达到一定程度,够用,达到客户要求就行…..等到真的慢工出细活,(中国的)市场早就不属于你了。”但是,有时越急就越不成事。科技企业的产品附加值高能够维持利润的增长,反观其他更低附加值低的制造业在现在的增长模式中就处境艰难,有位从事五金行业的企业家就无奈地向笔者述说,他去年做了近千万的产值,但到头来账面上还亏了近百万。
大石砸死蟹
“大家都去做别人家的业务,最后的结果可能是大家的路都越走越窄……”
高速增长模式下市场的乐观情绪,使大多数企业并没有思考产业的可持续发展问题。当企业真正感受到利润下滑的危机时,过往举国扩张式投资发展模式带来的各方财务压力,又使得产业没有充足的流动性和抗风险能力去投入到真正长远的技术升级中。
在中国,业务增长和财富增值的焦虑似乎是普遍性的。不仅中小企业面临经营压力,上市公司和龙头企业近年为了维持业绩水平、扩展业务,也开始采取了多元化的经营战略,主要表现为产业链上下游的企业开始往彼此的领域进军,甚至跨界经营。显然,这导致另一种生产或投入过密。有一位科技上市公司的退休高管对这种现象忧心忡忡,“大家都去做别人家的业务,最后的结果可能是大家的路都越走越窄……技术积累不够的话,很可能为了市占率又变成收购战、价格战。”
面对国企、上市公司和业内龙头企业近年来的扩张,有两位广东民营企业家都用一句粤语俚语“大石砸死蟹”,来形容高科技制造业中小企业现在的状况。一位企业家属于思维比较活跃、见到商机就会去尝试的类型,另一位则始终醉心于研究自己的领域,对行业内细分领域的技术有独到理解和思考。前者提到,“中国发展了这么多年,其实所有的蓝海现在几乎都变成红海……我们这些民企现在玩不过的,他们(大企业)有资金、有资本撑腰,方方面面都没办法跟他们竞争,以后我们这些民企要么就是等收购,要么就是努力成为这些垄断企业的供应商,给他们打工。”而后者,则对这种局面感到意兴阑珊,“即使是(我的公司)被收购了,我也很怀疑他们(上市公司)是否会继续愿意投入人力和资本发展它(我的产品技术)……我知道发达国家存在很多经营几十年以上的中小企业,他们就在一个技术方向精进,不会被打扰,也不会被吞并,也能发展得很好。”
三、数据作为生产要素能帮中国走出内卷吗?——尴尬的中国数字创新
快递、外卖到APP小程序开发等互联网经济创造的岗位,这两年也早已失去的高薪神话,反而当中体现的非正式、保障低、过劳等问题与制造业从业者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在发展意义上对走出“内卷”的关切,从宏观经济上看,在于中国能否找到突破性的增长模式,去维持一个高水平的就业与经济发展潜力。当中的脉络可以追溯到2010年前后就被热议的有关中国能否跨越中等收入陷阱的讨论 。如今,一方面是企业和“打工人”的内卷困局,另一方面是中国人均国民收入水平突破1万美元的增长势头。中国的供应链和产业链在疫情和国际政治争端中展现的韧性令不少乐观的声音认为,中国未来数年仍可以保证潜在的增长率,从而跨越中等收入陷阱,进入中等发达国家行列 。
跨越中等收入陷阱的关键是提高全要素生产率,提升国家整体创造能力推动产业转型升级。因此,为了寻求新的经济增长模式,中国政府实施了“中国制造2025”的战略,并提出要将数据作为生产要素,希望通过互联网、大数据、5G、物联网、人工智能和云计算等数字技术的运用,带来经济模式和产业形态的革新,将原本的制造业和服务业也带上智能化的道路。但是,中国的数字经济是否真的预示一种熊彼特式的“创造性破坏”,亦或只是又一次的旧酒装新瓶?
按照研发占GDP的比例,参照专利申请数量、发明专利和实用型专利比例等衡量创新能力的指标,中国已经超过了受困于中等收入陷阱的南美国家,与东亚发达经济体处于赶超时期的水平相当 。毋庸置疑,中国丰富的技术运用场景与海量的数据为人工智能、云计算和物联网技术落地提供了广阔的土壤,这促使了中国在数字领域的追赶。政府在平安城市、智慧城市、电子政务和数字治理等数字基础设施中,大量采购中国本土企业的技术,促进了通讯及物联网产业内部根据政府治理需求进行创新竞逐,确实引领了通讯技术、人工智能在内的数字技术进步 。
但这种多应用场景下科技产品和技术服务的创新,是在中国极其特殊的政治和社会条件下发生的,围绕着治理现代化和整体安全观的部署,数字技术的运用从治安反恐到安全生产,从城市综合管理到基层社区,从公共卫生防控到环境监测,不断覆盖到其他不同的政务或公共机构的运用场景(见注释)。然而,这种创新创造出来的产品和服务,在一个中国与西方在意识形态和制度上剧烈冲突、在各个国家越发重视数据主权的条件下,能否真正参与国际市场竞争是存在疑问的。现在中国所处的国际形势,是连抖音这类贴近消费端的应用都面临“出海”困境,更不用说其他硬件和软件了。
在数字基础设施建设领域,中国的产业仍然以性价比为竞争优势,在最根本的芯片、传感器、算法等技术上依然是发达国家的追随者。在社会的制约和数据隐私保护法例的限制下,很多技术在发达国家没办法被充分运用,而在中国广泛的应用场景为技术的集成创新提供了无限的可能性。然而,这类的应用创新不足以构成核心竞争力,尤其是在发达国家对来自中国的数字技术高度警惕的环境下。另外,中国数字科技产品和服务在进入其他发展中国家也有困难。这是由于这类技术又超出了很多发展中国家政府和社会的财政能力、真实需求和消费水平。
一位企业家在公司介绍中,说他们的产品有销往“一带一路”当中的七个国家,但当我问有关细节时,他开玩笑说,看上去是“出了海”,实际还是“内循环”。产品要么是卖给当地有项目或设厂的中资企业,要么是以国家财政购买,再以技术援助的形式给当地政府用。如果数字经济最终主要被限定在内循环里,那么这种新经济很可能只是过往债务经济和政府财政驱动模式的翻版。
在消费端,如果我们审视当年热烈宣传的新四大发明中的网络购物、电子支付、共享单车,会发现这些仍然属于中国既有的商业模式和应用创新的范畴。共享单车已经被现实证明是又一次的投资潮涌和过热。快递、外卖到APP小程序开发等互联网经济创造的岗位,确实令新一代外来工从制造业转向了新经济领域,但这两年也早已失去的高薪神话,反而当中体现的非正式、保障低、过劳等问题与制造业从业者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劳动力的配置从制造业密集转向了服务业密集。劳动者的可支配收入水平没有实质地提高,使得中国互联网消费领域的竞争关键还是争夺对价格敏感度高的消费者,重视培养更多下沉用户的消费习惯,走的仍是意图以低价占领市场的路线。整个发展模式难以走出内卷。
无论中国传统经济还是新时代下的数字经济,中国每一种有过成功经验的经济增长模式似乎都走到了极限,结果就是内卷彷佛成为一种无法退出的宿命。改革开放后高速增长时期积累的财富,并没有令大部分人实现工作和生活的平衡,待到高速增长期结束,国家和社会的沉重负担使得发展模式再要调整过来已十分困难。为了稳定就业水平,国家只能继续将任何可以盘活经济的要素商品化,进一步令到缺乏社会保护的人们只能卷入过劳状态里维持生活。
2020年疫情之后,很多企业被迫退出,但也有经营得还不错的自己选择离开。一位老板跟我说他已经直接注销了公司,他潇洒地表示,这么多年,钱也算赚够了,城市里还有一些物业可以收租。他兴高采烈地表述自己的规划,要把经营的重点放在家乡,做点餐饮,搞搞慈善。
是啊,这样的人确实可以退出同质竞争,但更多中国人又能怎么办呢?
(黄靖洋,香港科技大学社会科学部博士候选人)
注释
Huang, Jingyang, Kellee S. Tsai. Securing Authoritarian Capitalism, APSA, September 2020.
原神跟3A游戏相提并论,认真的?不够等级就不能继续过剧情,必须浪费时间来回刷神庙和怪物,必须浪费时间在大而空旷单调的地图上寻找记录点,无非就是想延长玩家游戏时间,增加氪金而已。从这个角度而言,原神本身就是一个“内卷”的平台,大量的玩家每天重复着无聊的每日任务,刷着同样的神庙,回报却只是那丁点的小石头和无意义的角色等级罢了。
ps:如果原神的角色不是那么可爱,如果爬山涉水滑翔的时候,角色不会漏出安全裤,不会满足色批们的窥视欲,还会有那么多人充钱吗?
没想到评论区竟变成了原神的形状......关注了米哈游的一路发展,作为原神的开服玩家,还是想说从崩2到崩3,再到原神,这是一家上一个游戏还是2D横板射击下一个游戏就是3D动作游戏,再到下一个游戏就是开放世界RPG的公司,原神既是抄袭、借鉴的也是创新的,一方面从各大顶级3A游戏中缝合可用要素,另一方面大胆将如此体量的游戏登录全平台......,或许正如文章揭示的那样,原神所创新的部分某种程度上是中国内卷经济下催生的产物,但原神在全球范围的成功以及利用回笼资金在技术、质量部分推进的侧面也应当引起注意。从蒙德到璃月再到雪山,地图质量、解密设置以及剧情暗线编排在品质上一步一个脚印,未来,在单纯的技术、质量层面比肩一线3A未必不可能(或许因为氪金收费模式,很多人永远不会将原神看作3A)。文章对中国经济的悲观主义是否过于注视于内卷的一面和漏看了破局的侧面,还需要更多的时间来验证。
楼下@shadowmeson 的评论说得很好,《原神》这款抄袭大作各个层面上折射了中国从游戏到整个行业的乱象。
以GTA5为例,一款游戏潜心开发5年,前期需要投入的人力成本巨大,当然回报也是丰厚的:直到2021年的当下,GTA5依然热销。
反观中国,前两年有一款《黑悟空》放出了虚幻4的引擎demo,口碑大爆,广受期待,但随后就是其他游戏厂商拼命花高价挖这个公司的员工,类似题材的游戏马上跟风立项,而公司老板也被爆出各种压榨员工的丑闻。
其实整篇文章都在用细节去充实了一个微观经济学的经典定义,即在完全竞争市场下,如果不能创造出新的市场,最终一切商品的供需都会实现平衡,最终边际收益会趋向甚至是等于边际成本。这种条件下,所有的经营者会停滞一切的新的投入,比如说人力,技术,设备等。造成的结果就是技术停滞和失业扩大。对于劳动者而言,其边际收益-边际成本就是每个人实际的收入。通俗的话来说,就是干了也白干的内卷。
其实我们提到的知识产权保护,就是用行政构筑的壁垒来实现有技术企业对无技术企业的垄断。此垄断非比垄断,完全无垄断的充分竞争会消解市场,完全垄断的市场也同样可以导致市场的停滞。
其實,何為增長?生意真的要有合理回報?
衣食住行,根本上可以由政府提供。全民基本工資,在現代生產科技下是有條件實現。如果真的不行,就把基本工資當成目標吧!有了這個最底生活水平保障,這個新的最低標準,可以就是現今上流社會的標準。
這時條大家都可以不用以提高生活素質,為工作的原因。而是為了追求知識,文化本身。UBI
原神其实是本文现象的一个很好的例子:核心比较难至很难做的创新部分靠抄,这里不限于美术风格抄塞尔达,更指的是动作系统和分镜上抄袭卡普空和白金之类。靠妥协(但又称不上项目管理艺术那个水平)的手游硬件优化以及对市场来说更重要的宣发部分和gacha系统的演进则是得益于内卷无限精进,输出时接近所谓维度打击。这一套甚至能明目张胆的去打BOTW-like的名号(但又不是官方,而是舆论操纵),去买通媒体和论坛控评来出口转内销口碑,广告集中轰炸以及适当的时候装可爱waifu的手法弄社群在国内以至于中文手游业界都不新鲜。至于内卷和抄袭做不到的那些倒也真就没做到,元素系统的运用以及塞尔达核心的探索解密完全达不到顶级RPG和任天堂的水平,硬件优化在手机之上的平台上也是一团糟。对了说到抄袭一开始那个碰瓷BOTW刷热度同时抱索尼中国大腿,而且在被核心玩家抓包抄一堆其他游戏时把焦点聚集在所谓画风pv抄袭不算抄上(甚至用上判例来拉低底线)的做法很多人都记得。但输出时在发达国家市场没有像国内00年代单机游戏人玩家对抄袭刻骨的憎恶的前提,法律手段又没得用的前提下真的就能拿出来逆转口碑(甚至借用国内核心玩家对IGN等媒体的信任而且算准其包容以及不会逐幀分析哪里不对来打个回马枪)。说这些其实就是说明一下国内舆论环境下的内卷和知识产权不受重视到底能在互联网领域创造出什么样的怪物,希望认同这一大段话的能产生些awareness。
感谢!这篇文章让我从其他角度了解了内卷
我指的不是一个时代,是指时间顺序出现,毕竟手机是个更大的市场。不过原神是个跨平台的游戏,PS也可以在相同的账号下玩。3A不3A的,核心其实还是商业空间,原神也不单单是pay to win,不氪金的体验也完全是OK的,这一点其实是值得观察后续海外游戏是否会跟进,再多看几年。
原神的美術風格抄襲問題,連中國內部的輿論也多有指責,這點不能看不見。
但最重要的是3A大作與「課金」手遊的商業模式是完全不同的,由此導致遊戲的運作邏輯不同,從而導致方方面面都不同。例如手遊有大量重複性極高的遊戲內容,這點對好的3A大作幾乎是禁忌。將手遊認為是跳過主機後的發展狀態⋯⋯也許在裝置上你說的沒錯,但談論遊戲本身應該還是有問題。
米忽悠的崩坏学园2就是我15年时候蛮喜欢的一个手游呢,他们的确很好。不过3A还是要看开发成本的吧,手游再怎样也A不动啊。
从目前中国电影来看,做育碧3A罐头不是难事,单也就止步于此了。
這篇和之前那篇中國經濟2020都是很好的文章,對中國的經濟能有個比較明確的理解。
@苏东坡脑残粉 因为中国没有主机游戏的市场,发展的时间太短,所以一步到位进入了手机时代。之前手机的硬件是不足以支持3A的体验与操作的,不过这个市场逐渐打开。内地目前有一个比较厉害的创新倒是真的在手机以及跨平台上做出了3A游戏,原神。
IGN给了9分,你可以看看。
2015年时手游行业大热,游戏公司纷纷跟风,套ip换皮赚钱,那时候就觉得内地游戏行业没什么意思。虽然也有钟意的游戏,但不足,也不足以改变大环境。
创新,打磨,梦想,工匠精神?现在五年过去了,还是一样,何时才能玩到中国人做的3A大作呢。
极好的文章 学习了
從個體角度來講,全世界都呈現資本回報率抛離勞動者勞動所得的趨勢。而中國相比較其他國家,一般人能搭上這趟順風車的機會少,門檻高,無法藉助投資回報減輕自己的被剝削。中國的股市,債市,各種理財等等,恰恰是”韭菜“一詞的發源地,似乎只有炒樓是過往比較安全穩定的投資手段,而這又對資金有一定的要求。所以一般人要增加收入應付通脹,只有進一步壓榨自己的勞動力一條路,這亦是内卷的原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