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卷俄乌的黑帮俄剧：“恶少”普京与俄罗斯的“霸灿之年”

2023年底，一部18禁帮派电视剧突然引爆了整个后苏联空间。

这部名叫《霸灿一言》（Slovo patsana）的8集连续剧由70后导演若拉·克雷若夫尼科夫（Zhora Kryzhovnikov）拍摄，于11月9日起在两个俄罗斯在线流媒体播放平台推出，每周播放一集。

电视剧的故事发生在1980年代的苏联喀山。二战后的苏联城市里本就有许多青少年帮派以自己所住大楼的院子为据点活动。到勃列日涅夫统治后期，由于经济发展停滞、民众不再严肃对待共产主义意识形态，越来越多的青少年开始把帮派世界当作理想的乌托邦，在院子和街道寻找友谊、正义和秩序。而在鞑靼共和国的喀山等城市，社会秩序近乎完全失控。据社会学家估计，当时约有四分之一的喀山青少年隶属各类帮派。

霸灿和糗屎瓣

电视剧呈现的青少年帮派世界极度残忍和暴力。在这些小流氓眼中，人被分为“霸灿”（patsan，帮派成员）和“糗屎瓣”（chushpan，非帮派成员）两个等级。后者没有任何权利，只有乖乖接受敲诈勒索才能换取有限保护，而霸灿生活的日常就是与其他帮派为争夺地盘和赃物而不断争斗。

电视剧中的主人公安德烈·“大衣仔”只有14岁，本是多才多艺的音乐生。安德烈生活在一个拮据的单亲家庭，是母亲仅有的希望。但在公车上作为“糗屎瓣”被霸灿马拉“摇钱”后，他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逐渐和出身富裕官僚家庭的马拉成了挚友，学习斗殴和偷盗，并加入后者所在的“百货店”帮派，成为一名霸灿。

尽管帮派内部总是有各种“概念”（poniatie，在盗匪黑话中指帮派规矩），比如剧中不断强调的“霸灿不道歉”，以及起誓立下“霸灿一言”后必须信守承诺，但归根结底，霸灿的世界只有一项法则，那就是暴力与强权。

于是，“百货店”帮和其他帮派之间不断进行大规模斗殴，一名落单的成员甚至被杀，而杀人凶手则差点被安德烈活活打死。

马拉的哥哥沃瓦·“阿迪达斯”则是一名在阿富汗作战的红军伞兵。服役归来后，他奉“街头”之名，率领霸灿夺回他过去在“百货店”的领导权。霸灿们协力偷来一台录像机，办起录像厅，赚到了第一桶金。但是，敌对的“日用店”帮抢走了录像机和马拉的女友阿依古丽。沃瓦应约前往谈判，结果遭到伏击。为救弟弟，他不惜下跪道歉。最终，阿依古丽被敌人性侵，沃瓦闻讯后携枪血洗该帮复仇，打死帮主“黄仔”。

伴随着暴力的升级，主人公的家庭纷纷分崩离析。安德烈的母亲无法承受儿子堕落，精神失常。马拉被逐出家门，沃瓦被通缉更是给他家带来致命一击。沃瓦在帮派的地位因下跪道歉而摇摇欲坠。阿依古丽不但得不到外界支持，反而遭所有人进一步羞辱，最终绝望自杀。

苏联大厦将崩，街头也蜕化得越来越不“纯粹”，曾经心怀理想加入帮派者得到的只有背叛、幻灭、刑罚乃至死于非命。沃瓦看穿了帮派的本质，主动选择退出。女友接他去乡下的姨妈家躲避，却发现让姨妈伤心欲绝的死于非命的儿子正是“黄仔”。

沃瓦一路逃亡，但最终仍被警察击毙。马拉因阿依古丽“不干净”而被帮派开除，为了报复，他与警察做局陷害昔日朋友，把整个帮派悉数送进监狱，遭到安德烈的唾弃。安德烈和霸灿们最终落入少年监狱。笑到最后的只有人见人厌的共青团干部杰尼斯——这个满口马列口号的伪君子早早闻到了时代变化的气息，和曾经的霸灿们一起在团委里开起牛仔裤工坊发家致富。

现象级热潮外溢至后苏联世界

《霸灿一言》引起的轰动效应堪称史无前例。在俄罗斯最大的电影打分平台 Kinopoisk 上，本剧的关注指数刷新了网站监测史记录，分值超过历史纪录保持者《鱿鱼游戏》近三倍。12月初播放过半时，网友评分冲到该站史上最佳电视剧榜第四名，仅落后于《绝命毒师》、《权力的游戏》和苏联电视剧经典《春天的十七个瞬间》。

而根据最大俄语搜索平台 Yandex 统计，从本剧11月上线到年底不足两个月时间内，剧名共被搜索近1亿2千万次，已超过“普京”的全年搜索量（7千5百万次），乃至“特别军事行动”和“乌克兰战争”两项的全年搜索量之和（8千万次）。官方议程开始反蹭电视剧的热度，比如勘察加当局就将普京的脸拼贴到剧照上，来为他的年度记者会直播引流，并称之为“真正值得收看的霸灿一言”。

尽管由于画面血腥、暴力，电视剧被分级为18禁，只能在付费流媒体频道凭成人密码观看，但在盗版文化横行的后苏联空间，这显然不构成什么障碍。观看盗版的需求甚至给诈骗者创造了机会。据网络安全公司 BI.ZONE 的统计，截止12月20日，至少出现了近400个伪造成《霸灿一言》观看平台的钓鱼网站。

不同于早就进入日常语用，且语义已扩大为称呼一切“男孩”、“小伙”的“霸灿”一词，完全起源于喀山帮派黑话的“糗屎瓣”成了新闻话题词——官员的车上被人涂鸦“糗屎瓣”，而被人问候这个词则成了许多暴力事件的导火索。

本剧的火爆显然从俄罗斯向其他后苏联国家溢出。在俄罗斯本土、乌克兰、哈萨克斯坦、乌兹别克斯坦，乃至因极度封闭而被称为“中亚朝鲜”的土库曼斯坦，都有青少年模仿剧中情节在街头群殴甚至组织团伙犯罪的报道传出。在俄罗斯、哈萨克斯坦，官员提议禁止该剧，但最后都不了了之。

电视剧主题曲，鞑靼斯坦电音组合阿依古丽（Aigel）创作的《玻璃》（Pıyäla）在俄罗斯、乌克兰、白罗斯、哈萨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拉脱维亚、爱沙尼亚的在线音乐平台都成为榜一歌曲。

讽刺的是，由于阿依古丽公开反战并离开俄罗斯，剧末的字幕对他们没有任何提及，这反而使得本曲成为识歌应用 Shazam 的全球榜单冠军，也是首次有鞑靼语歌曲获此殊荣。

最出乎意料的是，在遭受俄罗斯全面入侵近两年、抵制俄罗斯文化近乎成为全民共识的乌克兰，这部俄剧仍悄悄掀起热潮。乌克兰人几乎只能通过盗版渠道观看本剧，因而无法获得其在乌克兰观众数量的官方数据，但剧名和主题曲在乌克兰谷歌趋势榜和苹果音乐排行榜的多日霸榜已足够说明问题。

许多乌克兰文化名人出面谴责民众观看俄罗斯文化产品是“没有良心”的举动，乌克兰文化部也发表声明，称这部“宣扬侵略国所固有的暴力、犯罪和美学”的连续剧出现在战时的乌克兰不可接受。但也有乌克兰议员和影视界名人指出，问题的根源在于电影本身的“魔力特质”，也在于乌克兰无法拍出能与之相抗衡的作品。

魔力特质”到底何在

让这部电视剧空前火热的“魔力特质”到底何在，评论界展开了热烈的讨论。首先得到公认的是，无论演员、剧本，还是对叙事节奏的全局把握，这部剧都表现得相当专业，作为一部类型片，已足以吸引到大量观众。此外，帮派横行可能是很多苏联70后、80后的共同创伤记忆，但这段往事毕竟已时过境迁，足以让人戴上怀旧的玫瑰色眼镜对其重新审视。

近年来，“斯拉夫蹲”、阿迪达斯三条杠等苏联“高普尼克”（gopnik）文化元素开始在社交媒体上作为自我调侃的哽图涌现，甚至经由戈沙·普鲁钦斯基（Gosha Rubchinskiy）这样的著名设计师重塑被推向世界时尚舞台。然而，严肃直面这段共同创伤的影视作品却凤毛麟角，这也是为什么《霸灿一言》既能吸引把它当纯粹“爽剧”看的青少年观众，也有一批通过它寻回往昔记忆的中老年拥趸——许多网友在评论中回忆起自己加入帮派的同龄亲友，而影评人则讲述自己从小作为糗屎瓣被霸灿们“摇钱”的痛苦经历。

对围绕与这部剧相关的几个话题，评论界也展开了热烈的争论。比如，和几乎所有帮派片一样，《霸灿一言》引发了对暴力和犯罪浪漫化的诟病。除此之外，评论界热议的话题也包括对本剧刻画是否准确的讨论。除了一些硬伤外，有论者认为，创作者刻意回避了戈尔巴乔夫改革的政治自由化潜台词，仅通过诸如流行音乐这样的肤浅外在元素来反映时代气息。亦有评论指出，连续剧虽然大体真实，但对一些重要事实（警察与帮派的勾结）保持沉默，或是向当时的苏联生活引入了一些不存在的元素（部分人物言谈中流露出的草根反美主义）。

同样引起热议的是电视剧的赞助和制作名单。本剧最主要的出资方系“互联网发展研究所”（IRI）。去年6月，俄罗斯两架独立媒体曾联合报道该机构仅在2023年就获得超200亿卢布（约合2.38亿美元）的政府资助，已跃升为克里姆林宫赞助“爱国内容”的主要平台。

而制作方除导演本人的机构外，还有隶属于“国家媒体集团”（NMG）的“NMG工作室”。NMG 是俄罗斯最大的媒体巨头企业之一，旗下拥有多家克里姆林宫旗舰级宣传机构，董事长系普京绯闻情妇艺术体操名将卡巴耶娃（Alina Kabaeva），主要受益人则是对普京拥有很大影响力的密友尤里·科瓦利丘克（Yuri Kovalchuk）。

如此豪华的“阵容”自然催生了诸多关于本片“政治目的”的阴谋论揣测——从分散对战争的注意力，到官方下场“带节奏”（vbros）等等。但正如著名影评人多林（Anton Dolin）所说，国家资助等间接标志在俄罗斯文化界已没有多大意义，因为如今俄罗斯几乎所有电影或电视剧都由国家赞助。

事实上，IRI 等俄罗斯国家机构在选择赞助对象时，在意识形态方面保持了一定的弹性。许多自由派甚至反对派创作者也获得了 IRI 资助。最著名的例子也许是2014年获得诸多国际大奖的影片《利维坦》（Leviathan）——在这部无情揭露俄罗斯地方当局腐败溃烂的电影的制作人名单中，俄罗斯文化部也赫然在列。

不过，由于导演克雷若夫尼科夫本人从未对战争做过任何表态，《霸灿一言》也尽可能为情节去政治化，因而国家主义和自由派阵营中都从找到了自己解读该剧的方式。有趣的是，双方都认为本剧的火爆可以归因于这部历史剧所具有的未来维度。

区别在于，前者如官媒俄新社的剧评称该剧为“警告电视剧”，提醒人们自由的代价是社会动乱和无辜青少年的鲜血。

而在后者看来，剧中呈现的乱局正是对俄罗斯未来的预言——如果说为苏联帮派的形成注入重要能量的事件是1953年斯大林死后的古拉格囚犯大赦，以及80年代“阿迪达斯”们从阿富汗归来，那么当未来几十万动员兵和十几万从监狱征募的刑犯从乌克兰战场返回家乡，俄罗斯的治安状况势必会再次受到严重冲击。

俄罗斯的霸灿之年

由于普京政权近年来愈发蜕化为他的个人主义专政（personalism），其早年霸灿经历对其世界观的影响也受到越来越多的关注。当有过近十年牢狱经验的普里戈任在2022年末高调地从幕后登上政治前台，用自己的监狱理念、监狱黑话为克里姆林宫的霸灿世界注入新的“能量”，当他用大锤将投敌的瓦格纳雇佣兵努任（Evgenii Nuzhin）公开行刑式处决却未受任何处罚，却在自己发动叛乱两个月后亦遭行刑式处决，越来越多的政治分析家指出，普京政权已蜕化到完全无视法制，单纯依靠霸灿的“概念”来维系自己的统治。

因此，早在《霸灿一言》上映前，“霸灿”就已成为解读俄罗斯政治格局的核心关键词。俄罗斯帮派文化的权威研究者斯蒂芬森（Svetlana Stephenson）在其为《欧洲新报》撰写的年度总结中，将始于普里戈任的大锤，终于《霸灿一言》爆红的2023年称为俄罗斯的“霸灿之年”——在这一年中，犯罪、监狱与帮派的世界在俄罗斯被以一种英雄般的形态向俄罗斯社会呈现。

就在本剧播出前一个月，美国俄裔名记者尤利娅·约费（Julia Yoffe）曾制作了一档聚焦普京童年的专题播客。普京从不讳言自己曾是列宁格勒院子里的恶少（shpana），并且骄傲地谈论列宁格勒街道教给他的人生哲理——如果打架不可避免，那就必须先下手为强。

不过，普京与帮派世界的联系远不止于他所说的“五十年前”。在90年代近乎无政府主义的混乱中，幸存下来的青少年帮派纷纷升格为真正的有组织犯罪集团（OPG）。而普京在家乡圣彼得堡工作的一项重要任务就被认为是协调当局与各类帮派的关系，比如彼得堡最大帮派“坦波夫帮”的头目库马林（Vladimir Kumarin）就与普京有相当密切的业务往来。甚至普京与其最亲密朋友所组建的“湖”合作社（Ozero）亦由库马林负责守卫，而“湖”社本身的组织架构也常被拿来与 OPG 相提并论。最后，这些与普京有密切来往的帮派成员几乎每个人都被普京任命为高级官员或重要国企高管。

当然，在当代俄罗斯，帮派成员向权力中心渗透并非个别现象。专门报道俄罗斯精英政治的记者佩尔采夫（Andrei Pertsev）在其2022年的文章中总结了霸灿“概念”对普京政权行事风格的五点影响：霸灿蔑视通行的规则与伦理，他借助暴力建立自己的秩序、价值等级和成功标准；霸灿文化非常男性化，他热衷于质疑对手的男性气概来羞辱对手；霸灿不喜欢“中立”的青少年，他会用威胁和暴力逼他们成为“自己人”；霸灿需要不断欺侮弱小的受害者来巩固自己的强大形象； 霸灿善于为街头斗殴想出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

斯蒂芬森就在《霸灿一言》播出后描述过她心目中理想续集的情节：安德烈和马拉率领霸灿们在新的资本主义俄罗斯崛起，侵占被私有化的苏联企业和私营公司的收入，成为企业高管、官员、议员和大学校长，而他们所体现的封闭社群生活方式、篡夺利益的最高方针、用暴力解决问题的观念则渗透到俄罗斯社会的各个角落。

当然，说到做到、信守“霸灿一言”始终被认为是帮派的基本“概念”，不过在这方面，普京似乎远不是一个合格的霸灿。从不会连任、不会修宪改任期、不会提高退休年龄，到不会占领乌克兰领土、不会动员民众上战场，再到会保障普里戈任（Evgenii Prigozhin）的安全，他所有最豪迈的公开承诺最后几乎都被自己亲自“打脸”。不过记者舍佩林（Ilya Shepelin）和影评人多林都指出，在霸灿的“概念”中，“霸灿一言”从来只是说给霸灿的，而说给普通糗屎瓣的话从来没有遵守的必要，毕竟后者在前者眼里只是“摇钱”的工具。

最终，嗅到这一风向变化的也包括体制内高官。甚至像前总统梅德韦杰夫、外交部长拉夫罗夫这样出身知识分子家庭，成长环境与帮派文化格格不入的原“自由派”也开始在公开发言中不断引用帮派“概念”，或是用盗匪黑话来点缀其“战狼”外交言辞。梅德韦杰夫在战争前后开始亦步亦趋地模仿老板的说话风格，大谈邻居来你的院子里打架时必须先下手为强，或是威胁“把西方人蘸进垃圾坑里”（显然是在模仿普京“把恐怖分子浸在马桶里”的名言）。而拉夫罗夫更是直接给美国国务卿布林肯上起了霸灿文化课：“我们有一个‘概念’——‘霸灿说到，霸灿做到’。在国际层面也应该遵守‘概念’。”

《霸灿一言》的爆火让许多人联想到二十多年前俄罗斯的现象级电影《兄弟》、《兄弟2》。电影的主人公是车臣战争的退伍老兵，同样为追求他心中的正义与公道，在彼得堡、莫斯科、芝加哥对车臣、俄罗斯、乌克兰和美国帮派大开杀戒。

在这两部电影中，主人公言辞中流露出的反移民、反犹、反美、反乌克兰情绪（导演辩称自己是在呈现客观事实）迎合了冷战结束后部分俄罗斯民众内心深藏的积怨。当这种积怨在国家层面最终以全面入侵乌克兰的形式爆发，《兄弟2》中的著名台词被拿来用作鼓动侵略的文宣，而电影本身则被文化研究者判定为“定义了俄西斯主义的风格”。

二十年后的今天，批评家断言，《霸灿一言》将作为一个文化现象载入史册。他们甚至想象在其首映二十周年之际，人们将会举办这部剧的怀旧特别展映。只不过届时它会被如何接受，又会被拿来支持哪种政治立场，恐怕只有时间能给出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