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的首尔弘大街头充斥著各国观光客,文浯先和几位韩国青年坐在便利店的户外桌椅,用平板电脑的跑马灯对著熙来攘往的人潮重复闪烁著两句话:“我学紧广东话”、“同我讲广东话”。有些来自香港、广州或懂广东话的观光客看见熟悉的白话文,会上前寒暄几句:“点解韩国人识讲广东话嘅?”(为甚么韩国人会讲广东话?)
现居首尔,44岁的文浯先是道地的韩国人,出身自韩国中部乡下忠清北道。文浯先跟著名韩剧《请回答,1988》里刻画的那一辈的7﹑80后韩国人一样,被80、90年代的香港电影浸润过童年。那是香港影视最璀璨的年代,在许多韩国人的集体记忆中,《英雄本色》就是香港电影的代名词,周润发让他们领略“大哥”的风范,《倩女幽魂》是古装罗曼史的滥觞,王祖贤一度成为韩国当代学子的“垫板女神”(类似于台湾曾经流行的“机车挡泥板女神”)。
我问文浯先,他最爱的香港明星是谁,他反问:“妳看过《最佳拍档》吗?”演歌双栖的香港艺人许冠杰,是启蒙文浯先的第一人。穿著黑色皮衣的有型神偷King Kong和神探光头佬合作无间的场面,让当年十几岁的文浯先和家人一起看得津津有味。
聊起香港电影,文浯先就眼里有光。80年代是香港影视百花齐放的年代,也是韩国经济高飞、人权跌落谷底的年代。1979年时任韩国总统朴正熙遭暗杀后,军阀出身的韩国总统全斗焕以独裁集权治国,展开戒严;1980年光州事件后,韩国社会此后持续酝酿的不满与不安,终在1987年以民主运动的方式爆发。同年,《英雄本色》在抗争四起的韩国上映了,“那时候我们需要一个英雄,蹦!蹦!蹦!”文浯先幽默地向我比出双枪的姿势。
虽然当年电视里的香港电影大都改由韩语配音,但电影主题曲一出,九声六调的广东话有别于无声调的韩语,让文浯先相当著迷。他不但自学广东话,甚至在2019年散尽积蓄,自费出版世上第一本以广东白话文、粤语拼音和韩文书写而成的《广韩字典》。
截至2022年的修订版,《广韩字典》共收录了3万2千个单字,“真普选”、“黄店”等近年的香港社运关键字也收录在内。这本字典似乎不只是字典,但文浯先说,他的动机很单纯:“字典初版后,香港爆发了很多示威活动,我在新闻学习到的这些单字,是理解香港社会必需的。把新单字加进修订版其实很正常。”
“但这些应该理所当然的事,在别人看来却很特别,这反而证明了香港现在的情况是不正常的。”
请回答,1988的香港
我和文浯先在首尔弘大的知名港式餐厅“香港大排档”初次见面。来自香港的老板把店面打理得颇具氛围,许多在韩的离港游子会来此回味家乡菜,一些嗜吃港味的韩国食客也会光顾。下午茶时间,文浯先斯文地用刀叉吃著西多士和鸳鸯奶茶,告诉我他对香港乃至于广东话的情怀,如何化成他对《广韩字典》倾注的心血。
8﹑90年代,香港电影的影响力遍及整个东亚,但这股“港流”却在1997年主权移交前夕戛然而止。韩国世宗大学人文学副教授金圣九(音译)曾撰文指出,1990年中期后,因为政治和产业等多重因素,香港大众文化失去了昔日的活力和特性,当时张艺谋、陈凯歌等中国导演的电影开始被引进韩国,但因为较静态和陌生,且隐约表现出“事大主义”(注:语出《孟子》的“以小事大”,指小国应以服从大国来保存自身)的观点,并不受韩国观众青睐,也连带导致1997前后的香港电影,在韩国市场的接受度下降。尔后韩国本土电影也陆续崛起了。
2023年3月,人权组织自由之家(Freedom House)公布的“2023 年全球自由报告”中,韩国获得83分,远高于香港的42分。看著韩国民主的进步和香港民主的倒退,让许多韩国人感到唏嘘,我问文浯先,做字典是否有种“报答”香港的想法,他承认确实如此,但能报答多少?文浯先腼腆地伸出拇指和食指,比手势笑说:“一点点。”
2007年,文浯先第一次去香港旅行。13天的行程,让他深感香港开放、国际化--那时他正好遇到当时香港每年都举办的七一游行。“非常自由、和平,大家带著标语,就像去走路运动一样,也没看到什么警察。”当时他也见到天主教香港教区前主教陈日君在现场受访批评政府,那时的香港,似乎没甚么是不能说的。
而且,他又透过网路发现香港每逢周日中午12点都播出的谈话性节目“城市论坛”,一个在1980年开播、2021年无预警停播的市民论政节目,也是“维园阿伯”(即常在节目中攻击,甚至追打香港民主派的中老年男性观众)的来源。“城市论坛”讨论的公共议题之深广,使文浯先相当赞叹香港人的民主思维和论述能力。尤其是,周日同一时段,韩国电视上大部分都在播出搞笑综艺。
影视作品的感染和旅游过后的亲身体验,文浯先希望能用广东话和香港人交流,决定开始学习广东话,但他在韩国、香港的书店寻觅课本,却找不到针对韩国人士的广东话教材,幸好文浯先的多语言背景,让他能够透过第二外语间接学习广东话。文浯先就读国高中时,韩国政府仍将学习近2千个汉字列为国高中必修科目之一,因此他通晓部分中文字意;且他自高丽大学数学系毕业后,曾到爱尔兰留学,又有自学日文多年的经验,他便透过日语、英语教材和字典来学习广东话。
但毕竟日文、英文都不是文浯先的母语,有时候越解释,反而越偏离了广东话的原意。他因此也看大量的香港电影--《喋血双雄》、《英雄本色》、《赌神》系列让他在英雄电影中感受到港式情义,《天若有情》、《旺角卡门》看见亡命鸳鸯的浪漫。但看电影也未必是个好方法,因为对白是用广东话念出,但字幕却是中文书面语--即是有“言文分离”的情况。
其实韩文也曾面临这样“言文分离”的状况,韩国直到1443年朝鲜时代的世宗大王发明韩文字(Hangul:又称谚文)之前,口说韩文、书写汉字是常态。但汉字繁复,平民不易学习,直到韩文发明后,韩国人终于能我手写我口,而广东话的白话文书写虽然并非自创文字,但改用中文来“表音”,也达到通俗的效果。
为了克服中文书面语和广东口语体的差异,文浯先开始找广东母语者练习对话,也上过一段时间的广东话家教课,还尽量找用广东口语体字幕的港剧,反复观看。但他又遇上另一个难题:因为大部分广东话使用者是在家庭、日常生活中自然而然地习得广东话,文浯先对文法的疑问,许多母语者未必能释疑。虽然文浯先也曾考虑赴港学广东话,但因香港物价高而怯步了。
虽然自学广东语不容易,但文浯先乐此不疲,“喇~啊~㖞,这些广东话的尾音很好听啊!”文浯先认为,广东话特殊的语气助词,婉转多变,与韩语的逻辑有序,大不相同,相当有趣。而为了练习广东话的六声九调,文浯先笑称:“好像在使用从没用过的肌肉来发音”。
不过广东话与韩语同样源自汉文化圈,其实有许多单字发音类似,甚至比普通话更接近韩语。文浯先举例:“中间(jung1 gaan1)”和“중간”(jung-gan)、“报告(bou3 gou3)”和“보고”(bo-go)、“杂志(jaap6 ji3)”和“잡지”(jap-ji),发音几乎相同,让文浯先感到相当神奇。香港人的急性子的文化“快啲快啲(faai3 di1 faai3 di1)”,也与韩国人的“빨리빨리(快点快点)”习性不谋而合。
“为甚么要学没用的广东话?”
每次想放弃,他就用广东话对自己说:“一直去。”
文浯先学习广东话的同时,还养成了整理单字本的习惯,某天他一边阅读《广东话日语字典》,一边把字典中的日文注释改用韩文来解释,让他觉得更容易理解,他没想到,这会成为日后《广韩字典》的雏型。
“世界上广东话的使用人口很多,而且韩国往来香港的人也不少,更有很多人在学习中文,我以为其中至少会有一个人,也会因对广东话感兴趣而制作广韩字典,但几年过去了却仍没有。”文浯先喜爱整理单字,后来便动念在网上分享自己搜集的单字档案,接著才冒出出版广韩字典的念头。
他本来以为一年半载就能完成字典,最后却花了足足5年的时间。
“我以为出版字典来卖,可以赚钱过活,就不用再找别的工作了。”文浯先回想当初自己有多天真,也忍不住腼腆一笑。当朋友们都忙著赚钱、结婚生子,2013那年34岁的文浯先却投入字典编纂工作。父亲偶尔来电询问他在忙什么,他总是说在编字典。“父亲回我说:‘还在编?喂!不要做赚不了钱的事,清醒一点呀!’”文浯先也能理解父亲:“如果我的孩子像我一样生活的话,我也会生气的。”
那段时间文浯先不但赚不了钱,还花了不少钱。他将大把的时间投入编字典,不去做正职工作,反而在弘大、梨泰院的酒吧兼职当调酒师,每个月收入仅100万韩币(约769美元),“这样闲暇时,一天可以有15个小时来编字典。”但文浯先交往多年的加拿大籍女友,因无法理解他的执著而决定分手。
但文浯先也遇到许多支持他做字典、还热心向他提供协助的人,“有一个香港女生,我们从来没见过面,但当时她每天都帮我订正字典的内容,持续好多年。”他白天整理单字和撰写韩文注释,晚上就拜托几位香港友人勘误,日复一日的语言搬运,文浯先在韩文和广东话之间来来回回,韩文中对译者较含蓄又谦逊的称呼“옮긴이”(olmgin-i),在文浯先身上特别具象。
“当时真的不知道这个工作什么时候才会结束,让我和我身边的人都感到不安,没赚到钱,只有年岁徒增。”焦虑感一度侵蚀文浯先原本编字典的快乐,他自言“虽然现在很开心,但我真的不想再回到那段日子。”他曾一度想半途放弃,但每次有这样的念头,他就用广东话对自己说:“一直去”:“我在香港旅游,向路人问路时常常听到这句话。好像沿著对方告诉我的方向一直走,就会到达目的地”。
文浯先知道,若没抵达目的地,只是还走得不够远而已,“首尔光化门有一间韩国最大的书店‘教保文库’,我有时候经过那里的字典区,就想著有朝一日我的字典会放在架上。”将梦想变成现实的动力,支撑著文浯先完稿。
转眼5年过去,字典编好,文浯先四处联系出版社,对方却都评估《广韩字典》没有经济效益,婉拒出版。文浯先觉得很挫折,但没有放弃--为了出书,他成立了“广韩出版社”,再找印刷厂合作。“原来成立这种一人出版社,没有想像这么难。”但最让他伤脑筋的,还是钱的问题。“初版印刷1千本,就需要1千万韩元(约7,726美元)。”幸好找到两个人出钱投资他出书,其中一位是他的亲妹妹。
当沉甸甸的字典从印刷厂寄来,文浯先第一次将字典在手中摊开,原本以为自己会被自己感动,但当下心情却很平静。不过他还是忍不住带朋友到他心目中有如圣地般的教保文库光化门店,定眼看著自己在书架上占有一席之地的字典。他也把字典拿给父亲、寄给前女友,想证明自己没有虚耗5年光阴。父亲欣慰地告诉他:“完成了就好。”但前女友只淡然回复:“收到了”。
幸好读者的回响真正地鼓舞了他,“因为这是世界第一本广东话和韩文的字典,许多正在学习广东话的韩国人,经常透过各种管道向我道谢,也有香港人感谢我做了这本字典。”但香港人的道谢让他出乎意料,“我没想到香港人会对这本字典有反应,因为香港人在学校不学广东话,好像也不太重视母语,以前甚至有香港人对我说,应该去学英文和北京话,为什么要学习没用的东西(广东话)?”
香港政府逐年加深推动普通话和简体中文的力道,文浯先的字典问世后,许多香港人向他表达担忧广东话的处境,让他有种“幸好”的感觉,因为香港人并非他以为的对广东话冷漠。但字典出版后半年,香港就爆发从“反逃犯条例”开展的大型社会运动,接著《国安法》也在2020年中开始实施,香港风云变色。
文浯先一边看新闻关心香港议题,一边将新闻中学到的事件、出现的人物誊下,他想到自己能支持香港的具体方式,便是透过字典将这些人物和事件记载传世,2021年2月开始他便投入字典修订版的工作。翻开《广韩字典》,报导元朗袭击事件的记者“蔡玉玲”、追问世卫组职台湾会籍的“唐若韫”、曾遭拘禁的铜锣湾书店老板“林荣基”、社运青年“黄之锋”、悬疑坠楼的大学生“周梓乐”、 仍在囹圄的《苹果日报》创办人黎智英、亲中派立法会议员“何君尧”等人,都在字典上留名。文浯先技术性的在每个单字中,加入和其相关的延伸单字和造句,让人犹如阅读近年的香港社运关键字。
张国荣的语言
“如果没有张国荣,我不会学广东话。妳不觉得张国荣很可爱吗?”
《广韩字典》初版1千本已售罄,修订版至今也卖出4百本,“还是赤字啦!”文浯先无奈笑笑。字典初版的收入都被拿来投入修订版的印刷费用,至今仍入不敷出,但字典出版后,他感受到的成就感,无法用金钱衡量。
今年5月,文浯先在韩国人爱用的通讯软体上成立了“周末广东话倾偈会”(周末广东话聊天会),群组里有韩国人也有香港人,更有马来西亚的华人。文浯先举办线下聚会,总刻意选在观光客最多的弘大街头。他常用平板电脑跑马灯,向来往人群重复著“我学紧广东话”、“同我讲广东话”;幸运的话,会吸引一些熟悉广东话的观光客来向他攀谈。
“有时候聚会只有我一个人出现。”文浯先坦言,会想学广东话的韩国人很少,大部分对广东话有兴趣的韩国人,也是像他一样,受到香港电影的薰陶。聚会上,一名20多岁韩国女子Ellie告诉我,她就是因为王家卫的《花样年华》、《阿飞正传》,而对广东话著迷。“如果没有张国荣,我不会学广东话,”Ellie语带腼腆:“妳不觉得张国荣很可爱吗?”
曾在韩国走红的张国荣,在韩国人心目中,就是广东话的代名词。韩国的广东话学者赵恩静(音译)曾出版一本关于广东话的著作,书名就是《张国荣的语言》,可想而知张国荣在韩国人心目中的地位。
Ellie回忆小时候,韩国正处在总统全斗焕独裁掌权时期,也是VHS录影带的全盛时期,“那时候韩国的电影真的很无聊,无聊到我都不记得有什么了。”说罢哈哈大笑。Ellie指出,当年电视上播放的香港电影虽然大部分是韩语配音,但录影带店的港片则是原声呈现,港片风靡韩国大街小巷,“甚至当时有部分韩国人以为广东话就是中文。”韩文中“广东话”和“中文”的讲法不同,Ellie指的“中文”其实是普通话,只是当时韩国人看太多香港电影,以为广东话就等如普通话了。
Ellie自学广东话多年,今年在网路上看到文浯先举办的广东话聚会活动,她几乎每逢周日就到场和同好交流。聚会上另一名韩国人Kevin,说得一口流利广东话,“我以前在台北工作的时候,香港游客们遇到我都很惊讶,觉得怎么会在台湾遇到会讲广东话的韩国人。”年纪轻轻的Kevin在两岸三地都长居过。
“大学时我读英文系,后来去了一趟台湾,我就喜欢上繁体中文,转到中文系。”但Kevin到了台湾工作后,又对广东话感到兴趣而开始自学,他最喜欢的香港艺人是歌手出身,后来去大陆发展演员事业的李彩华。Kevin在聚会上不吝分享广东话学习方法和香港旅游经验,谈到香港的政治现况,他时常流露出惋惜神情。
“其实我很多年没去香港了。”聚会上一名韩国人告诉大家。“是怕去了会失望吗?”众人热络地聊了起来,一名透过线上家教学广东话的新手告诉大家,他的老师对他的叮咛:“他叫我不要问跟学习无关的话题。”众人又答腔:“他应该不是香港人吧!”大家一阵意会的笑声后,又沉默了下来。
对于现时的香港,文浯先语气中是满满的不舍:“我所认知的香港人,是世界上最有公共讨论能力的人,讨论就是民主的精神和过程。”但他却觉得香港跟往日已经不一样了:“现在香港的氛围非常小心谨慎。”多年来,文浯先往返香港20余次,疫情结束后,他今年3月再飞香港,感觉街头变得安静冷清许多,车身有呼吁市民举报违反《国安法》的广告的巴士,在他面前呼啸而过,似跟文浯先眼中那个曾经璀璨的香港一样,愈行愈远。
很有心的人,十分感謝,希望大家也一起多說廣東話!
太多有意思的人了!
感動
佩服!
看到最後真是百感交雜…
了不起的理想主义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