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摇篮的晶片岛:从海军工厂到科学园区,台湾半导体业前世今生

在台积电创办人张忠谋眼中,台湾晶圆制造优势除了一流人才之外,还有什么秘密武器?
2016年4月26日台中,矽品精密工业股份有限公司的晶片加工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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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 年 4 月 12 日,美国总统拜登坐在白宫的罗斯福厅(Roosevelt Room)里,对着摄像头举起了一面亮晃晃的晶圆。

“晶片呢,就像我手里的这个一样,这些晶片、这些晶圆呢,就是电池,就是宽频网路,那都是基础设施。晶片,就是基础设施。”拜登有声有色地说着,而全球几个重要半导体企业的高管和执行长,则在他身后电视墙上的一个个格子里正襟危坐。

其中一个方格里,有个亚洲面孔特别显眼——这场主题为“半导体和供应链韧性”的虚拟高峰会,台积电的董事长刘德音也出席了。

拜登的比喻并不为过。晶片这种经常藏在手机、电脑机壳下的东西,确实带有“基础设施”的特性:它们就像道路和水电供应系统,虽然是维持生活运作的基础物件,却经常藏在表象之下难以察觉,又或是因为太过日常,而被我们视而不见。

不过拜登之所以会这么说,还得放在更宽的脉络中看待:今年四月初,他刚提出了总值 2 兆美元的基础设施兴建计划;将晶圆纳入“基础设施”的概念之中,无疑是顺水推舟。

然而晶片终究还是和道路、电网很不一样。一起出席这场视讯会议的官员,除了美国国家经济委员会主任狄斯(Brian Deese)之外,还包括白宫国家安全顾问苏利文(Jake Sullivan)——很显然,晶片产能不只是一个攸关“基础设施”的经济议题,它同时还是个国安问题:从洲际导弹到无人机,晶片都是先进军备不可或缺的要件,也是美国能不能继续领导世界的关键之一。

事实上,半导体技术之所以能在二十世纪加速发展,就是美国因为军事需求,而在二战前后推就的结果;当时半导体技术最主要的投资者和采购者,其实就是美国政府。

“作为一个国家,我们需要大胆的投资,才能赢过世界上其他的竞争者,但我们已经太久没有大胆地进行过大型投资了。我们在研发、制造上,都已经落后于人。说白了就是,我们必须加把劲了。”

拜登的这席话,并不令人意外。

不到一个月之前,英特尔(Intel)的执行长格尔辛格(Pat Gelsinger)也才郑重宣布,英特尔将会在亚利桑那州耗资两百亿美元,新建两座晶圆厂。这个动作,当时跌破了不少业内人士的眼镜。

外界近年有不少预测指出,由于英特尔在先进制程上,已经逐渐落后于台积电与三星,因此迟早会放弃生产部门,转型成为“无晶圆厂的半导体公司”(fabless)模式,将制造流程全数外包给代工厂,只留下晶片设计、后端销售的业务。

然而格尔辛格释放的消息,却意味一件事:英特尔将会维持原有的“垂直整合制造模式”(IDM),继续维持产能、追赶先进制程,甚至还要另外成立晶圆代工部门,被外界解读为“要和台积电竞争”。

从格尔辛格的措辞来看,英特尔的这个商业决定,考量的显然也不只是毛利和税后纯益而已:“(半导体)作为最关键的科技产品,有 80% 的供应来自亚洲这件事,并不怎么让人乐见。这个世界需要更平衡的供应链⋯⋯我们要重新回来了。”

而他提到的“亚洲”,指的其实就是今日掌控全球半导体制造产能的台湾与南韩,以及正在急起直追的中国大陆。

南部科学园区。
南部科学园区。

台湾半导体产业,加速奔驰

台积电的价值和地位,一直都是被低估的,现在股价涨到 600 多块,是“迟来的正义”。

前台积电发言人 孙又文

如果不是因为新闻沸沸扬扬、台积电股价飙升,大部分人或许都不会意识到,位于台湾台南善化、新市、安定交界处的“南部科学园区”(以下称南科),竟然掌握着接下来数年全球电子产品的核心元件。就某个意义而言,这里就是当今世上,最能牵动政经脉搏的其中一个“世界中心”。

如果你循着 Google 地图前往南科,大概也会在台积电的十八厂前迷路:虽然地图上还有道路,但实际到现场一看,却已经成了围篱里的工地。根据地方人士观察,台积电的十八厂新建案,进度快得令人咋舌,工地外观几乎每天都有变化。

半导体业疾驶而上的这条快车道,短期内还看不到尽头,而这种速度说到底,还是国际市场对晶片的需求所推就出来的。

2020 年疫情刚开始肆虐之际,忧心需求放缓的台积电,原本还传出要暂缓在南科新建厂房的计划。令很多人没想到的是,后来疫情反而让“远距办公”、“在家办公”的工作模式兴起,连带推升了市场对电子产品的需求。

此外,大众运输在疫情时代中的风险,也让通勤者买车的意愿大增,进一步推升了车厂对车用晶片的需求。2021 年初,包含德国、美国、日本等汽车制造大国的政府,便曾相继请求台湾政府,敦促晶片厂商增产车用晶片。

在这个脉络之中,台湾突然成了地缘政治、世界政经的中心,而且是双重意义下的“热点”:它不但是中美交锋最可能擦枪走火的其中一个位置,也掌握了全世界最重要的半导体生产技术和产能。

虽然今日许多人回看,会觉得张忠谋“只做代工、不与客户竞争”的商业模式足具远见,甚至将台积电封为“护国神山”,但其实在过去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台积电在不少台湾人的眼里,终究“只是个代工厂罢了”——就连台积电的前发言人孙又文,也都曾经提及,“台积电的价值和地位,一直都是被低估的,现在股价涨到 600 多块,是『迟来的正义』。”

2021 年 1 月,台积电召开法人说明会公布经营状况,不仅营收、获利数字皆创下新高,同时也宣布 2021 年的资本支出(CapEx)将比 2020 年高出三成,预估高达 250 至 280 亿美元;到了 4 月份,台积电再次召开法人说明会,进一步将资本支出上调至 300 亿美元,其中有 80% 会使用在先进制程上,而南科正在加紧赶工的台积电十八厂四~六期工程,就是全世界最先进的五奈米晶圆生产基地。

对于台积电而言,“赶工”也意味着“抢地”:为了快速取得用地、容纳新建工程,台积电直接填平了十八厂南侧的蓄水池,甚至拆除原本被视为“南科地标”的造型水塔。

而对于此刻的台湾营造业而言,“赶工”则意味着“抢工”。从去年下半年开始,台湾营建业便开始出现缺工情形,模板工人的日薪从 2,500 涨到了 4,000 台币,而领有特殊执照的焊工,日薪更在过年期间涨到 10,000 台币左右;由于疫情导致外籍劳工入境困难,台湾的缺工状况更是雪上加霜。

根据主计总处统计,台湾的“营造工程物价指数年增率”已经在 2021 年 3 月来到了 7.07%,是 2008 年金融海啸以来的最高纪录;而晶圆厂工程不可或缺的钢筋工、模板工、钢构工,于 2021 年 3 月的“工价指数”(亦即劳工薪资)年增率,则分别为 7.28%、5.97 以及 12.45%,都是自 1999 年有统计以来的历史新高,也是台湾自脱离高速经济成长期、实质所得陷入停滞之后,便前所未见的现象。

然而主计总处的工价统计,似乎仍然未能完全反映热络的市场行情。一位在台南市政府工作的承办人员便向端传媒记者透露,“许多承包政府工程的厂商,从过年前,就在哀嚎找不到工人、需要追加工程款了。”

效应所及,当前的台湾,举凡停车场社会住宅(类似于香港公屋)工程,都因为工价上涨而导致厂商投标意愿低落。甚至台北捷运环状线的后续工程,也都首次出现流标状况。

在疫情中逆势成长的,不只是工程物价和工资而已。2020 年,台湾的经济成长率达 3.11%,不只在全球的一片红字中成了异数,更是 30 年来首次超越中国大陆。

由于国际市场对晶片的需求依然畅旺,台湾主计总处甚至乐观地将 2021 年的经济成长率,一举上调至 4.64%,而国际货币基金(IMF)于今年四月公布的经济展望报告,更将台湾 2021 年的经济成长率上调至 4.75%,人均生产毛额也首次超越三万美元。

几乎所有人都在问,半导体产业是否要带领台湾再次起飞了?

2013年1月16日,台湾新竹台积电的公司总部制造的晶片。
2013年1月16日,台湾新竹台积电的公司总部制造的晶片。

南科荣景:农业县里的新世界中心

和台湾其他直辖市相比,台南的通勤方向有些与众不同:大多数台湾城市的早尖峰时间,壅塞的一般是郊区往市区的方向,而台南却颠倒了过来。数万工程师、作业员与相关从业人员,通常是住在生活机能方便的旧市区,上班目的地是位于台南郊外的南科。

根据台湾科技部的统计,2020 年南科的总就业人口已达 8 万人;每到上下班时间,短短十几公里,有时要开上一个钟头。沿着“南科新贵”们通勤的路线走一遭,南科这种隐藏在厂房里的荣景,似乎也能从另一个更直观的角度获得印证。

从市区前往科学园区的一路上,几乎每个路口都能看见房地产广告:“到南科近一些,陪家人多一些”、“真的!比较便宜”,和台北浮夸的豪宅广告相比,南科的广告词多了点温馨的人味,目标受众也是真正需要居所的小家庭,而不是投资客。

跟着晶圆厂、电梯公寓一起在农地上生长出来的,还有一间间房屋仲介门市——比如林振儒去年才跳槽加入的东森房屋,就是去年才在台南新市区开了新门市。

“南科附近的房价,大概是从去年六月开始,跟着台积电的股价一起飙升的。”林振儒如此说道。“不过其实大概两年前,中北部的建设公司就已经开始来这边插旗、猎地,因为现在中北部买不到土地、市场也饱和了,加上新闻又一直炒作台积电,这边就业人口变多,房屋需求本来就会增加。”

虽然讲话已经带点台南口音,但林振儒其实是台北人,十三年前因为交了台南的女友,才跟着南下定居,在新市地区当起了房仲。

“我刚来台南的时候,刚好遇到金融海啸,这里的房价都在低点,公寓一坪只要八万元(台币;一坪相当于 3.3 平方米、35.6 平方英呎),但现在至少涨了两、三倍,普通的两房公寓,都要五、六百万才买得到。”

林振儒所属的门市外头,除了“南科市中心三房+车位”、“花园温馨美墅”这些瞄准南科就业人口的房产之外,也看得见“将军渔港鱼塭”、“都计内增值可期农地”这类非典型物件,既反映了台南既有的农渔产业体质,也嗅得到投资客前来圈地套利、期待土地使用变更的投机气味。

“现在南科附近最热门的『L、M重划区』,以前就是农地。土地被纳入都市计划区、进行『区段征收』之后,如果原地主的持份够大,政府就会把开发后的一部分建地还给地主、作为补偿,等于是以农地换建地,利益很可观。”

林振儒透露,和去年相比,今年来找房、问地的人明显变多,打电话来询问的人也有所增长。更重要的是,“以前打电话来是卖的人多,现在是买的人多。有时候我谈好一个买方,打电话给屋主时,才知道房子已经卖掉了。”

对于从小在善化长大的郭庭玮而言,南科为生活带来的变化,可不只是房价而已。

郭庭玮的爸爸,是台积电的设备工程师;2000 年台积电在南科的晶圆六厂落成之后,她的爸爸便从台南北端的新营搬来善化。这 21 年来,尽管南科不断有新的厂房落成,但周遭旧有的几个乡镇聚落,基本上仍是典型的台湾乡村地景。

然而这种状况,却在大约一、两年前开始有了变化。

“以前善化没有星巴克、路易莎(台湾本地的连锁咖啡品牌),我最近回家才发现,它们居然都到善化设点了。”

类似的变化,同样位在南科周边的新市也能感受到:2020 年星巴克新市店开幕时,便曾直白指出星巴克瞄准的是“南科兴起的商机”,门市建筑设计还费了不少巧思;每逢假日,顾客人数甚至不逊于台北闹区的门市。

台湾科学园区的前世今生:半导体之岛的滥觞

竹科俨然就是个大型的拼装体,由美国的硅谷概念、外国的技术人才,以及“加工出口区”的制度所拼装而成。

南科这种点石成金、地景因为晶圆厂而快速变迁的乡村故事,在台湾并非特例;向北走两百公里,作为台湾科技业摇篮、台积电发迹“起家厝”的新竹科学园区(竹科),就是这种模式的滥觞。

然而竹科并不是凭空而生——它的诞生,终究是台湾产业发展史的其中一页;而要讨论台湾的高科技产业,我们必须从台湾曾经困顿的年代开始讲起。

1966 年,台湾第一个“加工出口区”在高雄港边创立,吸引外国人和“华侨归国”投资,鼓励厂商进口原料、零组件,在区内加工组装之后再行出口,并给予免关税优惠。这个创举,不只揭开了台湾经济高速成长的序幕,也开启了以外销为导向的“东亚发展模式”,让台湾逐渐脱离赤贫;中国大陆后来于 1990 年代之后设立的“保税区”、“出口加工区”,有部分就是参考台湾“加工出口区”的先例。

然而 1970 年代的两次石油危机和金融危机,却让台湾既有的“来料加工出口”模式受到很大冲击,也迫使政府寻找替代方案、加速调整经济结构,于是在 1976 年决定设置“科学工业园区”,并由行政院成立“应用科技研究发展小组”,而时任行政院长的蒋经国,则指派李国鼎担任小组召集人。

与此同时,台湾于 1960 年代以“来料加工”模式发展起来的电子组装业,也不再只能从事低阶的组装工作:为了节省将零组件从国外运来台湾的运输成本,厂商也开始在台湾生产零组件,已经发展出了更完整的产业炼,为后来的高科技产业奠定了基础。

到了 1977 年,李国鼎奉命前往美国硅谷和史丹佛大学考察;他认为新竹地区拥有清华大学、交通大学、工业技术研究院(简称工研院)等科学研究机构,就是台湾发展高科技工业的最佳腹地,因而在返台后加速推动竹科。

于是“新竹科学工业园区”,最后便在 1980 年 12 月 15 日正式揭幕;当时在镜头前欢喜庆祝的官员,内心怎么样都没想到,这片由丘陵、茶园铲平而成的红土地,有天竟然真会成为世界最重要的科技产业基地。

今日回看,竹科早期的组织架构和法规,处处都看得见“加工出口区”的影子。

比如竹科和“加工出口区”一样,土地所有权都掌握在政府手中、只租不卖,目的便是为了避免厂商变卖、炒作土地。再比如,竹科也以出口为导向、同样都是“保税特区”,因此早期和“加工出口区”一样,也有严密的围篱和岗哨,管制人员和货物进出,因而被不少人讥为“租界区”。

这种从“加工出口区”到“科学园区”的延续性,或许也不令人意外,因为 1960 年代催生“加工出口区”的推手,其实就是李国鼎本人。

然而在很多面向上,竹科依然和“加工出口区”存在不小差异。比方说,竹科的主管机关为国科会(后改为科技部),不像“加工出口区”由经济部主管,而科学园区的管理条例也规定,厂商必须从营业额提拨一定比例作为“研发经费”,在在都反映了竹科承载的使命:科技导向,产业升级。

此外,为了吸引在美国的台裔科技人才回台创业,竹科创立初期便成立了以双语教学的“实验学校”,并在园区内规划美式住宅区、兴建加州风格的别墅住宅和公寓宿舍,园区内整齐洋气的街景和气氛,和周遭依然带有农村气质的乡镇截然不同,也和以往只有工厂设施、没有生活设施的“加工出口区”非常不同。

换句话说,竹科俨然就是个大型的拼装体,由美国的硅谷概念、外国的技术人才,以及“加工出口区”的制度所拼装而成。

位于竹科园区的台积电总部。
位于竹科园区的台积电总部。

张忠谋:三大科学园区近,台积电“常有成千工程师不必搬家的调动”

竹科逐渐步上轨道之后,中央政府后来又于 1980 年代末,进一步提出在台湾南部设立科学园区的构想,一方面解决竹科发展饱和的问题,一方面也希望发展长期因为“重北轻南”而发展迟缓的南部地区,反映了 1990 年代台湾正在经历的民主化和本土化浪潮,以及被提上政策台面的“平衡南北差异”议程。

台湾地理学者周素卿则认为,南科的出现,也是台湾科学园区迈入下一个阶段的标志:

根据周素卿的分析,于 1980 年成立的竹科,初期基本上仍是一个以学术研究为动力、由政府带头拉动的“产学园区”;然而到了南科研议成立的 1990 年代,台湾的科技产业已经渐趋成熟,并且发展出了更多元的“合资”、“策略联盟”模式,而不再仰赖国家扶持,也不再只是单纯的“代工厂”。

竹科管理局的第三任局长薛香川,亦曾在竹科四十周年的纪念书刊中指出,管理局当年为南科进行选址之前,其实就预先联络了台积电、联电等需要大量水电、土地的厂商,先确认他们愿意南下扩厂,才开始为南科选址动工。

此外,由于都市计划、土地使用变更、建照发放、水权分配等工作,在台湾都是地方政府的职责范围,而地价税、土地增值税、房屋税也都属于“地方税”,因此科学园区衍生的房地产利益,也能直接为地方政府带来财政上的挹注,让地方政府更有诱因争取科学园区落户——于是相较于中央政府主导成立的竹科,南科在选址、设置的过程中,地方政府明显也扮演了更重要的角色,甚至会精心设计参访行程,希望取得选址审议委员的青睐。

很有意思的是,南科原本着眼于“区域均衡发展”而选址的思维,居然在若干年之后和半导体厂的需求不谋而合。

台积电的前发言人孙又文曾经提到,台积电之所以会选在新竹、台中、台南分别设置三个生产聚落,关键就在于它们之间的距离:这三个基地彼此之间,大约都相距一百公里——够远、也够近。

由于台湾位在地震带上,因此这一百公里的距离,可以确保不论地震震央在哪里,都能不让所有厂房受到影响、分散风险;而台积电创办人张忠谋也在日前的公开演讲中,亲口说明,纵贯台湾西部的高铁通车之后,三大科学园区所在地新竹、台中、台南之间的距离,很适合工程师进行“一日通勤”、跨厂支援,又不需要举家迁移,台积电“常有成千工程师不必搬家的调动”。

除了选址本身之外,台湾当年民主化、本土化的浪潮,直到今日也都依然幽微地铭刻在南科的地景之中。

比方说,如果细看地图,南科主要联外道路的命名,引用的都是台湾原住民“平埔族”的典故——比如西拉雅大道,纪念的是台南地区的平埔族“西拉雅族”;新港社大道、目加溜湾大道、直加弄大道,引用的则是南科所在地过去的三个“社”名(清代台湾称汉人聚落为“庄”,原住民聚落则为“社”),而道路所在位置,也和名称所指的部落位置基本相符。

此外,南科初期在整地、兴建期间,也曾挖掘到不少史前遗迹,于是后来便在南科的核心位置兴建了一座“史前文化博物馆”,陈列从南科开挖出的考古文物。

然而民主化,也让科学园区的扩张,不再像 80 年代那样势在必行、无可抵挡。

1995 年,竹科第三期开发计划的竹东区段,便曾因为供水问题、地方农民抗议,最后放弃征收。到了 2010 年,用地饱和的竹科,再次提出在竹南园区进行扩建,却因为农地遭到强制征收,而引起农民北上抗议;到了 2013 年,竹南园区为了进行联外道路改善工程,必须拆除部分民宅,连锁效应之下,最后引发“今日拆大埔,明日拆政府”的抗争运动。

严格说来,大埔案绝非台积电之过,却可说是科学园区与周边聚落土地紧张关系的体现。为 2014 年的太阳花学运蓄积了不少动能,也间接改变了台湾的政治生态与公民参政的氛围。

时至今日,科学园区扩张和周边土地的张力,也仍在持续紧绷着。2020 年,台积电宣布将会重返竹科兴建新厂、开启“宝山二期计划”,作为未来 2 奈米晶圆的生产基地。消息一出之后,位于丘陵溪谷的计划预定地里,某些房舍外也已经挂出写有“台积抢地,断我生计”的抗议布条,和房屋仲介门市外“增值可期”的乐观,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日本帝国海军第六燃料厂。
日本帝国海军第六燃料厂。

意外的镜像:日本帝国海军台湾第六燃料厂

今日回看,竹科确实凝铸了台湾经济史的缩影,也侧面反映了许多历史的巧合、与台湾社会的变化——而位在竹科以西五公里外的海军第六燃料厂(简称“六燃”),就是这种动态的其中一个巧妙化身。

从主要道路弯进来,大部分人都会对六燃留下深刻印象:和周遭的住宅大楼相比,六燃高耸的烟囱塔显得格外突出,而它的身世,确实也并不平凡。

1942 年,日军在太平洋战争中的战事愈演愈烈,于是在殖民地台湾各地兴建了“海军燃料厂”,而六燃当时就是军用燃油的中继与精炼基地,主要制作“异辛烷”这种抗爆震的燃油添加剂。

不过六燃之所以会设置在新竹,还有一个关键的原因:日本殖民政府于 1935 年成立的“瓦斯研究所”其实就位在新竹,因此六燃周围的地区,在日治时期本就是规模庞大的石油天然气产业聚落。

1945 年日本战败、中华民国接收台湾之后,“瓦斯研究所”辗转改组为工业研究机构,后来又在时任经济部长孙运璿的推动下,于 1973 年和其他机构合并为“工研院”。

与此同时,战后跟着国民党撤守台湾的外省眷民,有些则开始在废弃的六燃厂内落脚、将厂房空间隔成一个个家屋,因而让六燃这个日本人遗留下来的工业空间,转变成一个“以厂为家”的眷村,在台湾战后的眷村谱系里相当罕见,最后在 2010 年被指定为历史建筑。

于是很有意思的是,竹科和六燃这两个量体差距极大、看似毫无关联的地方,如果一起放在台湾的近代史中看待,就仿若彼此的镜像。怎么说呢?

其实,今日台湾的半导体产业,最初有不少厂商都是工研院的“衍生公司”——比如台湾第一家生产积体电路的厂商联华电子公司(联电)、以及后来成为半导体龙头的台积电,便都是由工研院技术移转而成立的“衍生公司”;台积电的第一个半导体厂(亦即“一厂”),甚至还是和工研院租借的厂房。

换句话说,竹科其实和六燃厂一样,都是在日本殖民者留下的工业基础之上,辗转发展出来的产物,并在“外来”族群加入之后,沉积出了更丰富的样貌——六燃厂因为“外省眷民”而蜕变成眷村,竹科则因为成功招揽从美国回台的海归菁英、发展“高科技聚落”模式,而成为全世界最成功的科学园区案例之一。

很有意思的是,主张保存六燃的文史工作者,当年在提出保存论述的时候,除了工业遗迹和眷村历史这些特色之外,也会提及大烟囱多年下来,已经成为“霜毛蝙蝠”的栖息地,试图从“生态保育”的角度,强化六燃厂的保存价值。

就此而言,竹科和南科,为我们展示的就不只是台湾产业地景的流变,它们同时也是台湾近代史的缩影:这座岛屿的层次何其丰富,有日本人留下的现代化基础,有跟随国民党而来台的“外省族群”,有 1980 年代从美国留学归国的菁英,并在台湾民主化之后,变得更加包容而多元,除了开始珍视非人类的生物物种,也让几近消失的原住民文化得以重新显影。

然而六燃到竹科的命运,却也正似是台湾历史的一次轮回:

上个世纪的六燃,承载着日本帝国对“大东亚共荣”的野望,而当时联合起来对抗日本的,则是彼时依然友好的中国和美国;时至今日,中国却成了美日携手围堵的对象,而另一场“太平洋战争”,则仿佛正在美国倡议的印太战略框架中隐隐浮现。

至于伫在六燃边上、夹在大国角力之间的晶圆厂和科学园区,会不会成为这场战役的先期战场呢?答案似乎愈来愈清晰了。

读者评论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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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之前訪談加工區的老長官時,提到曾經支援開闢竹科,有別于加工區圍牆設有通電鐵絲網、瞭望塔、荷槍岡哨,竹科引進當時美國流行的感應卡,管制輕盈,令他印象深刻。
    海軍第六燃料廠有兩個廠,一個在新竹,一個在高雄,有別於新竹以合成、研發為主,高雄是煉油。位於高雄楠梓的六燃後續誕生了五輕,長年的污染造就了轟轟烈烈的反五輕運動。
    五輕遷廠後,緊鄰的楠梓加工區便急欲接收其土地,尤其是位於加工區門口的眷舍,近年來則是以半導體封測大廠日月光最為積極,更傳出欲吸引台積電設廠的消息。